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弱之
文友的三姐妹都已六十开外。在我的印象中,她们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村妇女。因而,尽管经常去文友家,却很少与她们交谈,以为她们只会谈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说不出有品位的话来。文友笑道:“你小瞧她们了。她们虽然不能写文章,却也能时常说出令人赞叹不已的话来。不信,说几句你听听。”
“你让娘带着遗憾走,你就要带着遗憾活。”这是母亲病入膏肓时大姐对二弟说的。此语妙!通常认为,儿女不孝,会让父母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而大姐则说,遗憾的还有不孝儿女自身。虽然都有遗憾,但走者会及时将遗憾抛开,正如人不会将金钱带到阴间一样,也不会将遗憾带到阴间。而不能及时尽孝的儿女则可能长时间地遗憾,抛也抛不掉,扔也扔不了。
在母亲去世之后,二弟告诉我,当初刚进厂时,母亲将身上仅有的一枚硬币掏给了他,对他说:“你饭量大,你把它拿去买馒头吃。”他知道,对母亲来说,挣一元钱也不容易,要在灯下做几天手工哩。他不肯要,母亲硬是塞进他的袋子里。那时他想,将来一定要加倍地报答母亲。“可是……”虽然没有明说,但可以断定他已经感到遗憾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要遗憾多长时间。
我问大姐为什么知道二弟一定会遗憾。她说,像二弟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父母在世时,他们不肯尽孝,既不肯为老人花钱,又不肯为老人出力。一旦老人去世,他们就后悔了。也不奇怪。他们也是人,既然是人,总多少还有人味儿。
“他本来是有这个资格的,但他放弃了这个资格。”这是商量如何操办母亲的丧事时大妹子对我说的话。“他”,指舅舅家的表兄。俗话说,舅舅家表兄大三分。特别是在办娘的丧事时,他可以代表娘的娘家人横加指责,甚至可以闹丧。况且,丧事如何办理,我们都不大懂。同时,我们也不愿完全按旧风俗去做,有些仪式特别折磨人,我们想将其去除。因而,我很是担心他故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大妹宽慰我,说了上边的话。她说,作为舅舅家的表兄,是可以代表娘的娘家人讲话的。可是,在娘生病期间,他没有来看望过。即使告诉他娘的生命即将结束,他也只是在电话里问候了几句。一个不关心娘的人,有什么资格对娘的丧事说三道四?
大妹子说得太好了。一个人即使有某种身份,应该具有某种资格,但由于不做事,不承担与身份相应的责任,也就放弃了自己的资格。
当然,假如大妹子学过某些政治常识,懂得权利与义务的关系,说出这话也不足为怪,可她小学没读完,就开始搞运动。她说的这两句话,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没有理论常识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也是令人深思的。
“大嫂,真的难为了你。”小妹子再三對大嫂说。
这话听起来很普通,但小妹能如此说不容易。原来,母亲的丧事是按当地农村的习惯操办的,而大嫂从小在城镇长大,对这一套很难适应,更与她的信仰不相吻合,但她还是入乡随俗,尽量按别人的吩咐做。要她披麻戴孝,她就披麻戴孝,要她跪下来磕头,她就跪下来磕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与他人完全相同。比如,有这样一个程序:母亲的下一代女性(包括儿媳、女儿)一起痛哭,不仅要哭出声音,而且要边哭边说。可以说娘生前的种种优点,可以说失去娘的痛苦,也有人借机发泄心中的不满。声音是否凄切、表情是否痛苦,则是人们判断一个人是否孝顺的依据。平时哪怕对老人再好,但这个时候不哭,就不免遭到非议:你看,她心多硬?娘没有了,一点也不伤心。而大嫂不习惯如此哭,她只是默默地流泪。小妹虽然也觉得在这个时候嫂子应该像她一样痛哭,但她也理解,并说在治丧的过程中难为了嫂子。模仿一句名言,可以说: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坚决捍卫你选择不同做法的权利。
是的,姐妹三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没看过多少书,也不能舌灿莲花,但她们却能说出闪光的语言。我有两篇获得大奖的文章,就是因为受了她们的启发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