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莉
送别定窑大师陈文增:君今化鹤引梅花
文/韩莉
Making Master Chen Wenzeng’s farewells
6月12日凌晨,被业界称为“名窑复兴时期中国定瓷之父”的陶瓷艺术大师陈文增因病辞世。
6月16日10时,告别仪式在尚未开馆的陈文增定瓷艺术馆举行,千余人赶来送大师最后一程。“大师一路走好!”“我们会永远想念您!”……泪雨纷飞里,告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回望其与定瓷事业厮守的一生,恰如其诗文所言,“昨日红颜凋已尽,我今化鹤引梅花”,那从童年起就让陈文增流连沉醉的片片白瓷是他的梅妻鹤子,更是他的红颜知己!直到不得不分别的今天,他的亲人、故知、徒弟说起瓷中有人、人瓷合一的陈文增,无不认定他是为瓷而生、为瓷而去。
他“虽遇苦太多却从未见其愁闷”,这是作为外甥女和亲传弟子的韩庆芳眼中的陈文增;
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越走近他越觉得他和定瓷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陈文增与定窑复兴》一书作者王俊霞对陈文增知之甚深;
“我不信!真的不信这铁铮铮的汉子就这么不在了!”这是三十几年的老搭档、最坚固的“定瓷三杰”“铁三角”中小妹和焕的惋惜之声;
“匠心独妙,三联艺术成绝唱;炉火纯青,一代宗师作典型。”诗人、书法家郭庆华的挽联中有赞更有痛。
“人家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能把南墙撞个窟窿也得继续往前走的人,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文增先生成为一代大师绝非偶然。”《陈文增与定窑复兴》一书作者王俊霞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少年即遭磨难,过早饱尝人情冷暖、世情辛酸,这锻造了他坚强的意志,成就了他对定瓷事业坚定的信念和九死一生的坚持。”
1954年,陈文增出生在曲阳北镇村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少不更事的他经常和伙伴们蹚过村边的泉水沟,去坷垃坡上玩耍,捡取那些晶莹玉润的碎瓷片成了他们儿时的乐趣。
定窑与汝、钧、官、哥窑一同并称宋代五大名窑,定窑窑址即位于曲阳。自唐代开始,定窑兴起,至北宋盛极一时,衰于元。历史上的宋金之战,使得定瓷毁于一旦,其制作工艺失传。
到现在,王俊霞都记得陈文增讲述跟定瓷最初缘分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样子:“我们专拣那些大片的有花纹的瓷片,在河水里洗干净。装在口袋里,走起路来便听到它们互相碰撞的叮当脆响,或者带回家里玩‘跳房子’游戏。有时候还因为那些瓷片割破了衣兜而招来母亲的责骂。”
由于家境贫寒等原因,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陈文增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求学的渴望经常驱使他背着背篓悄悄躲在教室窗外,只言片语地听着里面琅琅的读书声。后来经过一再努力,陈文增也只有机会读了四年小学和一年初中。
用王俊霞的话说,陈文增的少年时期就是一个“大写的苦难”,对知识的获得全凭自己抑制不住的热爱。
陈文增从小喜爱书法,家里没钱买笔墨,他便用秸秆当笔,用别人家染衣服用过的颜色水当墨,没有纸的时候便在地上、石板上反复练习。只要能见到纸,他一张不放过,包括坟地里散落的纸钱。
在他眼里,每张纸都是那么宝贵——先写铅笔字,再写钢笔字;写满了,改用淡墨写大字,空隙处写小字,最后才用重墨书写。每写完一张纸,他都卷成一个直筒,搁在一间空屋子里,多年下来,堆满了整整一屋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偶然机会,陈文增参加了全国硬笔书法比赛并获得了一等奖。
1978年,24岁的陈文增因书法特长被招工到当时的保定地区工艺美术定瓷厂定瓷试验小组工作。从老师傅的口中,他知道了1972年那个决定定瓷命运的故事: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向周恩来总理提及定瓷一事,周总理回答:正在恢复。
陈文增惊诧于我国优秀的定瓷文化遗产失传800多年的事实。于是,“恢复定瓷”这个念头时时在他脑际回荡,从此魂系定瓷。
为了定瓷这项重大民族文化瑰宝的再现与振兴,陈文增无数次栉风沐雨去古定窑遗址寻根问艺,无数次进京、到镇江、赴上海,凡是有定瓷遗物的全国各大博物馆(院)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回到厂他就一头扎进试验室里,甚至在新婚之夜,他都忘了回家。最令他痛心的是在父母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因为恰逢定瓷发展的关键当口而未能床前尽孝。为此,他在诗中不无内疚地写道:“一片忠心自不疑,男儿事国岂长吁。东风纵是难相唤,犹作春鹃带血啼。”
恢复定瓷的路何其曲折,其间曾几次险淹没于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中。陈文增带领他的伙伴们拼死挣扎,从大锅饭到小承包,从县城到农村,从国营到集体,几经辗转,可谓三起三落,历尽艰难。
1983年,因开不出工资,数百人的保定地区工艺美术定瓷厂又一次“放假”,厂领导甚至无奈地对工人说:“不知什么时间开工。”这时,陈文增、蔺占献联手找到和焕,说出承包定瓷试验组的想法,邀请她一起加入。
