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崇杰
蔡仪学案
毛崇杰*
蔡仪美学是我国当代美学史上的一座马克思主义丰碑。
2006年,马驰在《马克思主义美学在中国》一书第七章“抵制旧美学,提倡新美学”中认为,20世纪40年代蔡仪《新美学》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系统地讨论美学的第一本学术专著,比起30年代周扬发表的《我们需要新的美学》来,无论是体系的创建,还是具体的问题的阐释上都大大向前迈进了一步”。①马驰:《艰难的革命:马克思主义美学在中国》,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5页。2013年,胡俊的专著《蔡仪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新论》认为:“蔡仪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领域的开拓者,是我国首位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系统研究美学,形成新美学体系的美学家。”②胡俊:《对接与缝合——蔡仪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新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这些评价是公允恰当的。
2002年,乔象钟的《蔡仪传》将传主的家庭生活、人生道路与学术活动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从日常言行窥见他的思想和人格,为蔡仪美学思想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导引和参照。③乔象钟:《蔡仪传》,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同年出版了10卷《蔡仪文集》包括许多重要的未发表过的手稿。
青年学者胡俊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蔡仪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新论》堪称有关这方面前所未有的宏篇巨制,之所以为“新论”,显然是因为过去许多有关蔡仪美学的述评文章有着较强的派别倾向,个别文章也有心无心地对蔡仪美学有所曲解。该书在资料的全面、翔实,论述的广度和深度上,标志着蔡仪美学研究的一个新的高度。笔者近年《蔡仪对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建设的重要贡献》一文着重研究的是蔡仪美学与西方美学资源的传承关系及其辩证方法论。④毛崇杰:《文化视域中的美学与文艺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2016年适逢蔡仪诞辰110周年,这里借“学案”整理,大致循着蔡仪学术生涯的几个界碑突出关键之所在,就笔者个人的研究工作作一个重新认识和补遗。限于篇幅,免去了蔡仪的生平简历,其主要著作在相关文段中述及。
蔡仪早年从小说创作开始文学生涯,发表过一些作品,经过一个时期后他对此作了总结:一是生活面狭窄,二是不善于自我表现,于是放弃了创作之路,大量涉猎世界文艺理论与美学论著。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参加了当地的“唯物论”研讨会,1933年日本翻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艺术
*毛崇杰,男,1939年生,湖北钟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美学研究。的文献为他指明了理论思考的路向,特别是关于现实主义文学典型的论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日本首次问世,当即引起他极大关注,在后来的著述中大量引用其中有关美学的内容。
蔡仪的学术道路可概括为三大阶段:①《蔡仪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02年。1939—1949年;②1950—1962年;③1979—1992年。第一阶段以《新艺术论》与《新美学》为代表,这两部著作集中体现了他的美学与文艺学的核心理念。第二阶段蔡仪参与我国美学界各派大辩论,同时主持《文学概论》的编写。20世纪80年代以来,蔡仪在我国美学大争论中进一步反思总结、修订和完善自己的理论系统,主编了集体写作的《美学原理》,同时对《新美学》进行改写。①这一阶段,蔡仪超越美学的学科性,在哲学上展开对“新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全面批判,以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把美学更加牢固地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
蔡仪的第一部文艺理论《新艺术论》写于1941年,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艺学教材和基础理论资源主要来自西方和日本,稍后是苏联。国内颇有影响的巴人的《文学论稿》也是1954年推出的,蔡仪的这部著作有着重大的拓荒意义。该书分为8章25节,从艺术对现实的关系出发,蔡仪指出,艺术以现实为认识对象和以反映现实为任务,这种反映并不就是对现实的简单复制,而是通过现象对现实的本质的认识。作为对客观真理的认识,艺术与科学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面对和追求的是作为规律、法则而存在的真;前者是以具体生动的形象求真。《新艺术论》之“新”在于对一些旧艺术观的清理,对两个相反的极端展开批判,如认为“艺术创作即表现”与“艺术创作非表现”,再如艺术的“唯形式”与“唯内容”的观点,有的片面强调艺术的客观性或否定艺术客观性,还有认为艺术“永久地诉诸感情之力”或“永久不变的人性”等,蔡仪指出,这些错误的艺术观念都是建立在主观唯心主义、经验主义、不可知论与机械唯物论哲学基础上的。
