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苏
四季帖
●忆 苏
立春的讯息,被窗外那群鸟儿畅快的歌声传播开来。
前段时间只在中午天气温暖的时候聚在一起练习合唱的鸟群,在立春到来的这几日,变得勤快而欢腾。这些小生灵,最能感知到地气的变化,节令的一丝微小改变,都能被它们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仿佛每天的天光,都是被它们叫亮了的。
歌声明亮而轻快,如初生婴儿的啼哭般清亮,有种欣欣向荣的生机。太阳出来之时,合唱便暂停一个段落,鸟儿们展翅而去,不知是去觅食,还是到山野欣赏春色去了。
春的模样从大寒过后,就被万物悄悄描画妥当,只待立春的讯息和雨水的到来,马上以一种昂扬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前。
立春,在我们的方言里叫“开春”,很形象。开,开始,打开,仿佛紧闭的门被节令的铃声“咯吱”一声催开。2月4日,立春。在我看来,整个二月,都是在为阳春三月做准备的——是春天的序曲。如果春天是一首交响乐的话,二月就是舒缓却萌动着生机的序曲,奠定了整个乐曲激情四溢的基调。
立春开始,在巍山这个没有冰雪光临的西南边陲小城,一切都像朱自清先生笔下的文字一般“欣欣然张开了眼”。比人敏感聪慧的,应该是植物们。人类不靠日历提醒,根本就不知道今夕何夕,哪天立冬,哪天春分。而植物们,却在二十四节气里依循着天地的变化,诚实守信,从不爽约。立春了,该谁上场,从不推诿。在它们身上,保持着忠厚老实的好品性。
这几天,原本就不算寒冷的小城,显得温情脉脉,到处都有了春的样子,自然万物,开始了春之序曲的演奏。
首先上场的,是风。大寒虽冷,但在小城也基本没有寒风刺骨的感受。进入二月,风就一天天闹腾起来。特别是午后,恼人的春风开始肆意在世间游荡。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心思忽而这样忽而那样,没有定力。
虽有些恼人,但这一阵阵迷乱的春风却让孕育叶芽的柳条腰肢变得柔软起来,再不像冬天那样僵硬木讷没有风情。园子里水池边的竹丛,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一样的青翠喜人,其实它们在这几天,也有了些微的改变——至少一株株翠竹开始在风中摆动着身腰,在风里飒飒作响,彼此呼应,像在和春风谈一场恋爱,有种心照不宣的快乐。小草还未萌芽,也在风里有种跃跃欲试的劲头,仿佛小孩子准备上场比赛,铆足了劲,只待一声令下,即刻褪去黄衣,着上青衫。
今年冬天雨水充足。田野里,还未立春便满目金黄,菜花绚烂,麦苗青青,有一种油亮亮的欣喜在飘散。一阵风过,油菜花馥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麦田也比冬天显得活泼,随风掀起一波一波的
麦浪。想起苇岸的句子: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积蓄的精华。风吹麦浪,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
字里行间溢满诗性与哲学,洋溢着感恩与喜悦。在庄稼里,我最喜欢麦子。二月的田野里,站在青翠油亮的麦子间,迎着风,苇岸的句子冒出脑海。英年早逝的作家,将那些智慧的句子留在纸上,留在大地上——春风年年来,很多记忆,却一年年离我们远去了。
去的去着,来的自然循时而至。“春天来了,哪一种草木不在相爱着呢?”是一位女作家的句子。是啊,春来了,大地上所有的草木,都在欣然相爱,与风,与水,与阳光,与泥土,与世间的一切……
大寒时节就开始盛开的梅花,在立春的日子里依旧绽放,只是有些花蕾已经在慢慢凋谢。它们与天地的恋爱在寒冬到阳春之时,已经修成正果,等待孕育新的生命。而迎春,真是花如其名,在立春前早早就梳妆妥当,闪亮登场。如德艺双馨的名伶,从不拿捏,守时守信。在春来之时盛装登场。柔情的枝条在二月的风里轻摇曼舞,自有一番风采。
立春后几日,上巍宝山看花。
清幽的灵山一如往日的静宁。弯曲的山道两旁,成片不知名的树开出嫩黄的小花,是一种茸茸的,成团拥在一起的小巧花朵,在绿叶树枝之间一路上盛开着,让人满心欢喜。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而这小黄花,一点也不介意人们对它的漠视,每年立春前后,如约盛放,独自在风里快乐着。文昌宫和青霞观中的海棠还没有全开,星星点点的深红点缀在深褐色的枝干上,像画家不小心洒泼的颜色滴落在带刺的枝桠间。灵官殿里那株已经有四百多岁的山茶,高高举着碗大的红色花朵,有种高不可攀的凛然和骄傲。花期未到最盛时节,花开得不算灿烂,等到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满树红霞,绚烂夺目,自成灵山一景“山茶流红”。玉皇阁里的老树玉兰满树纯白,有种高远的美。玉兰又有个名字叫“木笔”,这段时间仔细观察,果真如此。它的花苞形状像毛笔的笔尖,全都朝着天空而去,花开之时也是花瓣朝上,古人曰“木笔书空”——朝着蓝天开放的一朵朵玉兰,是大地写给春天的情书。
立春作为二十四节气里第一个出场的,在古代,在农业社会里,有着非同小可的重要地位。立春之日迎春已有三千多年历史。据记载,立春时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去东郊迎春,祈求丰收。回来之后,要赏赐群臣,布德令以施惠兆民。这种活动影响到民间百姓,使之成为后来世世代代全民的迎春活动。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些民俗一天天逐渐在消亡,但作为一种与天地自然沟通共存的仪式,我们在二十四节气里一天天走着,一天天心怀美好走在古人为我们铺设好的自然之道上,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来,阳气回升,大地回暖。一切好似都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人过中年,何来全新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遵循着昨天的步子一步步走下去而已。虽说日子里会有忧伤有失落或是虚无,就像蒋雯丽演的电影《立春》里,失落失望失败如影随形在四季更替里,但,总是一种人生,一种生命的过程。循着节气的步子,一日日走过来,便是不一样的人生。就像古代先民,在二十四节气里,循时而动辛勤劳作,一年一年,就这样从立春开始走下去。
接下来登场的就是雨水,惊蛰,春分,谷雨,芒种……到那时,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大地一片繁盛之境。桃花,杏花,梨花,草们,树们,麦子们,蔬菜们,虫鸟们……所有的一切,都兴冲冲赶来,共同演奏一曲盛大的春天咏叹调。
二十四节气中,“惊蛰”是一个有声有色的词语。一静一动两个字里,藏着丰饶的内涵与联想。读出来,便是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