“当时正在歇产假”“对自己将来特别迷茫”的和焕基于对陈文增的信任,当即答应。从此,陈文增与事业上最重要的两个“贵人”和焕和蔺占献“捆绑”在一起,组成了此后几十年比兄弟姐妹更亲的“铁三角”(也就是后来大家所说的“定瓷三杰”)。
“文增虽然晚我和占献两年进厂,但他善动脑筋,爱琢磨事,连大专家都不解的刻花双线刀都被他破译了。所以他要说事,我和占献都信。”和焕告诉记者,当时他们和厂子签了一年的承包协议,蔺占献任组长,陈文增任副组长,自己当会计。“一年下来,厂里工人工资增长了四倍,我们三个也分别拿到了一千多元的奖金。”
初战告捷,大家都非常高兴,也更坚定了“铁三角”恢复定瓷的信心。
1985年底,保定地区工艺美术定瓷厂交到县里,更名为曲阳县工艺美术定瓷厂,陈文增、蔺占献走上了厂领导岗位。
1992年,陈文增和同伴们贷款30万元成立了自己的河北省曲阳定瓷有限公司。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新建窑炉一年后便出现问题,质量受到严重威胁,至1995年底公司已背上数十万元的债务。然而,陈文增并没有被压倒,凭着过人的胆识,他冒着风险又贷款数十万元重新建起了窑炉。
“最难熬的时候应该是1994年到1996年。我那会儿因为在县城上学等原因恰好住在舅舅家,眼看连续三个春节,他都是借钱给工人发工资,连吃粮也靠借。但我就没见舅舅喊过苦喊过愁。”作为外甥女和亲传弟子的韩庆芳至今记得陈文增当时写的一首诗:“漫云当日气凌霄,器毁烟封又一窑。可叹三千回合后,嶙峋瘦马骨能敲。”
陈文增独有的乐天派气势不断鼓舞着企业职工和同伴们。在一次职工会议上,他宣布公司领导都不拿工资,把有限的钱先发给职工。马上有工人站起来,大声说:“我们要和领导一样的待遇。你陈文增不拿工资,我们也不要。”随后,很多工人纷纷站起附和,那场景让不少人潸然泪下。
不同于有些人面对艰难环境时候的萎靡不振,陈文增表现出的自内而外的幽默感让人倍感安心。韩庆芳告诉记者,当时大家都开不出工资,家里实在没钱买菜买油,舅妈只好用红薯秧做菜,舅舅一见切成小段的秧梗便大声夸舅妈,“我这媳妇真能干,现在这么困难,你还能买到蒜薹让我尝鲜。”
“舅妈本来皱着的眉头一下就被他逗得舒展开了,大难大险面前的达观才是一个人最了不起的品行吧!”韩庆芳说。
“6月12日一上班,忽然接到朋友的电话,告知陈文增先生凌晨走了,顿时如五雷轰顶,惊愕半天,不愿相信,文增兄就这样匆忙地不告而别。”
作为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见证了定瓷公司从小到大艰难发展成长过程的书法家、诗人郭庆华声带哽咽,“文增先生是‘励志典范’,也是‘一部传奇’。他不但有着过人的勇气和胆识,同时有着与时俱进的思路和想法。”
陈文增终生致力于定瓷产业的发展壮大。为了定窑的复兴,曾两次对外宣布定窑配方有条件无偿转让,并且在当地有关部门的支持下组织召开定窑发展座谈会,共商定窑发展大计。
2012年9月,占地60余亩、年产6万件(套)的定窑新建项目正式投入生产,定瓷的发展进入快车道。同时,陈文增对定窑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设想,即“定窑文化新概念、定窑瓷质新体系”。定窑发展实现两条腿走路,即日用瓷与艺术瓷在生产市场中并驾齐驱,是定窑大发展的远景目标。艺术陶瓷彰显了定窑陶瓷的品位和文化价值,生活陶瓷体现的是大众化和实用性。
陈文增对定窑的贡献,不仅是因为他解决了定窑恢复生产中的一系列问题,突破了一个又一个技术性难关,更重要的是著书立说,让系统的理论能够流传后世,并培养了一批定窑生产的技术骨干。
陈文增结合实践,撰写专著,先后出版了《定窑研究》(45万字)、《定窑陶瓷文化及其造型装饰艺术研究》(20万字)、《中国定窑》(100余万字),填补了定窑无理论的历史空白,为当前定窑生产制作起到了指导性作用。同时出版了《陈文增诗词》、《定窑放歌》、《陈文增书法作品集》、《游目骋怀·陈文增自作诗词书法作品集》、《陈文增丛稿》(八卷十二册)等专集。“游目骋怀·陈文增自作诗词书法巡回展”先后在中国美术馆、石家庄美术馆举办。
陈文增生前曾多次表达,“我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现在一定要竭尽所能帮助孩子们,提供好的环境,学好知识才能有所作为!”2013年初,他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设立陈文增定瓷教育发展基金,之后每年都有多名优秀学子获得此奖学金。
在年届六旬时,陈文增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将自己数十年所创作的三千件瓷、诗、书作品悉数捐赠国家。在一封写给当地领导的信中,他袒露心扉:我为人子,其孝难尽;我为人父,其爱不张。而唯于定窑复兴竭尽忠诚,唯于自己作品敝帚自珍……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无私照,我无私藏。
他对定瓷的一生挚爱,其心可鉴。
今年年初,省政府为表彰他的突出贡献,决定聘任他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然而,在河北会堂隆重的聘任仪式上,人们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因为他当时已在北京住院治病。
“本打算等他身体好些了,再把聘书送去。但没想到还未及成行,他就离开了我们。对我来说,这将成为终生的憾事,永远难以弥补。”郭庆华告诉记者,《陈文增与定瓷复兴》连同他的一系列专著正式出版了,大家准备为他举办一场发布会;陈文增艺术馆也建成了,正在策划开馆仪式……
诸多遗憾下,人们欣慰的是他未竟的事业还在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