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周
我的第一个老师是慈母
文/李文周
随着天气渐暖,路旁的杨柳吐翠,又一年清明节将至。我和弟弟驱车数百里回到单县老家,在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前,摆上水果,斟满酒杯,点燃纸钱,默默地将亲人追念。缭绕的青烟升起,纸钱化蝶,随风飘散。我的思绪也随之穿越时空,回到从前……
1996年11月7日,这是一个与往年一样平常的立冬日,而对于我来说,却是个无比悲伤、哀痛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早晨,我的母亲,一个勤劳一生,饱经苦难和疾病折磨的她,永远抛下了无比眷顾的家庭和儿女,撒手远去!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不管家里的日子多么艰难,不管儿女们犯有多大的过错,她极少发脾气打骂。男孩子小时候大多比较顽皮,我也不例外。有一次我和小伙伴比爬树,一直爬到很高的树杈上,不料,脚踏的树干因虫蛀加受力后突然折断,我双手本能地抓住另一枝干,摇摇欲坠的身体悬在空中。往下一看,地面是砖头杂物,足有十几米的高度。这时,我才真的感到了害怕。母亲闻讯跑出来,一句责骂的话也没说。她叫我不要往下看,抓紧树干,两腿盘绕上去,慢慢地往下滑。在母亲的指导下,我的两条腿盘绕住了树干,歇息了一会儿,慢慢地滑到下面的大树杈上,然后再一步步往地面下。等我下来后,母亲拉住我的一只手,把我领回家。我感受到她那粗厚的手掌中满是凉湿的汗水。我硬着头皮回到家,心想肯定是少不了挨一顿打骂。但母亲只是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以后不要爬这么高的树。”
长大成人后,有一天提起这件事,我问母亲当时为什么没责骂我?母亲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你突然遇到危险,心里肯定很害怕,我再发火,你会更紧张、更慌乱,失手掉下来摔不死也会腿断胳膊折。另外,男孩子爬树玩耍本来很正常,虽有点冒险,也是对胆识和身体的锻炼。”
我没想到,母亲那时候有如此深刻的想法。还有好几次面对生活中的变故、亲人的生死离别,母亲都显得格外沉静。“猝然临之而不惊”,遇到大事险情冷静面对,这使我在后来的人生经历中受益匪浅。
母亲出生在战乱年代,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她养成了勤劳、吃苦、节俭、善良的品德和坚强的性格。每当谈起三年自然灾害,经历过那个年代挨饿的人都会有切肤之痛。为了度过大饥荒,母亲千方百计找吃的,挖野菜、摘树叶、扒树皮,在冰冷的野地里刨上年丢在地下的烂地瓜,将榆树皮磨成面掺到野菜里做成饼子当主食等。1959年,我刚记事,家里没有吃的,只能靠野菜充饥,我饿得两腿发软,眼前发黑,天天盼着在县园艺场工作的父亲回家。父亲在县园艺场伙食供应还有保障,每日节省下两个白面馍馍或杂面卷子,周末回家时带回来。这一天,终于盼到父亲回家,又带回来十几个白面馍馍,母亲先给我一个,我接过来几口就进了肚。再去要,母亲没给。这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进来玩,眼巴巴看着我吃白面馍馍,母亲又拿出一个给了他。这十几个馍馍,除了分出几个送给年长的亲戚邻居,剩下的都存放起来当点心留给了孩子们,而母亲一口也舍不得吃。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我家的日子有所好转,但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生活的负担加重,而母亲只默默地承受着。一日三顿饭,养猪喂羊,大孩子上学,小孩子要照看,每天忙个不停。空余之时,还要下地拾柴,以备每天做饭烧火所需。早上天还没亮,当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她就起床清扫院子内外的树叶,备柴烧火为一家人做饭;晚上一家人都睡觉后,她还要忙到很晚,有时忙到半夜才能休息。日夜操劳,她却从没有埋怨。相夫教子,母亲是典范。
母亲一生省吃俭用,心中只有别人,唯独没自己。家里做点好吃的,首先照顾的是父亲,母亲说他是一家之主,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先保他,然后是儿女们,而她自己往往最后吃点剩饭残渣。这个传统在我们家生活好转后一直没有改变。有一年夏天,我家来了个在外地工作的女宾,母亲拿出家里仅有的腊肉、鸡蛋招待客人。因来客和我是同辈,母亲要我陪客。我当时才十几岁,也不大懂礼节,坚持让母亲上桌一块儿吃饭,母亲却执意不上桌。我记得当时做了四个菜,一个腊肉盒、一个炒鸡蛋、一个豆腐、一个青菜,主食是白面馍馍。陪客快结束时,我到厨房去盛汤,见母亲正蹲在灶台旁吃上顿剩下的地瓜面饼子,连一点菜也没留,我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得涌出了眼泪。回到堂屋我拿了一个白馒头掰开,夹上两块腊肉盒送到厨房,可母亲说她已经吃饱啦,叫我拿回去,如果客人没走晚饭还能用上。
吃苦、节俭,母亲已经习惯了。20世纪60年代,在我的记忆中,除逢年过节,母亲很少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买块好的布料,她首先想到的是父亲和儿女们。当时我姨家条件比较好,姨夫是县里干部,姨母在龙王庙公社街上的缝纫组对外营业做衣服,家里孩子比我们家少,负担轻,时常接济我家。有一次,我跟母亲去姨家,姨见我母亲穿件带补丁的衣服,就把自己的两件衣服送给我母亲穿。母亲回家后舍不得穿,又改成好几件小衣服给儿女们,自己仍穿着那件补丁衣服。
