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和伊朗“世袭仇恨”背后

2016-02-03 00:07陶短房
凤凰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尼姆海合会逊尼派

陶短房

短期内沙特、伊朗间彻底“撕破脸”的概率并不大,至于逊尼-什叶派间的“代理人战争”则更加渺茫——这两个教派在该地区已纠缠了上千年,彼此间对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关系,其实一点也不陌生。

2016年一开局,中东最受关注的事情并不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扩张,而是地区强国沙特阿拉伯与伊朗“撕破脸”,走上对抗舞台。

由于什叶派毛拉尼姆尔被沙特政府处决,伊朗爆发大规模群众示威,沙特旋即以驻伊使馆遭暴民袭击为由同伊朗断交。紧接着,几个亲沙特的逊尼派阿拉伯国家也与伊朗断交,而伊朗则表现得异常强硬,声称最终付出代价的不是自己,而是“罔顾正义与神灵的邪恶集团”。此刻,得到伊朗支持的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军、也门胡塞武装也纷纷加强军事行动,进一步打击受沙特支持的武装派别。外界担心,这一轮危机可能让沙特与伊朗无处不在的“新冷战”升格为“新热战”。

不同寻常的死囚

沙特在新年第二天进行的这次大规模处决非同寻常——多达47名的死囚并非在一地被处决,而是分散在全国12座城市,“死法”还各不相同。

上一次沙特采取类似形式和规模的集体死刑处决,要追溯到1980年。当年1月9日,一名叫奥代比的人纠合一群支持者武装占领麦加大清真寺,抵抗政府军进攻长达两周,这也是沙特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城市暴动。暴动失败后,奥代比等63人在当年2月分别被押到8座城市,以各种不同的残酷手段处决。

此番分散在12座城市中被处决的犯人,罪名同样是“恐怖主义”、“颠覆政府”、“煽动叛甜和“不服从君主”等,其中有部分是把“牢底坐穿”的“基地”惯犯,但也有许多不过是对当局政治、文化或宗教政策提出过不同意见,并没有实质性武力反抗行为者。其中一名叫做巴吉尔·尼姆尔的沙特什叶派教士被处死,引发了随后的“大动静”。

作为依靠逊尼派瓦哈比教义支持立国、凭借“石油美元”呼风唤雨的君主国,沙特境内却并非都是逊尼派,占总人口10%-15%的什叶派大多分布在东部盖提夫等省。长期以来,沙特王室对什叶派采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歧视、提防态度,唯恐其与同属什叶派且念念不忘“输出革命”的伊朗内外勾结,而什叶派对逊尼派的打压也心怀不满。

尼姆尔是个颇富争议的人:他被逊尼派视作“什叶派激进分子”,不仅鼓动沙特和周边国家的什叶派起来反抗,更曾在2012年诅咒时任内政部长的纳伊夫“去死”。而这位纳伊夫在2015年初因沙特王位更迭,被新任国王萨勒曼指定为王储。这样一来,尼姆尔的命运可想而知。2012年7月他被沙特当局逮捕,2014年10月被利雅得法庭以“携带武器、专门从事恐怖主义行为”等罪名判处死刑。

有海外媒体称,尼姆尔是“阿拉伯之春的始作俑者”,但这其实是个错误。“阿拉伯之春”的主流是以沙特为首的“海合会”逊尼派瓦哈比君主国出于自身利益,支持、怂恿逊尼派世俗国家的瓦哈比信徒、组织反抗世俗政府。其中许多获得或一度获得成功,而在此期间趁机起而反抗“海合会”统治的什叶派遭到沙特等国的无情镇压,如巴林什叶派要求民主的斗争被沙特为首的“海合会”军队扑灭,阿曼和沙特本国什叶派的类似尝试也被扼杀。而一贯鼓吹、支持反“海合会”运动的尼姆尔,显然不会是沙特、卡塔尔积极支持资助的什么“始作俑者”,只能是其敌人。

也有人评论称,尼姆尔并非那么“激进”:他没有直接领导过暴力活动,相反还明确说过“反对暴力”的话,而且主张对话,并被更激进的沙特什叶派领袖排斥。但在海湾各国的什叶派群体内,以及伊拉克、也门等国,尼姆尔一直享有很高的声望。

尼姆尔被审判后,不仅中东什叶派不断表示抗议,国际社会(包括和沙特关系良好的一些欧美国家)也对此提出批评,要求沙特王室“慎重考量”。然而元旦刚过,沙特还是处决了他。

伊斯兰世界“选边大战”

