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立松
为鹣鲽不羡做神仙
文/施立松
1934年3月,天津盐业银行总稽核张伯驹到上海分行例行查账。这位爱收藏、喜戏曲、善诗词、精书法的公子哥,是当时声名赫赫的“民国四公子”之一。江南的杏花春雨。浸染得他诗情满怀,缱绻难解,可初到上海的半个月,他整日里被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撞击得痛苦不堪。一天晚上,上海的好友陪他散心,见识下十里洋场的风花雪月,他以为不过是又一次逢场作戏。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满楼红袖。流光溢彩的四马路一带,霓灯光闪酒波红,户户门口挂着琉璃灯。那阵子,天香阁苏州女子“潘妃”名声最响。她美艳绝伦。擅弹琵琶,是风月场上的交际名媛。
那晚的潘妃,一袭黑丝绒旗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体。白皙丰盈,风姿绰约,青春的气息浮动在黑丝绒上,钻石般熠熠生辉。她款款而来,长长的耳坠随风而动,像一曲流动的诗,腮边笑意浮荡千般妩媚,眸中幽怨牵动万分怜惜。一曲《平沙落雁》,她轻拢慢捻。信手弹来,流韵淡远。却有绵绵哀伤,无尽惆怅。张伯驹被震慑住了,脱口而出一句俗透的话:真是天女下凡。话声一落,他有些赧然,堂堂的民国四公子,面对绝色,也词穷了吗?他便又当场作了一副对联: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人琵琶。她的姓名嵌为联首,当时的场景,她弹的曲子,她的情态,历历其中。以词寄情,妙极!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为他击掌。
当晚,金风玉露一相逢。她忘却人间诸般,心防尽失。他的温文尔雅,他的情不自禁,他的才华横溢。像千军万马,刹那间攻陷她的城池。当她认出对联上张伯驹的落款,她几乎掩饰不住心的狂跳,才子张伯驹名头她早已如雷贯耳。那晚,众人散了,笙歌静了。她与他把盏东窗,情定一生。
她原名叫潘白琴。苏州望族潘世恩的后代,幼时母亲延请名师,教她绘画、音乐和诗文。不想家道衰落,十三岁时母亲去世,继母逼她操琴挣钱,国民党中将臧卓垂涎她的美色,时时纠缠。她缓缓地说着,无限的心酸不时哽住她的声音。纵然涕泣也温柔。他的心刀绞般疼痛,她温润的吴侬软语,只合在爱人怀里撒娇邀宠,怎可受这般屈辱折磨。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呵护她,疼惜她,竭己所能!随后的日子里,他天天往天香阁跑,仿佛心魂都被锁在那儿,平生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春风鼓动的风帆,烈烈飘扬。
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藏卓发现了他们的恋情,强行把她软禁在一品香酒店的包房里。万般无奈,她只能以泪洗面,但她的内心并不绝望,隐隐地,她总觉得张伯驹一定会来救她,她不知为何独对他有这份信心,即便他只是个书生,而藏卓是拥兵数万、杀人如麻的军人。
那一夜,她在窗前,任凭狂风吹乱她的长风,苍茫的夜色中。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未来的路,又未知无着,她忍不住珠泪滚滚。这时,门被推开,她回头,看到了他。他紧张,却坚定。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原来,张伯驹在好友的帮助下,买通了门卫,夜黑风高,趁臧卓不在,救她来了。“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都知道!”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逃出了上海。不久,他们在她的故乡苏州举行了婚礼。虎丘山、拙政园、狮子林,每一片假山后,都留下了他们幸福的身影。每一叶绿荷上,都记录下他们惊叹的声音。寒山寺的法师为他们取了慧起、慧素的法号,从此慧素成了她的字,索成了她的名。
