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样的童心

2016-02-06 06:54张守仁
星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洋娃娃报告文学

○张守仁

雪一样的童心

○张守仁

新时期以来,以报告文学闻名于全国的,首推徐迟,其次是黄宗英、理由、陈祖芬。他们四位的作品题材重大,语言精彩,结构严密,文学性很强,因此博得广大读者的喜爱。要写当代报告文学史,他们是必须提及的重要人物。我和他们有较多的接触与交往。徐迟,我曾和他在深圳西丽湖度假村共同度过一个月的创作假,我俩在饭后散步中谈他的《哥德巴赫猜想》,谈他的译作,谈他对科学的酷爱。黄宗英,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曾前往王府井和平宾馆八楼拜访过她,我在《十月》上编发过她交给我的报告文学《大雁情》,后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全文转载,荣获全国第一届优秀报告文学奖。至于理由、陈祖芬两位,我和他们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北京崇文门外东兴隆街51号一起生活、写作长达一年之久。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互帮互助,切磋写作技艺,获益甚多。

本文只写陈祖芬,写她的经历,写她的爱好,写她的创作,写她那像雪一样单纯、洁净的童心。

祖芬是《十月》的骨干作者。她写的《经济和人》在《十月》上发表之后,受到张光年、冰心两位文坛老人的夸奖。她的报告文学《孔雀东南飞》,获第五届全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奖。自从她的报告文学《祖国高于一切》《太阳从这里升起》在《人民日报》发表后,便声名鹊起。全国许多单位都约她写稿。

本世纪初,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和友人驱车去中国文联大楼对面的兆隆饭店大堂,接了陈祖芬一块儿到城南去采访。车子向南二环路开去,坐在副驾驶的祖芬忽然回头对我说:“老张,昨晚我没睡好,凌晨三四点钟才躺下,现在迷迷糊糊的。”我问为什么。她说:“玩洋娃娃呀!”我吃了一惊:“你这么大年纪玩洋娃娃,怎么会玩到凌晨呢?”祖芬笑道:“打扮小女孩子是很费时间的。要给每个娃娃梳头呀,穿衣呀。我有许许多多洋娃娃,自己房间放不下,就把她们寄放到母亲卧室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她的弟弟——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写的自传《超越自我》里的一句话:“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她是宁愿玩洋娃娃,也不愿下棋的。”他们当中学校长的父亲本想把棋艺传授给大女儿祖芬,祖德只能列席旁听。但祖芬心不在焉,下得不好,经常输给旁听生弟弟——她的兴趣不在下棋,而在看童话和玩洋娃娃。于是他们的父亲便放弃女儿,改教儿子了。这样,祖芬便把中国围棋大师的桂冠,让给自己的弟弟去戴了。

在东兴隆街51号期间,祖芬告诉我,她上高二时还抱着洋娃娃上学。她特别喜欢洋娃娃,可家里没钱买。她母亲用棉花和布做了个洋娃娃,五官都是她妈用毛笔画上去的。她很满意,一点都不怕同学们嘲笑。有一天,团支部书记找她谈话,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入团吗?因为你太幼稚,你怎么还抱着个布娃娃上学呀?”祖芬虽然受到了批评,但积习不改,爱洋娃娃的习惯一起保持到中老年。

