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农民:近代中国革命内卷化现象试析

2016-02-11 20:24:59吕鸿强黄红发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革命土地农民

吕鸿强 黄红发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湖北武汉430079)

革命与农民:近代中国革命内卷化现象试析

吕鸿强 黄红发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湖北武汉430079)

近代以来,受内外因素的影响,中国历经了多次革命。对于近代革命,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从“内卷化”理论的角度进行分析,近代中国革命存在内卷化现象。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和国民革命在特定历史背景下有其进步意义,但是却始终没有解决农民问题,反而使农民的生活日益艰难,突出表现为土地政策的异变、乡村控制体制的异变和农民赋税的异变,导致了革命的内卷化。农民阶级、资产阶级革命派和国民党都具有不可回避的阶级局限性,这些阶级均不能正确认识和解决农民问题,这是造成革命内卷化现象的最根本原因。

近代中国革命;农民;内卷化

一、“内卷化”理论与本文的研究视角

“内卷化”一词流行于学术研究领域,众多学者在学术研究中运用这一概念描述和解释了诸多社会现象。追本溯源,“内卷化”概念是由美国人类学家亚历山大·戈登威泽提出的。他用“内卷化”描述一类文化模式,即当一种文化达到最终形态以后,它既没办法稳定下来,又没办法使自己转到新的形态,而是不断地在内部变得更加复杂。克劳福德·吉尔茨通过对爪哇岛农业的实证研究,提出了“农业内卷化”。“内卷化”这一概念又被黄宗智运用。在《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一书中他认为:“在家庭生计的压力下,家庭农场在单位面积上投入的劳力,远比使用雇佣劳力的大农场为多。这种劳力集约化的程度可以远远超过边际报酬递减的地步。”①在《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一书中他的结论是:“商品化的小农经济确实扩展了,但这种扩展主要是过密化扩展。这种过密化增长以农业生产的家庭化为支柱,劳动力边际报酬递减由小农家庭未曾利用的劳动力来吸收。”②杜赞奇将“内卷化”概念应用到了政治学的研究领域,提出了“国家政权内卷化”这一概念:“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能力低于其对乡村社会的榨取能力,即税收增加而效益递减。”③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内卷化”理论的发展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戈登威泽到吉尔茨,“内卷化”概念主要应用于农业研究;第二阶段是从黄宗智到杜赞奇,“内卷化”概念从农业经济领域扩展到政治领域;第三阶段是被众多学者应用于历史、制度等不同学科研究领域。依据这一发展趋势,笔者以为随着多学科的交叉和社会实践的变迁,“内卷化”理论定将在与社会实践的互动中不断延伸出新的富有学术价值的内涵。

本文将“内卷化”理论运用到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之中,试图分析中国近代史的内卷化现象。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国内外学者的研究范式颇丰。国外研究先后出现了“西方中心论”和“中国中心论”两种研究模式。“西方中心论”主要分为三种研究范式:“冲击—反应”模式、“传统—现代”模式和“帝国主义”模式。美国学者柯文在20世纪80年代对围绕“西方中心论”的研究范式进行总结和批判,提出了“中国中心论”史观。国内学者关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范式也是聚讼不已,出现了“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之间的争鸣”④。近年来,国内又出现了新的研究范式,如马敏(2004)等人提出的“总体史”范式,夏明方(2010)提出的“新革命”范式。

因为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近代中国革命,所以笔者坚持了革命史研究范式。步平(2009)指出:“以‘革命史范式’阐述中国近代革命斗争的历史,也需要注意社会经济的发展与社会的变迁,要避免我们的研究对象过于片面,研究方法过于单一,要防范研究思维绝对化和研究理论教条化的倾向。”⑤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因此,本文的研究对象除了革命还有农民。当然这两个主体是互为因果的,即农民可能发动革命,革命又会对农民造成影响。本文主要评述后者。对于“革命内卷化”,笔者将这一概念界定为:中国近代爆发了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和国民革命等数次革命,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但是革命却始终没有解决农民问题,农民生活水平反而停滞不前甚至日益下降。下文将围绕这一概念进行论述。

二、近代三次中国革命简述

在中国近代史上,爆发了五次大规模的革命,分别是1850~1864年的太平天国革命、1911年的辛亥革命、1924~1927年的国民革命、1945~1949年的国共内战以及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本文主要讨论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和国民革命。

