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徐 颢
“阴霾”难遮医者心
■文/本刊记者 徐 颢
编者按:
2016年度收官的时刻,最后一期人物,我们选择以4位医生的故事为人物专栏划上一个暂时的句号。曾经,身为医生的他们,以为自己职业和使命如同旭日,总带给人希望;然而现实却如同穿不透的阴霾,裹挟他们,黯淡了光芒。坚守、出走、沉默、忍耐,在这个医疗环境并不乐观的当下,他们有着各自的选择。我们坚信雾霾阻挡不了阳光,明天总会有太阳升起!
2016年11月6日,河北保定蠡县一名5岁小男孩落入枯井,历经500人参与的107个小时救援后,小男孩还是失去了生命。11月12日,一则与此相关的家属“医闹”的网络消息迅速蔓延,让不少医护人员觉得很“受伤”。坠井男童家属很快发出声明,称除了悲痛只有感谢,且“从未想过赔偿”。至此,这一“医闹”传言平息。
刘朋,北京某医院胸外科主治医师,在这家医院待了近10年。对于“病人的闹腾”,他早已司空见惯。我问他“怎么看医闹?”他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能怎么看?中国人,易激惹体质。”
2007年,刚来医院不久的刘朋还是一名转科中的住院医生,恰好轮转到普外胃肠科。第一位闹腾的病人家属就在一个夏日周末的值班现场登场了。
一名大约40岁的光头男子推门而入,冲着刘朋大声叫嚷:“把赵某某给我叫来!”这位男子的老婆是一位妇科恶性肿瘤病人,因为肿瘤长在了肠子上,转到胃肠科做完手术后,肠子漏了。赵医生是当时的手术医生。
瘦弱的刘朋打量着对面怒气冲冲的男子:凶神恶煞带纹身,但个头还不及自己。男子一把抓住刘朋的衣领,将他抵到墙上:“孙子,你今天必须把姓赵的给我叫来!”刘朋头一次遇见这种阵势,有点忐忑,但表面故作平静,答复说:“我没有这个权利!”正在掂量是否要真打起来的时候,一股酒味呛入鼻中,刘朋明白了——酒后滋事,自己不宜冲动。
男子借着酒劲,将刘朋桌上的电脑、病历本一股脑全掀到地上,动静太大,附近的护士只能叫来了保安,这场“闹剧”草草收尾。第一次遭遇“医闹”,刘朋很不快,但更多的是疑惑:病该怎么治怎么治,实在不服可以走司法程序,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闹算什么呢?
这仅仅只是开始。2011年,刘朋出了半年急诊。一天一宿的急诊下来,感觉“整个人被掏空”。
早上8点,刘朋接班,头班告诉他:“有位急性阑尾炎的老太太正在做检查,情况很严重,今天必须手术,但普外科没有床位,建议立刻去其他医院。”
检查结果一出,果不其然,重症急性阑尾炎。老太太坚持要在本院做手术,理由是“我只在这家医院有医保”,刘朋反复强调:“相信我,急诊在哪都能报销。对面就是同仁医院,您尽快去那里,不要耽误了。”可老太太就是不肯挪步。眼看老太太疼痛加重,面临穿孔的危险,刘朋继续向行政总值班打电话,依然是“没有床位,无法进行手术”的回复。1个小时过去了,事情依旧胶着。
正当刘朋准备下楼的时候,迎面一位30岁出头的男子挡住去路,问他是不是刘医生,刘朋不明就里,点点头,没想到男子一记拳头挥过来,刘朋及时用手里的病历夹挡了一下,转身就跑,跑了几层应急楼梯,回头一看没追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完全懵了。后来得知,男子是老太太的儿子,认定医院见死不救。
刘朋很纠结也很无奈:“卫计委有三甲医院限制加床的严格规定,没有床位我们无法进行手术,作为老百姓,心里有气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打人,作为医生,碰到没有权限解决的问题怎么办?”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一个大年初二,刘朋在急诊值班,突然有人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抬头,他就听见一连串叫骂:“孙子,你知道我要过来找你,你还跟别人说个没完。”原来是一位50多岁的老人搀扶着70多岁的老爹来医院拆线,非要今天拆,说是当时缝合的医生说嘱咐了八九天拆线,掐指一算正是今儿。然而逢上节假日,门诊不开,换药室也不开,老人便找到急诊来了。刘朋解释:“医院有规定,急诊医生只处理急诊,不处理门诊。”50多岁的老人情绪失控,挥出拳头没够着刘朋,于是,桌上的电脑又遭了殃。
