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

2016-02-11 03:31○曲
星火 2016年5期

○曲 梵

向内

○曲 梵

曲梵,原名俞琦杰,80后,浙江诸暨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野草》《文学与人生》《浙江作家》等刊物及选本,曾获浙江作家网青年文学奖提名奖,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

独处

众声喧哗,独处成了一种“能力”。

在通讯技术持续繁荣的当下,生活情境可以通过网络平台迅捷传播到别人面前,哪怕千里之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隐含的乡愁,“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散发的情愫,仿佛离我们愈来愈远。时间被削成碎片状,被注入加速度,挂在半空的城市月亮,在浮躁的怂恿下卸掉了古典容颜。

以快制快。网络平台构建了虚拟的面对面的形式,捉住我们的空虚,消磨我们孤寂的时光。在某家时尚餐厅吃什么特色菜,在哪里买了一件奢侈品,去某地游山玩水……逐一呈现,我们热衷于向别人汇报生活情状,热衷于出示生活隐私,并期待他者的关注,仿佛作为存在的证据。假设一下,如果我们单独生活在山林或者洞穴中,远离人间,大概就没有必要跟人呈现自己的生活。

记得外婆家有个生活在树洞里的外乡人。他以制作扫帚为生,很少走出树林,避免和人接触,到村里卖扫帚时不得已才与人打交道。性情古怪。村人同情他的处境,买扫帚时往往多给他一些钱,他坚持按原价收费,绝不多拿一分一厘,好像那是对他的侮辱。众人都是害怕孤独的动物,一个不害怕孤独的人,就成了异类,难免引发别人的无限联想,认为他的脑子有问题,或者别的什么。山脚下有个好心人,多次拿食物给他吃,和他聊天,发现其神志清爽谈吐正常。外乡人不肯透露个中原因,特立独行的生存方式始终个是谜。但是我们不允许他孤独,我们窥视、谈论,想把他从孤独里拉出来,接受公众的检视。

细究一下,在儒家文化和家庭氛围里边,有“独处”的立足之地吗?儒家理论善于下结论,结论意味着无需后人思考,接受并执行即可。儒家文化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划分,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讲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圆满,其根基渗入了某种力,是为统治阶级维护阶级统治、社会秩序服务的,不希望个体怀有“孤独感”。然而,我们还有老庄,庄子是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不与人对话,却与天地精神对话,这是个巨大的异端,为众多作家、艺术家所热爱。这个现象非常有趣。艺术本该拥有超脱、潇洒、自由的精神,如果渗入了某种力,还能真正地艺术?

我们的家庭氛围也不赞成“独处”行为。如果年轻人突然从家里搬出去,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房子,一般人会大为不解,家长不支持这类做法。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是父母近在身边,从家里搬出去居住,别人大多会投来怀疑的眼光,在心里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告别单身的日子后,独处的机会更少,哪怕是单独去外地出差旅行几天,一些女性往往受不了漂浮的难受,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我爸旅游回来后,说过一句实话:外面不如家里好。他否定旅游的意义,我却在他脸上看到生动的精神面貌。一个传统的中年妇女,跟朋友倾诉生活当中的不如意: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朋友建议:你暂时搬到外面住一段时间吧。她也许会走到十字路口,然后又走回来,像被一根隐形的线牵制着。

在我参与的家族聚会中,常能感受到辈分、地位之类投下的影子,具有很强的号召力。长辈们喜欢打牌、打麻将,客厅里一桌,屋檐下一桌。欢乐的气氛就会传播到围墙以外。我在赌博这方面缺乏积极性,倒喜欢在乡间小路慢走,或者在车里翻点书,打个盹,有思路降临,快速地在纸上写几句话,如果能解决中断写作的问题,这一天的行程可谓货真价实。长辈们很关心我的“失踪”。他们以为我大概感到无聊透顶。事实上,我在乡间寻找有趣的东西。

