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鸣
近代地方文化权力格局变迁中的纪念性图书馆
——以温州籀园图书馆为例
凌一鸣
纪念性图书馆是近代图书馆的一种特殊形式。温州籀园图书馆原为纪念孙诒让而设立,作为籀祠的附属设施,很大程度上承担着地方文化象征的作用。经过长时间的经营及地方文化格局的变迁,祠祀职能逐渐弱化,图书馆公益性凸显,一步步融入地方公益体系。这一过程经历了颇多周折。籀园图书馆作为新时代的地方文化象征,其建立和演变体现了近代绅权的没落与地方文化权力格局的变迁。
纪念性图书馆 籀园图书馆 文化权力 绅权 图书馆史
近年来,中国图书馆史研究渐趋丰赡完备,逐渐构建出一条“从藏书楼到图书馆”的演进路线[1]。然而现代图书馆从带有鲜明舶来品色彩的社会机构,逐渐普及并成为公共文化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简单顺畅的过程,而是经历了复杂的演变。有学者指出,这一过程体现了学术史视阈内传统藏书思想与现代图书馆学理念乃至新旧学术间的碰撞[2]。从社会文化史视角看,现代图书馆的演变反映了在社会变革之际,社会阶层的动荡与地方文化权力结构的变迁。早期的纪念性图书馆出现于民国时期,受时代环境影响,往往具有官方机构与民间事业的双重身份。以其为研究对象,或能考察图书馆在地方社会变革中扮演的角色。
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图书馆产生于清末民初革故鼎新之际,由当时的维新派人士作为社会教育改革方案的一部分提出。清末新政时期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规定“各种学堂应设图书馆”[3],《学部拟定京师图书馆及各省图书馆通行章程》则进而规定了公共图书馆在社会教育中所应占有的地位:“京师及各省省治,应先设图书馆一所,各府、厅、州、县治应依筹备年限以次设立……各省治所设者,名曰某省图书馆,各府、厅、州、县治所设者,曰某府、厅、州县图书馆。”[4]此条款不仅对公共图书馆的存在提供了依据,也为公共图书馆的正规名称提供了规范,使之从称谓上区分于传统的藏书楼。此外,以上章程还对公共图书馆的经费来源和管理人员构成做出了具体要求[5]。在此框架内,公共图书馆不仅由政府提供专款支持,并且由政府指派或任命管理人员。以上章程在推进公共图书馆普及化的同时,也保证了公共图书馆作为社会教育设施,由官方直接指导与管理。
然而在基层实践过程中,以上条约付诸实效时却非如纸质规章一样顺畅。地方士绅在传统社会中拥有较高的文化权威,一直有主持社会公益与教育事业的传统,这在近代依然得到延续。他们试图因时制宜,把图书馆作为介入地方文化事业的新途径,利用新兴的社会因素来维持自己对地方社会文化事业的参与甚至把控。早在政府颁布规范化章程之前,向被视为早期公共图书馆代表的皖省藏书楼与古越藏书楼等亦均由地方士绅何熙年、徐树兰等倡建,有学者进而据此将此时期(1901-1905)的图书馆发展总结为“士绅自发设立公共图书馆阶段”[6]。而在浙江,杭州士绅邵章、胡焕亦以非官方身份向知府朱启凤申请创办公立藏书楼,此即为士绅阶层试图跻身于地方政府教育文化制度变革中的显例,因当时经费紧张,难以为继,须借助官方支持为其存在提供经济与政治背景。建馆两年后,邵章等求助于浙江学政张亨嘉,是故张氏“借官钱奏请改进增拓规模,广置图籍仪器”[7]。在获取官方支持的同时,士绅逐渐放弃了对图书馆的主导权,从早期的领导者向服从者、参与者转变。与浙江情况类似,湖南图书馆等也是由士绅倡议建立,地方官予以官方保证[8]。
