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胡静
文艺创作方式众家谈
文/本刊记者 胡静
在春夏之交的时节,陈忠实、杨绛两位中国文坛大师级作家相继离世,在文艺界,甚至在全社会引起了轰动。在我们怀念文坛大师,去追寻他们的创作轨迹的时候,发现他们很“慢”,比如,陈忠实为了写《白鹿原》在当地一待就是六年。再看看现在有些文艺创作者,速度很快,一本书、一幅画、一部电视剧创作完成的时间惊人地快。
在当今全社会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背景下,文艺创作方式值得探究。文学家艺术家究竟是为什么而创作?究竟应该创作什么?究竟应该怎样创作?当代文艺创作者能从前辈的创作方式中汲取到怎样的养分?有哪些创新创作方式让人眼前一亮?本刊记者采访了几位知名作家、艺术家及文艺工作者,听听他们怎么说。
文学艺术是代代传承的。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陕西涌现出一批知名作家,1980年前后陕西作家群体基本上形成了,陕西也因此被称为文学重镇。
最近我写了一本书——《陕西作家横断面》,根据我的亲历亲见亲闻来写陕西的知名作家,一共写了18位。我与这些作家相识相知了四十多年。其中,陈忠实那部分最长。我刚把陈忠实那部分写完,他就去世了,后来又把他的葬礼的部分也补充进去。整本书有20万字。
陕西作家的精神是传承下来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1978年,柳青病危,路遥在柳青的病床前录下了他的一段名言:文学是愚人的事业,是老实人的事业,要老老实实做一辈子,要60年一个单元。在那年春天,我们一群陕西作家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受到很大触动。京夫说:“我们都三十多岁了,柳青说要60年一个单元,时间不够咋办?”当时所有人都笑了。
柳青明白一个作家要的是什么,应该抓住什么样的机遇,所以他毅然辞去优越的工作,回到秦岭脚下,在皇甫村一住十四年,写出了《创业史》。这就给陕西作家树立了榜样。
柳青曾说过:一个心怀大志的作家,就好比挑了一筐鸡蛋去赶集,别人敢撞你,你不敢撞别人。柳青的话对陈忠实影响很大。陈忠实说,当你遇到生活中的委屈、生活中的龌龊、生活中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时候,不要去解释,不要耽误了自己的行程。
陈忠实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白鹿原度过的,写作《白鹿原》时又在那里一待六年。其间,我去看望过他。那个地方非常炎热,他就在后院挖了一个地窖,夏天炎热的时候就睡在地窖里。当时,他爱人要照顾孙子,他就每天吃面条、馒头、咸菜,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达六年。那种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下来的。后来,《白鹿原》非常轰动,印了350万册。然而,就在《白鹿原》正走红的时候,2002年,陈忠实又回到白鹿原,一待又是五六年,在此期间,《原下的日子》《关中风月》《乡土关中》等十几本散文集又相继出炉。
柳青的那段名言对我的影响也很深。我10岁就离开西安到汉中农村,16岁初中毕业后当了18年农民,生活很艰苦。文学总是能让人在苦难中憧憬一些美好的东西。所以,我从1970年开始写小说。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父母的影响。我母亲在解放前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而我父亲喜欢历史。我从小对历史的兴趣也不在文学之下。我后来写文史,涉及历史、民族、宗教等多方面的内容,这与我父亲从小对我的熏陶密切相关。
1982年底,我离开农村,后来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和北大首届作家班学习了四年多,在此期间,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山祭》《水葬》。
截至目前,我已经进行40多年的创作,出了50本著作,前20年写文学,1992年以后开始写文史。不管是创作长篇小说,还是历时10年全程查访了七条蜀道,抑或经历二十次西行写出了《从长安到罗马》《从长安到拉萨》,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都是漫长的过程。要做成一件事情,需要坚持坚守。
不光是文学创作,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做任何一件事,要想取得一星半点的成就,潜心钻研是唯一的途径。
现在有些人不老老实实创作,去跟风热门题材、急功近利、忽悠读者,这跟什么都有关,就是跟文学无关。我们谈文学不谈这些事儿,不必去介意这些作品。
中国几千年来才出了四大名著,经过岁月的淘汰,才沉淀下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这些精品,不必去与那些急功近利的人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一日的长短,文学最终是要靠岁月和读者来筛选的。
关于交流,我觉得交流太多也会浪费时间,有些时候彼此遥远地看一眼就可以了。以前那些文学家、艺术家,都不曾谋面,但读他们的作品就能心领神会。
当然也不排除交流,我自己也深有体会。我于1984年春天进入鲁迅文学院学习了两年半,接下来又到北大首届文学班学习了两年,我们那一班出了很多人才。在四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互相交流、互相启迪。那段经历对我的提升非常大,是我人生道路上不可再得的机遇。我的两部长篇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创作出来的。