刘朋说,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被人叫“孙子”,给病人开一沓子化验单,少说了一句“全部都要做”,就会被指着鼻子骂,医保问题解释得稍不清楚也会遭骂,他不想将此释为侮辱,只会安慰自己“权当是病人的口头禅。”刘朋喜欢当医生,也自认为是一名称职的医生。“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医院,吃饭没点,从不午休,从我当了医生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跟父母一起过春节。一年365天,我不来病房查房的天数不会超过10天,其中还包括外出开会。”
因为喜欢热爱,刘朋觉得,即使辛苦,但坚持也值得,可问题就在于:“我可以选择职业却不能选择病人”。
2015年3月,一位母亲从院长办公室所在的综合楼纵身跳下,当场死亡,没过多久,她身患重症肌无力、卧床昏迷的儿子也走了。虽然不是他的病人,但这件事一度成为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她儿子从小有脑病,做完胸腺切除手术,身体机能恢复了,可一直没醒。她天天来闹,突然有一天就跳楼了。听说精神上有些问题,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四处带着儿子看病,压力也大。”说完,刘朋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自语:“没有一个医生会希望自己的手术失败,手术达不到预期,病人发生意外,我也很难过。”落寞的语气中有着极度克制和忍耐。
最近,住院医生戴小林所在的医院三层血液肿瘤科病房外全部加装了铁栏杆,这让她感觉十分压抑,觉得自己“待的不是医院,更像是监牢”。不过她也能理解,这样一来再没有人可以从三层坠亡了。就在前不久,正赶上她值班,病房里一位70多岁的淋巴癌晚期患者从走道窗户跳下去,当场死亡。
身在血液肿瘤科,戴小林目睹过很多次“死亡”,每一次面对她都不轻松——“来住院的一般都是晚期,治愈预期低,病人压力很大,稍想不开就容易走极端。刚走的那位老爷子是个要强的人,不再愿意让人整天这么照顾着自己还不死不活,所以才……”
戴小林跟病人打交道多,这里每个病人通常会住上一两个月,而她每6天会轮一次夜班,从早上8点上班,到第二天早上8点交班,持续工作24小时。相处时间长了,病人跟医生唠唠家常是常有的事,所以,戴小林对每床病人的家长里短、性格特征都十分清楚,甚至有时觉得“对病人而言,不论身体还是心理,自己都能成为他们最信任的人。”怀抱这种信念,生性爱与人交往的戴小林彷佛找到了自己从医的第二原动力——“学医之前以为医生是万能的,包治百病,是最发光的职业,学医之后才发现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救死扶伤功能有限,‘偶尔能治愈,常常是安慰,总会给帮助’,或许安慰和帮助才是医生更大的社会作用。”
但医闹,一举将戴小林的这一信念击破,粉碎一地。就在今年9月,一名贫血病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死了,因为刚住进来没两天,病因还没来得及查清。戴小林第一时间采取了药物抢救,后来尊重患者家属意见放弃抢救,说等患者女儿过来看一眼就好,没想到患者女儿过来后指责医院放弃抢救。在家属的执意要求下,戴小林无奈又组织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还被当场录了像,家属扬言要告医院。
“死者的外孙看起来像个职业医闹,第一时间拍照录像联系律师,还让我们封存病历,根本顾不上看自己刚刚死去的姥爷一眼,看不出任何伤心。”更让戴小林觉得错愕的是,那位外孙竟然差点对她动了手。事后她想起来都心有余悸:那个身型魁梧的大男人,万一真要打了身高不足160厘米的她,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坐在这里治病救人。戴小林从来没想过,医生还是如此危险的职业,女性不宜。