与这些规模较大的省级图书馆相比,在早期基层图书馆的创办过程中,士绅的表现更为活跃,个人色彩更为鲜明。从中可以更清晰地窥见时代变迁下,士绅在社会教育领域内角色的变化。以下即以温州籀园图书馆为个案,考察地方纪念性图书馆如何过渡与演进,并融入公共教育体系。
1908年,孙诒让去世。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号籀庼,擅朴学,于金石文字之学尤有专长,有“清代朴学殿军”之誉。孙诒让之父孙衣言、叔孙锵鸣亦为晚清温州文化名人,在仕宦与学术上均有所建树。经两代经营,孙氏家族不仅以学术传承著称于世,在地方文化格局中亦颇具影响力。孙诒让去世后,温州士绅即议立其祠,以为纪念,是为籀祠。1913年,六县士绅集资于九山湖畔依绿园故址筹建藏书楼,命名“籀园”,作为籀祠的附属机构,此即籀园图书馆名称与设置之缘起。
籀园藏书楼在筹备与创立阶段具有鲜明的民间公益设施性质。温州所属六县各推举知名士绅一人为经理员,分别为永嘉叶寿桐、乐清张侯佐、平阳王宗尧、泰顺林宗强、玉环陈保厘及瑞安郭凤诰。由于筹建阶段时逾两年,及藏书楼建成时,郭凤诰已经去世,故由洪炳锵经士绅推举继其任,充为瑞安经理员。在此过程中,官方并未直接参与,是典型的绅权引导地方文化教育事业的模式。此后六县经理员召开会议,决议将原计划中的“籀园藏书楼”更名为“旧温属公立图书馆”,并推选永嘉王毓英为馆长。值得注意的是,与更名同时进行的是士绅主动谋求地方政府机构的政治与经济保障。首先,馆长与各经理员具牍报告永嘉县,详省转部立案。其次,郭凤诰时任永嘉县教育科科长,他积极斡旋,争取到政府提拨若干经费予以支持,同时正式确定所建成藏书楼即作为六县公共蓄书之所,从属于民国初期官方引导并积极建立的地方社会教育体系。
一般认为,该图书馆正式建成开放之日为1919年5月9日[9]。“籀园图书馆”作为士绅倡议之初的拟名,仅作为别称或俗称,不在正式场合使用。“籀园藏书楼”的拟名被“旧温属公立图书馆”取代,究其原因,一方面“旧温属公立图书馆”淡化了“籀园藏书楼”与孙氏家族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特名“公立”,弃用个人色彩强烈的“籀园”,意在突出图书馆的公益性质。这一点是受到当时推广社会教育风气的影响,正如其时蔡元培所倡导“必有极广之社会教育,而后无人不可以受教育”[10]。社会教育成为政府教育改革的重要部分,而作为社会教育的一部分,公共图书馆因有助于“移风易俗,改良风气,推进社会教育”[11],受到地方政府的重视。公立图书馆名称的使用是承认了官方对图书馆的领导权,明确了公、私的界限,也规范了士绅参与公共设施建设的方式,使绅权从属于官方。
官方对图书馆控制的不断加强,除了名称更替,更体现在经费来源上。1914年,出身于孙氏诒善祠塾的平阳人刘绍宽继任永嘉县教育科长,提议制定“戏捐”一项,为籀园藏书楼常年经费;“府学塗租”一项,供籀祠与籀园藏书楼临时修理之用[12]。戏捐是清末民初的一个税种,面向演戏等文娱活动征收,税款多用于开办或维持地方教育公益事业;府学塗租即府学对名下学田所收田租。1921年,籀园图书馆改由瓯海道(设立于1913年,下辖永嘉、丽水、青田等16县,治所位于永嘉县)直接管辖,此后馆名与管辖机关屡经更改,但是其“温州地区公立图书馆”[13]的定位基本巩固。
据1923年王毓英呈送瓯海道道尹的呈文,图书馆开馆时,仅有书籍205种,常年经费有戏捐1000元及旧府学塗租“每值丰年收谷约一百数十元”[14]。这些款项在馆员薪资及日常运营费用外,所剩不多。故而历任馆长常需通过募捐等手段扩充与丰富馆藏。比如,在王毓英任内,便争取到吕渭英家藏书270部以“寄存”名义入馆[15]。此后,更得到瑞安名族黄氏蓼绥阁后人的捐赠,使馆藏数量与质量都得到很大提高。正因为如此,其时士绅对于图书馆的发展与运行仍具有一定程度的话语权。
