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苹 果
○柏祥伟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年度小说排行榜》《年度短篇小说经典》等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三部。长篇小说两部。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之星”称号,山东省委宣传部“中国梦”主题征文小说一等奖等奖项。
这一片苹果树,十几年了。每年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就熟了。熟透了的苹果会落地,本来挂在树枝上好端端的,没有风吹,没有雨打,噗的一声响,砸在树底下,砸得人心疼。都说苹果结果分大年和小年,大年的时候苹果挂满枝头,红润圆滚的苹果挤着簇拥着,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闹腾,能把树枝压弯。小年的时候,苹果总是长得少,稀零零地结几个,歪脖子咧嘴的,眯着眼都能数得清。苹果结多结少,由不得人做主,只要尽心剪枝了,浇水了,松土了,施肥了,结多少苹果那是老天爷说了算。
陈福伺弄着这片苹果树,苹果树结多结少,陈福总是用大年和小年的道理来给别人解释,他也总是用这个道理来宽慰自己。其实谁能在乎陈福的解释呢,除了他的老婆刘玲玲,别人都懒得听陈福解释他的苹果树。这些年里,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抛下好端端的土地荒废着。陈福就在这些土地里栽下了苹果树,慢慢地,苹果树的面积扩大了,足有十几亩,在外人眼里也算是一片规模不小的苹果园。
每年过年的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过年,陈福总是背着一布袋苹果去这些人家,用低低的语气对别人说:“苹果树是你们的,苹果算我的,行不?”
其实没有人在乎陈福的这一布袋苹果,也没有人真正在乎陈福在他们的土地上栽上了苹果树。这些人在城里打工,最少的一年也能挣五六万块钱,谁还真正在乎家里的这片土地呢?这些人都不习惯种地了,他们只习惯了挣钱。他们总是漫不经心地啃着陈福的苹果,漫不经心地问陈福:“你捣鼓苹果树一年能挣多少钱?”
陈福低声答:“够吃穿的,落不下多少钱。”
问话的声音居高,答的声音低。别人明知道陈福一年挣了多少钱,偏偏每年还要在陈福送给他们苹果的时候这么问一句,他们想得到的只是陈福低眉顺眼的回答,他们只是要用陈福这样的回答来证明,他们挣的钱比陈福多,他们只是用这样的问答来告诉陈福,在家种地不如外出打工挣钱多。
陈福知道自己挣的钱不如他们多。陈福的左腿从小有残疾,走路瘸,出去打工挣不了钱,只能老实在家伺弄这片苹果树。他只能用这片苹果园来跟老婆孩子过日子。每年秋天,苹果熟了的时候,陈福就在苹果园摘苹果,他老婆刘玲玲就用小推车,推着苹果去镇上的大街上卖苹果。这一片苹果树,断断续续摘下来,足有两个月,刘玲玲就在镇上的街面上卖两个月的苹果。两个月忙活下来,仔细清点卖苹果的钱,除去农药肥料钱,能剩下三千五千块钱,陈福就觉得很知足。陈福对刘玲玲说:“再过十年,咱家也趁十万块钱了。”
刘玲玲痴呆呆地,半天不说话,只是轻轻叹口气,一直到陈福反复说了好几遍,说得刘玲玲真是忍无可忍了,才会反驳他:“再过十年你能趁十万块钱?你不吃不喝,扎住脖子喝西北风吗?”
刘玲玲这话真像一股凉飕飕的西北风,噎得陈福缩起脖子不吱声。陈福低头闷声继续去苹果园里摘苹果,刘玲玲继续推着车子去镇上卖苹果。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刘玲玲从镇上卖苹果回来,心急火燎地端起茶缸喝了几口水,抹着嘴巴告诉陈福:“我不想卖苹果了,我真是不想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卖这些烂苹果了。”
陈福的嘴巴合上了又张开,他的嘴巴哆嗦着张开又合上。
陈福哆嗦着嘴巴说:“那你想干什么?”