对于有艺术追求的人来说,独处是必须的,不仅是脱离繁复的人际,更有精神层面的自我练习。这使他们看上去跟常人不太一样。所谓“遗世独立”,独处的时候能进入那个幽闭的世界,武林高手“闭关修炼”后武艺武德往往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群体性的论战和切磋不一定能带来思想(群体适合娱乐)。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游于竹林之下,他们的态度基本上是叛逆、非暴力不合作的,啸傲竹林,肆意酣畅,他们的欢乐必然跟宫廷宴饮歌舞升平有着极大区别,是孤独的小众狂欢,是中国漫长文化中很少出现的孤独表情。

医院里的苦难

正午时分,夏日的阳光聚焦地面。敲开朋友的房门,一团凝重的热气汹涌过来。他病了,发烧,乏力,面色发黄,浑身疼痛。他说,担心自己第二天醒不过来,给邻居贴了一张纸条,请他们第二天出门时叫醒他……

下楼时,他的脚步虚弱得像踩在云层上,一手扶着栏杆。一个极少感冒咳嗽的人,被莫名的病毒控制着。它们躲在阴暗角落,在他身体里叫嚣,和极具穿透力的阳光形成巨大反差,像两个极端。阴暗和凶狠的东西,总是我行我素。我一直慢慢地走在前面,担心他从楼道里滑下来。

到急诊室治疗的病人很多。痛苦,无助,扭曲着他们的表情,有的愁眉不展,有的捧着腹部缩成一团。他们的注意力落实在那个疼痛的部位。朋友的化验单上,醒目地标注着超标箭头,向上,向下,像身体内部发生的一场暴动。女医生端起片子,叹了口气说,肺部大面积被细菌感染。随后关切地问,是否刚从外地回来,是否接触禽类?医生的问题被一一否定后,疾病源头成为一个谜。朋友躺到急诊室的一张床上,治疗效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

晚上去探望朋友。急诊室里依然忙碌。没多久,我发现自己完全被伤病员包围了。一个民工,赤裸着上身,穿着一条沙滩裤,由于长时间在户外工作,他的皮肤呈烧焦状。胸口凿出一个红色的圆形伤口,像一个洞。他躺在床上,眨着眼睛,一声不吭,像一具埃及干尸,耳边夹着一根香烟,在杂乱的头发中亮得惹眼。他的两个工友一直默默地站着,像两个雕塑,像围着悲伤。过了一会儿,慌乱的脚步从外面移进来,医生拉起病床的帘幕,点开手术灯。一个男人不停咒骂:“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去打扫卫生,现在好了,自找苦吃!”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歇斯底里:“我们又不缺钱,你去搞什么卫生,这是给我们子女丢脸。现在伤了腿,谁来照顾你,真的是得不偿失!”他的声音在急诊室里持续扩张,接近于一场愤慨的演讲,并伴有一定程度上的肢体语言。整个过程当中,老人一言不发。急诊室所有的耳朵紧缩着。

第二天,一件更加残酷的事情发生了。两个溺水的小孩被推进急诊室。医生一阵紧张忙乱,做各种抢救措施。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走向护士台说:“已经没有心跳、呼吸,脑死亡。”她的神情肃穆,应该不是孩子的亲人,否则不可能那么镇静。这两个外地孩子的父母,也许还在工地打工,他们大概要等到黄昏时分,发现本该回家的孩子没有自觉回来,才会着急起来……透过帘幕的一角,我看到护士正用酒精棉花小心擦拭孩子扁平的肚皮,那个光滑、稚嫩的肚皮。急诊室又安静下来。人们陷在死亡的肃穆和沉重里。

我的想象开始奔跑:孩子的灵魂,升腾到天花板上,他闪动着细长的睫毛,忧伤俯视,等待亲人狂奔而来。

两个小时前,他们曾在池塘里欢快地游泳。

欢乐如此脆弱、易逝。

苦难触手可及。

在医院,对于身体的祈祷、健康的渴望如此强烈,对于病痛折磨的同情那么突出。想到艾米莉·迪金森的一首诗,一首无法疗救肉体苦难,但能扩展心灵广度的诗:

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忧伤,

我就没有虚度此生。

假如我能使痛苦的生命有所慰藉,

在酸辛中获得温情,

或是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窝中,

我就没有虚度此生。

作为生活的修饰或慰藉

阅读需要机缘。

十多年前,爱看科幻、武侠小说的表哥,在饭桌上跟我谈到某位还算纯正的作家,引发我的好奇。这直接成为我接触阅读的导火索。在那个知了聒噪的夏天,我出发了,去书店找一本书一个人。没想到的是,在那家老旧的位于大桥路的书店,排满各式旧书。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周作人先生的书,名叫《苦雨》。如果在雨天,在这间有点昏暗的书店,书店主人为江南的湿润犯愁,那是多么应景。

这根导火索一旦点燃,就没有熄灭的意思。等到无聊的大学时光,我屡屡乘着公交车出发,去当地的几家书店,就像亲爱的博尔赫斯先生那样在书店里转悠,多有收获。这些书像砖头那样码在我的床铺上,等到放假回家就带回几本。可以确定的是,个别书始终躺在我的床上。这种狂热的买书欲望,就像夏天炽热的阳光,它的持续照耀有因可寻——通过一本书认识一个人,然后再认识其他人更多人,它们呈现出某种散射状。等到工作以后,这种买书的激情仍然延续了一段时间,一半是指导工作的书,一半是有些严肃的书。直到某一天,我把堆叠在卧室里、柜子里、地板上的书全部搬到新房,望着那些逝去的“亲人”,我觉得这辈子读的书已经足够了,为什么不自我创造,为什么不珍惜对事物的那点小敏感……

这些年,陆续收到一些人送的书,在出书较为容易的时代,谁都能假装当一回作家,别人送书给你,你当然得客气地收下,不然太没礼貌。藏书多,房间乱,就得清理扫荡一番。那时,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就是让哪本书站在书架上,让哪本书躺在箱子里,再残忍一点就是把哪本书当废纸卖掉。首当其冲的,好友们的书必须站上书架,这不仅仅是出于感情和道义,更是共鸣和认同。其次,个人喜爱的书必须站上书架,不把他们的书放上去,我就对不起我自己,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读者。纪晓岚先生说过,伟大的智慧会在半夜笼罩房子,形成一圈光辉,必须珍惜这些奇异的光辉。最后,我只能把那些平庸的书塞到柜子里,或者让我妈卖掉,四角一斤,这到底是有些残忍的。

阅读的姿势,是安静而美丽的。以前看过关于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女士的传记电影,有一个镜头是这样的:五官精致的伍尔夫,坐在书房里看书,书一层层堆叠在椅子上,她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服饰,手中捧着一本书、握着一支鹅毛笔,目光专注,窗外有几棵丰茂的树木、一块草坪。电影镜头中充溢着优雅的知识分子的美,令我过目难忘、不能自拔。在我遇到的一些人当中,我发现那些喜欢读书、保持写作、保留纯真的人,就有那种美感。他们仿佛拥有对抗时间的能力,或者说他们的身体在时间里衰老得更加缓慢,这不是耸人听闻。我想,对一部分人来说,阅读可能真的有美容养颜之功效,是居家旅行可备之物。

人的情趣主要体现在业余生活那一部分。我自认为是个朴素诚实的年轻人,不穿特别昂贵的名牌服饰,不嗜酒,不打麻将。有时,翻点书,打一场篮球。阅读力跟球技一样,它的提升有一个过程。譬如以前读不明白的,某年某月某天走在回家路上豁然开朗。譬如某些句子像火焰一般温暖你冰凉的手心,“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譬如莫名其妙地喜欢上晦涩、模糊、深不可测的句子,并在那个黑洞里摸索,在不讲道德的地方发现未知的“道德”,获得某种启发。随着阅读和认识的深入,会对书籍的语言、意趣、思想深度提出更高更严苛的要求,只有那么一部分作家、哲学家、艺术家入你眼睛。在不断的汲取中,阅读隐身为生活习惯,成为生活的某种修饰甚至慰藉。这种说法,可能夸大了阅读的功效,我想阅读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人的内心。

现在的一些老师和家长,采用朗读这种方式,纯粹地读书给孩子听,从而把他们引上一条更好的道路。儿童阅读,越来越受到关注。这是孩子们的幸福。当然,除了让孩子“知”以外,不能忽视他们的“行”。大好春光,未必非得看书,何不去外面踩踩泥土,在脚趾甲里留一点泥巴?

