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独在文殊院街
傍晚给孤独者的,一只空茶杯
藤椅的静。一颗心背对夕阳
临街很多走动。就像梦里的自己
露腿的,抱胸的,绕开车辆的
与陌生者撞个满怀的。哦,水波荡漾
佛陀之地,庙宇落麻雀
香烛跳烟火。很多时候我一句话不说
从千佛塔绕进去
在空林庵,不敢打量一两位美尼
向东店铺叮当
茶水胸腔。一些日暮我坐在空旷
盐茶道的幺妹很乖
和我有说有笑。楼下车辆奔突
大榕树下,一群外地人吵吵闹闹
一个人容易伤感,两个人围绕绝望
要是三个人,我可以手足舞蹈
伽蓝街上,公墓办事处
丧葬品,女人坐在骨灰盒前玩手机
看电视。对面的皇家蛋糕
这地方僧俗杂糅,生死混淆
我总是自己紧抱。时常一个人坐在楼上
城市一隅,嘈杂的不是世相
是一个人满目乌有
是循环的夜灯
那一刻我如婴儿,那一刻整个夜晚满心孤岛
蓝花楹
把自己看得太高
灵魂容易跌倒。世俗不过五尺
有意与我拉开距离的人
需要两天的深谈,五个小时独处
可惜这世间太多匆匆
就像我抬头看到,肉身却佯装逃跑
暮春算一场重度昏迷
或者渐入佳境,可惜我不是你的新郎
所有美丽的女子
包括她们触摸和想象的事物
我都爱,就像这一刻我用汉字喊你起床
口吻颤抖,类似鸟鸣中的雾霾
其实都是路过,眼睛刹那登高
心情迢遥。天空总让人肌肤不安
在我和上帝之间
凭空横断,如我不经意的捕获,香透心肝
如我暗中的感叹,蓝花楹你自绝婚姻
蓝花楹你怀抱瞬间,蓝花楹你额头出汗
府南河边
人太多,黄昏被人和物瓜分
成一个我,你和你,至于他和他们
太浩瀚以后,蝙蝠容易绝望
一个人坐,这河边至少五年
那时我也老大不小了
从荒野的小腹,带着怀孕的沙漠及其新娘
我天生空旷,至少一百年前
就发誓和很多人裂土分疆
很多次还是一次,只是少了
人世之河滔滔,而我却需要一根马缰
府南河太小,怎比得了我骨缝里那一抹月光
似乎你曾说过:一个男人的内心
必须宽敞,就像一条河必须拥有她妈妈的悲伤
坐下只是一个姿势,河水奔忙
你还在对面,藤椅上
整个夏天一样。头顶有广玉兰
暗香和奢望都很恼人
对岸石凳上,私语的男女看起来亲密
可拱桥比他们更加柔肠
清水之后,茶叶回到泥土的城邦
我还在独坐,我看到浪花里有一些尖叫
水流像一群青色时光
起身入夜,我忽然想吞下整条岷江
情 诗
我是一个心有废墟的人
至于爱情,不仅是外部的清风
雨水是从额头跳下来的
种子两颗心,合成一个人
其实我所说的都是阴影
我想的,只是一株广玉兰树上
就像我过去的种植和培养
而收割是残酷的,就像我在想你时候
一把小刀往灵魂里扎
当然还有你,刀子的刃
我疼,但不见血,亦不见河边杂草
河中奔流的
我不在乎。我这样一个男人
只爱河底卵石,岸边溃散的花香
独坐文殊院素斋茶厅
有一块空地,在我坐下的空林庵
尼姑们散步去了
我在她们修行处所,佯装心地澄明
喝一口小茶。花毛峰一如它的名字
还可以引申到心
素菜的食客,尽管静下来了
一转身,世俗太贵
信仰也很繁忙。对面的心香楼
数盏灯火自我繁华。我以耳麦听李宗盛《山丘》
这半生爱和爱过的
此刻有菩提之手,小径上,佛袖手而走
这么说吧
这么说吧,其实像舌头
我怎么能割舍?这么说你一定生气
当年的手指绕到裂石背后
所为不是一朵花
一朵花所想,也不止一颗额头
这么说我其实后悔
是啊,除了你,还有那种口吻
给我以眩晕
当然还有眩晕之后
浓郁的不是灵魂,肉身的味道真的太好