艺术作为对现实的认识再现现实,同时还有表现的问题,包含着描写技艺的因素,涉及艺术美的问题。艺术再现与表现现实,艺术形象是一般与个别、内容与形式、感性与理性、现象与本质的统一,现实主义艺术形象是典型。该书从古代的现实主义追述到当代现实主义,作者从中引出重大争议,在创作方法与世界观的关系问题上发表了独到的见解。恩格斯论及巴尔扎克作为一个拥护皇室与贵族统治的政治正统派,却“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他“政治上的死对头”——共和党的英雄们,将之归结为“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创作方法属于文艺学问题,恩格斯并未就此对巴尔扎克思想中的矛盾展开专门研究,而后来据之简单概述为“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并不准确。蔡仪指出,作家的艺术创作方法受其艺术思想支配,而其艺术思想为其世界观的一个部分,既不能作为其整个世界观,也不可能脱离这个总体。因此艺术家的世界观与其创作方法虽然“不是完全同一,却不一定是矛盾的”,而那种认为艺术家在创作之前、在创作之外“似乎有一种固定的有系统的世界观,这种说法有点近乎机械论”。他进而指出,“人们的世界观,无论科学家也好,政治家也好,很少是非常统一的,完整的”。以自然观唯物、历史观唯心的歌德以及列夫·托尔斯泰为例,蔡仪指出,“他们的世界观的内部是有矛盾的”。①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175-163页。这一充分辩证的论点是对恩格斯关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理论的重要阐释和展开,对此后的文艺理论建设有重要的影响。后来,1948年卢卡奇在为《欧洲现实主义》一书撰写的英文版序言中发挥了恩格斯的论述,他认为:“原先我们所面临的冲突是作家的世界观和他对于所看到的世界的忠实描写之间的冲突,而现在这是作为世界观本身内部的一个问题来加以阐明,作为作家本人世界观比较深刻的一面和比较肤浅的一面之间的冲突来加以阐明。”②《卢卡奇文学论文集》第2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54-55页。笔者在《论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根源》一文中指出,对于巴尔扎克世界观“比较深刻的一面”,卢卡奇主要从人道主义伦理学角度加以说明,然而,他未能说明像巴尔扎克这样第一流作家世界观中“‘比较肤浅的一面’是从哪里来的”等一系列问题。③毛崇杰:《论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根源》,《颠覆与重建——后批评中的价值体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415页。但笔者在此文写作中也忽略了一点,即蔡仪先于卢卡奇约7年,已经对这个问题作过精到论述,《新艺术论》对此虽没有很大的篇幅,却充分辩证而言简意赅地点到了要害,居于理论的前沿。
蔡仪之所以能够在他的研究领域中开创新意,关键在于他对辩证法的掌握和运用,那就是以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探究旧说。在《新艺术论》第8章“艺术的美与艺术评价”中,蔡仪提出“美到底是什么”这个美学的根本问题,首先指出从知情意区分真善美,以为三者只是区别而毫无关系是“成问题的”。由此提出:“美的就是典型的,是就对象而说的,美还涉及这对象对人的关系。所谓典型,是专指客观对象的属性条件而言,而所谓美,一方面是指对象的客观条件,另一方面又是指它对人的关系。”④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第169页。这美学主客体的两个方面在紧接着的《新美学》一书中充分展开,因此可以说这两本书为姐妹篇的关系。
蔡仪于20世纪40—50年代间还写过一部《艺术社会学》,已经写到第4章,作为未完稿收入文集第2卷。艺术社会学为艺术学与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学科,有不同于一般文艺学的侧面,蔡仪在这部书稿中论及艺术社会学的一些基本方面,其中有些很重要的内容。
1947年出版的《新美学》沿着典型的思路,把视野展向更广阔的美学的历史,从狄德罗关于“美在关系”论证了美的根源在客观事物本身,循着亚里士多德关于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思路,到黑格尔的理念(本质)与感性(现象)的关系,汇总到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现实主义典型理论,提出美的本质在于事物个别性与一般性之关系的典型性。典型的普遍性是事物的“本质的必然属性条件”,这种本质的必然的属性条件在“自然的事物是种属的属性条件所决定的”,在“社会的事物是阶级的属性条件所决定的”。⑤同上,第249-250页。除了这种本质的必然的属性之外,事物还有复杂多样的非本质属性所构成的个别性。事物从美到不美,到丑,不同美的层次是由普遍性与个别性的不同关系引起的量到质的变化决定的。
黑格尔美学的逻辑起点是绝对精神中的美的事物的理念,即美之为美客观的先验的本质,其历史顺序是从低级的美的形态自然上升到艺术。蔡仪则从美的高级形态艺术作为研究的起点,从艺术的典型性推断自然美的本质也是在典型性。这与美的事物从低级向高级形态发展的自然过程是颠倒的。这个研究方法与马克思关于“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之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一致的。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关键商品为起点,蔡仪从研究对象的逻辑抽象之思维总体——美入手,艺术为对象在高级形态上充分展开的“具体—思维总体”。这种对黑格尔体系的头足颠倒将美学建立在一个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石与辩证的方法论之上。同样,美学从客观物质世界之美存在决定人作为审美主体对于对象的感知与美的创造出发,分为两条相反的路线:旧美学无论是“形而上学美学之自上而下的途径”还是“心理学的美学之自下而上途径”都是“由意识的自我反省去把握美的本质”,即“从心到物”的途径,既不同于从客观事物出发的唯物主义途径,又不同于以客观理念为出发点的客观唯心主义途径。
