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1986年夏季,我到荷兰的第一天,晚上早早就上床倒时差去了。正要关灯时,发现床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黑皮书。打开一看,《圣经》,还是英文版的。我在大学所受的教育发酵了。英国外教警告过我们,不熟读《圣经》,就不懂欧洲人的审美观。历史老师也提醒我们,《圣经》读诗班和政治课异曲同工:统一思想,同心同德。我佩服房东心灵手巧、无孔不入,通过布置房间对我进行思想改造,牵引我这只迷途羔羊,抄小路皈依她的宗教。
俨然艺廊
第二天,周六,不用去上班,但大清早的我就被窗外的鸽子给骚动起来了。人生地不熟,在房间里度日如年。突然我发现门下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房东的请柬!她约我早上10点去教堂听弥撒。我不得不承认,她对我的思想工作不但润物细无声,而且稳准狠,会打时间差。我正闲得挠墙呢,去就去呗。
9点50分,房东接我来了。从我的住处到市中心圣尼克拉天主教堂,一共不到5分钟,可是房东车轱辘话连轴转足足叨叨了4分50秒:这教堂有如何古老,1000多年了,至今完好无缺,香客不绝……。我毕恭毕敬,满口称是,但在心里合计,我要是带她去瞻仰北京猿人的故居,她会不会从此慎用“古老”一词?
一踏入教堂,我傻了。这儿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博物馆!没有一个角落不刻有雕像、挂有油画。耶稣的、圣母玛利亚的、众天使的、叫不出名字来的诸位圣徒各路神仙的。还有十字架、花卉、烛台、耶稣诞生的羊圈图、圣母升天图、烫金的经书。质量有木头的、铜的、铁的、玻璃的、蜡的。墙上还有壁毯,虽然年代已久,颜色失真,但更显得真实,有说服力。毯子无声诉说着圣经的故事,默默表达着信徒对主的依恋。
10点整,钟声大起,香气袭人,牧师在牧童的陪同下缓缓步入教堂。我这才发现,与他的服饰相比,教堂的富丽堂皇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牧师身穿白色绣花金丝滚边长袍,斜挎黄色镂花银丝滚边长巾,手中摇动着镂空铜球,一边摇,一边向信徒们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烟。他升入圣坛后,我就没戏了。荷兰文的弥撒,我一字不通。
徒然四壁
经也讲了,歌也唱了,香火钱也交了,可房东还是不肯放我回家,非要带我到旁边的教堂转一圈。鉴于这个教堂的美轮美奂,我欣然前往下一个惊喜。进去以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刻理会到她新一堂政治教育课的主题思想:揭发批斗异己分子清教徒。上大学时,英国外教给我们指点过迷津,宗教斗争就是阶级斗争。自16世纪起,马丁·路德和加尔文等宗教信徒,不堪罗马天主教会的独断专横、压迫剥削和蒙蔽欺骗,揭竿而起,开始了圣像破坏运动,瓦解了不可一世的教会势力。然后他们与天主教分道扬镳,建立了新教。从那以后出现了一个成语:在一个枕头上不能睡两个宗教。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老死不相往来,水火不相容。信仰不同的男女彼此不管多么刻骨铭心地相爱,都不能化解他们之间世代结下来的孽缘,喜结良缘要等下辈子了。
不言而喻,房东带我来目睹的就是新教教堂。这里四面徒壁不说,还看得我心里隐隐作痛。上一座教堂饰有圣像雕塑的地方在这里只剩下一道道刀痕斧印。尽管我已经闻不到当时木质神坛和雕像、烛台、油画和壁毯被宗教革新派付之一炬、浓烟滚滚、夷为灰烬的味道了,但我不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多少令人心动的绝版艺术品,而它们被毁坏时,天主教徒是如何心惊胆颤、悲痛欲绝、欲哭无泪。房东说,这就是新教徒的杰作!反对教会就反对吧,干嘛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泼出去?一群败家子。上帝能饶了他们吗?