我们来这世上就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
就像那一夜的胸脯
再没有那么汹涌的绝望了
人活着,难道不是要好好抱抱
好好要要?这么说你不一定能看到
我只想笑笑
用这些话,也把自己暖一下
写在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
看起来是十五,可还应当加三
再乘于六。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那一年沙丘发白
绿树哗哗。那一天日光落在棉花地
再以外,是我常说的巴丹吉林
当然是沙漠。现在我应当跪下来
阿拉善的天空仁慈如心
弱水河围拢的村庄,细小的渗入
当然还有雪夜,漆黑的傍晚
一个人以自行车奔赴,一个在远处掌灯
那是你我,再三年后成为我们
男人和女人,重合的肯定有掌心的闷雷
也肯定相互听到了血流的声音
即使风暴如贼,碎石齑粉;人间的苦难
好似洪水盗猎的花蕾,光阴碎裂,而且还很陶醉
我知道一切皆难,爱情及其后果
需要水滴石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相爱的,需要提防空杯。牙齿和口腔
油盐酱醋之间;碗碰碟;筷子敲嘴唇
时常还会把自己的舌头咬出血
所有这些,其实都是矛和盾
作为一种常态,夫妻生活
两个人再加上一个人,这世界原来如此丰沛
直到有一天,在一座坟茔前
背对父亲的魂幡,我对你说,再前面的空地
再几个十八年后,我在前
你在后,我们在这里,必将再一次以肉身交换灵魂
蚂蚁或一个乡野的下午
好痒,却不想动一下
一只小蚂蚁,我确信它来自大地表面
穿过沙粒和浮土,拨开正在开花的枣树
它勤勉,奔命,遭遇鞋子
它确信人腿是最好的食物
它向上,热爱此刻,大致与我肉身有关
世上唯此最好
保持一夜睡姿的人
世界如此之远,如同静谧及其放牧的远山
还有一匹小母马
可以唤作格桑或者小甜
用手指啃动青草的人,嘴唇就是牧鞭
其实这一切尚属乌有
这一夜旁观的,不仅露珠的体液
还有大汗淋漓和两只小黄雀
世上唯此最好,黎明如此忙乱
小人儿,让我们再睡一小会儿吧
写在酒泉
让我流泪的,不是提起
六月酒泉城中,雨水空前充沛
那个被讨赖河照耀的人
油菜花是她的妹妹。如果要说疼痛
那一定是小柳树和她长满妩媚的腰身
当然还有离天空三千米的闷雷
人和人有太多的误会,积水穿过花圃
浑浊也是一个形态
但种植应当越来越深
当夕阳作为仪式,从祁连山及其积雪之间
为大地带来金黄色的晕眩
我就会心碎。世上太多的下落
两个人其实足够。薰衣草无限高举
鸡冠花丰满,但开得卑微
多年来我觉得虚无,常年于此地的人
随我走的,不止嘴唇和红晕
如同我此刻的火车,跑得再快
再用力,也像曲折于你的素手和掌纹
讨赖河畔的油菜花地
显然不是为我来到,讨赖河上
半城乌云之下,正在开败的油菜花
人群集聚,显然没有蝴蝶
蜜蜂被本能驱赶。你和我谈论诗歌
及其世俗功用;谈论远处的脚手架和烟囱
这一带前身荒芜
再前溯一百年,还有木车和马蹄
最好的浪子夜半磨刀
最心疼的人,一定会在他肩胛留下指痕
红,可以看到血
和良心。这一切恍惚而又确切
如同我俯身,一小片刺玫隐身正午
旷野如此之大
又很小,仿佛一条河凝视它的一滴水
一个人端详另一个人午后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