我国美学界过去关注与争论的焦点侧重于美的本质之“美论”方面,有些人以为蔡仪提倡所谓“客观论”的美学是对人的主体的忽视,这是一种误解和偏见。《新美学》全书共6章,第1章“美学方法论”主要内容是对旧美学从哲学思想的方法上进行清理和批判;以下从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关系入手,可分成两大部分,第2章“美论”和第4章“美的种类”是从客体方面入手的研究;第3章“美感论”、第5章“美感的种类”及第6章“艺术的种类论”是以主体方面为主要内容的。从这个结构和布局来看,对于美感与美的创造之艺术,分量略重于对象的美的本质的论述。美学研究的全部对象离不开美的存在、美的认识与美的创造这三个大方面。作为一门整体学科来说,美的事物不能离开人的认识孤立存在,而不同美学工作者往往取其中一个方面或一个方面的某一问题作为自己一个阶段甚至毕生的研究对象。关于这一点,从蔡仪对以上著作不同内容投入的不同分量便可见出。他说得很清楚:“美感原是一种精神现象,并不是不能单独成为学问对象。”①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第258页。美的存在固然不以人的认识为转移,但人与美的对象已经历史地并现实地处在审美关系之中,因此“美学的领域,若只限于客观事实的美,而不顾及客观的美与主观意识的相互关系,那么美学几乎是不可能的”。②同上,第199页。
在从客观到主观这条基本思想路线上,具体研究工作的重心可以向审美主体的主观方面倾斜。蔡仪从《手稿》中取得了依据,引用了其中这样一段话:“能够成为我的对象的,只不过是我的存在中某种力量的证明,所以对象对于我,只是我的存在中的一种力量,用自成为一种主观能力的方法方能存在的。也因之对象的意义对于我,只能扩张到我的心所能达到的范围。”③同上,第199页。这段引文见于刘丕坤所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9页。此话原意为主体的能动性的范围决定对象对主体的意义的界限,蔡仪引来说明美学不可能把人与对象之审美关系中能动的一方——美感——撇开不顾。但是这里暗藏着一个混淆唯物唯心的陷阱,对象对于主体的意义离开了主体的力量便不存在,即在某种二元“关系”中缺失任何一方这一关系便不存在,而不是说对象本身离开主体便不存在,或对象的美的性质离开了主体便不存在。蔡仪指出,当时就有人对《手稿》中“对于非音乐的耳,最美的音乐,也不能有任何感觉,而不能成为对象”这句话“断章取义的曲解”,其要害就在于用主体美感能力来规定美的存在,没有“音乐(美)的感觉”不等于没有“音乐(美)的存在”。
胡俊一书认为:“在对待美的存在本身,这是一种纯客观的态度,自然也会排斥人的主观观念对美的存在的影响。”①胡俊:《对接与缝合——蔡仪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新论》,第324页。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不是主体的美感对美的存在的影响,而是人对美的创造对艺术美的影响是通过美感与美的观念发生的,而作为从精神化为客观存在的艺术作品的美又不以鉴赏者的主观为转移。不同于自然主义或机械论,蔡仪美学看重主体性之人本精神还在于,肯定了人之本于客观之主观“美的观念”,作为通过实践活动对客观美的认识,充分展现了主体的能动作用。个体内在的性质与外在形式的特征,以独特的个性代表其种类共性,人本身作为美的对象也由这种典型性所决定。《新美学》中关于美感的论述极其丰富,其要点概括如下:
①人对于对象的认知都要经历从个体上升到种和类的普遍性的过程,与此相应的是认知从现象上升到本质,这种认知的能力是从劳动中产生的。这种认识带来一种求知欲和好奇心满足的快感。因此我们才能说美感是一种感性对事物外在形式的满足,也包含着一种对普遍性与本质认识的知性的满足。②美感或人的感受,快感、愉悦等,不单单是感觉或心理活动,而在总体上是认识活动;在本质上是对对象美的认识。作为美感与科学认知的快感之不同主要在于,主体的感性在客观上始终与个体感性形式结合着,达到感性与理性的统一。美感在本质上是属于对美的规律(法则)的认知。③主体的能动作用突出表现在美的创造,这种创造即是《手稿》所说的:“动物只能在其所属的种的尺度,适应其要求而形成;相反地,人则能够按照美的法则,也同样形成的美。”(当时译文略不同于现行译本)蔡仪两次引用了这段话,指出“唯其能认识美然后能创造美”,艺术美的创造,“直接地根源于美的认识,而间接地根源于对象美的法则”。美的观念即对于美的规律的认识,是为美感与艺术创造的根本。④美感的本质以“美的观念”对应着美的事物的本质。在客体为美的本质,在主体则为美的观念,美的理想即美的观念是最高形态。美的观念就是客观事物的共性与个性关系引起的一种关系的观念。美的观念不决定美的存在,但是决定美感本质的东西。美的存在是决定主体审美发生和美感之第一性要素,美感以其丰富复杂与生动多样通过美的观念以及美的创造,使主体能动作用得以充分发挥。⑤在美的认识中伴随着丰富而复杂的感情、感性与心理的活动,这些因素包括顺受的与逆受的心理反应,或快感与痛感等,决定着美感的类别,分为雄伟的美感与秀婉的美感、悲剧的美感与笑剧的美感(滑稽),以及崇高、悲剧、喜剧、诗与叙事等种类。
蔡仪的《新艺术论》与《新美学》完成了他的独到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为我国当代文艺学美学树立了一座不可或缺的里程碑,而他没有停止在已有的成就上,仍以战斗的批判的姿态通过后半生孜孜不倦的辛勤劳作展开了一道道新的风景。
无论中外,美学上的争论从未平息过,我国美学界继20世纪早期交锋,于50—60年代与80—90年代之间,两次展开两场规模不小的论战,蔡仪作为一个学派的创始者始终处于论战的焦点,用美学家蒋孔阳的话来说:“没有蔡仪,中国美学界不会这样热闹。”蔡仪曾说:“自1956年到1958年之间,我也写了十多万字的文章,效果很少,使我不得不想到,我那里的写作似乎是在和影子搏斗,我的努力都落了空,实际的对象还巍然站在影子的后面呢!”①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第17页。
“和影子搏斗”包含三层意思:战场在中国美学界,然而思想源头却有两个,一是西方,二是苏联,三则在本土,为官本位体制下的“长官意志”。
50—60年代第一次美学大争论期间,报章杂志上公开发表的论文计2462篇,新建设出版社集中以6卷《美学问题讨论集》出版。蔡仪写过一篇《论朱光潜》,1949年收入再版的《新艺术论》中,《新美学》也涉及朱光潜。朱光潜《诗论》、《文艺心理学》等,主要得力于克罗齐(直觉)、利普斯(移情)与布洛(心理距离),以中国文化加以阐发、改造,并通过报刊通俗化方式传播,在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也引起不少批评和争论。蔡仪先后对朱光潜的批判文章共有6篇,收集于《蔡仪文集》第2、3卷中。朱光潜于1956年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检讨文章《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表示从西方唯心主义美学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态度,为什么蔡仪还对他穷追不舍呢?