对尼姆尔的处决,引发了海湾地区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的“选边大战”。

什叶派盟主伊朗的政府和宗教领袖第一时间站出来,一面抨击沙特并扬言“要让对方付出代价”,一面呼吁公众“遵循国际法”、“保持克制”。但“克制”并没那么容易,1月2日晚至3日,伊朗示威者冲击并焚烧了德黑兰、马什哈德等地的沙特使领馆,事态随之升级。

接着,沙特和伊朗在几小时内相继宣布断绝与对方的外交关系,驱逐对方外交人员并撤回本方使节,沙特方面对伊朗“纵容对使领馆冲击”表示强烈抗议,而伊朗外交部发言人安萨里则指责沙特的处决行为是挑起事端的根源,之所以如此,是“沙特妄图借挑起区域争端转嫁国内矛盾”。

1月3日至5日,“海合会”国家和亲沙特的逊尼派伊斯兰国家相继表示支持沙特、谴责伊朗发生的冲击沙特使领馆事件“公然违反国际公约”,其中巴林和苏丹追随沙特和伊朗断交,而科威特和阿联酋则召回驻伊朗大使。

什叶派方面,也门胡塞尔派、伊拉克什叶派“达瓦党”、黎巴嫩真主党等纷纷表示对沙特处决尼姆尔的谴责,许多什叶派聚居地爆发示威。在伊拉克什叶派圣城卡尔巴拉,达瓦党领导人卡拉夫呼吁伊拉克政府驱逐沙特驻伊拉克使馆大使并逮捕境内“沙特籍颠覆分子”。

沙特当局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尼姆尔置诸死地,和近期的国内外形势紧密相关。

对外来看,“阿拉伯之春”的光环已消褪殆尽,“伊斯兰国”的胡作非为以及这个瓦哈比极端组织和沙特在教义、骨干、资金等方面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巴黎暴恐事件的发生,让曾一度是欧美和许多国际舆论“不可指摘的宠儿”的沙特及其“海合会”伙伴地位日益尴尬。其国内人权、法制问题,在“阿拉伯之春”和反恐中所扮演角色等不断遭到质疑,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反恐主导地位”正在丧失,甚至可能进一步边缘化。

与之相反,一度沦为“海湾孤儿”的伊朗,随着“伊斯兰国”的崛起、伊核问题的基本解决,被越来越多国家和势力视作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在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也门等地,伊朗的影响力愈加显著,这显然让素以“圣城保护者”和海湾乃至阿拉伯世界领袖的沙特感到难堪。

对内来看,由于瓦哈比派势力根深蒂固,沙特同情原教旨的声音也是很强大的。2015年沙特王位更迭,萨勒曼国王取代同父异母哥哥阿卜杜拉,并指定萨勒曼的侄子、内政部长纳伊夫为王储,萨勒曼的儿子、国防大臣萨乌德为副王储,这不仅意味着沙特自第二代君主起一直延续的“兄终弟及传承”制度在萨勒曼百年之后告终,也意味着王权再次回到所谓“七贤王”、即苏德里谱系一脉。对此许多王室成员并不服气,因而开始取晚瓦哈比派以巩固王权。

明知会激怒伊朗和什叶派,沙特却偏要处决尼姆尔,这既是一种冒险,也带有无可奈何的意味。

说是冒险,如法国战略研究基金会(FRS)顾问艾斯堡所指出的,伊朗在反恐战争中的重要地位逐渐被国际社会承认,以及中东伊朗为首的“什叶派之环”的渐成气候,让沙特王室和瓦哈比派感到不安;采取这种“大动作”意在借此树立“逊尼派利益保护者”的新形象,并逼迫中东和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各国“选边站”,同时向越来越挑剔的欧美盟友“叫板”并试探底线,力阻后者进一步和伊朗缓和关系。

说是无奈,一如政策咨询公司JTG分析师、曾在沙特驻美使馆工作的纳瑟尔所言,沙特此前的一系列做法,如在也门带头对胡塞尔派用兵等不但未能炫耀武力,反倒彰显了其实力之虚弱。2015年年底沙特在利雅得召开“和平会议”、建立有34个逊尼派国家组成的“阿拉伯反恐联盟”,和力图在叙利亚和平进程及政治过渡中继续扮演“准主角”的努力,也因为“伊斯兰国”和沙特境内瓦哈比派间的渊源为更多人所熟知。此时此刻,严重依赖瓦哈比教派支持的沙特王室除了想方设法激怒伊朗,并借此“逼选边”外,也实在别无选择。

而伊朗也是半斤八两:尽管不论哈梅内伊为首的宗教阶层,或总统鲁哈尼为首的温和世俗派都不希望发生诸如使领馆被冲击、焚烧的事件,但事实证明,沙特的构想是有道理的——和以往历次一样,伊朗街头政治再次上演“倒逼”的一幕,而伊朗政府除了一边骂沙特、一边收拾“公然违反外交公约”的一地鸡毛,也同样别无选择。

于是乎,海湾逊尼派和什叶派的两大“龙头”就这么断交了。要知道,即便在两伊战争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两个国家的外交关系也仍能奇迹般不冷不热地维持着。

鹬蚌相争,孰能得利?