一声惊雷,万物苏醒。树洞里酣睡的小动物伸个懒腰,迈开笨拙的步子迎来春日晴暖阳光。藏身于泥土里的虫子打着哈欠,扭扭身子,披一身春光在草丛间快乐歌唱。小芽悄然萌动,青草暗暗生发,连僵硬的泥土,也变得松软温柔。
从惊蛰那天开始,我的夜读时光里,便有了窗外一声声的虫鸣作伴。高一声,低一声,长音短句,煞是好听,这是前段时间冬夜里不曾有的歌声。每每这时候,总会想到那句“灯下草虫鸣”。便在心里无端地盼望着盛夏的“雨中山果落”。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汉初以前,惊蛰被称为“启蛰”,后为皇帝忌讳,改为“惊蛰”。在我看来,“惊蛰”一词,比“启蛰”更能形象生动地描绘出这一节气的特点。一个“惊”字,让节气的步子有了可触可感的节律与美妙。
除了动物,植物们也是与节气心意相通的。立春刚过,今年的雨水节气和春节共一天,民间称为“水浇春”。大年初一的喜庆里,雨点在午后如约而至,虽然只是飘飘洒洒的细雨,倒也应了节气。夜里的雨,下得稍微密集一些。依照节令而来的雨水唤醒沉睡的柳条,干枯的树枝,枯黄的野草,一切,都有了柔柔的温情与生机。
过了惊蛰,周围的一切仿佛一下子从睡梦中彻底醒来。
河岸上的柳条,在早春时节还只是缀着星星点点朦胧的淡绿,远远望去,如烟似雾的小芽在枝条上沉静着、等待着,惊蛰一到,它们就急匆匆脱去鹅黄的小褂,换上翠绿的青衫。身着新衣的柳条,如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遇上心仪之人一般欢欣,在春风里摇来摆去,一点也不想掩饰满心满怀的畅快。那翠色,有种可人的柔嫩,是调色盘里最让人心动的色彩。
园子里银杏光秃秃的枝干上一个个闭目静思、安静禅修的小芽,也在惊蛰过后忍不住春风的呼唤,悄悄张开了眼睛。有些扇形的叶片还没有完全打开,像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有种睡眼惺忪的美。有些小芽已经舒展开来,在春风里摇动着与众不同的柔嫩叶片,快乐而自在。
上班路上,几株在冬天落光了树叶的槐树,光秃秃的枝干上也有嫩嫩的小叶芽在枝头与春风快乐唱和。那些四季常绿的香樟树,即便冬天也依旧姿态优雅,身着绿衣裳淡定端然地站在街边。这几天的樟树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苍绿的枝叶间新长出一片片嫩嫩的叶,让它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气质。那天中午下班从树下走过,阳光里,一股隐隐的香气缥缈而来,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开花的植物。细细寻找,发现是香樟叶片之间隐藏着细小的花朵,那香,是香樟花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
明代程羽文在《花月令》中记:“二月,桃始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其靥。梨花溶。李花白。”
小城里,杏花早已谢幕,桃花从雨水前后的稀疏几朵变作相约出场的盛装女子,灿灿然在枝头欢闹成春天最绚烂的风景。看到朋友发在博客里的弥渡一个叫做雾本的小山村里满坡的桃花,宛若世外桃源,美如仙境。马鞍山的梨花盛开如雪,在满眼的明黄淡粉之外,有种遗世独立的沉静与惊艳。苍山西坡的高山杜鹃也如约绽放,吸引着爱花之人跋山涉水,赴一场春天的约会。
和桃花争艳的,还有樱花。惊蛰那天,到大理大学看樱花。那天的校园成了花的海洋,络绎不绝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相聚在明媚的樱花树下。盛开的樱花,柔柔的春风,笑靥如花的人们——一幅春意融融的良辰美景。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大概也是今年的第一次春游,也算应了惊蛰的节气。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是韦应物的《观田家》。
农事中,惊蛰是春耕的大好时节。小城周围的很多耕地都变成了大规模种植的果园和药材基地。麦田青青,稻香阵阵的田园景色一天天慢慢逝去。在有限的田地里,农人们依照节令,和自然相互依存,一步一步走在古人铺好的道路上。这几天,地里有人开始烧火粪。一把把晒干了的苞谷杆和野草,点着火,燃烧后就变成黑色的火粪。烧了火粪的地,有了足够的营养,在春阳里翻晒,过几天,种上菜蔬,一定长得葱翠喜人。
春节期间开得正盛的油菜花已经谢幕,成片明亮的金黄逝去,油菜花变成了一包包菜籽。一阵风过,淡淡的菜籽香飘散在空气中。春风如一位巧手的画师,将麦田染成层次丰富,过渡自然的淡黄、浅绿,一波一波,在阳光下,一层层铺开去,如一句句音韵跌宕的诗句,有种叠韵悠长的诗意之美。蚕豆正在结果,市场上的青蚕豆不再如春节前后早熟的蚕豆那样价钱金贵。这时候,小街上每天都有热腾腾的青豆小糕在卖。买上一块,看着就心满意足,有种清明的自在和欢喜。吃上一口,甜软柔糯,青豆的鲜香在舌尖逸散。和蚕豆一起成熟的,还有青豌豆。一包一包的青豌豆煮熟来吃,味道最好。鲜甜脆糯,是春天的滋味。此时的豌豆花也最好看,白色的,紫色的,白紫相间的,张着蝶状花瓣,一小朵一小朵在绿茵茵的豆苗中摇曳着身姿,像幼童,有着无邪的眼神和姿态。
那天上巍宝山,后山培鹤楼一隅,寺院的看护种下一片豌豆,开着白色花朵,在清晨的春阳里,有种活泼灵秀的野趣之美。忍不住拍下照片,镜头里的豌豆花秀气可爱,比冬天的更娇柔可人——植物也有心思,春天一来,满怀春意,开出的花,自然别有情味。
惊蛰一过,野菜相继上市。紫褐色的蕨菜握紧小拳头,羊肝菜的颜色最好看,和月初的柳芽一样的翠翠的绿,叶片的样子也很美。树头菜,竟然还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惚菜”(那几天在一起吃饭的一位诗人朋友所说。查了百度,没有这样的记录,不知得来的讯息真实性有多少)。还有园子里自己种植的金雀花,如同一只只小鸟张着嘴巴叫唤春天,一天一天开得繁盛起来,采下,够吃一顿。香椿、枇杷菜、花椒尖、青刺尖……在云南,在大理,在巍山小城,好像所有春天长出来的嫩芽都可以拿来吃,一盘一盏里,满是春的喜悦和味道。
日子一天天往春分方向走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早晚温差有些大,白天最热时已经到27℃了,夜间和早晨却还在7℃-8℃。大街上,年轻人迫不及待脱去了冬装,直接换上轻薄的夏衣,老人却还捂着毛衣棉袄,所谓“春捂秋冻”。
《黄帝内经》曰:“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便生志。”
夜卧早行,广步于庭。
——那就循着古人为我们设计好的步履,一路走下去吧。早早起身,看天地清明,听鸟儿歌唱。缓缓而行,花树下,读一阙宋词,吟几句唐诗,是一件多么幸福而美妙的事情。
进入五月,布谷鸟的叫声还响在耳畔,立夏悄然而至。5月6日一过,标志着春天正式退出季节舞台,夏天来临。
5月21日,小满。夏季的第二个节气。