朱光潜于1960年4月发表了《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实践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关键语从早期的“移情”等转为“实践”,这一转移很快与李泽厚的“社会派”美学对接,延续到当前的实践哲学与实践美学。蔡仪继续批朱的要害在于,朱光潜先前宣称“美在心不在物”,移情、直觉、心理距离固然是“心”的作用,改换为“实践”仍然是“心”的作用。蔡仪当即于1960年7月发表《论朱光潜的“实践观点”》,指出朱的依据主要是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旧唯物主义直观性的批判,但他并没有读懂。马克思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是从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主观地去理解的。”②此处译文与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4页上的译文略有出入,没有大的差异,为保持讨论原貌这里采用原译。
蔡仪指出,从朱光潜到后来的实践哲学与美学提倡者对马克思这段话理解的几大误区为:①他们一致认为:“实践观点是马克思主义以前所没有的,是马克思主义所特有的。”这也是后来我国哲学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归为“实践的唯物主义”的理由,蔡仪指出,实践观念历来有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分。《手稿》就批判了黑格尔的“实践”是“(绝对)精神”的运动。中国古代就有“知”与“行”的关系,如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论,孙中山也说过“知难行易”。②详见乔象钟:《蔡仪传》,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第72-74、103-106页。从实践的主体方面来看,区别于一般的感性活动,马克思所说的“实践”是人改变环境和改变自身的“物质性的活动”。而朱光潜以及后来的李泽厚直到当前实践美学的“实践观点”,把包括审美、美感在内的所有“心(精神—情感)”的活动都说成是实践,马克思所强调的实践的革命性被阉割了,便成了现代唯心主义范畴。③杨柄:《蔡仪与中国美学》,《蔡仪纪念文集》,北京:中央统计局出版社,1998年,第59页。从实践的客体对象来看,马克思所说“事物、现实、感性”主要是指社会生活,而不是包括如实践美学所理解的未经人改造的原始自然界在内的“任何一件客观事物”。④通过对实践的革命性意义的消解,物质性的实践便与审美移情成了一回事:“在心不在物”。
然而,蔡仪的这篇击中要害的文章没有在美学界激起多大反响,相反朱光潜的观点却一泻千里,招致众多加盟者在“马克思主义”旗下并股,直到眼下仍在我国哲学与美学界占统治地位。蔡仪则被颠倒黑白地“公认”为美学界“直观的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代表。有的综述文章说:“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观点“除了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以外,已经成为其他各派的共同概念”,而“赞成蔡仪的唯有他自己”。①张大芝:《评美学中的“对象化”新概念——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杭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1期。所以蔡仪说自己与“影子搏斗的努力都落了空”,30年后蔡仪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没有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就不错了……在学术上他们是极尽围剿、压制之能事。”②不知情者会纳闷,学术讨论有那么严重吗?此话是否言重?