由杨绛先生去世在文坛引起的有关文学创作的争论是很正常的现象。杨绛个性很强,学识丰富,学养深厚,是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的作家。她的知识结构、修养、性情、人格都很饱满,到了老年可以慢慢去释放。但我们不行,还得像海绵一样慢慢去吸,不断地去丰富自己,营养自己,只有不断地充实,才会写出有可能让人喜欢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写作的初衷,我的初衷是用文学创作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越来越重的隔膜感,信任的危机感,让人们能更好地沟通交流,感受到人性中美好的力量。
现代作家有责任反映现实,文学创作不能为文而文,还是要为人而文。如果作品不能反映现实,而是曲高和寡,自我欣赏,或者就在文人小圈子里自我享受、吹捧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更注重反映普通人的生活,我的理想是在有生之年写一部反映普通人真情真意,用爱来打动人心的作品。这其中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在编辑出版一本自然人文类的杂志——《青海湖》,杂志关注的就是人与自然、人为什么要去保护自然的诸多问题。我们试图解读这些,让更多的人去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我写青海湖的四季、野生动植物、人类的生存状态、人们为保护生态做出的贡献等等。
真善美的东西不光是从历史、从古典上去获得的,还应该从我们身边,从大众生活中去汲取。
我排斥一味迎合市场的写作行为。这种写作可能会让作家的经济效益来得比较快,但这已经不是文人的行为,而是一种商业行为了,我认为不可取。这样创作出来的东西都不足以流传下来。
一个作家最伟大之处就是不跟风,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思想。但同时,要注意的是,绝不能停留在自己的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好作家写的至少是自己熟悉的东西。写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写出来的作品肯定经不住推敲。
我第一部散文集写的就是我的家人,包括以前的小伙伴。几年后,我把眼光投向身边那些平凡的人和事。我经常出去采访,常与农牧民交流,住在他们家里,回来后经过思考,坐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写作。作品也越来越受到关注,最近有一部写祁连山筑路工人故事的散文作品刚获得了首届蒲松龄奖。
作家之间的交流也很重要,我每次在交流中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当代作家究竟应该创作什么?究竟应该怎样创作?有些作者结合市场结合得很好,但作品过于平淡或雷同;有些年轻人太浮躁,文字的基本功都还没过,就把自己炒得很有点小名气,很会做市场;有些作者能坚守自己的创作路子,但不接地气,很固执,和生活离得远,还很长很厚,出版很困难。
我认为,一般作家,如果不具备杨绛先生那样深厚的学养,只是自己清高玩小情调,老这样下去也大可不必,还不如去写一些反映现实的作品。当然,如果是做学问又另当别论,比如做文学概论、文艺理论的探索等等。
现在要杜绝的是完全空穴来风,捏造、瞎编、跟风等。
其实,最终能成就自己、成就文学、能留下传世之作的还是那些能坚守自己阵地、能赢得读者喜爱的作家。
著名作家梁衡因为陕北榆林府谷县一棵近千年的老树写了一篇文章《中华版图柏》,挖掘当地的人文、历史,为树赋予人文历史的涵义,以此来保护古树。当地根据他这篇文章的影响力,几乎进行了场景还原,成功打造了一座人文森林公园,在当地竖起了标志性的人文景观,并成功地进行了从能源经济向绿色经济转型。这就是文学为社会发展做出的一大贡献。
作家创作要多了解社会,多了解值得写的人和事,反映人们的真实思想和情感,反映人们的生活状态。不深入生活的文章是不会感动读者的。
艺术家是具有社会属性的,这种属性赋予艺术家一定的社会责任。艺术家要思考应该给社会提供什么样的作品,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现在政府倡导“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非常重要的,学术交流也是很必要的。一个人的知识面、知识结构有局限性,在交流过程中能激发自己潜在的智慧增长点。
不同的艺术有不同的创作方式,搞文学艺术创作的有些艺术家的生活阅历、知识积累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可以坐在家里十年磨一剑,但不能要求所有的艺术家都在家闭门造车。绘画艺术就必须经常回到大自然中去。艺术最关键的是创造。艺术家不深入生活,不去接触新的信息、感受千变万化的物象风貌,使它们与自己的审美理想相结合,创作出来的东西就会逐渐地概念化、僵化。例如,山水画发展到清代的时候,很多画家不愿意去写生,喜欢临摹古画,以致当时的山水画成了概念化的图式,不生动,没有生活气息,也就失去了艺术感染力。
每个艺术门类都有自己的特点,风格不同创作方式也就不同。比如画大写意画的画家,创作的时候需要激情,创作速度较快;而画小写意画的画家则更需要通过理性的表现手法来传达自己的审美理想。
我是画小写意画的,一般创作一幅2米高的画需要一个月的动笔时间,而之前还有更长的思考、构思时间,有时候可能会思考半年、一年才开始动笔。
艺术只有不断地创新,产生新的图示语言,符合当今时代人们的审美理想,才有生命力,才会发展。
二十世纪中叶,国家号召文艺家们到群众中去,石鲁、赵望云等一些画家相应号召到陕北去写生。陕北黄土地的地理地貌和人文与传统的山水画表达的内容完全不同,于是这批画家创作出了与以前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同的全新的山水画,这就是艺术家对社会的一个巨大贡献。