(一)太平天国革命

太平天国革命是中国农民战争的高峰,历时14年,席卷16省,最终于1864年以失败告终。太平天国革命爆发的原因众多。比如鸦片战争的影响,“广州地区的许多人因对外贸易转向上海而受损害;一些从前从事茶丝转运业相关的运输工人丢掉了饭碗”⑥。农村传统家庭手工业逐渐解体,农民的收入减少以至影响到生计。再比如基督教的影响,“许多客家人皈依了基督教,潜在的革命领袖就从这些地区招募信徒”⑦。此外,还有自然灾害等影响因素。

但农民革命最根本的原因是封建土地所有制,这涉及到两个因素:一是人口压力与耕地有限的矛盾;二是收入与税赋之间的矛盾。“清朝人口从1741年的1.41亿增加到了1850年的4.3亿,增长了200%,而耕地面积则从1661年的5.49亿亩增加到了1833年的7.37亿亩,仅增长了35%,在1812年到1833年间,由于自然灾害的因素,耕地面积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出现了负增长,人均耕地面积下降到了1.86亩。”⑧在农业技术不变的前提下,人均耕地面积减少,意味着人均产量减少、收入减少。与此相对的是封建剥削的残酷性,“在官僚、地主、高利贷者和商人的重重盘剥下,大批农民贫困破产,走上了卖土地甚至弃地的逃亡之路”⑨。土地不断集中到了地主、富农手中,最后这些无业游民成为了革命力量的主要来源。

(二)辛亥革命

清政府在英法联军帮助下镇压了太平军,这“促使清朝皇室对洋人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改变”⑩。甲午战败后,维新派走上改良道路。但是,通过改良并不能解决民族矛盾、满汉矛盾和体制矛盾。孙中山曾说道:“五十年前太平天国即纯为民族革命的代表,但只是民族革命,革命后仍不免专制,此等革命不算成功。”孙氏认为要实现民族救亡,就必须进行一场革命。

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是中国近代以来政治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中国废除了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辛亥革命是不彻底的。“革命和民国并未带来预期的和平与秩序:民国时期较以前经历了更多的痛苦和失序,它重现了传统上紧随王朝衰亡而来的失序与混乱。”

(三)国民革命

袁世凯死后,中国陷入了军阀割据和帝国主义在华侵略加剧的困局。知识分子已经认识到单纯学习西方的军事技术已不能挽救中国,欲革新中国必须要进行一场“思想革命”。这场发生在1917~1923年的思想革命被称为“新文化运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马列主义传入中国,并被知识分子广泛接受。

思想革命之后,出现了两个重大事件:一是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二是国民党的改组。1924年国民党一大的召开正式确立了国共第一次合作。1926年,两党组成的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在不到10个月的时间内,革命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但是在1927年,蒋介石和汪精卫分别发动了“四·一二”政变和“七·一五”政变,大肆清洗共产党。这两次反革命政变标志着国共合作的全面破裂。1928年12月,张学良“东北易帜”,宣布遵从三民主义,归顺南京国民政府,至此国内基本结束了军阀统治,全国取得了基本统一。但是,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依然没有改变,国民革命失败了。

三、革命内卷化现象:底层异变

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写道:“革命既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又要创立一个新世界。”但是经过他的考察,却发现革命并没有解决它期待或允诺解决的社会制度问题,相反,革命后旧制度的反复造成了革命的循环。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和国民革命都没有解决一个根本问题——封建土地所有制度,致使农民越来越贫困了。三次革命背景下统治者都没有落实切实的土地政策,没有建立有效的乡村控制体制,没有为农民减轻赋税负担,出现了土地政策的异变,乡村控制体制的异变和农民税赋的异变。

(一)土地政策的异变

首先来看太平天国时期的土地政策。在定都天京以后,太平天国颁布了解决土地问题的经济纲领——《天朝田亩制度》。该改革方案要求按照平均主义的原则重新分配土地,即土地归天父公有,田分九等,最终实现“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平分土地”的主张对农民来说确实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在政权建立初期,太平军虽然没有完全按照平均主义的土地方案去实行,但是许多实际行动还是打击了地主土地所有制。在太平军的支持下,许多农民开始抗租减息,有些地区,少地的农民直接从地主那里夺回土地。但是《天朝田亩制度》与现实脱轨,“从分配形式看,它以绝对平均的形式分配土地是不现实的,无法实行;从所有制形式来看,它一方面主张废除私有制,一方面又承认耕者有其田,这似乎是矛盾的,即仅授予了农民使用权,而不承认农民土地的所有权”。这个土改方案对农民的吸引力越来越小。同时,太平天国推行“圣库”制度,农民的所有生产资料归公。“圣库”制度从原则上即与农民的私有观念不兼容。如果否定了对于生产资料的自由支配,土地使用权的分配便失去了意义。事实上,太平军于晚期在江浙地区恢复了封建土地占有关系和地租剥削,并且在不同程度上获得了地方政权的承认和支持。太平天国战争之后,清政府奉行“土地有原业主归原业主,无原业主归公”的政策,竭力维护地主土地所有制。