王春燕大概也是因为“医生行业,女性不宜”,所以才在2015年12月彻底脱下了白大褂。到今年10月份,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友邦保险的一名业务经理,时间自由,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王春燕的履历,一直和医学有关:山东大学医学院毕业、协和医科大学硕士、清华第一附属医院6年多的心脏彩超实操经验。所以,当她提出想辞职的时候,家人一致反对,可她终究还是毅然迈出这一步,包括放弃正在攻读的博士学位。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时冲动,相反,当医生的利弊已经在她心里被反复掂量了许多遍:时间上不自由,行医6年多,每天定点上下班,每年除了5天年假,没有休过其他假期,连老父亲生病了,都只能利用年假,速去速回;收入和发展受限,晋升需要做科研、发表文章,偏偏自己又不喜欢做冷冰冰的研究工作,心脏影像技术如今也遭遇瓶颈,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操作,毫无新意。真正让王春燕觉得有意义的,是去贫困艰苦的地方参加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义诊,帮助当地医生提高诊断水平。“2012年我去西藏阿里地区的乡村和学校,那里海拔4800米,我背着便携超声机,对几千名儿童逐一筛查,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当医生是有意义的。我从不惧怕环境艰苦,相反,那样的机会让我心潮澎湃,宛若新生。”
2013年10月,王春燕怀孕了,自从怀孕之后,王春燕不再有机会外出义诊,每天就待在超声机前面,如同一颗螺丝钉,重复性工作。她有时想,5年后的自己会怎样?答案是:老样子。她似乎一眼看到了自己退休后的生活:继续出门诊,还不轻松。内心那个活泼的、追求理想的王春燕如同一只沉睡的精灵,时不时冒出来搅乱她的思绪,逼迫她一遍遍去理清:自己能否继续接受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最终,精灵唤醒自我,将她彻底从机器般精准乏味的生活中带离,辞职的时候,面对同事的不舍,院长好心的挽留,她还是坚定地拒绝,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想清楚了。
留下来的,继续忙碌9月27号深夜,宋军收到老同学戴小林发来的微信,知道她遇到医闹了,但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身边这种事太多,只是戴小林是个女生,又第一次碰到,他很替她难过。想想自己从医多年,还不曾趟过这滩浑水,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真的小心谨慎有效。他没有时间思考,因为每天实在太忙。
宋军是武汉协和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自从协和医院在武汉沌口经济开发区的分院建好后,他除了每周四在本院,其他时间则分配给了离家15公里的沌口分院。
早上10点,我在分院见到宋军时,他正在给第23位病人看病。一旁协助的护士告诉我,宋医生上午8—12点出诊,一般挂号40—60位病人。也就是说,宋军平均看诊时长为5分钟。
宋军戴着口罩,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会拉着病人的手闲话家常:“家里几个孩子?平日里忙不忙,睡得好不好?”他解释说,肠胃上的很多毛病由情绪导致,情绪紧张睡眠不好,加上生活习惯不健康,肠胃容易出问题。
来就医的大多是开发区的居民。每次,宋军都会问上一句:“有居民医保吗?”他习惯“药不开多,5天以内,尽量避免花钱检查”,对于复查的病人,会酌情开上几副便宜的药,告诉病人,“症状已经好转,就别费那个钱了”。也会劝诫老病号,“少抽烟少喝酒,别以为吃药是占了医保的便宜”。中途有一位中年妇女冲进来,对他抱怨,“为什么让我局部麻醉做胃镜,太难受了!”宋军告诉她,“全身麻醉比局部麻醉贵900多块,而且医保不报销。”随即又冲她笑笑,“我看你很坚强的。”
11点半,午餐盒饭送过来,被直接搁置在铁皮柜里。看完第42个病号已经是12点半。走出门诊室,宋军走进了斜对面的操作室,还有3台电子胃镜手术等着他。手术过程中,他拿着胃镜盯着屏幕的姿势固定得如同一幅画,他说自己也不觉得胳膊酸眼珠胀,在大手术中他常常需要保持这个姿势三四个小时。
走出操作室时已是下午2点半,宋军没有急着去吃饭,第一时间去了洗手间。整整大半天的时间,他没有喝水,是因为没有时间去洗手间。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换一份职业,不当医生?他依旧是温柔地笑笑:“有人挖我去当药品总监,没准我也能干得不错。不过,我还没想过不当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