刘玲玲说:“我想跟你离婚,我不想跟你过日子了。”
刘玲玲说着呜呜地哭了。她哭得很委屈的样子,浑身抽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福看着刘玲玲哭。他蹲下身,抬头看刘玲玲哭,他想伸手擦擦刘玲玲脸上的泪,他的手伸出来,在刘玲玲面前晃了晃,陈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刀扎一样疼起来,这样的疼痛让他把手又缩到怀里。
陈福说:“我知道,你跟我受苦了。”
陈福低声说:“你别哭,我最怕你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难受。”
刘玲玲一哭,陈福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没本事的男人,没本事挣钱让妻子和闺女享福,只能让刘玲玲推着车子卖苹果;陈福觉得自己真是个笨男人,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总有不让刘玲玲哭的本事吧。
陈福说:“玲玲你别哭了,只要你不哭,我什么事都依着你。”
陈福和刘玲玲结婚十几年,他俩从结婚以后就开始种苹果树。刚开始是几棵,后来就栽满了自家的地,再后来就把附近别人荒废的土地也栽上了苹果树,慢慢地,陈福和刘玲玲的苹果园就在他们眼里长满了。陈福看着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总是没来由地高兴,可是刘玲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刘玲玲总是看着这片苹果园没来由地就掉泪。
刘玲玲刚开始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掉泪,后来当着陈福的面也默默地流泪。刘玲玲怀孕的时候也哭,生下了女儿静雯的时候,刘玲玲就哭得更厉害了。经常是,她搂着静雯,哭得满眼的泪水都落在了静雯脸上,她给静雯擦泪,擦着擦着就哭出了声,吓得静雯也跟着刘玲玲哭。刘玲玲哭什么呢?陈福问过几次,刘玲玲面对陈福的问话,不吱声,反而哭得更厉害。陈福就不敢问,陈福慢慢也就明白,刘玲玲跟他过日子是委屈的,陈福一个瘸腿的人,一个不会挣钱只会捣鼓苹果园的人,一个只能让刘玲玲推着车子去镇上叫卖苹果的人,刘玲玲能忍得住风吹日晒,可是她实在是忍不住别人看她的眼神。刘玲玲蹲着卖苹果,别人站着买苹果,一高一低,刘玲玲只能抬起头来看别人,她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居高临下。刘玲玲低头卖苹果,心里就扎刺刺地难受,凭什么呢?别人凭什么这么看我,我站起来和别人一样高,别人凭什么这么看待我?可是刘玲玲却不能站起来,她站起来就不能卖苹果了,刘玲玲真是觉得委屈。
有一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跟前的苹果摊位上,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那人不问价钱,开口就要买下刘玲玲全部的苹果。刘玲玲又惊又喜,慌张地给戴墨镜的男人往轿车的后备箱装苹果。那一堆苹果一百块钱,男人没还价,给了刘玲玲钱,临走时只是对着刘玲玲叹口气。刘玲玲没在意男人的唉声叹气,只是觉得这男人真奇怪,没来由地怎么就买光了她的苹果呢。卖光苹果的刘玲玲可以早回家歇息,不用再蹲在大路边被风吹被日晒。次日下午,那个男人把车停在了刘玲玲的苹果摊前,还是不问价钱,买光了刘玲玲剩下的苹果,还是叹口气就走。一连四天,男人每天下午都来买光刘玲玲的苹果。这天,男人叹口气要上车的时候,刘玲玲实在忍不住了,对戴墨镜的男人说:“谢谢您!真是的,太谢谢您了。”
戴墨镜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刘玲玲,看了老大一会儿,才迟疑着把墨镜摘下来。四目相对,刘玲玲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下,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他是刘玲玲的高中同学宋伟。刘玲玲和宋伟同班同桌,一直到刘玲玲跟陈福结婚以前,刘玲玲才把宋伟写给她的情书烧了。
刘玲玲看着身宽体胖的宋伟,十几年没见,刘玲玲还是认出宋伟来了。
刘玲玲搓着手,她快要把手掌心都搓出汗来了。刘玲玲搓着手说:“怎么是你啊?”
刘玲玲低声说:“原来是你啊?”
刘玲玲是自问自答的。宋伟没有回答刘玲玲的话,他只是在临上车的时候,又低声叹口气,对刘玲玲说:“累一天了,早回家歇歇吧。”
陈福见不得刘玲玲整天这么哭下去,为了不让刘玲玲哭,陈福答应跟刘玲玲离婚。只要她能不哭,只要她能幸福,她怎么过都行啊,她愿意跟谁过得高兴,就跟谁就是了。陈福想得就是这么简单,他真是害怕刘玲玲哭,刘玲玲用她的哭声逼着陈福跟她离了婚。刘玲玲走的那天,哭得浑身哆嗦,眼泪无声地淌,怎么擦也擦不完。陈福对她说,咱们都离婚了,如你所愿了,你还哭什么呢?陈福说,你想哭找个地方自己哭吧,你这么一哭把咱闺女都吓坏了。陈福这么一说,刘玲玲哇的一声就哭出声来了,她呜呜哇哇地哭着把静雯抱在怀里,没命地亲着静雯地脸,哭着对陈福说,她想把静雯带走,她哭着说了三遍,终于把陈福惹怒了,陈福说:“不行!”