潘索是幸运的,张伯驹没把她当“花瓶”,他更爱她的才华,她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是蒙尘的珍珠,他要让她焕发光彩。他不惜重金为她聘请名师,请朱德甫教她画花卉,夏仁虎教她古文,苏州名家汪孟舒教她画山水。为了让她增加阅历,他陪伴她走遍名山大川。作画、写字、抚琴、填词,他们生活得诗意、高雅。佳节良辰,他们作词相赠。他们宛如“梁鸿与孟光”,不但“举案齐眉”,而且还要浪漫的“日随肩”。“白头犹觉似青春,共进交杯酒一巡。喜是团圆今夜月,年年偏照有情人。”真是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多年后,潘素成为一代山水画家,她的画加上张伯驹的题字。成为收藏界的极品。到了晚年,潘素的画更是蜚声海外,张大千称其画“神韵高古、直逼唐人”。
张伯驹醉心古代文物。致力收藏字画名迹,往往一掷千金,甚至举债购买。亲朋好友摇头反对,只有潘素鼎力支持。有一年,有人愿以240两黄金让出展子虔的《游春图》,那时日本人正大力搜刮中国文物。张伯驹担心国宝流落国外,不惜将自己钟爱的豪宅——李连英旧墅卖给辅仁大学,换得220两黄金。潘索则毅然卖掉自己的首饰细软凑足了20两黄金,合力保住国宝。他们日常生活朴素得令人难以置信,张伯驹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穿丝绸、不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饮食随便,大葱炒鸡蛋于他已是上好的菜肴。抗战时期,逃难路上,潘素为防珍贵的字画出意外,将它们一件一件包好,再仔细地缝在被褥和棉衣里,随身携带。日夜寝食不安,怕土匪抢,怕日本人来夺,怕意外闪失,怕自己疏忽。一路担心受怕,她知道,这不仅是国宝,更是他的命根子,好在上天眷顾,总算安全带出北京。
1941年。上海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绑架案。汪伪政府的一位师长绑架了张伯驹,索要300万赎金,否则就撕票。张家虽声名在外,但战乱中家道已中落。大部分钱财都变成了字画。虽只要卖掉一件收藏就足够救人,但潘索知道不能,卖掉宝物无异于要了他的命。一边是丈夫深爱的国宝。一边是自己深爱的丈夫,她都得保全。危难面前,潘素以苏州女子特有的坚韧和聪慧。与他们周旋,变卖首饰,四处托人。打听消息。全力营救。八个月后,当她在友人的帮助下,以四十根金条“赎回”了他,她瘦得像一根风中的芦苇。无比欣慰地晕倒在他的惊呼声中。
新中国成立后,张伯驹要将收藏的珍品——包括展子虔的《游春图》、陆机的《平复帖》、杜牧的《张好好诗》、范仲淹的《道服赞》及黄庭坚的《草书》等八件画作,全部无偿捐献给国家。一开始,她也不情愿,她哭着说。这是我们半世的收藏和全部的心血。他劝慰说,这些作品虽是我出资购买。但不能为我个人所有,要让子孙后代欣赏。让他们知道文化是什么,艺术是什么。她听后破涕为笑说:我听你的。
“文革”刚拉开大幕,张伯驹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古稀之年还被送往吉林省舒兰县插队。公社收下了这个不会劳动还要靠公社养活的老头。曾经拥有稀世珍宝的张伯驹,成了生活无着的落魄老头,一无粮票,二无户口。幸有潘素始终不离不弃。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安慰他,给他信心和勇气。她自己劈材、买煤、烧炉子、做饭、挖野菜、掘荒地种红薯,还不时得厚着脸皮到亲朋故友家,借米借钱来勉强度日。即使这样,他们还常悄悄联句、填词,找一块沙地偷偷作画、题字。生活困苦,但他们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文革”后。年已八旬的张伯驹到西安女儿家小住。与妻暂别,依依不舍,写下深情款款的《鹊桥仙》相送:“不求蛛巧,长安鸠拙,何羡神仙同度。百年夫妇百年恩,纵沧海,石填难数。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从未解,秦朝楚暮。”患难夫妻,老来更亲。
有一个词叫佳偶天成。其实真正的佳偶,不仅仅是老天玉成,更是两个人相扶相携,不离不弃。临终前,张伯驹自挽一联:迩鹿千年,何是道俊才,老词人话世佳公子;求凰一曲,最堪怜还愿,为鹣鲽不羡作神仙。人世间,有他们一对佳偶,只怕神仙,也想做一双平凡的鹣鳔了。
摘自《做人与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