小满,像旧时寻常人家小孩的名字。是男孩,一定敦实健壮;是女孩,就是一个活泼聪慧,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在二十四节气里,有小雪,就有大雪。有小暑,便有个大暑,唯独有个小满,却没有大满。想来古人懂得小满即安,安即是福。凡事不可太满太足,留有余地,方能顺应天时自然生长——在老百姓心里,凡事求个小满足,其实就是人生的大幸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田野里的麦子和蚕豆早在谷雨前后就收完,红花也已经摘下,暮春的阳光为土地带来必不可少的关照。立夏刚到,田野里便又忙碌起来,犁田耕地,放水插秧,成了小城五月份最重要的农事。
“立夏小满正栽秧”“秧奔小满谷奔秋”。农谚将这段时日的奔忙概括得形象而生动。小满时节走在乡野,一排一排青翠可人的秧苗站在映着蓝天白云的水田里,天际碧蓝,和风徐徐,有着一种无限的期许之美。若是早晨,天气清凉,秧苗吸足阳光和水分在清风里摇曳身姿,让人看着心里满是欢喜。午后的田野,热气蒸腾,仿佛能听到秧苗们吱吱拔节的声音。傍晚,田野就是一幅安谧的画面。风不再如正午时分一样含着热气,向晚的水田,波光粼粼,田埂上偶尔几个老人背着手走走看看,目光里是安然的满足。这年时,虽然农民不会再为粮食发愁,但是,劳作惯了的人们,还是依恋着脚下这片农田,这片土地。吃着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心底那份满足,是如今远离农事的年轻人无法体会的。
菜市场里,春天最光鲜的野菜早已谢幕,瓜瓜豆豆隆重登场。顶着一朵将谢未谢小黄花的丝瓜,是瓜类里的美女,身材颀长长相秀气。据说还有清热毒,去火的功效。老丝瓜的瓤还可以用来做厨房里最环保的洗涤用具。黄瓜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菜场出现,是温室大棚养育的结果。这段时间,在我们的小城,有种本地生长的黄瓜,那是不经过大棚培育的,虽然看起来身材短粗,皮色淡黄里泛绿,有尖尖的小刺,但吃起来鲜嫩脆爽。每年小满前后这种黄瓜上市,总要记得买来,可以当水果生吃,也可以凉拌,炒吃,或者清煮,有淡淡的腥香——是初夏的味道。市场里前段时间还很贵的嫩南瓜大量成熟上市,价钱只有三月份的一半不到,买来,和骨头汤煮在一起,软,面,甜。或者将小瓜的芯掏空,放入调了佐料的肉末在小火上蒸炖,吃起来,肉末里有小瓜的清香,小瓜里又有肉的醇美。是这一段时间才有的味道,等天气渐热,小嫩南瓜长大成了金黄的老南瓜,吃法自然也就不一样。
豆类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和瓜们争一席之地。细长身材的豇豆穿一身深紫色的衣裳,碧翠碧翠的四季豆看上去让人联想到灵秀的小女孩,还有茶豆、玉豆、毛豆,这些豆们,可以变着花样买回来做成可口的菜肴。整个五月,几乎每一天的餐桌上,每家每户都有一盘豆类。
樱桃退场,枇杷谢幕,绛紫色的杨梅在立夏时节成熟。小满这几天,一筐一筐的杨梅吸引着眼球,让人看看就唇齿生津。春天的小青梅已经长大,吃起来酸溜溜,倒是正合适了这段时间的暑热,将青梅拍烂,放入清水和盐或糖泡成梅子水,放上冰块,一口下肚,浑身清透。杏子在这几天熟透了,金黄里泛着橘色,看看就让人眼馋。早熟的桃子也来赶热闹,小城的水果摊上,一种叫做油桃的水果今年大行其道。这种油桃名副其实,长得油光水滑,不像桃子有细细的绒毛。在本地桃子还未上市的五月,油桃充斥了水果摊,这种桃,应该是嫁接技术的结果。时代在变,水果们也在变化,只有这节气的号令,永远不会改变。
节气里,万物生发,循序而动。那些花儿草儿,经过二月的孕育,三月的萌发,四月的蓬勃,到了五月孟夏天,花事不再如春天那般繁盛。但枝头的叶片已经由春天的嫩绿变成浓荫,一树一树绿意葱茏,叶间花底,鸟雀翻飞,充满欣欣然的活力。这段时日,风是最受欢迎的天使。走在傍晚的古街上,有清凉的小风拂过脸颊,发丝,裙裾,凉爽怡人,让人心头有种清和静宁的欢悦。
这段日子,最想念的花,是蔷薇。蔷薇花开在四月底,立夏前后和小满时节正是绚烂之时。记起前年在剑川看到成片的灿烂蔷薇,深红、浅粉、洁白,花事隆重,声势浩大,和春日的三角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便计划着再去看花,只可惜琐事缠身一直没有成行。倒是在立夏后的一天早晨登苍山访波罗寺,见到林间一蓬蓬野生蔷薇花开繁盛,香气清新,在初夏的风里,自有一种别样的韵致。也算了却心中一个愿望。
小满前后,栀子花开。对于爱花的我来说,这是每年五月最欣悦的事之一。在栀子花的香气里,读书、写字、家务、劳作、入梦,都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花香里,随手记下微博:在我看来,孟夏季节是由花香浸染而成的好时光。栀子、茉莉、含笑、缅桂相继登场竞相开放。家中庭前,书院窗外,淡淡花香萦绕鼻尖。花香随身的小满时节,即便烈日炎炎,自有一番妙不可言。
5月23日,小满后两天,和朋友家人一道,登苍山看杜鹃。
苍山大索道直达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山之巅,这段日子正是苍山杜鹃盛放的花期。一朵朵素雅的淡黄花儿,开放在姿态秀颀的枝叶之间。比起春天在苍山西坡看到的高树杜鹃,无论花朵还是枝叶,都显得简朴而素淡。树下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小小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开放在小满的节气里。在高海拔的山上生长的植物们,以一种贴着大地的姿态生长,矮小但奇秀,透着凛然的风姿,有种与平地植物不一样的气质和风骨。
越是高远的,越低调朴素。在苍山的高处,看着那些植物,想到这般人生哲理。永远不要以自大的满足作为人生态度,就如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之名——将满未满之间,才是最有憧憬与希望的美好时刻。
古时将小暑分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
蟋蟀居宇。说的是暑热让蟋蟀们寻找墙角阴凉之地避暑休憩。居于城里的人,几乎难以听到雨后的蛙鸣夜色中蟋蟀的合唱了。而我位于郊野的居所,却能和这些小东西共同度夏。
偶尔会有一两只胆大的小家伙悄悄潜入室内,躲在花盆下或墙角不为人知的地方,自顾开唱。根本不管主人是否欢迎,也不顾及别人喜不喜欢这样的唱法。躲在屋内的蟋蟀,叫声孤绝,却自得其乐,旁若无人的独奏,清脆高亢的歌声显得单调而激越,听久了,让人心烦,耳朵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每年的这几日,家里总会来一场循声而动和蟋蟀捉迷藏的游戏。
而田野里的蟋蟀,总和叫声浑厚的蛙们自发地组成一个乐队,一起在夏日奏响一曲又一曲交响乐。隔着窗户听起来,乐队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尽职尽责热爱音乐的歌者,此起彼伏的叫声有高音,也有低声,有长音,也有短句。有时先有一声雄浑悠长的蛙鸣,然后就接上一段齐奏,或是几声蟋蟀清脆的回环,让整个合奏听起来,音韵饱满,层次分明。整个七月,便在这样的合奏声里入梦。
梦里醒来,几乎都是雨后的清凉自在。开窗,空气清新,满眼碧翠。远处青山云雾缭绕,近处田园生机勃勃,让人感觉日子是如此的安然美好而有奔头。