陈福说:“什么事我都依着你,就是这事不行!”
陈福简直是对着刘玲玲咆哮,他像一棵快要被狂风刮歪的树一样,对着刘玲玲发怒。陈福的咆哮把刘玲玲的哭声压下去了。那天早上,陈福看着刘玲玲哭着离开了家,刘玲玲的哭声让他心里刀扎一般疼,他怎么不恨这个离开他的女人呢,他怎么对这个不能跟他共患难的女人恨不起来呢?他在心里只是恨自己,怎么还心疼这个女人哭呢?刘玲玲的哭声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扯着陈福。陈福牵着女儿静雯的小手在后面跟着边哭边走的刘玲玲。刘玲玲呜呜的哭声像一股强劲的旋风在大街上刮着,刮得刘玲玲的身子也跟着东倒西歪。陈福低头对静雯说:“你妈妈要走了,你喊妈妈,你喊她转过身来。”
静雯果然就喊了,静雯是哭着喊的,静雯喊:“妈妈,妈妈。”
静雯的喊声就像一根棍子,一下子打在了刘玲玲的身上,陈福看到刘玲玲随着静雯的喊声,摇晃着歪倒在地上。她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的手撑在地上,眼泪噗噗地掉在地上的尘土里。刘玲玲抬头哭着对陈福说:“求你了,陈福,求你别这么折磨我了行不?”
刘玲玲边哭边说:“陈福,我求你们爷俩了,你们别跟着我,我求你们回去吧。”
刘玲玲边说边把头磕在地上,如捣蒜的样子,刘玲玲耷拉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只是使劲地朝地上磕着头。陈福赶过去拉起刘玲玲,可是他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他擦了一把泪,抱起静雯转身朝家走。他逼着自己走快一些,简直就要奔跑起来,他忘了自己是个瘸腿的人了,他跑得踉跄不定,像是被谁追着似的。刘玲玲的哭声似乎越来越小了。陈福只是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他听到静雯在他身上哭着说:“爸爸,我看见我妈妈上车了,我妈妈跟一个开小轿车的男人走了。”
陈福绷着嘴巴不吱声,他逼着自己跑得更快一些,他逼着自己不要回头看。陈福一直跑回家,他把静雯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喘着粗气。他想,走了也好,她走有走的理由,但愿她能找个永远不会惹她哭的男人。
刘玲玲跟着那个开轿车的宋伟走了以后,陈福带着静雯回到了娘的家,他打算以后跟娘一起过日子。娘搂着静雯质问陈福:“你怎么能让你媳妇跟别人走呢?你怎么这么笨呢?”
陈福说:“她走有她走的理由,她想走就走吧。”
娘气得喘着粗气哭起来。
娘哭着说:“这日子以后该怎么过?儿啊,你说,这日子以后该怎么过?”
陈福扛着镢头走在去苹果园的路上,别人也问他:“你怎么这么笨?就这么让你媳妇走了?”