本来我还对教派之争持观望态度,但亲临其境一看这赤身裸体的教堂,我的态度明朗化了。起码在尊重文化遗产上,天主教可取,新教徒中的激进派离谱。尽管房东已经气昏了头,但她坚持要送我回家,完璧归赵。在路上,我仰望发光不发热的太阳,聆听圣尼克拉教堂的钟声,呼吸它向四处散发的焚香味,错位之感油然而生。 我还是我吗?落地欧洲还不到24个小时,我的审美观就已经从《来自大西洋的人》的超现代退化成复古癖了, 我甚至还在老实听话的天主教和大胆变革的新教之间选择听话的那一方。
马斯特里赫特城内的新教堂(左)与天主教堂。
到了家门口时,房东道歉说,明天是我在荷兰的第三天。我人生地疏孤苦伶仃的,一定很想家。可她明天有事,不能陪我。幸好她把表哥给“策反”过来了,他答应明天请我去与他的家人共进晚餐。我愿意吗?我不好意思满口答应,否则我会显得寂寞疯了,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就抓住不放。可她不这么理解我的沉默,以为我在犹豫,便勾引我说,他表哥住在马城圣彼得山上的古堡里,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历史文物呢,和她的斗室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我赶紧顺着她给我的台阶往下出溜,“勉强”接受了她兄弟的邀请。
和我道别之前,房东问我,《圣经》读了吗?我含糊其辞,手脚不知往哪儿搁。她说,这样吧,下星期送你一本儿童圣经,也是英文的,通俗易懂些。我忍俊不禁。房东真是模范教徒。圣经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工作日讲,周末也讲。
有堡则灵
星期天上午11点整,门铃响了。克拉斯,房东的表兄弟,出现在门口。将军肚,八字脚,灰发碧眼—— 原来肯定是金发来的,下巴刮得发亮。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露露小姐,我读过《红狐狸》,我真庆幸自己是荷兰人!他这不是欺负没学过英美语言文学的中国人吗?克拉斯所说的那本小说不是世界名著,一般人不会知晓,但我凑巧在北大由福特基金赞助的阅读室里翻过这本书,文笔平平,但符合西方的冷战思想:资本主义阵营好,社会主义阵营坏,如此类推。
克拉斯发现我把脸给耷拉下来了,赶紧说,他太太是中国粉丝。看来他的谈话艺术和我妈的育才方式英雄所见略同:先打我一巴掌,逼我乖乖就范,再赏我个枣吃,安抚我惊魂未破。他看我的脸仍然拉得比驴脸还长,便再赏我一枚枣儿:他太太有个印尼华人朋友,谦谦君子,才华过人,是位医学博士。通过那位印尼华人,他太太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好感,并将感情化为力量——她已经跟荷兰莱顿汉学院的一名学生学了三年中文,去年还到中国旅游了呢!
我这才给克拉斯个好脸儿看,问道,您太太喜欢中国吗?他紧皱双眉头道,她说再也不迈入中国一步了。他故伎重演,又给我一巴掌,而他这回紧接着赏我的枣儿不甜,发涩。嗨,他说,一言难尽,还是让他太太自己来告诉我她为什么不想再去中国了吧!
克拉斯的家在马城山顶,那里是荷兰的制高点之一,不过此国家部分在海下,好不容易露出海面的地方也酷似飞机场,一马平川。所以这里最高的山归了把总也就是海拔300来米,比蚂蚁堆鼓点儿有限。克拉斯一手指着蚂蚁堆上的古堡,一手指着对面的教堂说,他活着的时候住在这儿,死了以后搬到那儿——教堂后院的墓地。这位先生丝毫不忌讳谈后事,怪豁达的。
虽然还是夏季,但是克拉斯家空旷阴森的客厅己经赶上冰窖,进入冬季了。我过去还以为阿姆斯特丹市咖啡馆的大厅高不见顶,但现在发现,这个古堡塔楼的尖与天堂接轨,简直能当马城的避雷针使。可谓山不在高,有堡则灵;水不在深,国土一半露出海面就行。克拉斯抱怨说,这房子哪儿都好,就是暖气烧得多狠也白搭,热乎劲儿全升到屋顶上去了,下面的人冻得直磕牙。我私下想,过去只听说过衣服美丽冻人,今天终于领教到房子美丽冻人了。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