这里牵出“第三影子”的作用,早在1951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文艺界官方已有对蔡仪批判的指令。1989年,杨柄在《蔡仪与中国美学》一文中所说“周扬支持朱光潜的美学观点,也支持李泽厚的美学观点,就是不支持蔡仪的美学观点”,③一语道破其中重大隐情。
周扬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作为文艺理论家于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代表党领导“左联”,在抗日战争期间关于革命文艺“两个口号”之争中,鲁迅所说“拉大旗做虎皮”,“摆出一副奴隶总管的架势,以鸣鞭为业绩……”指的就是他。“文革”前长期作为官方意识形态权威,表面上执行的是极左文艺路线,与蔡仪作对是出自骨子里唯心主义的本能。他不是作为文艺理论家公开与蔡仪辩论,而是作为“影子”通过行政手段起作用,如他曾对某刊编辑部说,应该批判的不是朱而是蔡,于是蔡的文章被多次退回……李泽厚的文章《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却赫然登在党报《人民日报》(1957年1月9日)上。
从官方到学界,蔡仪所说“围剿”、“压制”决非夸大其词。在论战中,许多谈蔡仪典型论的文章驳道:“典型的苍蝇”、“典型的帝国主义”(吕荧)……也是美吗?这是严重的扭曲,蔡仪所论美在典型不是静止、僵死的,而是一个运动的、历史的范畴。自然物种分类与社会阶级分野都处于历史运动之中,随着历史而朝着进步的方向变化成为上升与下降的分支,唯有与这个潮流发展方向一致的上升事物种类才有可为典型之普遍性,下降的处于没落的事物不具有这种典型之普遍性,美的本质的类普遍性本身是事物从自然到社会、到艺术,由低级向高级运动发展过程不同阶段所显示的形态。与历史前进方向相背之典型属于美的反面,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家塑造之丑恶典型形象,乃通过揭露批判表现美的观念和美的理想。
与实践问题不可分割的是关于自然美的争论。苏联美学界分为“自然学派”与“社会学派”,前者以决定自然美的本质属性是自然本身的自然性;后者以自然事物之外的人加之于自然的“社会性”决定自然美。
李泽厚将后者挪于我国美学争论之中,以实践为枢纽通过“自然人化”将社会性移植于自然界所有美的事物的本质,包括未经人类实践改造过的原始自然在内,这个问题下面再论,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第三个“影子”的赤膊上阵。
与美学争论大致同时,1961年在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直接领导下编写一系列高校文科统一教材,蔡仪被指派主持《文学概论》的集体执笔编写。然而他不过是个名义主编。蔡仪接受这项任务是心怀抵触的,一是与“影子”的长期暗斗,周扬决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二是他有很多写作计划也不得不放下。《蔡仪传》披露,在编写过程中,“先要搞一个简要提纲,上交周扬,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才能搞详细提纲”。周扬终审时百般刁难,初拟的提纲便遭到周扬的当头一棒,“就是好事也可能遭遇到新的批评与攻击”,蔡仪只能对之持“消极态度,尽可能不发表意见”。①乔象钟:《蔡仪传》,第114-117页。在周扬专横意志下,与《新艺术论》所强调的艺术审美特性的很多内容都被砍去了,加进了一些“左”的教条式的东西。②详见毛崇杰:《文化视域中的美学与文艺学》,第234-238页。
“文革”开始不久,周扬被作为第一批“黑帮分子”揪了出来,《人民日报》把他批为“反革命两面派”。而196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第一次蔡仪批判会的横幅为“批判周扬黑干将蔡仪”。③乔象钟:《蔡仪传》,第186页。改革开放后,蔡仪又为这本《文学概论》饱受诟病,直至其渐渐淡出。
经过1964年“四清”运动直到“文革”,美学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同样处于停滞状态,改革开放之后进行的第二场大论战为前一回合之延续与深化。周扬及其麾下的蔡仪“围剿”者们无不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而他们的武器多半是从苏联贩运来的二手货,由于60年代中共与苏共关系的破裂,蔡仪方可能公开把批判矛头对准第二个“影子”。
1984年,蔡仪以《马克思究竟怎样论美?》一文直接对准以万斯洛夫、斯托洛维奇为代表的苏联“社会学”美学派,对他们歪曲利用《手稿》及其他马克思论著作了深入细致的分析批判。蔡仪指出,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苏联那些著名的美学家,摘取马克思的有关论著中的个别词句放在“马克思主义美学”旗号下搞唯心主义。在文章中,蔡仪首先批判了苏联的美学权威人物涅多希文,他把马克思著名的关于人对世界四种“掌握方式”论断中所说的“实践—精神的掌握世界的方式”偷换为艺术创作等“审美的掌握方式”,最终是把主观意识——思想、感情等心理的东西,“客观化到对象上,于是对象才见得美或不美”。
万斯洛夫有一篇文章公然否定美的客观性,标题为《客观上存在着美吗?》,①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学习译丛》编辑部编:《美学与文艺问题论文集》,1957年。认为美是对人的劳动产品的审美评价而产生的。蔡仪指出这篇文章三处引用的马克思的话都是歪曲:①《手稿》中说“劳动生产了美,但是给生产者生产了畸形”,万斯洛夫却切断了后半句。②参见《蔡仪论著初编》(下),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910-933页。《资本论》中说:“上衣、麻布等等使用价值,简言之,种种商品体,是自然物质和劳动这两种要素的结合”,蔡仪指出,马克思明明说的是商品,而万斯洛夫却将之扩大到“直接环绕着人的客观世界的自然物都因为‘人化’了才可能成为审美对象”。③参见《蔡仪文集》第4卷。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谈使用价值与价值(商品)的区别以钻石为例,指出当钻石不是作为商品,它的使用价值“它可能有多少用途的全在于它作为的具有一定属性的物的存在”,马克思所说钻石作为奢侈品的极强烈的折光率正是其自然物的属性,而万斯洛夫则反马克思话的原意把这个例子歪曲成“事物的审美价值就是它的社会特性”。②文章的第三节为“关于所谓‘实践观点的美学’”,既是1960年对朱光潜批判的重申,又是紧接对“影子”所投射之李泽厚批判的先声。《蔡仪文集》中批判李泽厚的文章共4篇,第3卷的前两篇发表于第一次美学论战阶段,第6卷的两篇属于第二次论战的产物。