陈福还是那句话:“她走有她走的理由,她想走就吧。”
陈福知道刘玲玲跟着那个叫宋伟的男人去城里过日子了。他打听了宋伟的情况,知道宋伟是刘玲玲的高中同学,宋伟早年离婚,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是不太好。他虽然开着一辆小轿车,可是那辆轿车是宋伟吃饭的本钱,靠小轿车跑出租,挣些零花钱过日子。可是刘玲玲愿意跟他走,那就走吧,陈福想,只要宋伟不惹刘玲玲哭就行。
陈福不恨宋伟,也不恨刘玲玲。有什么可恨的呢,陈福想不起来他恨别人的理由。陈福依旧每天去伺弄他的苹果园,松土,浇水,打药,看着苹果树开花结果。秋天里,苹果又熟的时候,陈福开始摘苹果,开始推着车子去镇上卖苹果。陈福蹲在路边上,看着一辆辆轿车从他身边穿过,陈福就想,刘玲玲是不是坐在其中的一辆车子里呢?陈福这么想着,就把头低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发呆。陈福想老娘的身体还算好,静雯已经上学了,今年的苹果赶上了大年,苹果结得压弯了枝头,这日子,其实怎么过都很好。陈福想得就这么简单。
他以为他的日子会这么简单地过下去,可是静雯却生病了。刚开始是发烧,浑身没劲,陈福以为女儿是感冒了,小镇的医生也以为是感冒,按照感冒的处方吃了一段时间的药,还是不退烧,静雯走路越来越没劲,喊着身上疼。这小小年纪,怎么说疼就疼呢。小镇上的医生不明白,撵着陈福带着静雯去县里的医院看。县里的医生给静雯验血,拍片,做了一上午的检查。等陈福去问医生结果的时候,医生的脸色不太好,吱吱唔唔地建议让陈福去省城医院再看看。
县里的医生说:“咱这小县城,医疗水平实在是有限。”
陈福听着疑惑,心里开始发慌,当天下午就带着静雯去了省城。赶到省城大医院里,又是做一系列的检查,等陈福问医生结果的时候,医生看看陈福,又看看静雯,告诉陈福,你女儿得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更换骨髓是唯一挽救的办法。
陈福一下子就懵了,怎么可能呢,静雯怎么会得这种病呢?陈福追问医生,医生说,这病再拖下去就成白血病了,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吧。
俗话说,有什么也别有病,没什么也别没钱。可是呢,电视里也看不到的故事情节,说书人嘴里也编不出来的传奇段子,却在陈福身上发生了。不该没有的钱,不该有的病,该有的和不该有的,就像两根棍子,不依不饶地砸到陈福身上了,一下子就把陈福砸晕了,砸得陈福手足无措,陈福的生活一下子就被静雯的病给打乱了,是屋漏偏逢连天雨,还是走霉运的人喝凉水都塞牙呢?一下子就乱成一团麻了。陈福连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的心情都没有,就开始了给静雯治病的漫长日子,输血、吃药,两个月就花了一万块钱,陈福这些年积攒的钱眼看就要花空,可是静雯的病还要这么维持治疗下去,维持治疗的目的,就是等待骨髓干细胞的配型出现。这机会是渺茫的,就像从大海里捞一根针,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静雯配型成功。静雯得了大病的消息很多人都听说了,都给陈福多多少少的帮助,但也都在心里疑惑,这个八岁的孩子,还能活多久?陈福想不了这么多,女儿活过一天就是一天,多活一天说不定就有了治疗的机会。陈福只想,宁愿我死,我女儿的病能治好就行。陈福一边给女儿治病,一边伺弄苹果园,一边等待给女儿骨髓配型成功的机会出现。就在这样的等待里,女儿的治疗费用达到了三十万,能借钱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不该借的也开口借了。陈福求助当地政府,政府工作人员集资捐款,启动各种救助资金项目。一年过去了,陈福又花光了这些资助的钱,静雯骨髓配型还是没有合适的。陈福都以为真的要失去女儿了。就这么等着盼着,还是把好消息给盼来了,省城的医生打电话告诉陈福,在北京中华骨髓数据库里,找到了适合静雯配型的骨髓干细胞,要陈福马上带着静雯去做手术。
陈福高兴得当时就掉泪了,医生告诉他手术费用需要四十万块钱时,陈福也只顾高兴地说好。放下电话,陈福才想起医生说的这四十万块钱来。四十万?这么多,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啊。陈福去哪里弄这四十万块钱呢?陈福真是手足无措了。他逢人就说,静雯有救了,静雯只需要四十万块钱就能活命了。所有的人都替陈福高兴,所有的人都掏钱帮助陈福。陈福对所有他认识的人说给女儿救命的消息,他反复说,断断续续又得到了好心人集合起来的十四万块钱的帮助。给陈福钱的人,大多陈福都不认识,这些钱是好心人在好心人的圈子里收集起来的,一百块,二百块,上千块,一点点的,聚集了这十四万块钱。这些钱需要陈福卖多少年的苹果才能还得清呢。陈福在苹果园里数他的苹果树,他知道,他这辈子一直这么伺弄这片苹果园,恐怕是到他死了也还不清给女儿治病的钱。最要紧的是现在还差将近二十万块钱,陈福几乎快要急疯了。他实在是想不起谁还能再帮他,谁还能一下子掏出二十万块钱给他这个负债累累的瘸腿。陈福瘸着腿再一次向亲朋好友求告。陈福以为自己再也借不到一分钱了,刘玲玲却给他打来电话。刘玲玲在话筒里的没哭,她只是向陈福要帐号,说要打给陈福二十万块钱。
陈福听着都愣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玲玲会给他打这个电话,他以为刘玲玲早就把他和静雯给忘了。可是现在刘玲玲确实是向陈福要打钱的帐号。
陈福说:“你哪来的二十万块钱?”