小城连年干旱,让久违的雨季变得缠绵多情。雨,说来就来,好像积攒了过去几年的力气,要和世界来一场盛大的欢爱。
清晨的雨,一般是接着夜里的淅淅沥沥,不会很大,但雨丝有着恰如其分的力度和密度,还有清晨特有的清新和自在。午后的雨,来势很猛,几乎没有雷声,雨点就从天而将,啪嗒啪嗒一阵紧过一阵落下来,即便阻碍了上班的脚步,一样让人心怀快乐。走在雨中,一样的兴高采烈。有时,午后阳光灿烂,日头晒得人发晕,等到四点左右,一阵闷雷之后,或是连雷声也多余,一场大雨不由分说霎那之间将小城笼罩。
有时候,雨会如一段缠绵的恋情,绵绵不断,不休不止,从黄昏下到夜里,从夜里下到早晨,又从早晨下到中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温柔,细密,绵长。到处烟雨蒙蒙,天地迷离而湿润,心情,也随之柔静起来。
久违的雨季,让小城的七月,变得清爽而静雅。
大暑那天,住巍宝山。细雨沥沥,碧翠清幽的灵山烟雨迷蒙,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幽然静谧。
顺青石小径穿过密林到长春洞,道旁草木繁茂,树下一朵朵蘑菇像娇羞的小姑娘,在雨里举着小伞听枝叶间蝉的歌唱。长春洞门前两株古老的桂树已经开花。还未走近,一缕淡香悠悠飘来,带着雨后的清雅和山间水汽特有的空濛——这灵山的桂香,仿若一束悠远迷离的七月之光,直抵心扉。
大暑后一个星期左右,自家园子里的桂树才开花。大概因为雨水充足的缘故,那株种了快十年的桂花,今年开得最盛。开门进园子,一阵雅香扑鼻而来。在厨房的操作台边劳作,闻着窗外的桂花香,让洗碗洗菜切菜做饭这些繁琐之事,变得趣味盎然。
门前的槐花随着大暑的到来谢了。这几株槐树,从五月底开始,一朵朵小巧的花苞在碧绿的枝叶之间静悄悄绽放。一场雨后,满地落花,浅绿的花瓣铺满门前青绿的石板,有着说不出的清美韵致。在七月即将结束的几天里,枝头的花谢了,悄悄结成一串串果子,依旧是小巧的,细细密密的,安静地在枝头摇曳。
因了雨水,七月的山野,一片葱翠。
久旱的山坡在雨水的滋润下生机勃勃,青翠湿润。到处野草萌生,树木繁茂。田里稻子抽穗,苞谷茁壮,烟叶疯长。一排排队列整齐如诗行一般的稻谷,在小暑到大暑的时节里,快意生长。细细碎碎的稻花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是我最喜欢的香味之一。雨后,踩着湿漉漉的田埂,行在稻花香里,耳畔蛙声阵阵,清风徐徐,稻花香气,新鲜泥土的气息绕在身畔,那感觉,比丰收的金灿灿稻谷还要让人心动。
农谚说:“谷打苞,水满腰。”“麦花要晴,稻花要雨。”今年的雨水比前几年不知好多少,应该是个丰收年。
菜场有新鲜的莲藕上市,才惊觉琐事繁忙,忘记了去看荷花。去年选来的藕,在庭前大缸里长出圆圆的荷叶,但没有开花。小城无大面积水域,也就没有荷花成片、茭白葱郁、白鹭戏水的好场景。好在菜场能买到鲜嫩的茭白,莲藕,还有各种野生菌和雨后的竹笋。倒也饱了口福,尝到夏的滋味。
那日读到白居易的《夏日闲放》:“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
一个人待在家中,静静地清扫庭院,一道竹帘,将日头隔在外面,室内清凉自在,读书,品茗,焚香,听琴。如此度夏,真是人生快事。只可惜没福分享受白大诗人那样的闲情,整个七月,几乎都在忙乱中度过,只能在夜里,在窗外的蛙声和蟋蟀一声接一声的鸣唱中,断断续续读完蒋勋先生的《此时众生》。画家、美学家蒋勋先生简洁干净的文字将自然万物带到心间,成了我繁忙七月里最丰盛的心灵大餐。欣赏着“画布上的美文”,听窗外淅淅沥沥雨声,如此度夏,倒也别有一番乐趣在心底。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因了雨水,小城七月,烟雨蒙蒙,清凉自在。小暑和大暑两兄弟变得柔情而文质彬彬——是儒雅中不乏干劲,狂热间透着温情的好男子,有着清然美好的气质与风骨,让人心醉。
季节走到白露时分,秋天真正露出了端倪。
晨起,园中草地上,小草戴着一串串水晶珠链,清亮,纯净,让平平常常的草们,有了一种清美的韵致。水池边的竹叶,仔细看,也有露水的痕迹。是夜晚凝结的清露留下的。随着晨曦来临,露珠滴入水池,经了露水亲吻的竹叶,看起来清新怡人,“露似珍珠月似弓”,说的就是这段时间的景色。
白露是入秋后的第三个节气。古人对秋这个季节,是多么的心怀诗意,每一个节气的名字都是如此的引人遐想,诗意盎然: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特别是“白露”一词,让人联想到《诗经》里最美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暑气,有晨露,还有清霜——秋的眉眼,被这六组词语勾画得清丽素美,意趣盎然。
9月8日,白露。这天过后,前段时间一直阴沉着脸的天空逐渐放晴,雨水不再像前几天一样和万物缠绵不休。早晨,天空不是很蓝,云朵厚重,浓郁,像个愁眉不展的女子,胸中郁闷难解。一团一团结伴沉积在空中。午后,阳光明媚,天际清朗,浓厚的云彩渐渐变薄,有了一些飘逸的动感。但还没有显露出秋天应有的天高云淡,秋高气爽之象。气温回升,正午酷热似盛夏,民间“晒秋老虎”的日子到来。
古人云:春秋轮回,冷暖寒暑,皆自风起。说也奇怪,白露过后的第三天午后,风起。没有任何征兆,一场大风凌空而至,吹打着树木,花草,吹得门窗砰砰直响。这场大风,是季节派来的信使,告诉人们,仲秋时节,正式登场。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说的是从处暑开始,如果每天用一盆凉水洗澡,十八天后到了白露节气,就不能继续这样的做法。因为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的确是这样,早晨骑电动车上班,感觉凉风“嗖嗖”迎面扑来,不由分说灌入衣领,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披上一件外衣,或是搭配一块披肩以御清冷。单位搬到了新区,骑车行过文献街延长线时,街道两旁的桂花香气已经没有前几天浓郁,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是孟秋的余味袅袅。
园子里的秋菊还在打苞,九月菊和大丽菊开得早一些,一朵一朵灿灿然露出笑靥。看到朋友微博里发的山野里盛开的波斯菊,在秋风里身姿摇曳,风情款款。自家园子里,还有文华中学校园里的银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在秋阳里换上了绿色镶金边的波西米亚风格裙子,在秋风里飒飒轻舞。
年初从巍宝山索来的金丝莲长势喜人,橙色花朵顺着我为它拉好的网一边爬藤一边吐蕊绽放。绿叶橙花,像一匹璀璨的锦缎。此花花期长,能从初夏开到秋分,是秋色里一抹浓墨重彩般的惊艳。池中的睡莲开开合合,早晨展开花瓣端坐水面,夜色来临就轻轻合起眼帘,开始静夜的冥想,有种怡然世外的安静。布袋莲,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水葫芦,一朵朵浅紫色带点淡蓝的花瓣薄如蝉翼,中间有嫩黄色椭圆形的翎眼花纹。透明的薄纱一般的花瓣随水波荡漾,弥散着莫奈画作里光与色交织成的梦幻之美。