20世纪60年代之前在政治“一边倒”的情况下,中国的绝大部分美学家对苏联“社会派”美学亦步亦趋,蔡仪的文章以振聋发聩的力度极其雄辩地粉碎了苏联“社会学派”的“马克思主义”神话,还原了诸多经典论述的原本精义。
苏联和中国“社会派”美学的核心论据是马克思《手稿》中的“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与“自然的人化”。《手稿》于1932年以德文首次问世,当时不仅在中国鲜为人知,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很久之后才引起研究者的广泛注意与兴趣,《手稿》的许多文段为阅读摘录笔记,也有马克思的批语和阐发,还有章句解读阐释的技术问题,这给了从苏联到中国“社会派”或实践美学断章摘句加以歪曲的契机。《手稿》中有些关于美学的论述成为经典命题,蔡仪在《新美学》中已经对之有过研究,在新的论战中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写出《手稿》“四探”,③几乎对《手稿》逐字逐句地解读与剖析,进一步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以及德国哲学思想史的高度还《手稿》本来面目,其要点概括如下:
①作为创建唯物史观迈出的一步,马克思在《手稿》中批判了黑格尔的“精神异化之实践”的唯心史观,并肯定了英国国民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从中汲取了“劳动异化”理念,但还没有超出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界限,同时也深受空想社会主义者赫斯的影响,马克思在认识论上主要是唯物主义,唯物史观尚未成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后来取消了与书商出版《手稿》的合同。
②参见毛崇杰:《文化视域中的美学与文艺学》,第39-60页。《手稿》对哲学和美学巨大影响的核心理念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及“自然的人化”与“人的本质的异化”。人的本质异化与“人的本质”紧密相关,对这些一环扣一环的问题,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马克思都给予了阐释,他们的根本区别在于,黑格尔是从绝对精神演绎出“人的本质”的异化,是抽象的空洞的人的本质的“精神劳动(实践)”。费尔巴哈立足于现实的人、感性的人,出发点是唯物主义的,但把人的本质设为抽象的泛爱而陷入了唯心主义。《手稿》接受国民经济学的论点以劳动规定人的本质,正面的“对象化(改造自然)”与负面的“异化(商品)”都是劳动的结果,这一阐释从哲学人类学到经济学以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已经比费尔巴哈前进了一步,但劳动乃就人在自然界与其他物种的区别“(族)类”本质,还没有深入从人的社会关系总和来探求人的本质,把共产主义作为人的本质的复归,仍然是在黑格尔的精神异化之正反合框架之中。
③《手稿》有关美学的许多论断都具有唯物主义的性质,具有重要意义,如关于“美的规律”,以及“矿物的商业价值与其美的特性”的关系、“音乐的美”对于“音乐的耳(音乐美感)”的关系等,这些论述都精辟地论证了美不以审美者主观为转移的客观性,然而都被“社会派”与实践美学纳入“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加以唯心主义曲解。
李泽厚在1981年《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提出建构“历史唯物论即实践论”基础上的“人类学本体论的实践哲学”。①李泽厚:《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论康德黑格尔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5页。这与当时流行的自称为“新马克思主义”即“实践的唯物主义”一脉相承。他们一致把实践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从而认为实践是区别马克思主义哲学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分水岭。这些论点发源于早期卢卡奇、葛兰西、萨特等,他们一致认为“自然界本身没有辩证法”,辩证法是人加于自然的,从而把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分割开来,并将其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剔除,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结为“去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②李泽厚将未经人改造(人化)的原生态自然美解释为:由于人作为主体与宇宙处于一个共同体,故而人的实践把整个自然都“人化”了,人看一眼太阳,从太阳那里得到美感,于是太阳就被实践的人所“人化”,使太阳等原始自然物乃至整个宇宙,因为与社会的人处于一个整体便都带上了人类社会的“社会性”。蔡仪在1960年就批判过朱光潜以“认识对实践的依赖”偷换为客观存在对实践的依赖,进而抽去实践观念的“物质性”与“革命性”,这与李泽厚的“实践本体论”并无二致。
1986年,蔡仪在《评一种“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一文中指出,这种来自域外,流行于国内的“新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是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实践一元论,也就是以人与自然之一体化取消自在的自然。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被抽去了辩证法,也就是撼动其哲学唯物主义基础。这种所谓“历史唯物主义”是彻底的历史唯心主义。①《蔡仪文集》第5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210页。蔡仪当时批判这种唯心的“人本主义”也就是后现代主义特别是生态美学批判的“人类中心主义”,其实质为“唯我(人)中心”的“唯意志论”。
蔡仪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既然是在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体系,其基本范畴同样应该是没有先例的,而实践范畴早在古代哲学中出现并有唯心唯物之分;由生产关系的总和形成的经济结构及其与上层建筑的结构性关系才真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范畴。实践哲学以抽象空洞的不分唯物唯心的实践范畴作为历史中决定性的因素,取消了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对社会与人的本质规定。