刘玲玲说:“我和宋伟用住的楼房抵押了二十万块,这钱就用来给静雯治病。”
陈福说:“宋伟他愿意这么做吗?他愿意给我的女儿治病吗?”
刘玲玲说:“宋伟愿意,静雯也是我的闺女,他怎么不愿意呢,只要我高兴,他就愿意。”
陈福噢了一声,他不知道该问什么了。过了好大会儿,陈福才听见自己说:“那就好,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陈福放下电话,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到刘玲玲会打给他这么多钱,他更想不到宋伟会愿意把自己的住房抵押给银行。这怎么说呢?陈福想来想去,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想不到这个抢走了他老婆的男人会这么做。
真好。陈福只能这么说了,一直到刘玲玲把二十万块钱打到陈福的帐号上,陈福还是只会这么说,真好。所有人问陈福怎么凑齐钱给静雯治病的时候,陈福都说,是静雯他妈把现在的家抵押给银行了,真好。所有的人听陈福这么说,都跟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有陈福的娘叹气说了一声:“难为静雯的妈妈这么做了。”
陈福听娘这么一说,心里才觉得,这二十万块钱,逼得刘玲玲把现在的家都抵押给银行,真是难为了刘玲玲。娘这么一说,陈福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对刘玲玲打了二十万块钱这事,陈福反倒不再主动提起了。真的,陈福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静雯终于住进了省城医院,为动手术做前期的观察和治疗。陈福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些。娘在医院照顾静雯的时候,陈福回到了村子里。他惦记苹果园里熟透的苹果,他更惦记另外一些事,噪噪杂杂的,都是些什么事呢?陈福说不清,他只是被莫名的噪杂折腾得坐立不安。他推着车子去苹果园摘了满满两口袋苹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着急摘这两口袋苹果,他把这两口袋苹果装在推车上,沿着村街的大路朝前走,他的瘸腿蹬着地面,歪歪斜斜朝前走,路上起风了,呼呼的风声是从身后刮过来的,就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陈福朝前走,陈福被刮不停的风驱赶着,没有停下来的空隙。他走啊走啊,走得浑身冒汗,走得双腿生疼,他的脑子里满登登的像沸腾的水。陈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错,其实陈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想让自己朝前迈动步子。一步一步,终于看见城里的楼房了,陈福终于走在了城里的大街上。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像个迷路的蚂蚁在树桠上转圈一样,累得一步也走不动的时候,才把小推车靠在路边的法桐树上,瘸着腿走进一家商店,陈福逼着自己呼吸平静了一些,才摸起商店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刘玲玲打过的那个手机号码。话筒里嘟嘟响了老大会儿,陈福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陈福对着话筒说:“我找刘玲玲。”
话筒里停顿了一下,陈福听到那个男人说:“噢,我是宋伟,刘玲玲出去买菜了,你哪位啊?”
陈福噢了一声,伸长了脖子,吞动着喉咙对着话筒说:“我摘了两口袋苹果,自家果园里的,我送给你尝尝。”
那边的男人迟疑着说:“苹果?你是……静雯的爸爸吧?”
陈福嗯了一声:“是,我是静雯的爸爸,俺家的苹果很甜,你尝尝吧。”
那边的男人便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了,好吧,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陈福告诉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他放下电话,给商店老板电话费的时候,陈福又买了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口,走出商店门口。陈福把矿泉水倒在手里,把手里的水泼在脸上,使劲搓了几把脸,然后转过身,对着商店门板上的镜子打量自己,他揉了一把眼皮,抬手捋顺了蓬乱的头发,又整理好被风吹皱的衣领。是啊,陈福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这么仔细照镜子了,陈福差点从镜子里认不出自己了。现在呢,他马上要见到一个他应该感谢的男人,这个男人对他来说很重要,以前从来没想过见他,从来没有,可是现在,陈福知道,他稀里糊涂地推这两口袋苹果来到城里,就是来跟这个男人见一面的。
真是该见一面啊,陈福这么想着,他偏头审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心里慢慢平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