大同的味道

曾强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而大同，味道尤其独特而淳美。味道需要品。品味道最简捷的方式是用舌尖，进饭店。大同不仅有名声遐迩的刀削面、小媳妇凉粉、“八大碗”等地方特色饭菜，大同的街道上，最多最显眼的，就是饭店。这里几乎能找到全国各大菜系的任何风味，这在全国中型城市应该首屈一指。饭点时候，整个城市都飘荡着一种叫做香的馋虫，总引得大大小小的饭店人头攒动，人满为患。给人的感觉俨然是，大同人能吃，也似乎特别好吃。

这味道大概是历史渊源和地理环境所酿就。相当长时间，大同作为中国煤都，因为安全心理，数以十万计的煤矿工人都愿意活一天好好享受一天生活，最起码要享受美食。由此带动风行，大同人都比较注重吃。不仅近现代煤矿粗放的生产方式影响了大同人的饮食习惯，推及一千五百多年前，北魏宫廷迁都洛阳，废都平城留下若干失魂落魄的遗老遗少，这些当年被从高丽、西域和山东、河北、宁夏、陕西等各地俘掠来的后裔百无聊赖，也整天就泡在酒馆饭店，蔚然成风。更长期习染的，是大同一直作为中原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交汇混居的重要中心，风俗杂糅，饮食风格也博采众长，因而形成了适合人们千差万别不同口味的地域美食。所以，您千万可别说一座北方城市的饭菜能有什么稀奇，凡走南闯北来过的，几乎无不啧啧称赞：大同真是一方汇聚南北融集古今风味别具的饕餮圣地啊！

如果说，美食就像一座城市呼出的生活气息，那么，山水一定就是城市散发的自然体味。

大同的山水怎么说呢，是自然中蕴含着奇崛，平常中包藏着绚丽，苍莽中不乏娇媚。就像小河沟石头滩中潜藏着的“大同玉”。

大同当然有恒山悬空寺、云冈石窟等举世皆知的著名景点，但撇开这些，即使寻常山野，也处处隐匿着可能令人惊讶和感叹的不同景致。比如，哪条小沟里，突然就出现了一片千奇百怪的“土林”，或者嶙峋峥嵘的火山绝境。比如，一道荒凉的山坡，也许猛地就站立了几个呆头呆脑规矩而执着的土堡，哪个山头走着走着可能就出现了一道蜿蜒绵长的石头墙，或土墙。也比如，某个被绿树青草封闭的山窝窝里，也许豁然显现出了几间端庄煌煌的古寺庙；荒石杂树的山沟，可能会兀突跑出一涧清清浅浅的溪水。……这么说吧，大同的山水，有的是秀雅，但更显粗犷；有的是细腻，但更显朴拙；有的是玲珑，但更具雄浑。

如果浮光掠影，光看风景，俨然就像注目一个人的外饰。“腹有诗书气白华”，只有内在气质，才更决定一座城市的魅力。城市的气质，很大程度上就是城市的历史散发出来的。

大同的山水，到处隐藏着深沉的人类文明遗迹。一条土沟，也许不仅仅是地质变迁的证据，可能还有数十万年前“大同湖”史前文明的“许家窑人”遗迹。看看那些石器和人类、动物骨骼化石，也许能叫我们的思绪风驰电掣穿越一下人类历史的极限。登一座山，或许就是白登山，金戈铁马，风云突变，我们或许能感觉到汉初刘邦大军被匈奴军队围逼的焦急和不安。天晴日丽的高冈，空中草原，我们可能上了方山永固陵，触摸北魏那段短暂而辉煌的历史，能感受一代圣明冯太后的胆识、睿智和果毅。当然，塞上大同长期作为古代最重要的北方锁钥之一，多的是历史各时期各类型的长城。如果站在所有北向的山口，我们不禁疑问：这是历代游牧民族南下中原所经过的地方吗，这是当年逃荒百姓出口外的“西口”吗？……我静静等待着答案，但北国的风沉劲刮来，什么也不说。大地一片粗砺。

……还是看看大同古城吧。大同的城墙也许是北方现存最大最完整也最古老的城墙，出自北魏。历辽金两朝陪都，明初重修之后，朱棣弟弟代王朱桂驻镇这里。作为北方镇边重地，大同城池雄武、厚重、又不失威严。明末清初，先是李白成焚毁大同代王府，杀掠皇族、兵士。接着，多尔衮又狂攻猛打剿灭大同叛军，因气恨城池固若金汤，不仅屠杀全部城民，还下令“斩城五尺”……而今，仿古青砖包住了大同城墙的沧桑模样，但包不住的，是一段段峥嵘的历史。

锈蚀的兵甲，血腥的争战，残缺的人骨，在一片沉凉静穆、若有若无的木鱼声中，都迎着阳光，细化成粒粒尘埃，渐渐落定，落进城市的深处，落进人间大同的理想。这些深处，其实是外化的，像华严寺、善化寺、网通寺、法华寺，和分布在各县区的慈云寺、永安寺、云林寺、昊天寺等不同朝代的寺庙，实际都成为一座座抚慰和诊疗当地百姓战争创伤的晴空净土。所以，请你不要惊叹大同有名的寺庙这么多，这是因为，大同人在历史上承受的痛苦和蹂躏太多。在这样的土地上，实际谁都可以咀嚼出，大同其实更生长了最淳朴最浓烈的人性的包容、忍受、抗争和坚强。

大同是典型的北方城市，古自称“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绵绵巷”。网格状的城市布局，其间坐落着若干四合院。专家考证说，这是全国四合院的肇始，开西安、洛阳、北京“里坊制”之先河。大同现存四合院虽多为明清建筑，但仍不出北魏里坊旧囿。建筑是音乐，但真正谱成美妙曲调的是人，是流传千古的历史故事。穿行在大同这些沧桑破旧的小街巷，能回响出经久不息的历史足音。这些足音是嘈杂的，仔细辨析，有“琵琶老店”王昭君回望中原弹奏琵琶的惆怅，有百碑洼北魏崔浩树碑张扬鲜卑民族历史的严谨，也有明朝正德皇帝邂逅并调戏李凤姐的轻佻。有慈禧西逃驻跸“凤临阁”吃“烧麦”的安然，有四牌楼下悬吊王龙怕其转生再叛的传奇，也有神偷李文奎盗银行戏弄日本人的惊险……沧桑似乎湮没了历史，但不经意又显示出了历史。它像是一种神秘符号，就像“平城书法”，叫我们难以精确解读。但品读这些，能感觉出的，肯定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城市，还有一种风骨，一种北方的雄浑，和厚重，当然，还少不了北方应有的灵隽与神奇。

我喜欢独自走在大同旧城冷背景的街巷，看这些凝固的风化斑驳，往往会模糊时光的概念。一步三望，有时还望望城墙外远处隐现的现代高楼和霓虹灯，就这样慢慢地走，慢慢地品，就像品一壶醇香的说不清年代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