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声被夏日允许

2016-02-06 06:54○汪
星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纺织娘蛙鸣细小

○汪 峰

鸣声被夏日允许

○汪 峰

汪峰,1965年12月生于江西铅山。现在江铜集团旗下四川凉山州某公司工作。诗、散文、评论、摄影四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有诗文刊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美文》《星火》《青年文学》等专业刊物。有诗文入选《2003年中国年度最佳诗歌》《2003年中国年度精短诗选》《2004年散文诗精选》《世界当代经典诗选》《打破新天:当代中国诗歌英译集》等选集。江西省第三届、第五届谷雨文学奖获得者。参加过《诗刊》第十二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写在宗谱上》、与人合集《江西九人诗选》。

夏日,窗外的蟋蟀、纺织娘、青蛙和蝉等在细声细气或大声地鸣叫。那些像溪泉浸湿草根的鸣声,潺缓或激越而来,拨打着我身体里闲置了很久的乐器,使我突然获得异样的惊喜。

仿佛一切活动都停了下来,全世界在听一场昆虫们高高低低的独奏或合唱,全世界在享受声音的激情和激情之后带来的静谧和安宁。

蟋蟀

颜色:黄褐或黑褐色。

形体:头圆,胸宽,丝状触角细长易断。咀嚼式口腔。有的大颚发达,强于咬斗。前足和中足相似并同长;后足发达,善跳跃。尾须较长。

发声:靠翅摩擦发音,声音悦耳。

在月光里洗身子,干净而细碎的身子。音乐的身子。音符显得短促,但节奏感很强,它应该藏身在琴声里,是细小、亲近的一滴露水。

我为什么第一个写它呢?这细小的虫子,它躲在窗外到底有多长时间了,我不知道,但我时常听到它的叫声清脆悦耳,常常把我眼前的空气过滤了一遍,使夜晚有了澄明之境。

我想给它准备一间玻璃房子,但我只能在梦中追逐到它。这细小的虫子,它一直牵引着我。从童年开始,我就小心翼翼地跟在它背后。在田埂上,在菜园里,在老墙的缝隙,在夜晚刚刚凉下来的灶台上,在老祖母的衣褶里,在书册的缝隙,在时间暂时停顿的某个角落,在记忆的某个片断中。在我住过的廖家村、姚家村、何家村。我一手拿电筒,一手拿一根小草茎,不停地往岁月深处拨打和追寻。它出现了,背着手,有些傲慢。我用手掌去按,它一蹬腿跳到另外一个地方。或者它趴到一块石头下面,长时间,没有一点声息。这时,我会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掀开,再用手掌按下去。它仿佛在和我捉迷藏似的。哦,童年,月光下的日子多么轻松和散淡,只沉迷于琴声般的蟋蟀,只沉迷于捕捉这琴声里的故乡,我的玻璃瓶里时常是空的,但偶尔抓住一只,便会喜悦凝涕。把蟋蟀合在掌心,痒痒的触须,麻麻的酥酥的感觉,沁凉的身体和温暖的声音——禁不住把眼晴贴在拇指中间的空隙往掌心里看。

哦琴声,心尖上一滴自由和遗忘;哦琴声,童年的露珠不断地滚落在遥不可及的草丛。遥远的星天下,我在纸上蟋蟀的鸣叫中,写意遥忆,或者写意我细声细气的、不愿引人注目但又很宽厚的一种散漫的生活。

我在蟋蟀的声音中长大,然后离开,但现在蟋蟀声又让我回来了。

纺织娘

颜色:有紫红、淡绿、深绿、枯黄等颜色和美丽的色斑,值得观赏。

形体:触须细长,头较小,胸部较宽阔,后翅扁大,前、中肢较小,后肢较大,善跳跃。

发声:背部发音镜发音,发音时间持久。

贫困而艰难地蛰伏,在南瓜、丝瓜的花瓣里,在柿树、核桃、杨树的叶荫里讨生活,习惯了阴影和错误。在南方,一个乡间女子会持久地在夤夜里绽放出她哀婉和辛劳的歌声,这声音是对父母的歉疚,对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她真的是从织布机上牵扯下来的彩色布匹,在屋檐下低低地缠绕?