和成片的水葫芦花一样有画面感的,还有秋日的田野。经了丰沛雨水的滋养,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阳光灿烂,田野里庄稼茁壮,稻穗弯腰。放眼望去,黄绿相间,如同画家画布上的渐变颜色,煞是好看。
从立秋开始,板栗、花生这些坚果就已经上市,是我的最爱。所以每年中秋前后,都要储藏一些,留待初冬时节好解馋。那天傍晚,到露台上收晾晒的板栗,突然想到一个句子:“群鸟养羞”。
“群鸟养羞”是白露节气三候中的一候。古人把白露分为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读起来,古意盎然,唇齿生香。特别是“群鸟养羞”四个字,美得很。“养羞”二字,更是妙不可言。查了注解,“羞同馐”。“羞者,所美之食。养羞,藏之以备冬月之养也。”——原来意思就是,秋天来了,鸟儿们忙着储藏过冬的食物。短短四字,言简意赅,却韵味悠长。古人用字,从不拖泥带水,就像功夫到了炉火纯青境界的武林高手,看似简单的一招一式,实则举手之间,尽是内力和气韵。
群鸟养羞的日子,四周好像慢慢静了下来。忙着“养羞”的鸟儿不再天天按时练习合唱,雨水也渐渐收住阵脚。天际清明,阳光温柔。夜色里,稀疏的虫鸣声从草丛间传来,高低起伏,长短相间——秋虫的呢喃,比起盛夏时分的蝉声,动听多了,像小夜曲,一点也不会让人焦躁。
天色。空气。阳光。清风。晨露。虫鸣。
一切,都如水一般淡,如水一般清。
天光山色,渐渐有了秋的远意。
寒露过后,小城的秋色一日日浓郁起来。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说的就是这一段时间的景致。
秋风轻轻拂过,有恰到好处的清爽。和春风相比,秋日的风若有若无。不似春风,春风那股狂乱的劲头,是不管不顾没有立场的四处闯荡,像十七八岁的少年,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东游西荡,东奔西走,要将世界看个究竟。秋风,如一位温婉的女子,好脾气,好性情,心气平和地轻轻拂过发梢,脸颊,裙裾,让人心生静宁。
天际清朗,流云轻盈。天地之间,有了晚秋时节才有的远意和意境。季节的剧场不再喧哗,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慢了下来。
露台上的金丝莲,在繁盛绚烂一个夏天之后,随着寒露的到来,一天比一天枯萎。爬得很高的藤蔓,渐渐干黄,不再有前段时间锦缎一般的绚丽明艳,干萎的枝叶间偶尔一两朵橘黄,在风里颔首谢幕。
“菊有黄华。”——是寒露三候中的最后一候。华,就是花。草木都因阳气生发开花,唯独菊花,却爱阴气的清寒,闻风而开,绽放容颜。园子中种下的,基本是黄色的菊花,丝丝缕缕的花瓣柔柔展开,在庭前,廊下,在秋风里,有种端丽的清美。
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蒙阳公园里都要举行赏菊的活动。那是儿时的我们最期盼的一件事情。可以在古朴典雅林木苍天的亭台楼阁间,欣赏到五颜六色的菊花,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记忆里,赏菊时节一到,公园就冒出一盆一盆盛开的菊花——在这之前,这些菊花被园林工人藏在园子的某个地方精心栽培,或是它们原本就在园中的花台上,只是粗心的我们没有注意到。上百盆秋菊,盛放在古色古香的园子里,各色花朵,争奇斗妍,是记忆里最美的秋景。
黄的,白的,紫的,接近墨色的,淡绿如玉的。花瓣大的,纤细的,平展的,卷曲的,悬垂的……除了园林工人培育的之外,有的品种是小城人家自己栽培的。一到赏菊时节,爱花之人就将自家最美的菊花送到公园,供大家欣赏。还记得每一个盆上,都用红纸裁成小条,写上菊花的品种,名字,栽培的人的姓名——那时的小城,有古意,有雅趣,有历史和光阴遗留下来的香气。
如今的蒙阳公园,不再举行这样有季节感的活动。小城的爱花人家,一样在庭院里栽下秋菊。过去老家的墙外,父亲顺着墙根种下很多小白菊花,秋分一过,成片的小白菊竞相开放。蓝天,土墙,绿草,白菊,自成一幅清丽的图画。那天上巍宝山,三清殿外也开满了这样的一片小白菊花,清清秀秀,朴素如一群稚气纯美的小姑娘,有记忆里无法言说的美好。
想起日本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中的《月下白菊》:
漆黑如墨的树影下,白菊独立庭院,月色中暗香四溢。好一个花月夜!俯身折下一枝,枝头露水晶莹,月影闪闪欲滴。
光。白菊。清风。星辉。寒露。多美的意境,单是标题,就是一幅清寂空灵的深秋禅意图。
这样的画面,总会带给人一些清秋时节的寂冷寒凉。其实我们位于南方的小城,这段时间,暖意,无处不在。
这段日子正是稻谷成熟的时节,田野里开始忙着收割。在还没有收割机进入小城农村的过去,农家收稻谷用的是一个直径大概在一米左右,高度也在一米多的竹编的器具,被我们称作“海钵”——很形象的名字。“海”就是大,“钵”就是形状像盆的器具。普通话里也读第一声(“波”的音)。将割下的稻谷在海钵的边缘使劲击打,让一粒粒谷子落入钵中。收回家的稻谷,平铺在场院里,土地上,在秋日正午的大太阳下暴晒几日。那样的日子,小城农村里,到处飘散着谷香,飘散着丰收的喜悦。
稻谷收完,下一个仪式就是尝新米。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到家里吃这年的第一顿新米煮成的饭。也没有多少大鱼大肉,就是一些青素的蔬菜,也能吃得快意自得。配上一碗冬瓜芋头汤,那滋味,一直留在记忆的味蕾里。如今,根本记不起哪天吃的是新米饭,哪天吃的是老米。对着一桌子的丰盛,经常激不起多少食欲——物质的丰盈,让人心和味蕾也逐渐变得麻木起来。
柿树是这段时间秋之赋中一道精彩的伏笔和文眼。经了寒露的寒凉和霜降,一个个灯盏一般的小圆柿子,饱胀地挂在枝头。柿树叶片不再绿得发亮,有了一些晚秋的枯色。曾经油亮的光芒,被橙红欲滴的柿子们抢去了风头——所谓秋来霜染柿子红。那种红,有着稚子一般的鲜亮,是涉世未深的崭新的透明。一个一个挂在枝头,或是摘下摆在竹筐,也是农贸市场最鲜丽的一道风景。过去老家园子里,父亲曾种下过柿子树,深秋一到,一个个熟透的小红灯笼,就被摘下,自己尝鲜,也送给亲朋好友。如今,小侄女喜欢吃柿子,父亲一遇到就买回来。又软又水灵,让小姑娘吃得不亦乐乎。
一到这时候,我总会想起巍山到下关公路旁,临近吊草村的山坡上,去年有一株柿树,一直从深秋红到冬天也没人采摘。直到树叶落光,一树小红灯笼,艳艳的,挂在风里,挂在秋阳下,衬着背后四季常青的树林,有种孤意的美。每次过路,我都有想要停下车去折下一枝带回家插在瓦罐里的欲望。每次都没有得逞。只好回家,翻看齐白石老人的画册。他画里的柿子,真好看。和白菜待在一起。寻常的菜蔬瓜果,在老人笔下有了生命和灵性,有着秋空一般的明阔。
漫步田畈,田埂上的野草有了明显的枯意。稻草人列队站在秋光里。不言不语,从早到晚,一直安静地站着。苞谷收回家里,挨挨挤挤挂在屋檐下,金灿灿的,有种富足的喜悦。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过了霜降,天地之间,是真的从夏的激扬里舒了一口气,缓下来了。