1971年6月,我正在单县十中读高中,得悉山东建设兵团所属十三团招收兵团战士,父亲让我放弃学业参加建设兵团。上一年我就有参军的想法,因年龄小未能如愿,兵团战士年龄要求不是很严,有这样的机会我就答应了。我参加的建设兵团,驻地在枣庄市薛城火车站下。临走的头一天晚上,母亲为我准备行装到半夜才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烧火做饭。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叮嘱的话昨晚已说了很多,离别时母亲显得很沉静,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含着的泪花。
两年后我回家探亲,手头积攒了几十块钱,买了些东西带回家。到家后我给了父亲十 块钱,我知道母亲平时手里没有钱,又背着父亲给她五块零花钱,她却说什么也不要,说她在家里用不着钱,说我在外不容易,已给了父亲钱,留点自己备用吧。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勉强把钱留下了。探亲假到期,我返回兵团的途中,发现那五块钱又被母亲放到了我的提包里。
知恩图报,是母亲留给儿女们的又一宗遗产。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育我要知感恩,并多次向我说起有谁家曾帮助过我们,除了几家亲戚,还有邻居、父亲的同事、朋友,哪怕一桩小事她也会记在心里,要我们今后有出息了不要忘记人家的好处。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宁愿自己挨饿受苦,也不忘接济别人。家里有点好吃的,她总会拿出一部分送给那些曾帮助过我们家的人。而对于曾经欺负过她的孩子、愧对我们家的人,她都给予极大的宽容和谅解。有一个住得离我家不远的邻居,曾做过一些很对不住我们家的事,母亲却并不计较,仍以礼相待。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带些礼品,她总是分出一份送给这家。我有些不解,母亲说:“谁都难免有过错,他家欠过咱,咱不能计较,现在他家的日子很艰难,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人可负我,我不负人。母亲的做人准则对我的影响至为深远。
从1979 年到1983 年,我的二弟文学、三弟文平和妹妹翠兰先后考入山东省粮食学校、枣庄工业学校和山东煤矿卫生学校。那个年代大学很少,考入中等专业学校已很不容易。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谈起我的弟弟妹妹在学业上的成就,母亲并没显出特别的高兴,而是沉静地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认学,有出息,也有你的支持。”母亲的话不多,却深情而厚重。1989年我最小的弟弟文光参军,第二年考入武警济南指挥学校,了却了母亲的心愿。在那个年代,一家有四个孩子先后考上中等专业学校,在农村会受到多少人家的羡慕!而我内心更清楚,我和弟弟妹妹的成长,饱含了母亲多少的辛劳和汗水!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对母亲的感情胜过父亲。主要原因还是母亲一生受苦太多,对子女的关爱体现在一点一滴,无微不至。她甘愿自己吃苦和无私奉献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儿女们的心里。而父亲受苦相对较少,他早年参加革命,17岁入党,参加过县里抗联武装,后来虽落脚在农村,却并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小时候他没条件上学,深知没文化的痛苦,所以,尽管家里困难,还是尽全力支持儿女上学。作为一家之长,他在大事上还比较有眼光。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抓住机遇,在家里办了个小油坊,定期给城里十几家饭店加工香油,信誉为上,苦心经营,前后长达18年,有了一份较稳定的收入,既改善了家里生活,又保障了儿女上学的费用。平心而论,如果不是他和母亲当年的坚持,我的弟妹很难如愿以偿考上学,并分配工作。
有人说“好人得好报”、“行善终得福”,但这个世上就有许多例外。母亲一生辛劳,历经苦难,到1990 年,我家的生活已经好转,父母也随着儿女们进了城。但母亲过不惯城里的生活,还时常惦记着家里的那些树木和房子,执意要回老家。当时村里正在搞宅基地重划调整,我家的一处老宅重划后分配给了别人,这是祖辈留下的一处老宅,母亲一时难以接受,生了几天闷气,诱发了脑血栓。开始病情不重,她怕给在工作岗位上的儿女们增加负担,未及时通知我们,耽误了一个星期的治疗时间,后当病情加重,我们把她接来枣庄住院检查时,已失去了最佳治疗时期,虽经多方救治,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偏瘫、失语、生活不能自理。由于长期卧床,后背血脉不畅,到后期出现褥疮,受尽病痛的折磨,五年后离开了人世。
母亲驾鹤西去,她留给儿女们的精神遗产却非常丰厚,使我们学之不尽,用之不完。有时候我反思自己走过来的路:如果我还算得上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我为家庭、为社会做过一些有益的事,取得一点点成就,首先要感谢的是我的慈母。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可每每追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就仿佛她仍时刻在身边教育鞭策着我。
(本文作者系山东省枣庄市警察学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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