经过荷花路

荷花路到我家的距离其实很近。在家待久了,觉得沟通拥挤,打算搬到那边的单位宿舍住一阵子。

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放在床头柜里。翻电视,躺在床上长时间地发呆。弹弹吉他,歌曲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延伸到现在。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过着相对清净的生活。

室友的喜好更加丰富一些。他喜欢喝卢沟老窖,我就陪衬着小酌一点。他喜欢将夜晚进行到底,我就跟着他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我们坐在一家夜宵店的太阳伞下抽烟,讲笑话。一个叫楼总的人,说他如何在情人节那天周旋在女友之间,把关系处理得很妥帖。一个叫胖子的人,说他在酒吧里和别人打架,然后怎样在一群人的围追堵截之下成功逃脱。他们谈笑风生兴致盎然,都是一些添油加醋的事情。时间长了,这些笑话褪了色。我们觉得坐在夜宵店门口喝西北风没什么意思,就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然后各奔东西。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那里能看到什么惊喜。想到丹尼·保尔导演的《猜火车》,想象这部片子隐藏的含义。猜测火车前进的方向,在电影里只是一种表象。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向,是导演想要传达给观众的。

房间外面是一条不宽的马路,每天早上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鼓风机忙碌地运转,商贩骑着三轮车叫卖生姜,少年们背着书包欢快地小跑一阵(他们的清晨多么新鲜),还有一些打骂声,年轻的、老迈的……我常常会掀开窗帘一角,看他们在这条路上的表情。在八方缘早餐厅,许多人的脚步跟我是同一个节奏的。我时常看到一个孩子吃饭的动作极慢,一个女人就把情绪写在脸上,好像这个世界的沟通从来就是一个问题。

我慢悠悠走在小城幽暗、干净的街巷,感到身体内部的平静。有个晚上闲着没事,走进北庄路一条破旧的弄堂。柔和的路灯透过树丛,把影子拉得很长。路上铺着一些手掌大小的树叶,踩在上面会吱吱作响,就像一个人内心松脆的响动。住在城区十多年,我第一次用这种缓慢的脚步丈量它,感受它的动中有静、温存柔美。走进博览书店,光线暗淡,四壁排满书,弥散着低调而诚实的书香。书店老板长得很像一个朋友,面孔清秀,短发干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很斯文,让我产生一些好感。他看上去有些无聊,两眼紧紧地盯着电脑,在和网友打牌,嘴里念念有词。音箱里不时传出声响,撞击着背后那个悄无声息的空间。他甚至很少关注走进书店的读者,沉浸在虚拟世界里。临走时,我把一本杂志举到他面前。他转动了一下脖子,示意我把钱放到旁边的台面上,然后又盯着电脑。我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说,是吗?那么巧。他微微笑了一下。

陌生的环境带来新鲜感。就像早上从一个全新的被窝里起来,到公用盥洗室刷牙、洗脸,然后走一条陌生的马路到单位上班。短暂的陌生感会让人欣欣向荣。失望的是,这些没有持续多久就索然乏味了。所有的日子按部就班。

而平淡日子的刺,仍扎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中秋之夜开始喜欢她的干净利落,为什么会那么在乎她的反应。有两年时间,被那晚孤单的月光覆盖着。那天,我到她们宿舍去做饭,手忙脚乱地烧了五六个菜,然后等着她们回来。长时间地联系不上。我喝了一瓶啤酒,又喝了一瓶,然后把桌子清理干净。等我走下楼的时候,她们从门口过来说:“你吃好了啊?”我的情绪肯定出问题了,不然楼道里的灯光不会那么四分五裂。我推着自行车回到宿舍,低沉着气息给朋友打电话。朋友说,一个人心里的茧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不要太在乎。那个晚上,陪伴我的是朋友的这句话,还有几根香烟。