在批判实践哲学和美学的同时,蔡仪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客观真理的讲稿和文章。在我国,哲学界围绕真理的客观性与主观性以及阶级性等的论争由来已久。蔡仪于20世纪80年代重新梳理、审视诸多关于真理的辞条和定义,将其推向一个新的深度,写下了《客观真理论》等系列认识论文章。关于真理有两种表述:“真理是反映客观现实的正确认识”与“真理是人所认识的客观现实”,蔡仪从两者语法上的主宾关系指出,前者把真理归结为“认识”,后者则为“客观现实”,由此区分出唯心与唯物的真理观。②同上,第69-104页。蔡仪进而引述列宁的有关论述,列宁曾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提出,“有没有客观真理”的问题也就是在人的表象(主观认识)中是否存在“不依赖于主体、不依赖于人、不依赖于人类的内容”。③《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21页。三个“不依赖于”,第一个就主体与客体关系而言,第二个是对人与物的关系,第三个是针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此命题的辩证法在于,这三个“不依赖于”都没有脱离“人”,而是在“人的表象”之中,那就是说,真理的内容在根本上是客观的(三个“不依赖于”),一方面进入了主体人之主观表象,另一方面又不能据此把真理说成是认识或反映。
蔡仪就这个问题在对研究生授课时谈到,美与真理在客观性上是统一的:未经人类改造的原生自然美之客观存在不依赖于人类,艺术作为美的创造就不能说不依赖人类,而是艺术作品作为社会事物之客观存在并不依赖于是否鉴赏它的审美主体(人)。在审美活动的主客体(美与美感)关系中,包括艺术和人化自然作为对象之美与不美的属性不依赖于主体主观的美感。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蔡仪于1988—1989年间写的一篇未刊文章《价值真理论质疑》。④《蔡仪文集》第5卷,第229页。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伴随着实践哲学的风行,我国哲学界同时掀起一股价值哲学的热潮。其基本理念与要害在于,把马克思关于商品的价值范畴挪用于实践一元论之中,以人作为主体的存在价值与实践中创造的价值,以及包括艺术审美在内的价值判断来代替和取消真善美的客观性,为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贩运20世纪初著名价值哲学家文德尔班的“事实真理”与“价值真理”之二分,与实用主义(“好即真理”)结合,于是认识论真理被价值论颠覆。①《蔡仪美学论著初稿》(下),第465页。1985年,袁贵仁在《哲学研究》发表文章《论价值真理的科学性》,蔡仪的文章主要就是针对此文的。这个问题早已有过争论,蔡仪引用大西昇1943年的文章《美学与艺术学史》:“把真理分为事实真理和价值真理,其实康德派的文德尔班早已提出了……把真、善、美看成是进一步摆脱主观而成为客观的价值,即认为学说、道德、艺术等是体现真、善、美的文化资料。”②大西昇:《美学与艺术学史》,理想社,1943年,第254页。对袁贵仁的文章当即有人反驳,蔡仪引用薛克诚的文章:“为什么只有把评价性的正确认识才称之为价值真理呢?难道事实真理不具有价值吗?如果事实颠倒不具有价值,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学习真理、追求真理和发现真理?实际上事实真理的价值也是多方面的。”③薛克诚:《客观真理刍议》,《哲学研究》1985年第9期。蔡仪认为,这篇文章击中了价值真理说的要害,他还引证了马克思《评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及《资本论》中有关价值的论述指出,袁贵仁的价值真理根本不是其自称的马克思主义的观念,而是拾西方唯心主义之牙慧。在美学界,苏联的卡冈、斯托洛维奇等紧随价值哲学宣称“美不是真,而是价值”,审美对象的本质是价值,等等,中国美学界许多人照例亦步亦趋,而蔡仪没有多少时间与之周旋了。④参见毛崇杰:《颠覆与重建——后批评中的价值体系》,2009年,第66-123页;毛崇杰:《实用主义的三副面孔》,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39页。
蔡仪不以自己在马克思主义美学建树的业绩为满足,在毫不妥协地与围攻者及其三重唯心主义“影子”搏斗的同时进行积极的自我反思,1970年前后,他曾对夫人乔象钟表示:“《新美学》是写得不好的,有些节太钻牛角尖,实际上无意义……我劝你不看它。”⑤乔象钟:《蔡仪传》,第210页。这不是自谦而是发自内心的实感。蔡仪从未以“马克思主义者”自诩,他始终走在超越自我的路上,早在1958年他就写道,在《新美学》中,当时为了批评朱光潜的“美在心不在物”之说,认为“美和红一样是物的属性”,他指出,这句话没有恰当说明客观事物的美和一般属性显然有所不同,所以这句话是片面的,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以为美就是事物的一般属性一样。⑥《蔡仪美学论著初稿》(下),第465页。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以来,他以自我反思的精神对《新美学》作了重要的修改与完善,完成3卷集(4编24章)《〈新美学〉(改写本)》(第3卷未改写完)。改写本除纠正了“钻牛角尖”等缺陷外,还凝聚了他两次美学论战的成果,增加了新现实批判的内容,如第1编第2章“马克思的美学思想”、第3章“当前流行的所谓‘马克思主义美学述评’”,第3编“美感论的哲学基础”(分3章)等。