哦,纺织娘美丽的身体和色彩中有着极为浓重的抑郁。她把自己藏在发音镜里,她把深厚的爱化成色斑洒在身体里,然后背负命运纵身一跃没入草丛,她细小的可有可无的人生便无迹可寻。消失得太快了,纺织娘!今夜在我的窗台,我会关掉灯向你敞开!你持续的鸣声,你纯真而不带一点灰尘的鸣声!

哦,我原先在荷叶上看到过纺织娘,她细小的身躯多少有些单薄,看不出来她身体里竟积蓄了那么多的爱,而这些爱会化为她持久而响亮的鸣叫。是的,她像是对撞身而来的乌云发出呐喊,她鸣叫,有时被激情浸渍着身体——她的复翅因激动而持久地抖动着,不小心还会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内翅之美。

纺织娘也会停错地方,她会出现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困在高压或低压电的笼子里,困在冰冷的齿轮或皮带中,或者困在下水道的肮脏、腐臭和霉烂当中。她的声音和色彩,会被一条有形或无形的绳索勒着,会被刀子一样的噪音或市声割伤或碾死。

窗外纺织娘的鸣叫又像岩缝中渗出的水滴。她很容易就被一个中年男子在键盘中捕捉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老了,显得迟缓而笨拙。她甚至连受到惊扰时也不惊不诧,有时翅膀也懒得扇动一下,只轻轻地往前跳跳——一生只要多一小会儿继续鸣叫的时间这就够了。

颜色:蛙类藉伪装保护,有的体色与背景融为一体,有的则可以改变体色。有些种类的身体下部颜色鲜艳。

形体:尖头,有复眼和耳鼓,无尾,后肢长,前肢短,趾有蹼,皮肤光滑、潮湿,善于跳跃和泅水。

发声:靠咽喉的下部鼓动一个大气泡──鸣囊发音。

积郁在肺里的气泡,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释放。我说的是蛙鸣,急促,在生活区小小的池塘里有点像石头扔来扔去,密集得使夏夜多少有些紧张。我在窗户边多次细听过蛙鸣,有时,我有点被围困住似的,蛙鸣一阵紧挨一阵,一阵比一阵更紧迫,此一片蛙鸣牵动着另一片蛙鸣,广阔、持久、剧烈,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听得心惊,这夏季的蛙鸣声直击我的胸口。

夏日的雨往往也很急迫。一大滴一大滴砸在荷叶或水面上,溅出了巨大的声响。我仍说的是蛙鸣,它的气息始终在下坠,一团一团,极有冲击力,比一大滴一大滴雨滴砸下来还更有冲击力。其实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击打,在南方的乡间,从早春到暮秋,蛙鸣始终在田畴和旷野里敲打着自己的脾性和许多人的梦帏。其实,我只是在写这篇小文时,才仔细想过蛙鸣。我曾经在暴雨之前,经过一片刚刚灌满水还没有栽种庄稼的田垄。乌云压顶,水田却透着亮光,田里安静得有点死寂。这时却突然响起了一片蛙鸣。像一个极为兴奋的人,在旷野里迎讶一场暴雨的喜悦。蛙鸣声像在织一张巨大的网,张开着一种敢于迎击一切的力量。我也曾在荷塘里,听到这旷日持久的蛙鸣。有的在荷塘的这头有的在荷塘的那头,彼此有节奏地呼应。蛙鸣让夏季的荷塘里多了一种热闹或安恬。我在田埂上行走,见我的到来有很多青蛙从田埂上翻身落入水中,但另一些青蛙坐在不远的荷叶上鼓着气囊,不畏惧我的打扰,鼓突着眼睛十分从容。蛙鸣声时时牵动着我的血潮。会牵动我的激越和辽阔的生存之思,更会鼓胀着我的肺泡里最为浓重的喘息。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为听蛙声会时常徜徉在田畴或荷塘边,把耳朵低低地垂在风里、垂在不为人知的夏季秘密的腹心低处,或者半夜开门走进大地的寒凉和空旷,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浓重的夜色里。