1925年,刘绍宽出任馆长,积极斡旋,谋求支持,并整理馆藏,组织编目,使馆藏资源渐成体系。1930年代,孙诒让之子孙延钊继任馆长,对馆务实施改革,“举凡修订章则,整顿款产,增益庋藏,推广借阅,诸事徐图,略有端绪”;并办馆刊《蓼绥年刊》,“与各系征文考献之公私藏家声气互通,管弦协调,以共思所以广大之道”[16]。
抗战时期,时任馆长梅冷生率员工将馆藏善本图籍运至山区保藏。战后又接收了敬乡楼、养心寄庐、玉海楼等多家藏书,藏书增至8万册。抗战后期至解放前夕,时局不稳,图书馆经营更显拮据,一度靠募捐与借贷度日。直至1949年,籀园图书馆更名为温州市图书馆。
如上所述,籀园图书馆作为带有明显私人印记的纪念性图书馆,其进入公共图书馆系统的路径看似顺畅,却暗伏着民国时期地方士绅权力的旁落与地方文化权力结构的变革,其中最重要一点即士绅阶层在地方上文化权威的衰落。
中国古代,士绅阶层在地方上具有特殊的地位。除了政治上的特权,他们更凭借知识和文化上的权威来固化自己的地位,在与官方乃至侪辈的博弈中争取利益,并维持地方秩序。有学者指出,士绅阶层对社会事务的介入“具有自觉性”,“其文化权力的张扬更多地表现为具体的社会实践”[17]。对近代温州而言,孙诒让不仅是学养深湛的学者,更是争取并最终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地方话语权的士绅代表。他以士绅身份由文化教育路径介入地方管理,其在世期间曾任温处学务分处的总理,因此获取参与地方教育文化决策的权力。有学者认为,温处学务分处的设立与运作,为观察晚清温州绅权与官权的角力提供了一个清晰的镜头,从中可窥见“绅权”的扩张与地方官吏对此的抵制与无奈妥协[18]。
诸如此类官绅间的博弈争夺和磨合妥协在地方上屡见不鲜且持续绵长。而孙诒让故后,地方士绅仍试图延续传统途径,通过主导对孙诒让的纪念和继承,从而将籀祠乃至籀园图书馆的建立纳入传统的士绅参与地方公共事务的轨道。然时值政局动荡,士绅们亦意识到难以独立支撑此类工程,他们一方面需要官方提供政治与制度保障,一方面也需要官方的经济支持。
据时人回忆,孙诒让栗主入祀籀园之时,瑞安乃至温州各县士绅均到场致敬,时任瓯海道道尹也受士绅之邀主持祭祀。但在商讨纪念祠建筑费用、藏书楼所需款项乃至何时设祭等事务时,士绅们仍居主导地位,仅由身兼官绅双重身份的刘绍宽将结果呈报道署、知事署[19]。这也是传统官绅相处模式的延续。士绅需要瓯海道道尹为代表的官方权威庇护,瓯海道道尹也需要同地方士绅的配合以维护地方事务的秩序。
然而传统官绅相处之道在绅权渐趋没落的新时代环境下终究难以为继。20世纪30年代,绅权衰落之势更为明显。有浙江士绅曾痛诉:“自军政改革以来,无日不在狂潮骇浪之中,凡旧在社会稍有信誉者,已被标语打倒,不宁家室。”[20]自身权益尚且不保,试图凭借文化权威介入地方管理,难度也就可想而知。籀园图书馆与籀祠的分离,表面上是主事人个人办馆策略的差异,实则反映了士绅在公共文化事业中领导权威的旁落。
当然,从筹建阶段的“藏书楼”到落成之际的“图书馆”,士绅阶层有意借助“图书馆”之类新兴的文化符号与传统性更强、私人意味更明显的藏书楼作区分,以迎合时代发展、挽救自身渐趋衰微的话语权。而随着时代演进,士绅阶层终究无力逆转地方文化权力网络的变革,传统士绅到近代知识分子的代际更替,也加速这一变化过程。
1923年图书馆于市区谯楼附近开设分馆,商人王文中在谯楼开酒馆,吕渭英以民间身份出面阻止,甚至令其停办。其后更以“对抗民意”为名联合众绅施压道尹,终使王氏酒馆迁移[21]。这一事件证明士绅仍以籀园图书馆乃至地方文化事业的掌控者自居。但是,随着吕渭英等老辈士绅的退场,士绅阶层的继承者多如孙延钊般更接近现代知识分子。在绅权衰落的背景下,孙延钊接受并积极推广公共图书馆理念,以建设“现代图书馆”为己任,并于1947年将自家玉海楼藏书归诸温州市图书馆与浙江大学图书馆。