国民革命前夕,孙中山在新三民主义中正式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主张,生产资料归农民所有。但是,对于该土地政策的实施细节,孙中山仍然未击中要害。他希望地主和农民通过协商来解决土地问题,“让农民可以得利,地主不受损失”。孙氏仍未把地主阶级作为民主革命的对象,也没有看清地主与农民两者利益间的张力,充分暴露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国民革命时期,在共产党的帮助下,孙中山认识到农民乃革命基础。为维护农民土地权益,国民党提出了“二五减租”政策,即在原来缴纳田租50%中减少25%。但是,“这个方案从1924年提出,竟到了1926年才决议通过。”国民革命失败之后,国民党大肆镇压在国民革命期间掀起的农民运动,力图恢复旧的土地政策,旨在惠民的“二五减租”政策中道流产。其时,国民政府主张“田还原主”,即国民党从共产党农村革命根据地夺回土地,将这些土地还给原业主即地主,并确立其土地所有权。国民党再次恢复了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度,背叛了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

天朝田亩制度、平均地权和“二五减租”等土地政策均没有得到落实,反而恢复或巩固了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度,陷入了“内卷化”的泥淖,这即是土地政策的异变。

(二)乡村控制体制的异变

首先来看太平天国统治下的乡政机构。《天朝田亩制度》不仅规定了土地改革方案,而且还规定了基层政权实行乡官制。“乡官制以户为单位进行编组:五家立一伍长,二十五家立一司马,百家立一卒长,五百家立一旅帅,二千五百家立一师帅,一万两千五百家立一军帅。”太平天国政权建立初期,乡官制不仅保证了军需粮饷的正常供应,而且对保护农民利益、动员农民参加地方政权建设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是乡官制的流弊在于构成乡官的成分较为复杂。“高级乡官为地主、胥吏或地主知识分子所窃据,低级乡官则多归劳动人民担任,事权握于高级乡官。”说到底,乡官多为地主出身,地主阶级代表封建保守势力。“事实证明,地主阶级及其知识分子,当他们逐渐地认清太平天国革命的反封建的实质时,他们坚决地与清统治者站在一起,与天平天国为敌。”因此,在太平天国后期,乡官制的管治效果尚存争议。但可以断定的是,太平天国在定都天京之后,整个领导层迅速皇权化,导致高层与基层相隔,为基层政权的异化作了铺垫。乡官职位逐渐被土豪劣绅把持,这些人利用职权,在乡间横行霸道。太平天国后期错误任用地主阶级为地方政权的行政人员是导致革命失败的原因之一。

民国的乡村权力结构可以概括为:1912~1928年的区董警长制,1929年以后的区长制。区董警长制并非民国所发明,而是晚晴“新政”用“地方自治”和“警察制”代替“保甲制”的结果。辛亥革命之后,民国沿用了这一改革结果。警察制规定:“警长不仅维持治安,而且兼有行政职权,催征钱粮,传达政令。”但是,警察这一具备现代化特性的组织却在乡村社会夭折了。民国时期乡村经济艰难,仅依凭农民的赋税和杂捐难以维持现代化的乡政机构。由于经费短缺,乡村巡警只能被取消。“地方自治”一直是有名无实,“这类事业名义上是为百姓造福,实质上是为官僚士绅聚财”,“自治事业多被土豪劣绅所把持,自治机关徒有虚名,反而成为派款征税的剥削机关”。传统农村社会一直是士绅社会,士绅多为考取功名进入乡村管理阶层,他们成为官与民之间的缓冲与中介,但是在废除科举制之后,乡绅精英的政治仕途受到影响。1916年以后,地方军阀各自成立军政府,难以管制。军阀与乡绅结合,加重了对农村的经济剥削。任何地方有农民闹事,便采取军阀镇压的手段。