在英国皇家联合服务研究所(RUSI)研究员迈克尔·斯蒂芬斯看来,尽管沙特煞费苦心,但多数逊尼派穆斯林国家还是发出“打算更慎重一些”的信号,避免过于明显地选边站。

第一时间明确站到沙特身后的几乎都是利益攸关的死党:四个断绝或降格和伊朗外交关系的国家中,三个是“海合会”小兄弟,另一个是拿了沙特大量援助的苏丹;而三个“海合会”追随者中,最“不含糊”的巴林不仅离伊朗距离很近,且是“海合会”的六国中唯一什叶派人口占多数的。2012年倘非沙特派兵弹压,巴林王室能否安坐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另一些本应亲沙特的逊尼派国家则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表现得吞吞吐吐:“海合会”国家中,卡塔尔和阿曼都态度谨慎,前者不仅在“阿拉伯之春”中和沙特抢过盟主,还偷偷持有伊朗大额天然气田股份,后者国内部落势力错综复杂,素来在沙特一伊朗对抗中装聋作哑。

军事实力不俗且仰赖沙特补贴的巴基斯坦早在去年军事干预也门时就不冷不热,此次也不例外,总统外事顾问阿齐兹在1月4日警告称,“必须给外交一个机会”,否则“整个伊斯兰世界都会有严重危险”。有分析认为,巴基斯坦正筹划建立一条经过伊朗的天然气管道,且国内有不少什叶派,当然不愿造次。

另一个引人瞩目的低调国家,是中东阿拉伯第一军事强国埃及。尽管其外长舒克里重申“重视和沙特的团结”,但姿态也就到此为止。这不仅因为1989年就和伊朗断交的埃及实际上“无边可选”,更因为作为传统上的阿拉伯世界旗手和相对世俗的政体,埃及并不乐见沙特王爷们颐指气使,近年来也一直努力修补其与伊朗间的关系。

1月4日,联合国安理会发表了措辞强硬的声明,谴责伊朗示威者对沙特使领馆的袭击,呼吁伊朗政府履行保护外交使团的国际义务,却只字不提此事的导火索——沙特处决事件。秘书长潘基文第一时间呼吁“克制”、“和平解决问题”,并对两国关系破裂“十分关注”。联合国秘书长叙利亚问题特使德米斯图拉1月5日访问沙特,并称得到沙方保证,目前地区紧张局势“不会对叙利亚问题的和平解决努力构成任何负面影响”。这些表明,联合国并不希望“选边站”,相反对可能出现的海湾“站队模式”忧心忡忡。

同样感到忧心忡忡的还有其他相关国家。

美国《纽约时报》认为,此次事件很可能打乱美国在中东的战略布局,并令中东局势更加复杂、混乱,让美国难以自拔且左右为难。美国国务院发言人柯比称,近几个月来美国一直对沙特处理尼姆尔的问题表示关切,但“问题还是发生了”,并呼吁关键地区的国家“用对话解决分歧”,以免在关键时刻让“伊斯兰国”渔翁得利,且“不希望影响叙利亚政治过渡和权力移交”。国务卿克里在危机爆发后分别致电两国外长,呼吁克制,并将此次危机称为“数十年来最危险的一次”。欧盟各国和土耳其、伊拉克等国也纷纷表达了类似的“劝和”立场。

也有分析指出,沙特与伊朗“鹬蚌相争”,得利最多的其实是以色列。沙特为了遏制伊朗,一旦与以色列快速走近,将使得阿拉伯世界在巴以问题上更加软弱无力,以色列在中东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而僵持中的沙特和伊朗很难在国际间收获完全的满意:除了自己的“死党”,大多数国家都摆出“既谴责处决、又谴责冲击使领馆”的姿态。由于全球石油供需失衡,市场普遍认为,伊朗、沙特在矛盾激化时竞相加大石油产销力度以挤压对手市场的概率远大于“必有一战”的概率,导致危机爆发后油价不涨反跌,也让两国均丧失了最能撬动地缘政治乃至全球政治联动的一根杠杆。

由此来看,短期内沙特、伊朗间彻底“撕破脸”的概率并不大,至于逊尼-什叶派间的“代理人战争”则更加渺茫——这两个教派在该地区已纠缠了上千年,彼此间对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关系,其实一点也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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