当代作家中,许多人有收藏的爱好。有的收藏奇石、陶罐,如贾平凹;有的收藏艺术品、三寸金莲,如冯骥才;有的收藏经典音乐唱片、精美节目单,如肖复兴;有的收藏名人信件、签名赠书,如吴泰昌;写中篇小说《烟壶》的邓友梅,爱收藏工艺精巧的鼻烟壶;爱喝酒的短篇圣手林斤澜,收藏各种形制的酒瓶;酷爱文物的高洪波,爱收藏各种各样的古砚;热爱外国文学的诗人吉狄马加,喜爱收藏各种经典译文。童心长存的陈祖芬,则收藏各种姿势、不同穿着的美丽洋娃娃。她到各地采访,或出国访问、旅游,购买洋娃娃,是一项重要活动。每次买到一个靓丽的洋娃娃,她喜不自胜,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2009年夏天,我和编辑家崔道怡受中国作协书记处委托,向全国数十位名家约写国庆六十周年的征文。作协创联部的高伟开车把我俩送到东四环路陈祖芬的新家。祖芬领我们参观了陈列着国内外众多洋娃娃的展室,那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看得我们惊讶不已。即使到了中年以后,祖芬仍像少女时代那样爱荡秋千。她常偷偷溜进公园中的儿童乐园,看看附近无人,便抓紧时间,揪住绳子,飞快地跳上踏板,酣畅淋漓、哈哈大笑地荡上几圈。她发问:为什么成人之后,就不能荡秋千,不能有童趣,不能开怀大笑,不能忘形地快活?为什么成人就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死气沉沉?

认识祖芬已经四十多年了。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她永远是短发,素面朝天,挎一个书包,张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世界。她上高中时爱打篮球,一直打到上海篮球队要给她发球衣的前一天,因打球过猛病倒,休学了半学期。那时艺术院校先招生,她上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1964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朝阳区文化馆工作。她像孩子似的有一个“真……的”之口头禅。有一次,她的同事在院子里逗她:“祖芬,我知道你今天吃的是什么。”“呀,真……的?你怎么知道的?那你说说,我到底吃了什么。”同事说:“今天你吃了糖三角。”“呀,你怎么知道的啊!?”“瞧,你上衣上还残留有糖汁呢!”她爆发出一陈响亮的笑声,乐不可支地几乎蹲到地上去。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祖芬迁居在劲松住宅区。有一次,她到邻居胡蓉家里串门,看见桌上摆着一碗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鸡蛋羹。见那碗蛋羹中间鼓凸起一个很大的包,她好奇地问:“呀,这鸡蛋羹中间怎么还鼓包呀?”文学编辑胡蓉说:“你把鸡蛋打碎了,搁上油、酱油、葱花,放在锅里蒸,熟了,就能蒸出这个样子。”“真……的?这么简单?”又是哈哈哈一陈笑声。

陈祖芬日常生活的知识不多,更谈不上精打细算。还是那位女邻居胡蓉,有一天看见祖芬在东单菜市场上买了一大网兜蔬菜,有茄子、豌豆、黄瓜、白菜,背着它们艰难地挤公共汽车。女邻居说:“你买这么多菜,要吃多少日子?时间长了,蔬菜会烂的。”她吃力地弯腰背着,说:“真……的?我看见新鲜,图省事,就一个劲地买。”

祖芬不善收拾家务。当她还住在东单青艺剧院宿舍时,有一次我有事找她。穿过非常幽暗的楼道,往祖芬家里走去,竟看见她六岁的儿子,抱着比他高的拖把,在认真地拖地板。我一下子想起雨果《悲惨世界》中那幅珂赛特抱着大笤帚的插图,心想祖芬倒是教子有方,儿子那么小就让他参加家务劳动了。

祖芬从小就有童话情结。小时候她的家住在上海襄阳公园后面的新乐路。那一带解放前是法租界,街上的建筑物主要是法式洋房和公寓。马路两边法国梧桐长得高大、茂密,它们伸展出来的树枝在马路中间合拢,形成一条清静凉快的林荫道。小祖芬常从旁边石库门弄堂房子里出来,到梧桐树下一个老人开的书亭里免费看小人书,尤其是安徒生的童话。她爱上了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姑娘、小美人鱼、豌豆公主。童话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活泼的生命力。后来祖芬当了作家,到各地采访,情不自禁把看到的对象加以感情化、儿童化,甚至使用童话般的语言。有一次她到川北一个钢厂,看见新诞生的钢锭那通红的胴体,便兴奋地说那是刚出娘胎的、带着血迹和温度的、可爱的胖娃娃。后来她当了政协委员,特别喜爱同是政协委员的美术家韩美林画的那些小猫小狗、小鸟小鸡、小虎小狐、小福娃。韩美林把他喜欢的一千件美术作品,贡献出来,在杭州植物园里建立了一座韩美林艺术馆。这样,杭州植物园真正成了艺术的“美林”了。马云阿里巴巴的总部也在杭州。所以,祖芬书写美丽、现代杭州的报告文学,就取名叫《杭州的现代童话》。