夏日暴雨后的洪水掀翻一片草滩,在逶迤的群山中,带出了一大片细小的青蛙和鸣叫声。像细小的鹅卵石一样,密集的蛙鸣多少使夏日有些沉重和慌乱。青蛙有些愣头愣脑,从不考虑自己的生命有没有危险,有时它们集团地过公路,被车辆碾成血浆肉泥。而更多的不会,携带着鸣叫在大地之上安谧的星河里恒久地闪耀。

颜色:多为棕色。

形体:体长约二至五公分,有两对膜翅,复眼突出,单眼三个。有发达的挖掘足。有针一样中空的刺吸式口器可以刺入树体,吸食。

发声:雄的腹部有发音器,能连续不断发出尖锐的声音。

在房前屋后,有一两棵高大的树和它们匝地的绿荫,就可以吸引蝉来,蝉吸一点树汁就可以唱起歌来。蝉声像登云的梯子,一个劲地往上爬,从不顾忌摔下来。蝉高唱着,似乎要用完身上最后的力气。我把蝉概括为:激情、高蹈、辽阔,像一团夏日之火。法布尔说蝉:“耽于歌唱而不顾前程。”这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艺术家。蝉的命很短。《本草纲目》记曰:“……自蛴螬、腹育(幼虫)变为蝉,皆三十日而死……”然仅活三十日,它也要唱响季节。这和人的畏首畏尾,坐叹时光流逝是多么不同,活着瞬间就是美,瞬间就是永恒,瞬间也要高唱。这不,那么热的天,它趴在树枝上,摆放好腹部的音箱,便举起声音的锤子砸向人类昏昏欲睡的屋顶和脑袋。啊,一个平凡的小生命散发出一种怎样的兴奋与热烈。正是在这种蝉声中,人类也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工作。有一首外国诗写道:

“……使劲发挥专长,

让你那对小钹嘎嘎而响;

再扭起肚子来,让那两片镜子耀眼闪烁。

割麦的人此时镰刀飞扬,刀头不停翻动在那大片焦黄的

穗上……”

此时,蝉声同样也会把工厂炉火挑得彤红。汗水的铿锵和热力将夏天淹没在一种高昂的调子之中。

蝉声是一个圆,一个湖。也许,你在湖底看不到它的悲伤。它湿漉漉的身体和树叶一同生长,它面临一场暴雨的袭击而并未预知,而它在遭受灭顶之灾时,仅仅扩散着宽广而疼痛的涟漪。滴,连窗玻璃也在拼命地流汗。

在乡间,在树林里,蝉声是一个集体。蝉的身体藏在树叶丛中,声音却露在外面:赤裸、火热,并不遮挡。我拿一竿竹,蹑手蹑脚,把蜘蛛网糅合成一种粘胶,粘在竹竿的一头去粘蝉。慢慢地慢慢地把竹竿伸在树丛里,贴到蝉的薄翅上。用一种透明去粘一种透明,用一种懵懂去粘一种高度,谨慎和专注是必然的。蝉趴在树枝的阴凉里,敞开嗓子。蝉月亮一样薄的翅翼,命定会被少年粘住,成为少年的一部分。我迷恋蝉声,迷恋一种故乡的喧响,迷恋一种奔向心底激情的鼓吹和辽阔。迷恋这夏日的铿锵的铁匠铺:锤迹斑斑,火星四溅。铁打是一种事实,铁打是一种力量,铁打更是一种声音:它从墨黑的身体里出来,绕树三匝,振翅远方。

吹拂。在纸中,黑色阴凉。每一只蝉都是一个方块字,一旦手中的笔落墨,它就紧紧趴在那里,呈现我有生中声音里墨黑的故乡:黑瓦不断沉陷于身体的黑色和衰朽之中;木墙越来越灰暗,禁不住墙上的铁钉;沉重的鹅卵石提着迷乱的小径最后埋没于杂草;梯级上升的田亩,疯长着乡间日益的贫瘠和虚弱……蝉声墨黑,最后被远方孤零零的乡愁洗白。

澄明之境,也许仅仅是一个梦,一个在高处的梦。竖起梯子也够不着。

被蝉声笼罩的下午,连空气也能拧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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