这样的时日,最适合读一读王维的诗。他的诗写得多静啊,仿佛没有人烟,诗中有画,诗中有禅,一字一句,让人读到静气渐生。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最有名气的那首《山居秋暝》,是初秋时节雨后黄昏的景色。当时王维隐居终南山下的辋川别业,同一时期写下的,还有那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既有闲居之乐,又有与友人的真切情谊。读来,就是一幅寒秋时节动静交替的清寂却暖意的画面: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过了大雪,小城的天气便一日日冷了下来,比起前段时间的暖阳高照,终于有了冬天的气象。
天亮得渐渐晚了。晨起,开窗望去,远山的身影在晨曦与夜色交接的过渡中隐隐约约,绵延的群山在欲明未明的天幕中默默酝酿,仿佛要赶在黎明到来之前,为天空写好一句句韵律优美,平仄相间的诗行。
窗外田园里那些菜蔬们在晨光中披着一身薄薄的清霜,仿若伍子胥一夜白了头。田畦里,低矮的小白菜苗像一群顽皮的孩子躲在洁白毛毯底下,和头顶冬天的云,身旁的小虫子捉迷藏。小葱依旧冒着严寒挺直了腰杆,青菜、萝卜、菠菜、韭菜们被白霜压得低下了头,如同一队做了错事被老师罚站的小孩低着头默默在想:我到底错在哪里,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和伙伴们一起玩?田埂上的枯草在白霜里,显得有些肃杀,走在上面,咔咔作响。这些经霜的蔬菜,吃起来一定格外鲜甜可口,比起大棚内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同类,它们身上,有着天地给予的灵气、生气和真气。
四周静谧,没有风,但能感觉得到空气里的凛冽和透进身子里的清冷。
步行上班,中药厂转角处那一树在小雪时节还开得灿然鲜亮的黄花已经凋谢,一串串如豆角般的果实顺着伞形的枝条悬垂下来,就像一盏豪华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只是少了水晶的璀璨和华美,多了一些自然的质朴之气。这种植物原来就是决明子。过去天天从它身边经过,看着它春来发芽夏来开花,原来是能够清热明目的决明子。这是我今年刚刚知晓的一个事实,在自然万物面前,人往往显露出自己的肤浅和无知。
每天经过,看着决明子的果子在清风里悠悠荡荡,渐渐饱满,风干。树下一丛野菊花,在冬至来临的时日却开得异常热闹,让人每次路过就有想要采摘的冲动。上班途中道路两旁的几株槐树,将黄未黄的小小椭圆形叶片和那些绿叶一起,将整棵树彩画得格外漂亮。一阵风过,满地细细碎碎的黄叶,为热闹的街头带来一丝冬的讯息。
文华书院里那株老树玉兰,竟然在满枝毛茸茸的花苞之间绽放出一朵雪白纯美的花朵来,衬着冬日的蓝天和古朴的殿宇,显得古意而深情。这是今年第一朵白玉兰,不知为何在冬至前的寒风里绽放容颜。便想着巍宝山上那两株美妙的白玉兰,是否也有花朵在寒风中绽放?
大雪后十天,天色突然变得阴沉,气象台发布了降温的消息,相关单位也接到关于做好防寒防冻的准备。原来,这节令,就是一道上天让人不得不遵从的圣旨,容不得半点虚假。
12月17号,18号,气温骤降,小城最低温度在0℃左右徘徊,18号午后,下起淅淅沥沥的冬雨——算来,应该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雨吧。小雨带来今年最寒冷的日子,让小城有了真正冬天的感觉。人们都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走在被雨淋湿的青石板古街上,冬日雨中的拱辰楼少了往日暖阳里的魁伟,却多了一些迷蒙的韵致,对面秀美玲珑的星拱楼和绵延而去的小街,宛如一卷来自梦中的水墨。
12月22日,冬至。
晨起的闹铃奏响之时,窗外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往日的七点,已是晨光渐明,而这天,四周还是一片灰暗,蒙蒙的夜色久久不愿退去。也是,这天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将近八点,灰暗的天色才彻底明亮起来。冬至的小城安静地蹲在节令的端口,默不作声。
上午还有一丝阳光,到了午后,天色渐阴,没有风,也没有雨,有些刺骨的干冷。在朋友的咖啡馆“云上的日子”吃了来自山东的老毕亲手包的有家乡味的大葱肉馅饺子。老毕说在家里,每到冬至这天,母亲都要包这样的饺子,而且肉要切得大块一些,和青翠嫩白的大葱拌在一起,包入饺子。虽远在他乡,这样的习俗,还是要跟着一起。这就是节气带给我们的仪式感,让人心生一种归属和牵念。
在我们这个四季不是很分明的小地方,在年复一年四季轮回的界限逐渐模糊的时候,一个节气,能让人在内心深处有一份独特的味蕾记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这是和天象节令一起经由岁月累积在人们心头的一个独特烙印,让逐渐远离农耕的我们,能够在钢筋水泥林立的世间,记住来自远古的天地自然法则,通过这些小小的媒介,让人和天地万物有一些心的交流和对话,一抹味道,足以温暖人心。
冬至过后,白天慢慢变长。
七点将近,暮色悄无声息地将整座小城拢在怀里,像慈祥的母亲害怕孩子被严冬冻坏一般急不可耐张开怀抱将它环住。
晚饭后漫步在步行街上,因为天气渐寒,散步、闲逛的人明显地少了。古街旁店铺里,只有那些陈列的物件在冬日黄昏沉沉欲睡,那些绣着浓郁民族花纹图案的刺绣,仿佛也睡着了一般,将针线紧紧收在锦上。老旧的古董,在渐次亮起来的街灯、店铺的灯光照映下,如一段来自前朝的旧事。
广场上却丝毫没有因为冬日的寒冷减弱往昔的热闹,高音喇叭照样唱着凤凰传奇,成群的人们照样舞动着略显臃肿的身姿。颇有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架势。
冬至后,选了一个暖阳融融的午后,一个人去看蒙阳公园里那株六百多岁的银杏。
银杏是有静气的树。记得一位喜爱的女作家这样写过。读到时,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喜爱这种植物。
冬日的银杏,静气凝神,仿佛早已经参透了红尘万事。
这种和恐龙同时代的物种,靠自身的定力和静气,活得如此久远,活得这样卓尔不群。作为人类的我们,是不是也该学一学这默默无语懂得养气的植物,在人生的路上学会适时地往回收一收,春放冬藏,养住心气,方能从容面对生活,面对人生的寒冬,或是暖春。
冬至的糍粑香还留在鼻尖,节气已经慢慢滑进小寒。
小寒。读出来写出来还是想起来都让人感觉到冷。但一个“小”字,分明又有着轻灵灵的活泼,让这一时节的“寒”,有了一种俏皮动人的芬芳。
在我们的小城,立冬之后也不算冷,只有过了冬至,经小寒大寒到春节这段时日,才算是真正的冬天到来。
这几日,气象台的预报,小城气温在零度到十五六度游走。中午倒是经常暖阳高照,早晨却有了小寒时节特有的寒意和清冽。晨起出门,寒意袭来,让患有颈椎病的我,只能用各色围巾把脖颈捂得严严实实,假若稍不留意让寒风吹到颈部,就会引起无休止的疼痛。在小寒大寒时节,保暖是最重要的。看身边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和羽绒服,骑车上班的人们,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让自己在寒风中貌似恐怖分子,只留下一双眼睛看路。这也难怪,都到了小寒时分,再不将所有可以保暖的衣服都派上用场,这冬天,也就白过了。