随着绅权的日衰,士绅阶层用于建立与区别自我认同的方式不复延续。郭凤诰在籀祠与图书馆完工后,曾另修建湖楼若干,修葺亭沼花木,其目的是为了营造一个“三五辈游人闲眺”[22]之地,借祭祀集会以供文人唱和交往,通过乡贤的文化象征意义与号召力营造一个新的公共文化空间。这种方式符合传统文人的习惯,在传统士绅交往中并不鲜见。比如,孙诒让之父孙衣言即经常通过参与祭祀苏轼、朱熹等活动,来建立与巩固自己的人际交往圈[23]。
而在王毓英掌馆后,为有别于私人设施,维护公共图书馆的严肃性,废止了这种文人游宴活动。至刘绍宽任馆长后,试图恢复此风,却已难以适应彼时的社会风向,遭到媒体抨击而被迫放弃,哀叹“无人再披蒿莱造蒋径而谈宴矣”[24]。其中隐义正是士绅阶层无法沿用传统模式主导乃至分享官方体制下的公共资源了。
从私人祭祀祠宇的附庸到官方体系内的公共文化设施,籀园图书馆的发展历史存在着诸多争议,而在争议之后,则潜藏着籀园图书馆的主事者对于时局的思考与判断。
籀园图书馆作为中国早期的纪念性图书馆的代表,其产生本身与籀祠具有紧密的关系。这不仅因籀园图书馆伴随籀祠而产生,在经济上两者也是出于同源的。据郭凤诰所记,籀园图书馆的建馆费用也是以兴建籀祠为名义向全温人士募捐筹集[25]。是故籀园图书馆本身就是孙诒让纪念祠的附庸,本是无可置疑的。然而1919年甫一建馆,时任馆长王毓英所作《温属图书馆碑记》中却有以下叙述[26]:
昔吾瓯创有永嘉图书新社。先生同吕君文起各捐巨册助之。一时东山之壁,恍闻丝竹之声。今虽邺架尘封,而东洛之钟有响必应,安知他日不顿复旧观乎。此吾温属图书馆之设中必附以籀园者也。民国三年秋,郭君凤诰集六邑士绅择地于曾氏依绿园故址,辟为藏书室,拨中师两校旧款一千八百圆以资建筑。又拨旧府学涂租一项,作为藏书室常费。明年工竣,费银二千一百五十圆,不敷三百五十圆,由郭君募建籀祠外以足之。吕君文起复与温属诸绅禀省请费,仍饬由中师旧款拨戏捐一项千圆,充为斯馆常年经费,至戊午秋而馆事成矣。
从文字上看,“……事当记,记图书馆即以记籀祠也,而籀祠亦得斯馆以不朽也。”它承接上文对于孙诒让的颂扬,似乎不过是对籀园图书馆历史的简略回顾。实际上,文中却隐含了王氏对籀园图书馆馆史的精心改造,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籀祠与籀园图书馆从属关系的反转:籀祠成了籀园图书馆的附属设施。这段叙述遭到刘绍宽的反驳,但刘氏也对王毓英如此构建馆史的目的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解:“王君以祠馆虽为公建,而孤悬无薄,恐难持久保存也乃以旧温属图书馆名义,正其名为馆长,呈请永嘉县署存案……于是图书馆为主体,而籀祠若为附属品矣。”[27]
为维持这一叙述的顺畅,王氏在这篇回忆10年来馆史发展的碑记中,全篇弃用籀园图书馆之名并割裂其与籀祠之间的关系,而代以温属图书馆的称谓。碑记这种文体本身具有很强的宣传性。在这种文体中,强调图书馆的主体地位,显然是王毓英的有意之举。他不仅强调“温属图书馆”的官方身份,更从经济来源固实这一定位。他称藏书室建筑费用2150元,主要来自“中师两校旧款”,“不敷”的350元由郭凤诰从募建籀祠的余款中填补。这与同时代诸人所记均大相径庭,以下截取被广泛沿用的孙延钊所作《二十年来之籀园图书馆》片段为例[28]:
清宣统元年,先籀庼征君之殁,既届周星,温州学界人士,追思其提倡全郡教育之遗绩,议立专祠,以为尸祝。民国二年,永嘉县教育科长瑞安郭先生凤诰,觅得永嘉生姜门内曾氏依绿园故址,为祠宇之基兆,发起募捐,购地兴筑,且拟于其旁辟地建藏书楼……于是郭先生与各方商洽,提拨若干经费,藏书楼即以作六县公共蓄书之所。
两者区别之处颇多,最值注目之处在于郭凤诰乃至地方士绅发愿募捐兴建的名号是纪念孙诒让“提倡全郡教育之遗绩”,修建可为“尸祝”的专祠。而王文却倒果为因,称因孙诒让成就卓越,为当地文化名人,故而有资格成为地方性文化设施的附庸,在图书馆中建立专祠,得到官方的承认。这种叙事既淡化了籀园图书馆的私人色彩,又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孙诒让在地方上的权威。耐人寻味的是,这种说法不仅与大多数记载不同,即使王氏自己也很少采用。在其向瓯海道道尹递呈的公文中,也声称“孙籀祠成立,中设六邑图书馆”[29]。可见其专在面向大众、流传后世的碑记中作此说法,并非无意之举。
如上所述,籀祠包括籀园图书馆的建设费用来自于孙氏后人,以及以籀祠名义面向社会及地方政府的募捐所得。孙延钊出于种种考虑,对此未予强调。而王毓英则称,建馆费用来自地方拨款,拨款外仍有不足,则由郭凤诰动用修建籀祠之余款补充。这样籀祠与籀园图书馆在经济上的同源,也被王氏巧妙地淡化甚至掩盖了。
时至1947年,经夏承焘斡旋,孙延钊计划将玉海楼藏书捐赠浙江大学,时任籀园图书馆馆长梅雨清得知后,急寄书信,力陈“籀馆追本溯源,是为纪念籀公,由籀馆接受玉海楼书实名正言顺”[30]云云。可见对于籀园图书馆与孙氏的关系,虽然王毓英曾经一度出于种种原因加以回避,图书馆的历任主事者还是心知肚明,并不有所避讳。而另一方面,即使绅权逐渐旁落,孙氏家族及其留下的文化遗产也还是后来者所珍视的。
民国的纪念性图书馆,除名义以外,与其他图书馆区别不大[31]。然而当将图书馆置于其所处的社会文化整体背景和历史演变的脉络中进行观察,就可以看到纪念性图书馆在出现与推广过程中,对传统文化元素的借用与冲击,以及它们对于所在地区的近代文化和城市转型中的特殊意义。
纪念性图书馆是西方思潮涌入后,士绅为迎合时代需求,将时兴新理念同传统元素糅合制造的变体,类似于可资实用的先贤祠。早期纪念性图书馆的象征性远大于实用性,供掌握知识的士绅因以引导文化乃至政治风向。以公认为建立时间最早的北京松坡图书馆为例:松坡图书馆源于松社同人的合作筹划;作为以纪念蔡锷为名的图书馆,发起创办者并不讳言其身上的传统祠祀色彩,首倡者梁启超自己即将之与古人“立祠以祀诸葛”相比较,并于馆中为蔡锷奉祠塑像[32]。然而这种形式的纪念性图书馆缺乏官方支持,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经费的紧张。由于“所集基金不足以资维持扩充之用”[33],梁启超亲撰文劝捐,以图借助民间力量维系图书馆运行,即使如此,也是举步维艰。早期用作号召的祠祀作用,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乃至消弭,借图书馆祠祭蔡锷的行为也未能延续下去。松坡图书馆最终以藏书并入北京图书馆为标志,完全融入公共图书馆体系。
与松坡图书馆相比,温州籀园图书馆是一个近代的地方性图书馆。其本身作为籀祠的附属,同时又具有强烈的纪念性图书馆的特征。如前所述,籀园图书馆的创立本身很大程度上也是士绅发起的民间行为。但是,与松坡图书馆的主要发起者彼时多是以个人身份参与其事相比,温州士绅在地方上则往往任有公职,身兼官与绅的双重身份。所以,籀园图书馆成立之初就既有民间公益事业的成分,又有官方公共设施的特点。这点集中体现在籀园图书馆的经济来源上,除基建费用来自孙家及社会募捐以外,其他费用均经由官方渠道争取政府拨款,这种方式保证了籀园图书馆的正常维持。