出去采风、参加活动、学术交流等都是积累,眼界的积累、知识量的积累、素材的积累,这些虽然耽误了一定的时间,但也给艺术家带来了各方面的拓展。
当然有时候活动太多,艺术家应接不暇,这个问题也存在。应对的办法是有选择性地参加活动。
现代人的节奏很快,快餐文化应运而生。美国一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认为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接近神经病的思维,片断的,跳跃的,不断被打断的……习惯这种思维方式的人很难深入专研某个学科,所以有人认为当代很难产生思想家和艺术大师。也就是现在流行的说法——现在是一个有高原没有高峰的时代。
一个艺术家能够静下心来创作出传世精品,也是一种社会担当。
作为四川省诗书画院副院长、四川省美协副主席,我还承担了一些社会责任,比如送文化下乡,到基层地市州组织艺术讲座活动等,自己真正能静下心来创作的时间就减少了。所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消耗。我的创作方式就是要静下心来,当思考、构想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就去创作一件作品,让它去表达我所要表达的艺术观点、审美内涵,尽量让它成为精品。
比如,我创作的那幅9米多长、1.8米高的《老成都》,画的是明清时期的成都,思考了一年多,稿子画了十几稿,不断地修改、调整,最后才敢动笔,画了三个多月。这种题材属于宏篇巨制,除了要求有艺术价值、审美价值以外,还要求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创作大题材的作品,积累的时间短了肯定不行。
艺术家对艺术需要敬畏心,而不是“玩艺术”。我不认为“玩”得出来艺术。那些古代名家的传世经典佳作,都是在冷静思考后静心创作出来的。
艺术创作兼具个体和社会属性,就看个人怎么去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
我曾经在爱尔兰讲学,讲的是《中国山水画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结果发现外国人对中国画有很大的误解。中国山水画不是风景画,而是中国人心中最理想、最美好的一种境界。中国人需要在画家营造的这种意境中去修养身心。而中国现在有多少人能读懂中国的山水画呢?这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艺术家责无旁贷。
小说、诗歌等文学创作可能会因为某个地方出现一个如韩寒、郭敬明一般的天才而带动当地创作热潮,但是有很大的偶然性。只有舞台艺术才能综合考察和衡量一个地方的艺术水准。
抓传统戏剧的发展,实际上是把它作为一个抓手,带动一个地方的艺术创作与发展。川剧是四川最富地方特色的戏剧品种,我们可以川剧为抓手来带动整个舞台剧的发展。
对组织工作者来说,要大面积地普及艺术,只有多去发现人才,才有可能发掘出天才型的人才。在普遍繁荣里才能推出精品。
作为一个艺术家,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出作品、出精品。此外,交流也很必要。人都是有社会属性的,需要相互碰撞、相互学习、相互借鉴,这种交流可以为自己的提升提供基础。
在当今社会中,急功近利的人很多,有些人就喜欢走捷径,蜂拥而上。现在有些观众很浮躁,艺术家为了迎合观众的这种口味,也浮躁,艺术家的浮躁反过来又助长了观众的浮躁。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那种跟风的作者、一味迎合市场的作者所创作出来的东西是不会成为经典的,也是不会长久的。
我们的艺术需要慢,才能进入心灵。快的东西是进入不了心灵的。比如,现在有的电视剧生产的就是大量的垃圾,这些就是进入不了心灵的。
这种现象也跟近几十年来我国文艺的引导有关系。把整个艺术市场化,最后造成了这个局面。2015年来,中央出台了一系列解决、应对的政策,现在亟待地方政府、基层组织去落实。
文艺工作者是灵魂工程师,如何去引导读者、观众,是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去做的工作。一个时代最后留下的就是文艺精品。
作为一个剧作者,不同的写作阶段有不同的特点、不同的主题。纵观我国的戏剧创作、电影电视创作、文学创作等,最终能够成为大家的都是有丰富的社会阅历、丰富的社会实践、厚实的文化背景作支撑的。尤其是在当前资讯这么发达、传播方式这么便捷的情况下,多多借鉴、吸纳非常重要。
一个艺术家首先得有生活积累,而后在创作的时候不能浮躁,得静下心来创作,要把持住自己内心的东西,听从内心的召唤。
我个人比较赞同的创作方法是大家围绕着一个好创意来讨论,形成一个大纲,再根据大纲来装内容。这种创作方法特别适合写电视连续剧,来得快。可能并不一定适合戏剧创作,但是值得借鉴。创作一个戏剧或地方剧,可以先把观点抛出来当靶子,让正反双方进行辩论,进行思维碰撞,撞出精彩。
时代在进步,创作方式也在改变,现在如果还按照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方式去创作,可能就不行了。
比如我们现在重新演绎经典剧目的时候,导演、编剧进行二次创作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作品的商业属性。以前的很多作品被赋予了宣传教化功能,娱乐功能往往被忽略。
艺术家是一个个体,有其对社会、对历史、对文化的认知,很在乎其艺术价值的实现,但是大多数艺术家都有其供职的单位,如何在团队的价值取向和目标中找到实现艺术家个人价值的途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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