在美学论战中,除吕荧把蔡仪批为唯心主义之外,其他人众口一声地把蔡仪看作“直观的唯物主义者”和“机械唯物论”,这些批评无不是建立在对马克思的歪曲上而颠倒黑白。蔡仪主要的力量在对付唯心主义,然而对机械唯物主义的批判自始至终贯穿于其中。早在《新艺术论》中,他就已指出:“机械唯物论的认识论认为认识完全是被动的而不是能动的”,这种能动性在于认识是“实践的成果”,是随着客观现实的发展而辩证地发展的,认识的正确性“也须由实践来检验”。他指出,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是把真理简单看成“是感性的、直观的……某物只有在它不是被媒介而是直接的东西才是真的”。①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第29-39页。在《新艺术论》与《新美学》中所有二元对立关系都渗透着辩证法,如艺术创作的再现与表现、内容与形式等。在《新美学》的序言中,他指出:“过去的机械唯物论者往往将意识视同自然现象,也将美学限于对客观现实的考察,所以他们的出发点虽是对的,而他们也未能正确地建立美学。”②同上,第199页。所以,他以更多的篇幅研究美感作为主体的能动的方面。在《艺术社会学》中“非机械论的方法”一节批判了弗里契《欧洲文学史》中以简单线性关系来看待文艺与社会经济基础关系等。所谓“机械唯物主义”,人云亦云者乃是对蔡学以及机械唯物主义的无知,帽子制造者们恰恰是透过唯心主义有色眼镜所见的辩证唯物主义。这些人若真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话,我们不得不宣告那位卡尔·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1991年,蔡仪在绝笔《如何把美学研究推向前进》中写道:“作为一个美学研究者,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信奉者,岂能让这样一种伪造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美学,不仅流行一时,而且长期泛滥,虽然我也曾写了一些批评文章,终于未能力挽狂澜,深为内疚。难道这位美学家具有权威的代表性,就可以高踞学坛,领袖群伦,以至狂妄自是,篡改马列,我们就可以任其混淆是非,流毒社会吗?”③《蔡仪文集》第5卷,第319页。
胡俊的书在最后章节中提出了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学科性、规律性与政治意识形态的矛盾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认为:“蔡仪又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那么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必然会把党性、阶级性和世界观等人的主观因素带入审美活动中,必然影响对美的判别,这对美的客观性也是一种颠覆。”④胡俊:《对接与缝合——蔡仪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新论》,第324页。这是个重要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这里略说几句作为结束语。
中国启蒙思想运动从百日维新发轫,经过辛亥革命,到新文化的历史进程中,屡兴屡废,在域外涌入的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与本土封建复古主义的交错起伏中,思想界忽略了民粹主义。民粹主义是民主主义与乌托邦主义的一种混合,常以马克思主义面貌出现,其基本特征是幻想越过资本主义大生产直接进入社会主义,其思想根源来自以农业国为土壤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正是长期对民粹主义的忽略使之在几种思潮的交锋中始终潜在地起着主导全局之作用。在这样一种社会思想状况下,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经受着种种扭曲,特别是当它成为一种权力话语后,全然失去了改造现有社会秩序的批判性和战斗力。20世纪后半叶,通过历次政治运动,整个社会笼罩在越来越“左”的思潮绝对统治之下,激进的民粹主义根深蒂固,于“文革”达到巅峰。马克思主义彻底蜕变为一种封建性整治异端维护绝对化权力的教规式东西,扼杀着人们独立思考的自由,整个理论界被禁锢在权力话语设置的思想牢笼之中。改革开放后,有人晚年整理旧著感到没有几篇值得收入集子……蔡仪在自我批判中,把自己对艺术审美形式的重视作为“唯心主义”,以及对美的形而上的研究指为脱离革命实践,①参见乔象钟:《蔡仪传》,第94-95页。这些并非恰当的检讨表明他未能全然摆脱“左”的阴影,不过这种影响并没有动摇蔡仪在哲学与美学核心思想上对马克思主义原创精神的坚守,倒是那种把“社会性(阶级性)”强加于自然美的观点是极左思潮在美学上的投影。正是因为如此,蔡仪的批判即使有“激”却不“偏”,维持着高度理性。“唯心主义”不是棍子和帽子,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种世界观。在《新艺术论》与《新美学》中对旧美学批判的同时注意充分汲取其长处,语气也比较平和。②参见毛崇杰:《文化视域中的美学与文艺学》,第205页。在对朱光潜的批判中,也私下肯定其在研究和介绍西方美学上的重大贡献。1986年朱光潜先生逝世,蔡仪参加了追悼会致哀。由于蔡仪学术的思辨性与逻辑性,他的一些文章曾使他夫人也感到枯燥乏味,还有学生称他的学说“可信不可爱”,而他坚持“美学不美”之严肃人文科学性,不玩弄生花妙笔把美学之人文科学性装扮成“美文学”取媚于众。这种冷峻之风更使他缺少会心的读者,他的学说遭到种种歪曲,在弥漫式唯心主义偏见下陷入极度孤立,而他不趋炎,不附势,不为权力的淫威所屈服,常以尖利的笔触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懑,这种情绪化表达应该上升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命运来理解。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思想解放氛围中,蔡仪的孤立状况有所改变时他也说过自己“打了翻身仗”,③然而直到新世纪仍有文章批他“机械唯物主义”。由于各院校讲台、各学刊出版社绝大部分为实践哲学与美学门派所主导,90年代后期朱光潜、蒋孔阳等“文集”、“全集”相继问世,而筹划出版蔡仪文集却屡遭碰壁,几经周折方找到出路。在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地方,一位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家的遭遇竟然如此……这是蔡仪学术的命运,也是马克思学说在中国的命运;真理之光不会永远为滥权与虚势所遮蔽,它对历史前进方向之烛照,使得即使一个身陷重围的孤寂者也不屈从于谬误而放弃坚守与追求,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命运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力量。
在生命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蔡仪对夫人说起写回忆录的念头:“我还没有讲完我的话……让世人知道,在中国这个时期,一个学者的受难的经过……”④怀着这样的遗憾与义愤,1992年冬日的一天,这位美学老人永远放下了战斗的笔,“为自己树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高耸于亚历山大石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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