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一梵
苏景园,我内心的江南秩序
文梅一梵
又下雨了。
窝在家里舒适的一角,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作背景音乐,翻上几页书。
书里描述的梅雨、苏柳、巷门、深院的江南气质,在此时越发浓郁。若在此时着一身旗袍,撑一把油纸伞往苏景园里去,氤氲在细雨中的苏景园,一定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苏景园是离汉中市区最近的一处仿苏州园林的古建筑。
初进苏景园是去年的八月初。
那时正值盛夏,异常炎热。行走在青藤编织的走廊下,除了顿觉凉爽之外,还有暗香袭人。细细寻觅,原来这绿色的拱形走廊均由金银花的蔓藤缠绕而成。密密匝匝的白色碎花隐藏在百余平方米的浓荫中,独自芬芳。芳香由远及近,并慢慢向鼻尖上聚拢,使人在黯然伤怀的同时,又陷入撩人魂魄的沉醉。
平日里一向喜欢精致小巧的白色花朵。据说,越是颜色浅淡的花,香气会越发的幽远绵长。此时,幽幽芬芳,潜入心脾。恍惚之余忽而发觉,原来时光在老去容颜的同时,也会把一颗淡薄的心变得更加柔软。不但会为一朵花、一株草、一点香而怦然心动,也会为拥有片刻的宁静而满足。耳边有流水叮咚,闻声观之,见金银花拱门之下,依次安放着数个雕花石瓮。石瓮里清水涟涟,绿意盎然。水是从石瓮上端的竹筒中流进去的,水质清澈明净,可照花影,可掬水解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从古至今,人们对江南的向往之情,早已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诸多文人雅士、游人画者,或把对江南的倾慕留于诗词的字里行间,或把春情、春色流香于丹青之中,绘制成婉约隽永的图画。而这些含蓄优雅的表达方式,则是中国之本色。古城汉中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气候温润,田畴肥沃,自古人称“小江南”。也由于汉中不但是三国故里,又是历史文化名城的缘故,无论是古代的文人骚客,还是生活于此的子民和到此游玩的游人,都会在这种文化底蕴的熏陶下,以吟诗作文的方式抒发情怀。
八月的苏景园不但芭蕉等雨、清荷幽幽,紫薇花也是开得正艳。
往梁檐下、青瓦上、井台旁看去,大片大片的紫薇开得姹紫嫣红、铺天盖地、惊艳四方。不必移步,眼前就是一株生长了多年的紫薇树。枝干骨质苍劲有力,枝叶茂盛绿荫婆娑,硕大的冠体缓缓向四周延伸。猛一看繁花似锦,细品味才察觉,这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气度。从气度中传递出来的不凡,正在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万物;正在以四季轮回,草木枯荣又一春的自然现象,诠释着生命的真谛。
向院子深处走走停停,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可以用诗画来描述:老宅藏深井,石桥卧芙蕖,曲径往幽处,禅房定琴音。也可以入景随心地信口开河:花未央,落英迭迭香;水玲珑,人影画桥上。而开启在四处的红门,仿佛随时在等你回来,或故地重游。
走过一堵墙就有月季盛红,过了一座桥就见石榴花开。也或池里睡莲幽闭,也或水中绿苔覆石。当然也见:清泉石上流,红鲤水中闲。
苏景园不知道老了多少年,光看两棵长寿树上的牌子,已经有八百年多的历史。到如今还是枝干茁壮,遮天蔽日,冠体宽阔。
在园中最喜人的一处,是长寿树不远的短亭一侧,树荫下的石拱桥。水,从桥下缓缓流淌,青石桥上空无一人。此之景象,极像是梦里江南静守在一幅画中。从晓风残月到日暮西山,从满目悲凉皆无凭到尽是人间惆怅客。
而我,正巧打着油纸伞,上桥,入画。