祖芬永远年轻。她46岁那年,挎着书包,进北大图书馆资料库查资料。正当她往书库里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工作人员一声大喝:“同学,把书包存下!”那位图书馆管理员,见闯进一个留着刘海、剪着短发、体态轻盈、衣着朴素、挎着布包的人,便认定她是刚进北大不久的新生。因为是书库,祖芬勉强忍住了,否则又会爆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2001年1月6日,那天是星期六,晚上6点,陈祖芬和她的先生刘梦溪到建国门外一家咖啡馆,举办了一次有十六位文人参加的Party。这十六人平均年龄七十多岁。季羡林年龄最大,已是九十高寿。参加聚会的有王蒙和他的夫人崔瑞芳,有研究美学的李泽厚,有理论家龚育之,有北大中文系前主任严家炎,有哲学家汤一介和他研究比较文学的夫人乐黛云教授,有出版界的领军人物董秀玉及其先生。祖芬给与会文友的新世纪礼物,竟是能摇、能吹、能响的幼儿玩具。其中有拨浪鼓,会笑的铃铛,能走的毛绒小鸡,会响的气球榔头,还有毛绒熊、卡通狗、大娃娃、小娃娃,都是逗幼儿的小玩具。席间,文化学者刘梦溪掏出一沓红笺,说这十六个笺里都有祖芬写的一句话,都标着号码,都有礼物袋。抽笺时,季羡林先生抽到一号笺,打开念:“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大家鼓掌。都说一直穿着蓝布中山装的季先生,是新世纪中国最美的文人。他得到的礼物,是一个玩具摇奖器,一按钮,一堆彩球蹦跳起来。祖芬那天抽到的笺是:“这也好,那也好,因为你是青春宝。”大家又鼓掌。真是奇妙,笺如其人。这句话最适合青春永驻的祖芬。大家笑着,都摇响自己手中的玩具,用欢笑迎新新世纪的来临。这样,祖芬把首都国家级名人的聚会,办成了活泼、天真的儿童乐园。

祖芬常用她的童心、童趣、童真,感染、影响她的朋友们。她希望大家忘记年龄、忘却烦恼,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任何人都是复杂的。祖芬有她天真、单纯的重要一面,也有她思想深邃、富有智慧的另一面。我读她的报告文学,每遇哲理和警句,看到闪烁在字里行间的思想火花,有时心生困惑:阅历不多、心地纯净、活泼开朗的祖芬,怎么能写出如此深刻的文字来呢?

我想,也许正因为她心地单纯,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看到光明和美好的同时,也洞悉了现实中的阴暗,社会里的污浊,人际之间的恶行。正因为她心地单纯,她才更加不能容忍世界上的丑恶,用常人看不到、发现不了的美,去焚烧它们,驱除它们。正因为她心地单纯,犹如一面明镜,更能照出事物的本来面目,照出平凡人身上不平凡的精神,从而谱写出昂扬高亢的赞歌;并能照出各个角落的污垢和弊端,毫不留情地、嫉恶如仇地加以抨击和鞭挞。

祖芬文如其人,行文风格,节奏明快,感情跌宕,思想跳跃,常常蹦跳出凝练、睿智的语句。看到她那些闪光的语言,我常常兴奋得立即给她写信,家里都装了电话、有了手机之后,立即通话,表示我的欣赏和祝贺。

我在日记中记下不少她写的充满哲理的、格言式的警句:

“独创带来孤立,平庸带来团结;温暖造就优柔,严酷造就顽强。”

“空谈失去,只会加倍地失去;等待顺境,只会愈发地不顺。”