作为时任馆长,王毓英甫在建馆之初张謇所书“籀园”石刻上特别加上“旧温属公立图书馆”。感情上相较于王氏更倾向士绅的刘绍宽忆及此事时称,此八字称谓为“横加”石刻上,目的是使“图书馆为主体,而籀祠若为附属品”。在刘绍宽因工作计划难以实现而向浙江省教育厅辞职后,图书馆与籀园的关系再次疏离。在上所提及孙延钊所撰之《二十年来之籀园图书馆》中,孙氏在强调现代图书馆肩负“维导扬世界学术,辅助成人教育”使命之余,更特别申明其重视图书馆的目的是发展“吾温文化”,并非出于孙氏后人的“私感”。籀园图书馆这座起先带有浓重传统祠祀痕迹的纪念性图书馆,最终成为了贯彻现代图书馆理念的平台,并在温州的公共文化体系中长期发挥着传承地方文献与文化、服务社会文化需求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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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邝玥)
Modern Memorial Library and the Evolution of Local Cultural Power——Taking Zhouyuan Library for Example
LING Yi-ming
Memorial library is a special form of modern library.Zhouyuan library,in Wenzhou city,was initially founded as a memorial to Sun Yiyang.As a subsidiary facility of Zhou temple,the library was regarded as a symbol of the local culture in history.After a long period of operation and changes in local cultural pattern,its functionality serving for temple worship gradually weakened,and its role as a public library has been highlighted. Step by step,it integrated into the local public system.The progress had a lot of twists and turns.As the local cultural symbol of the new era,the establishment and development of Zhouyuan library reflect the decline of gentry power and the evolution of local cultural power.
memorial library;Zhouyuan Library;cultural power;gentry power;library history
格式 凌一鸣.近代地方文化权力格局变迁中的纪念性图书馆——以温州籀园图书馆为例[J].图书馆论坛,2016(12):38-43,53.
凌一鸣,男,浙江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2016-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