此时,桥向空中拱起,桥上花影低垂。我在其中。天公作美,允许世间万物自成风景。
有时候空就是满,满满的悲喜尽在含蓄与深敛中,不动声色,任其澎湃。
许多的时候,人总是多情惹恼。猛一见拱桥,就仿佛是走进了一厢折子戏。戏里是一个寂寞的清夜,有女子身着青衣,胭脂香粉,花鬓流苏,轻舞水袖。更见水葱似的玉指,只向“那人”的额头上轻轻指去。就那么一指,娇滴滴、脆生生,幽怨的一段唱词就一越千年,咄咄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此时,这拱桥被称为断桥,亭子叫牡丹亭。
好一个残月映断桥,牡丹花下魂。比花好月圆来得凄美、决然。恰恰是这一份惊心的美,才配得上江南的清丽与怅然。
在院中折来拐去,见红墙碧瓦的背阴处,有幽窗洞开,芭蕉等雨;有雕花栏杆,廊檐彩绘;有短亭遁在长廊外,粉巷苏柳马头墙。
走着走着仿佛听见千年前的细雨,从青瓦上一滴一滴,滴入檐下的芙蕖,流入天井里蓄着。而天井深处,又有多少旧时光被收纳其中,任岁月淹没昔日的繁华。忽有一小院贸然而出,墙上挂有蒜头、葫芦、簸箕、斗笠、玉米棒子。从半掩的珠帘外,可见内室檀桌上有香炉、禅茶、笔墨、砚台等。院落地面用青石板铺就而成,院墙边有一方天井布满青苔,木格窗棂外的一簇芭蕉旁,有闲置的青花瓦罐。想必是昔日的主人也曾经恋荷,把瓦罐放置窗前,便于随时观赏。
而如今人去楼空,只怕是瓦罐也在寂寞中,期盼有心之人,添上几株。
行走于曲径回廊,眼下又到了荷花池边,一个宅院中的长廊。
向左,右折。长廊里有一排排的红灯笼高挂高悬,极像是电影里没有终点的长镜头。我仿佛看见,这深宅大院中,外出经商的男主人回家了。当他看见一廊檐的红灯笼时,即加快疲惫的步履,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往长廊尽头的厢房里去。寂静的夜里有脚步移动声、衣衫摩擦之窸窸窣窣声、轻叩门环声、点灯声、三两咳嗽声、“吱呀”一下红门打开声、幼儿啼哭声、娇妻轻唤声等。
此时江南细雨正缠绵,就连窗外的粉墙也躲在青砖黛瓦的檐下,暗生喜悦。巢里的雀儿也是听着雨洗芭蕉声,浅浅入梦。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收藏着一个江南的梦,梦里装帧着一个故乡,一份惦念,一段臆想,一首新词。
在这深墙黛瓦、长廊短亭的江南别院,我仿佛看见一位头戴瓜皮帽,后脑勺梳着小辫,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穿长衫的孩童,从粉墙拐弯处,一溜烟跑出来,又调皮地向奶奶的怀中扑去。奶奶用疼惜的口吻,拍拍孩童身上原本就没有的灰尘,再举手摸摸头顶,眼睛里满是爱意的责怪。这个孩童也许是雪地里捉麻雀的少年闰土,也许是从三味书屋里偷偷溜出来捉叫天子的迅哥儿。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起风了,衣袂翩然。兴许你无意间扭过头来,即可看见记忆中的桃花、折扇、碧罗裙,正从侧门的篱墙下翩然而来。
汉中苏景园,仿佛是流落在民间的古代公主,又像是乾隆下江南之后,路过的一处别院。不但沾染了帝王之气度,又平添了几分优雅的情调。它总是多情地把竹子当屏风,把禅茶当薄酒,把花树当红颜,把字画当书信,把落叶当令箭,让墙壁白着,让走廊空着,把红门洞开,让各处风景层层深入又各不相扰。言下之意就是在白出、空出、洞开处,预留一个朝代,让你我从此间走出来、又回去,回去化作院中的深井、石碾、木香、水袖、折扇。
在江南,在汉中,有诸多属于你我的故事,等着我们在此间相遇,别离,铭记。怕就怕在这繁华交替的尾声,所有的花都开累了,只有雪风尘仆仆地赶来与我会合,与江南会合。
而我自是择一处白墙,变成一株芭蕉任雪覆盖。
或者,销声匿迹。(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艳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