“磨难使人坚忍,一无所有使人一无所惧。”

“贫穷和愚昧是一对孪生姐妹。”

“连连的成功可能毁掉一个积累不多的人才,连连的失败也能铸就一个坚忍不拔的勇士。”

“成功的秘诀是绝对不要吝啬精力。”

“现代化也是知识化,知识是立国之本。”

“经济的活跃决定了思想的活跃,社会的发展促进了民族的发展。”

读到以上这些文字时,我觉得我熟悉的、爱笑的、充满童真之趣的陈祖芬,闪耀着思想者的风采和智慧者的光芒。我觉得我不认识她了,应该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曾见过祖芬幼年时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大弟弟陈祖德、小弟弟陈祖言站在照相馆圆形木台上的合影。那时她只有七八岁,梳着短发、留着刘海。姐弟三人都穿着深色衣裤、新皮鞋。三双眼睛都凝神盯着蒙着黑布的照相机的镜头,其中尤以小弟弟祖言的眼神最专注。在姐弟三个到照相馆合影的小小年纪,留美回来当中学校长的父亲,天天给他们讲《水浒传》《西游记》,或教他们《诗经》《唐诗》《宋词》《史记》《古文观止》,并要求背诵其中的经典篇章,还教儿女们写诗填词。故祖芬最早发表的是诗歌,如《白雪抒情》《魅力》《我拥抱明天》等。1976年周总理逝世后,她写了一首歌颂伟人的长诗。1977年初在东单青艺剧场舞台上,我听青艺演员朗诵过它。祖芬身上有诗人的灵气和激情。这在她后来的报告文学中时有流露。

祖芬的大弟弟陈祖德,陈毅元帅夸他是下围棋的神童。他少年时代就从上海调到北京专业下棋了。后来,他执掌中国围棋院多年,为中国围棋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最令我吃惊的是祖芬的小弟弟陈祖言。他比姐姐祖芬小两岁,比哥哥祖德小一岁,但背古代诗词,他记忆力最好,背得最快最熟,几乎过目不忘。在学业上,他几乎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15岁从同济大学预科毕业,本可直升同济大学,但体检时发现他有肺结核,医生要他卧床休息。四年后他才病愈。自己提出到我老家崇明岛垦荒种地。过了6年,他又当上了铁路局筑路工人。“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荒疏了这么多年,他竟一跃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而且是全国只招一名的古典文学唐宋专业。又过了几年,他考上了美国一所名校留学去了,而且不久当上了纽约州立大学的教授。如此火箭式上升的经历,使我感到十分吃惊。我曾在祖芬家里问过她母亲:“伯母,您培养的三个儿女,个个如此优秀,如此出类拔萃,您是怎样教育他们的?”

慈祥、贤惠的伯母,朝我笑笑,谦逊不答。那样充满热情。

2001年7月13日,申奥投票那天,从中午起,她就打开电视机等待投票结果。当萨马兰奇于当晚10点宣布“北京”时,祖芬因为过于激动,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自己饿了,因为她整天不离开电视机,已十多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祖芬,她对国家大事怀着这样一副热心肠。

那个从上海石库门里走出来、在街头报亭边免费阅读童话长大的小女孩,经历了五六十年的岁月之后,仍张着一对好奇的眼睛仔细观察着世界,凝神感受着时代脉膊,贪婪地关注生活中的新鲜事物,夜以继日地赶写她一篇又一篇锦绣华章。犹如高坡密密草丛下渗透出来的、夹带着山花和清音的溪流,一路欢笑着澄澈地向前流淌。其实,祖芬本人就是一个童话。

或有人问我:“你认识的许多作家中,心态谁最年轻?”

答曰:“祖芬。她有白雪那样洁净的童心。”

通常是,越是缺乏教养的人,越是在意服装和外表;越是内心世界丰富的人,越不注意打扮和包装。

祖芬从不刻意打扮。她拒绝首饰,讨厌穿金戴银。她永远像儿童那样本真,像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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