周围的植物,好像没有被小寒的冷吓住,依旧自在地绿着。文华书院进门那一排鹅掌木,遗世独立斗志昂扬地在瑟瑟寒风中自顾伸展着自己油绿的叶片,一点也不拿冬天当回事。办公室窗前的三角梅不知哪天开始又绽放出稀稀疏疏的艳红,是寒冬低缓沉闷乐章中蹦出的一串欢快音符。玉兰在冬至前开过第一朵花后不再出声,一个个花苞像被严寒冻住一般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却在小寒到来前两天再次吐蕊盛放。花台上一盆盆繁茂的兰花从小雪前后就一直盛开,到这几日依然容颜不改。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早上起床,总能看到窗外田园里一白茫茫。菜蔬们被一天比一天厚的霜悄悄覆盖,像披上了一件洁白的羽绒衣。园子里各色菊花彻底凋败,萎谢的花朵低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人生。天色微明,远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寒气无处不在。
每日有规律地行走在单位到家,家到单位的路上,好像没有看到冬天的景致,总是心中不甘。就像不吃点野菜就对不起春天一样,即便没有看到雪,也应该看看白霜遍野,感受一下寒风袭人也才不枉过了一次冬天。于是在小寒时节,选了一个周末清晨,冒着严寒,驱车前往小城西边山脚下的那片田野,看冬天。
贝忙村和南山村依山而居,前有西河环绕,河道旁村庄前是大片的田野。一条村间小道从田野穿过,一辆辆小马车来来往往,是小城附近保留得越来越少的田园之一,也是在我印象里最美的一片田野。喜爱摄影的家人曾在去年的严冬清晨,冒着寒风到这里拍下许多我们不曾看到过的冬日晨景。那美轮美奂的景致,如同仙境。让人难以相信来自自己周围。
今日抵达,宛若走进一个梦幻世界。
天刚蒙蒙亮,一切都还在睡梦中。远处的小村睡眼惺忪地安静在山脚下。一声声鸡鸣打破冬日早晨的寂静,带来一丝烟火气息。小路上有早起的农民骑着摩托车往城里赶去做工。放眼四周,雾气蒙蒙,河埂上那些柳树,低垂的枝条静默着。心底一定多么急切地期待春风的呼唤,到那时,才是它们展现婀娜身姿的好时候。田野里枝桠舒展的一棵棵大树,让眼前的画面有了层次感,一切,都被清霜施了魔法,变得素净而诗意,真有些银装素裹超凡脱俗的味道。让人想起俄国杰出的风景画大师列维坦的画作。
踩在田埂上,厚厚的白霜咯咯作响,是霜把冬日萧条寂寥的田野变得诗意而梦幻。因为霜,眼前的一切,便有了孤寂的远意。脑海里不由闪出柳宗元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伸手触摸被霜冻住了的草尖,冰冷、坚硬,“霜是特别凉薄的东西,如世态人心,经不起拿捏。”是一位女作家的话。只有人到中年经由世事风霜,才能有此感受的吧。难怪有词语说:风霜刀剑。这霜,给人的印象,是寒,是冷,是淡漠,是不苟言笑的冷面杀手,让人想起来就心生寒意。它总是潜伏在深夜,在黑暗中默默酝酿,如同一段秘不可宣的隐情,又在太阳出来之前消散。雪却不一样,雪花的轻舞飞扬,雪花的妙曼轻灵总让人心怀美好。但小城几乎从来不下雪,屈指可数的几场雪,让全城为之欣喜。所以,我们的冬天,总是看是不是下霜了,霜下得厚不厚,以此来判断天气的寒冷程度和冬的步子行至何处。
小寒带来的白霜让人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做冰花。
头晚临睡前打一碗水,在水里放几片用线或稻草拴好的萝卜或是花朵放在院子里,让霜将水变成晶莹透亮的冰块。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院子,看看那碗水是否变成了冰。在小小的人儿心里,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一碗水,睡了一夜,竟然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块。提着线,比赛谁的冰块最大最漂亮,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一舔冰块的滋味,是我们儿时冬天最最期盼的事情。
于是,在小寒那几天,为侄女做一次冰花。当圆圆的冰块和冰块里的花朵,各型胡萝卜片被小姑娘欣喜若狂地提在手上时,儿时的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岁月,总在这样的节气里将那些可感可触的往事变得清晰而真切。
经了霜的洗礼,田地里的菜蔬们变得洁净而精干。“秋冬萝卜小洋参。”这是小城百姓的一句俗话。地里的萝卜经过霜的洗礼,会变得又脆又甜,生吃水分足,清脆甜美。若是煲汤,一锅浓香的排骨汤,或是筒子骨汤里,切成小块的白翠翠的萝卜,吸收了汤的醇香,再加上自身的鲜甜——冬日里的一碗萝卜汤,暖暖地喝下去,真的让人感觉到生活如此美好而实在。
这段时间到菜场,总要选那些看上去被霜打得略微垂着头的蔬菜,韭菜,青菜,菠菜,还有那种个头小巧,周身艳红,有一个美丽名字的小萝卜——胭脂萝卜,这些经霜的蔬菜,吃起来别有滋味,是冬天特有的味道。
小寒时节,小城的人家还有一件事情要忙——腌制咸菜和腊味。
腌制各种咸菜,是小城人家的传统,经过一代代老百姓的双手,巍山咸菜在大理甚至云南也小有名气。各家各户制作咸菜的方法大同小异,但做出来味道又会有细微的不一样。每到冬至过后,各家各户就忙着腌制皮萝卜、酱豆、腌豆腐,还有一种小城独特的咸菜——麦兰腌菜。
这种野生的叫做麦兰菜的野菜,只有在冬天的山野才有,碧绿的叶片间开细细碎碎的小白花,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将麦兰菜洗净晾干,和切碎的青菜、萝卜丝拌在一起腌制,吃起来酸香爽口,有一股独特的淡香,是腌菜里的珍品。
冬至过后,小寒时节,父母每天都有事情可做。腌萝卜、做酱豆、腌豆腐、做灌肠、制腊肉……将近半个月,都在忙着这些家常里短。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忙这忙那,突然觉得,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在冬日晒着温暖的太阳,相伴到老的两个人一起腌点咸菜,做些腊味,和儿女一起享受生活的庸常与快乐。
一个踏霜而行的清晨,一碗被霜冻住了的花朵冰块,一锅浓香的萝卜汤,一盘酸香爽口的咸菜,让寒冷的冬日,变得温情而美好。一如这家常的日子——安定,满足,冷暖相间,悲欢自适。
时令走到大寒,旧历的一年也就到头了。
如果说二十四节气是祖先遵循四季轮回为我们谱好的一曲乐章,进入大寒,乐曲也就慢慢收尾,渐入余韵。
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两个名字里都有“寒”,一个小,一个大,像是给自己孩子取的名字,两兄弟走在岁月的田埂上,小寒先行,大寒随后。
在我们的小城,冬天没有北方的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进入冬至,到小寒,算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今年,小寒与哥哥大寒交接的仪式颇为正式——是连日的降温和降雨。这让前几年一直干旱的大地在冬日的寂寥里享受了一场雨水的盛宴。连接几天的雨水,气温的下降,让小城烟雨迷蒙,寒气笼罩,有了严冬的感觉。城外的深山还飘起了小雪。