国民革命期间,革命军积极开展农民运动。当时农民协会是农民普遍的组织形式,从省农协会、县农协会到乡农协会,农协成了地方上唯一的权力机关。农民有了组织便有了权力,他们积极喊出“一切权力归农会”“打倒土豪劣绅”这样的口号,城里的贪官污吏和乡村的土豪劣绅都是被反对的对象。但是国民党中多数军官是地主阶级出身,因此他们很快就开始反对农民运动。“从1927年九月武汉国民政府结束后,反革命势力夺占两湖地方政权,首先为地主土豪劣绅权力复辟,残酷屠杀农会干部和共产党人,镇压农会农民运动。”这样,农民协会便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悲剧收场。国民革命失败之后,共产党在农村建立了多个革命根据地并不断壮大,对南京国民政府构成了威胁。国民党为加强对农村的控制,复兴了“保甲制”,打破了传统乡村权力结构的平衡,造成了乡村内部社会力量的弱化和国家权力的强化。但是,此时的保甲制非彼时的保甲制,国家权力的下沉快速削弱了传统乡村精英的力量,地方利益迅速被国家利益绑架,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剥削再次加重。特别是在30年代,乡村社会开始出现大量的土豪劣绅等非正式机构,这就是杜赞奇所说的“赢利性经纪”代替了“保护型经纪”。“至于普通农民,他们连村一级的政权都进入不了,除非有人在上面推荐。”可以看到,乡村社会的管理日益混乱。

从传统保甲制的废除,到地方自治和警察制的实行,最后复兴保甲制,国家政权逐渐深入乡村,传统乡村的“士绅统治”逐渐解体,同时滋生了大量“土豪劣绅”把持乡村政权,使得农村管理陷入“内卷化”,这就是乡村控制体制的异变。

(三)农民赋税的异变

首先来看太平天国时期的农民税赋情况。天平军前期积极打击大地主,支持农民抗租减息,特别是江浙一带抗租斗争不断,但在后期恢复了封建地主土地占有关系。“太平军要求农民照旧交粮纳租,在江浙地区还发给地主田凭,设立收租局,公然保护地主利益,强迫农民交租。有些附加税,如田捐由太平军直接向佃农征收,更引起了广大佃农不满。”太平军晚期反封建斗争显得软弱,甚至需要依靠封建土地制度来维持政权。革命之后,很多省份的田赋制度废弛,清政府急于“规复旧制”,重建田赋制度。“以安徽为例,太平天国战争遗留了许多无主之地,清政府实行令垦民交价承买土地的政策,但又不授予农民所有权,仅是使用权,所有权仍是政府的。政府不仅要直接向农民征收田赋,还要以业主的身份向其收取利息。有钱的地主再一次卷土重来,他们买下荒地使得土地再一次高度兼并。为了减少田赋,许多地主隐瞒土地实有面积,以多报少,又将田赋转嫁给农民。”“规复旧制”的结果是地主得利,却使农民受害了。

再来看民国时期的农民赋税问题。民国初期始终不能建立有效的中央集权,地方军阀横征暴敛,南京政府军费开支浩大,加之赋税征收制度不完善,造成农民赋税沉重。“据统计,抗战前南京政府每年的财政开支,平均40%以上都属于军费开支。部分省份的附加税数额甚至远超于正税。1930年湖南各县附加税超过正税30倍,20倍,10倍比比皆是。”“就全国平均而言,赋税占农民纯收入的20%以上,有些省份如四川和江苏部分县的田赋及附加税甚至占土地总收益的50%左右。”此外,土地赋税制度的不完善使地主向贫民转嫁负担。前面提到,民国时期乡村政权为土豪劣绅把持,他们与政府官吏上下勾结,将赋税负担转嫁农民身上,造成了“土地肥沃者税轻,土地贫瘠者税重”的畸形结构。但是,仅凭田赋远远不能满足政府的胃口。“政府还需要资金进行国家建设(包括乡村建设),如在乡村建设中进行地质勘测、农作物收成统计、农艺指导以及维持秩序和治安所需用的开支,都要靠增加农村税收来应付。”各种摊派给农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农民的苦难已到了极端的地步。国际联盟的一项调查显示,华南地区的雇农和半雇农占农村人口的60~90%,他们除了将年产庄稼的40%~60%交作地租外,还要替佃农交纳正常的地税和附加税,附加税为正常地税的35%到350%不等。但国民党所做的仅仅是在1930年通过了一项将地租降低到主作物的37.5%的决定,而这一决定也从未真正兑现。反观农民的生活水平,可以用农民负债、绝对贫困线、土地数量这3个指标来大致反映。在民国时期,农村高利贷盛行,农民负债状况十分普遍。“20世纪20年代江苏江宁土山镇有35.32%的农户负债,到了1934年达到了86.71%;1933年中央农业实验所一项全国调查表明,56%的农户需要借款,48%的农户需要借粮。”从绝对贫困线角度来看,“20年代的华洋义赈会在对江苏、浙江、安徽和河北四省的5347户农家的调查中,选定以五口之家年收入150元为农民维持最低生活的标准,调查结果显示60%~80%的家庭收入在150元以下。1936年土地委员会针对农家收入的全国统计显示,贫困率高达90%。”从土地数量来看,黄宗智认为“民国时期维持一户生活至少需要15亩土地”。但是,“到1936年底,占有土地不到15亩的农户,总计占农户总数的72.77%。”因此大多数农户拥有的土地是很难养活自己的。