许多事情一眼望不到头。它们像是受到了某一只手的指使,给你某种体会和安排。两个月以后,我搬回家住。室友也搬到外面。有时我还会经过荷花路,到别的地方去干点什么。沿街的那扇窗子,看上去很亲切。

在办公室

早上到学校那会儿,校门口已经停满各式车辆。它们像品种各异的鱼,一尾尾趴在斜坡上。我要先把自行车停下来,然后在人群里拐弯抹角,走到签到处签名。转身时,看到不少大人肩上耷拉着红红绿绿的书包,在校门口和孩子告别,顺便叮嘱几句,像是他们每天需要完成的功课。孩子匆忙地应和一声,往台阶奔去。

办公室摆放着四排桌子,每排三座。我坐在最里面靠窗的地方。上课,喝水,批改作业,聊天,备课。每天这样重复。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桌子的右上角堆着一沓书和纸,它们是学校通知、《现代汉语词典》《小学语文教师》《人民文学》。这些纸质品一点点增高,等待着我仓促的目光,在某一刻和它们安静对视。我得先做手头的事情,一些记录杂事的纸张,将它们一层层压下去,掩埋得冰冷。电热板里夹着一张家长的电话号码单,一张合影,一张时刻表,两句学生送给我的话。它们是我在不同时段加到电热板里的。不同类型的背景,辐射出不同温度。

上完一节课后,我握着杯子喝水。水,需要足够的水,浇灌干燥的嗓门。这时,英语老师拿着录音机出去。阅读老师拿着《一千零一夜》出去。两个女生怀里抱着一大堆家庭作业出去。一个男孩在上课铃响后着急地在老师桌子上,扔下本子出去。那些脚步猎猎生风。

有人告诉我说,J没吃中饭就到楼下玩了。我想,得快速下楼看个究竟,教训这个顽固的小子,但是反过来说,吃饭是个人的事情,不需要“教训”。他果然在球场拍篮球。我站在那里不说话,盯着他,仿佛沉默会更有说服力。之后是在办公室训话:“你这是在干什么,吃饭还要老师管……”一股洪流冲出我的嘴巴,以足够的速度压迫过去。怒目圆睁,像一头发狂的狮子,那大概是我最凶猛的时候。他定定地看我,不委屈也不伤心,端着饭菜,在我的注视下惨淡咀嚼。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情况比较特殊。我的关心很难发挥作用,他依旧是午睡课在教室里哄闹,轮到值日打扫卫生故意逃离。他唯一尊重的是隔壁班的女教师,那位阅历丰富的老师曾经用滔滔不绝的泼妇式的谩骂,以及肢体上的一些暴力,把他彻底制服,在场的孩子无不露出惊惧的脸色。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后,他在那个女教师面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安分、懂事和尊重。女教师多次用得意的眼神暗示我——对待这样的孩子不能心软,只能采取这样的手段。真的是“手段”。

J爸爸有段时间常来办公室说话,话题针对孩子的学习、习惯、行为。他说孩子有多动症,正努力地在接受药物和心理治疗。他还说,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和他聊天,印象最深的是那种黄昏时刻的沉默、叹息,还有那句话——全靠你了!他比我高出半头,在一家工厂里干活。平时骑着一辆自行车在校门口接孩子,有时会上来找我问情况,更多时候是在校门口等待。我眼神茫然地在窗口眺望,看到他载着孩子,往斜坡鱼游而去。

有时,我也握着水杯取暖,在窗口远望高楼,漫不经心地想,他们父子俩会在干什么?冬天的窗外很冷,我呵了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思绪像一条河流那样松散。偶尔也做点个人的事。那台不断中毒的电脑像一匹老马,总跟不上我的节奏。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瓦尔登湖》放在桌里,仅翻一页便合上了。铃声成了生活的物理标记,成了时间段落的切割器。猛地一转身往后看,发现许多变了:那些少年的心思,越来越隐秘……

休息日里,我会骑车经过那里,非常安静的校园。房子被江南的雨水冲刷着,生了伤口,长了皱纹。一些人在这里坐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城与乡