几场连绵冬雨过后,1月20日,大寒来到。
翻看那日随手记下的微博:1月20日,大寒。二十四节气乐章的尾声。晨起,浓雾迷蒙,小城在雾气中显得冷寂而空灵。十点半后,太阳露脸,阳光温柔。窗外玉兰绽放,红梅的花蕾如小小的米粒撒在枝头。寒气中,有温暖在悄然酝酿。一切的萌动,都在寒冷中暗自生长。
自从大寒之日的浓雾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早晨的霜不再有小寒时节那般厚实铺张,只是间或一天薄薄一层轻轻地覆在田园。夜里也不再有小寒那几日的冷,晨起,阳光普照,丝丝缕缕的清风若有若无地拂过——是春的讯息。
不染一尘的蓝天上,云丝浮动。路旁的槐树落光了叶片,只剩下遒劲的枝干衬着蓝天,像一幅写意的画作。
大寒不寒。
想到北方严冬难熬,古人于冬至日作一幅“九九消寒图”来记录进九到出九的八十一天。从冬至那天开始,画梅花一枝八十一朵,每天涂色一朵,等到满枝梅花尽着颜色,春日也就到了,所谓“出九”——严冬过完,迎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天。或是用写着繁体字的双钩描红书法“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来作消寒图。每个字九画共八十一画,每天精心地描一笔。等到满纸方方正正的汉字圆满现身之日,春天到来。如此这般,只因冬季的漫长与严寒让人心生畏惧和孤苦,便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解除心理上的压抑,让生活有个盼头,一天天描画着,一日日扳着指头数着,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古代人们对自然的依赖和敬畏,可见一斑。
今日想来,也是一幅和美的图画。寒冬腊月,窗外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屋内,一家老少围炉而坐,数着墙上那一束梅花,描画着墨迹未干的方块字,个个心底都怀有同一个希翼,盼着春的到来。——是一幅寒意中温暖氤氲的画面。忆及一位作家曾说过,中国古代是地球上最高贵的地方之一,人们的精神生活有一种让后辈望尘莫及的高度和自由。比如昆曲,比如诗词,还比如老百姓的九九消寒图。
在四季如春的小城生活,没有北方那种急切想要走出寒冷走进春天的期盼。大寒也没有想象中作为小寒哥哥应有的凛然的寒冷和高不可攀的孤寂。天气反倒一天天暖和起来。它在为结束一个乐章做着精心的准备,好带着众生心怀愉悦,走入立春。
这几日,小城四处都可以感知到春的气息。蓝天,暖阳,清风,还有那些在寒风中开放的花儿。
梅花、玉兰、迎春在岁末悄然开放。二十四番花信风根据农历节气,从小寒到谷雨,共八气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也就是说,一年四季的花儿繁盛,是从寒冷冬天开始的。而不是我们印象里的“春暖花开”。
大寒时节,自家园子里的玉兰还在含苞,文华书院里那棵早在小寒时日盛放。那天散步到南诏文化广场,一树洁白的玉兰也开得绚烂多姿。朋友从山上回来,说是巍宝山上的两株老树玉兰也已绽放。衬着古寺老庙,高亭殿宇,有一种高远圣洁的情怀,像一阕意蕴深远的宋词。
腊梅在冬至后便已经迎着寒风独自傲雪而开,是寒冬里一缕幽香,如古琴曲,有一种天籁般的清远与空灵。到大寒时日,已经做好谢幕退场的准备,悄声离去,只留余韵萦绕。
同为梅花,大寒前一天,园子里的第一朵红梅露出笑脸。单瓣,淡红色,五个小小的花瓣如幼童睁着无邪的眼睛观望世界。书院里办公室门口,花台上的梅花还在含苞,如米粒般大小的淡红色小花蕾像是丹青高手不经意挥毫洒落的墨迹,有一种天然的美。而文化广场一角的几株红梅,却早就枝桠舒展开得畅快而欣然,有一种洋洋自得的俗世情怀。在闹市之间,性本高洁的红梅,被世俗的潮湮没,也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平暖。
周末爬山,山坡上的迎春花如其名,将点点金黄染上枝头,灿灿然在乡野之间自由舞蹈,有着野性的天然之美。田野里,因了前几日雨水的滋润,麦苗青,豆苗盛,菜花金黄,一切,都有了春的迹象。
大寒小寒又一年。
进入腊月,到处都是喜气,虽然离春节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但人们已经在开始忙着准备年货。冬至前后腌好的腊味也可以尝鲜了,香气醇美的香肠、腊肉,等不及春节的到来就已经入锅,在寒冷的日子里,用它的香醇滋养着我们的胃。这几日的青菜也有种别样的甜和鲜,经过霜的洗礼和雨水的滋养,用腊肉熬一锅汤煮点青菜,香醇鲜甜,那滋味,吃起来和其他季节有所区别。这几天,用新腌制的腊肉配上碧翠翠的蚕豆或是青豌豆焖成一锅豆焖饭,再加上一碟腌萝卜,麦兰腌菜,一碗香气扑鼻的豌豆饭,可以驱走冬日的寒冷,让心舒坦温暖。
大寒里还有个腊八节,小城里没有熬腊八粥的习俗,但在这样的日子里,为家人,为自己煮一锅红枣莲子粥,滋心养胃,也是一件暖洋洋的快事。
当因农事而生的节气时令逐渐失去它原本功用的今天,我们用细腻的心怀感知身边物候的变化,感知自然的呼吸,感受来自远古来自天地最本真的心跳,再顺应节气用不一样的饮食滋养真实的小日子,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冬至。小雪。大雪。小寒。大寒。数着节气,一年就到了尽头。岁月就是这样,让人莫名欣喜,也莫名怅然。
“大寒是大自然最终极的秘密,让我们知道一颗寒冷的内心深藏的温暖。”——记不起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句子,道出了大寒的特质。
小寒有一种逼仄的冷与寂。而大寒,却有一种喜悦暗藏其间。像人生之路,看似走到尽头,其实有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玄机。
看来,大寒作为二十四节气乐章的收尾,精彩而漂亮——有希望,有余韵,给人无穷的想象。它用表面的冷酷向世间万物道声珍重,然后,将众生送进和暖的春天,从此,完满收官。
编辑手记:
忆苏的散文,有着强烈的女性写作特质,清澈的文字,细致的观察,绵密的表达以及娓娓道来的特点,这些都在她的散文创作中得到了强烈的体现。“在忆苏的作品中,她以真实的观察、真诚的情感、真正的感知来表现生活,力求体现‘小文章里有大情怀,小格局里见大气象’之境。”(张乃光语)耐心与细致是散文写作者必不可少的能力。在《四季帖》中,我们看到了忆苏的耐心与细腻,她通过赋予一草一木以情,用事实与细节来表达,貌似写得小而轻,实则有其深味与特质,呈现出了一草一木不同时间段里的别致意味与别样的精神性。
忆苏,原名苏佳琴,巍山县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居巍山古城,教书育人,读书写字。作品发表于《百代周刊》《华夏散文》《云南日报》《壹读》《大理日报》《大理文化》等报刊。出版散文集《莲花时光》《巍山,时光驻足的小城》《忘言书》《小吃天堂》(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