高赋税,高负债,外加各种摊派,这就是民国期间农民生活的写照。在原有封建土地制度的基础上,国家政权的下沉加重了农民的赋税、摊派负担,致使农民生活艰难。不难归纳出民国后期出现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政府财政不足——加重对农村资源的汲取——农民贫困——政府财政不足。

四、阶级视角:革命内卷化原因透视

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和国民革命都没有解决农民问题,致使革命内卷化。为什么会出现革命内卷化现象呢?深入研究剖析,便可发现领导这三次革命的阶级均有不可回避的历史局限性,这些阶级均不能解决中国农民问题,进而不能成功地领导革命或维持政权。

(一)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从经济方面来看,在封建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封建生产关系,小农土地所有制仅是封建社会经济的附庸。农民阶级是小生产者,依附于土地,因此农民既不希望也没有能力改变封建生产关系。《天朝田亩制度》所体现的绝对平均主义是“制度乌托邦”;《资政新篇》提倡的先进生产关系对于农民来说更无法驾驭,也没有反映农民最迫切的利益和要求,自然得不到农民的支持。从政治方面来看,成功的革命需要有先进的阶级和政党领导。农民阶级既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也没有先进政党组织领导。“中国的士大夫阶级同农民对立起来,本来这些士大夫阶级是能够管理一个政府的,他们却没有被派上用场。”农民阶级不能团结其他先进阶级,形成不了强大的统一战线。同时,农民阶级具有浓厚的皇权主义色彩,“皇权主义是小生产者落后性在政治上的表现”。农民反对“坏皇帝”,他们仍旧希望有一位“好皇帝”给他们带来太平生活。从思想方面来看,农民阶级没有科学的理论来武装头脑,而依赖宗教迷信进行革命。农民是现实主义者,当他们得不到实在利益时,这些宗教迷信也就不能用于继续革命了。在鸦片战争之后,当资本主义化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主要趋势时,农民阶级通过革命以建立另一个封建政权,这本身就是对近代中国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否定。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平天国的崩溃意味着农民阶级领导革命时代的结束。

(二)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软弱性和妥协性

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表现在许多方面。第一,资产阶级革命派没有明确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纲领。“三民主义”作为其革命纲领,内容却脱离革命现实。“民族主义”的革命矛头指向清政府,却希望得到帝国主义的支持;“民权主义”不反对地主阶级,而对汉族地主阶级抱有幻想,这就为汉族的旧官僚、地主和军阀进入革命阵营创造了可乘之机;“民生主义”主张平均地权,但是没有真正实行过该政策。“严格地说,这个纲领只是解决城市土地问题的方案。”第二,资产阶级革命派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党领导。同盟会是政党组织,但组织涣散,基本上采取秘密活动的形式。革命派依靠会党的力量,但是会党组成成分鱼龙混杂,资产阶级对其存有偏见,不能完全信任,削弱了革命派力量。第三,资产阶级革命派脱离农民。“民初革命党与农民疏离,革命党对农民整合孱弱,革命党对农民政策失误。”“农民斗争虽然处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潮流之中,但大量的农民斗争仍处于自发状态。”资产阶级始终未把农民当作可靠的同盟者,只是把农民看成可供自己驱使的力量。不仅如此,资产阶级在掌权之后,因惧怕农民力量,而站在了农民的对立面。“旧军阀和立宪派对农民自发向豪绅地主展开的斗争,不是支持,而是反对,甚至用武力镇压。”如此一来,资产阶级革命派便得不到农民的支持。第四,在建立民国政府之后,孙中山把总统位置让给了袁世凯,后者“得寸进尺”,而资产阶级不断妥协和退让,致使袁世凯复辟帝制。