记忆是一座房子。它不断被新东西填塞,也凋零遗失。我凝望着陈旧斑点,在那些细节里落入深渊。

骑车走在城里,会突然想,原来这是个什么地方?更深的记忆中,它又长什么样?多年前,它们像一个个谜,扩充在我心里。我和父母会用一天的心情来准备,然后搭上一辆疲倦的中巴车进城,感受一场眼睛的盛宴。戏剧性的是,现在我们住在城里,已经实现了作为一个传统乡人的愿望。在这个愿望的实现过程中,爸妈付出了代价。他们像那些中巴给我的印象一样,毫无怨言地奔波在几个焦点之间,来不及看看路上的风景。然而他们感觉幸福,感觉成就在身,活出了一点人样。

好多次,我骑车到一座立交桥下,会产生某种幻觉。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午,我和我妈乘着公交车路过这里。街道两边树木亭亭如盖,绿荫蔽日。立交桥上印刷着蓝白相间的广告。转角有个撑着大伞的水果摊,一个中年妇女在削甘蔗。房子的眼睛亮闪闪。我陌生地盯着它们,直到汽车转入另一个街道。现在,立交桥拆了,马路拓宽,透着现代气息。现在,我经常路过这个转角,去打球,去购物,去参加各种活动。城市奔跑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只有十多年前的陌生气味,还会时不时地追赶我。比如南门,初次来这里是参加舅舅的婚礼。那时超市的概念离我很远,也不敢去接近它,只是在参加婚宴的其他小孩那里得知一二。走到一条无人光顾的阔大的马路中间,大摇大摆地走,好像是在体验一种乐趣和富有。现在我就住在南门,我每天经过这里去上班,再壮阔的马路,再高大的楼群,不会让你心旌摇曳。

十多年前,我到城里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记忆烛影暗摇,带着一丝丝神秘。扁桃体的膨胀促成了我的一次难忘经历。这两个长在我喉咙上的阀门,首先按住了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拉到城里来。在人民医院,一个医生皱了皱眉,说我的扁桃体发炎得厉害,只能是动手术。我妈抖动着自己的嗓音,一次次应和。那个戴白帽的医生往我嘴巴里喷射了一些苦涩的液体,然后蒙住我的眼睛,让我躺倒。我妈被关出门外。他拿了一盆器械,一个个往我嘴巴里掏。一下,两下,三下……冰冷的器械在我温暖的喉咙里刮擦。喉咙剧烈疼痛,我发出含糊的呻吟。过了很长时间,他说:马上就好。又是一些铁器在我喉咙的左侧捣鼓。结束时,他很轻松地呼了口气说,好了。我妈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我一张嘴,在托盘上吐了一口血。她叹息着说,痛不痛?没事的,扁桃体切除就好,不会再难受了……后来,她说自己一直在被纸蒙盖的窗口张望,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儿子的痛就是母亲的痛。

这个手术改变了我童年的声音。我一点不记得最初的模样。那个手术因为需要不间断地观察,我和我爸住在了亲戚家里。他们完全是一副城里人的做派:客厅里放着一只鱼缸,房顶装着变幻各异的彩灯,自由伸缩的百叶窗。午后,百叶窗遮住阳光,屋子里一片幽暗,亲戚顾自回房休息。那天我们几乎没有交流,穷亲戚总是不受待见的。我们枯坐在那片幽暗里。第二天逃出县城,在回家路上买了两个茶叶蛋充饥。事后,我妈很快下了一个结论:城里人的生活习惯、脾气性格大抵如此。几年以后,她似乎想要告诉我一个“道理”,带着一种指导性质,告诉我要去慢慢适应那些市侩、势利的人。这一次经历,使我对城市产生许多复杂的感受。

还有一些孤独的进城经历,不自觉地被记录下来。作为一个客人,曾陪着我妈见过一位伯伯。那天的印象局限在一张凳子上。我拘谨地叫过亲戚后,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主人把一罐未拆封的八宝粥放在我面前,忙着做家务去了。他的两个女儿在房间里玩耍,笑声穿透紧闭着的房门,靠到我耳朵里。她们始终没有走出房门。我长时间地望着暗黑的过道,很久很久……当我再一次和那个伯伯见面时,我们已经能坐下来聊天,临别时相互握手。他的大女儿嫁了,人生大事尘埃落定。他肯定不记得我的那一次来访。还有一次是在某个机关单位,我一个人空荡荡地坐着,看屋外花草。蝉声像电扇一样一圈圈地打在我的耳朵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坐等很长时间,我有点担心我妈会不会不回来了,或者自己被陌生人带走。