(三)国民党的反动性

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代表中国最落后和最反动的生产关系,而国民党反动派恰恰代表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第一,国民政府是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建立的。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并没有摆脱帝国主义的压迫,而为帝国主义在华拓展经济利益打开了一扇大门。西方经济席卷中国,农业经济遭此打击并最终走向解体。第二,封建经济是国民政府社会经济结构中的主体。“国民军士兵多数是农民,而军官多数是地主,革命阶层是不一样的。这些革命阶层在实现中华民族独立和打倒旧军阀方面,目标是一致的,但在反封建方面并不完全一致,因为反封建会引起农民和地主之间的阶级斗争,而这个斗争可能会破坏统一战线。”地主土地所有制乃是国民党的经济基础之一。第三,在国民党确立统治地位之后,官僚买办资本迅速膨胀起来,它几乎垄断了全国的经济命脉,成为国民党反革命集团的经济基础。“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本质特性是殖民性和封建性。”他们不仅是洋行代理,而且凭借自己的政治权力控制经济命脉。第四,国民党统治期间提出了乡村建设计划,希望改善农民生活,但是这些政策计划几乎都停留在纸上,主要精力都用来反共了。“梁漱溟、陶行知等人士进行乡村建设运动,他们竭力避免乡村建设成为国民党加强官僚统治的工具,但是无奈乡村建设的实验权和财权只能仰仗国民党,而乡村建设的设计偏离了最初的理想目标,事实上只是增强了国民党及其基础地主对农村经济的控制。”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乡村建设民主人士也无能为力。

五、结论与反思

农民阶级、资产阶级革命派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领导的革命均不能推翻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不能解决中国的农民问题。时代需要一个更为先进的阶级来领导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作为无产阶级政党,总结和吸取了历史经验与教训,它以马列主义为指导,以农民阶级为依靠,团结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带领人民群众进行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在土地革命时期,共产党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在根据地打土豪、分田地,废除封建剥削和债务,满足了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在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实行减租减息的土地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在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在解放区进行了土地改革,即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有步骤、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又在新解放区进行土地改革,彻底消灭了封建剥削制度,巩固了人民民主专政;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共产党在农村实现了以集体所有制为主的公有制经济,推动了农业生产;改革开放新阶段,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中国共产党紧紧围绕并妥善解决了农民最关切的土地问题,成功进行了革命、建设和改革。

研究近代中国革命的内卷化现象,并不否认革命特定的历史作用。中国近代革命是一个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在辩证否定中不断完善的过程。每一次革命都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都是“进步”的。从太平天国革命到辛亥革命,再到国民革命,这种“进步”不仅表现在从学习西方的军事技术发展到学习民主思想,也体现在从推翻帝制到建立民主共和。但反观革命背景下农民的生存情况,这三次革命又显现出“停滞”状态,乃至“破坏性”。国家政权逐渐下沉到基层时,不仅没有解决封建土地剥削问题,反而使农民的生活境遇越来越糟,导致“革命内卷化”现象。近代革命失败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忽视了或解决不了农民(土地)问题。徐勇指出:“20世纪的百年史反复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谁抓住了农民,谁就抓住了中国,谁丢了农民,谁就会丢掉中国。”亨廷顿说:“国家政治稳定的关键就看能否在现存政治体系中动员乡村群众参与政治。”从历史经验来看,农民阶级自身不行,资产阶级革命派也不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更不行,而中国共产党从一开始就抓住了中国农民,主张并落实了土地政策,继而带领广大人民群众取得了革命的胜利。“革命内卷化”现象也证明,照搬西方制度救不了中国,甚至马克思提出的“城市包围农村”理论同样适应不了中国的土壤,必须探索出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道路。在全球化加速的背景下,今天的中国处于转型时期,也是问题凸显期。在这些问题中,“三农问题”尤为突出,传统农业面临向现代农业转型的困局。这势必要求中国共产党对地方经验仔细推敲,对传统制度进行改革创新。我们仍要坚持从中国各地的实情出发,从农民的实际需求入手,以避免所谓的“国进民退”悖论。

[注释]

责任编辑:路曼

D663.2

A

1008-4479(2016)06-0100-09

2015-09-23

吕鸿强(1991-),男,浙江嘉兴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与乡村治理;黄红发(1967-),男,湖北孝感人,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研究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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