人的成长充满偶然性,似乎是有一只命运的手在提着你,落座到各个阶段。在外人看来,现在我在城里安身,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身上似乎还闪烁着一点希望的光。他们的态度会很圆润地拐弯。他们对我的前景充满期待,在公开场合教导我如何在世俗里学会生存……

凌晨片段

这是个四季分明的房间,冬季窜进寒冷,夏季迎来高温。早上你打开窗帘,傍晚让它和衣而睡,在季节更替时试图保持舒适的感觉。你想使枕头上的生涯更加美好一些,总是事与愿违。你常常在别人睡眠的时候,醒来。

现在你醒着,窗外的天色还没醒,一副行动迟缓、睡意朦胧的模样。眼睛睁开了,就很难再闭上。梦一结束日子就明白无误地延续。今天的生活,会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出现?梦没有告白。枕头还睡在那里,等待一个人在明天实现它的意义。

醒着的状态,像一个人犯了错误,很难再回到原来的线路上。你感觉到右肩在隐隐作痛。两天前,一场同事之间的跑步比赛催生了这种疼痛。赛后你的心跳加速,脸色苍白,呼吸困难。你喘着气在运动场走了一圈,像一匹疲惫的马。你想,是不是缺乏锻炼的缘故,是不是你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简单而持续地兴奋了?去年的情况也是一样,比赛有点应付性质。几年前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你把自己搞得像个职业篮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奔突、消耗。黄昏的滋味是饥肠辘辘的。那时,你喜欢穿工装裤,喜欢打啫喱水,善于长青春痘。经年后很多单纯的热情在消退,你日复一日地在电脑前消费视力,做完一件做下一件。

这股酸疼一直陪伴着这个凌晨,翻身侧身,闭目养神。你想抓住机遇温习先前的梦,已难以捕捉。天色在一点点亮起来,时间就有点百感交集。卡夫卡喜欢把人物安排在凌晨这个时间段,让他们出走、焦虑……那么,他肯定也是个凌晨爱好者。他醒着,有很多奇思妙想。

书桌上的绿萝茂盛着,叶片生机,绿意盎然。它需要的仅仅是阳光和水,比你的生命力强大得多。那些堆着的书,在凌晨也还是同一副表情,和昨天的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伍尔芙、康拉德、博尔赫斯……他们活在书里,活在你的敬仰里。他们的生命盛开在历史中,供你时不时地采集、吸收。你的时间那么有限,只有夜晚供你安静和生长,如果不生产一点思考,会觉得这一天没有意义……疼痛遍布房间。该怎样在泥沙俱下的生活里保持自己?顺着这条小径,你想起几天前做的那个梦:一个幽暗的房间里,许多人在争相拍照,然后跳入火坑等待重生。你逃避着从一个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鬼使神差地和众人一样落入圈套。这个梦境似乎在说:群体的磁场面前,个体是薄弱的。呐喊或者失语难以改变整体局面。你似乎无处可逃。

后半夜,一连串唐突的喇叭声,彻底搅乱局面,想再走回原来的路子,不那么顺理成章。你戴上耳塞,听惠特尼·休斯顿的歌。歌声在做自由落体,急速下沉,又深深提起,掐在你心里的印子很深。你直觉到了一点头绪。歌声传达的“爱意”、“疼痛”、“悔恨”,那么深情,那么直接。于是,你想到生活的伤口,想到人际的疼痛,想到那些见字如面的朋友。这首歌一连听了很多遍,把你一点点地抽紧,又打开。你说,事物都有其多面性和局限性,阳光和影子并存,放松心弦,把自己摆在中间地带,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眼泪想在凌晨给心灵消炎。你闭上眼睛,轻轻地舒口气,一个日子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