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敏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2)
元代宗教与元代文坛格局
任红敏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2)
宗教是元代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构成要素,元代对各种宗教的保护和利用的态度,以及通过宗教对各种文化的接受,决定了元代宗教政策的宽容和含弘性。元代的宗教特征决定了元代的文坛格局,元代文人对宗教观念的接受和认同,三教合一,释道文人化,各种宗教并行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进而影响了元代文学创作,诸如元代文学精神的避世与内敛,全真教和佛教禅宗对杂剧创作的影响,全真教对散曲的影响,禅学、道家哲学及道教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元代宗教政策;三教融合;各教并行;文学发展
在中国文化史上,元代宗教是颇具特色的一个朝代。元统治者虽然有对宗教的虔敬之情,但更多是出于功利的考虑,“其最大特色便是多元性和开放性,这与蒙古统治的辽阔版图及其迫切需要的文明滋养是分不开的。蒙古诸部原本信奉原始的萨满教,但其在权力扩张的过程中很快学会了接容与纳取。在其兼容并蓄的宗教政策下,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都在中国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发展……当蒙古由蒙昧的部落逐渐形成强大的帝国时,其原始的血性与发达的文化结合势必构成一道奇观,而宗教便在其中成为一个独具魅力的角色。”[1](P376一377)在一个比较开放、宽容的文化环境内,除蒙古族原有的萨满教以外,佛教、道教、回教、基督教、犹太教、摩尼教、祅教等各种宗教都被兼收并蓄,外来宗教较多,形成了元代社会中各宗教间彼此融合、繁荣共处的局面,而且超越历代,因此造就了元代开放多元的宗教景观。白寿彝先生指出:“从民族发展上看,宋元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三次民族大融合。”[2](P41)元朝疆域辽阔,民族众多,政治统一,多种宗教流行,也给元代文学、艺术、哲学、语言文字,乃至医学、印刷术、天文、历法和社会生活等带来了极大影响,宗教与文学、文人的深刻联系也是历来文学研究所主要关注的。
宗教与文人的关系在元代显得更为密切,元代文人对宗教观念的接受和认同,各宗教并行且彼此融合,三教为一,文人禅道化、释道文人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儒、释、道三大文化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往往是以儒家思想作为主、佛道为辅三教融合为一。从中晚唐开始,佛教思想、道教哲学已融合到了儒家思想文化里,到北宋中叶,就已形成了一个以儒为主导,以佛道为辅助三教合流的思想格局,即进则以儒治世,守需以道治身,退而以佛治心。文人禅学化、释道文人化已成突出倾向,而理学也自其形成之日起就显示出糅合儒、佛、道三家的趋势。因元朝兼容各种宗教的国策,随着宗教的繁盛,以佛、道两教最为显著,元代文人几乎无人公开排佛老,对佛、道思想普遍认同,元代的释子和道士,大多出身于儒士。因而,“三教同源”、“三教归一”现象在元代非常突出。元代的儒学也有了新的发展,儒学受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儒家学者思想中往往包含着释道思想,儒士崇尚儒学的同时又信奉佛老,以宗教作为调节心理平衡的一种重要手段。士大夫文人大多有着以道自任的强烈使命感,“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孟子·滕文公下》),当他们恪守传统儒家文化以图通过仕进之路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受到打击,面对种种失落,往往出入佛道。佛道之类的宗教是人们在现实中得不到解脱痛苦的良方而身陷绝境之时,支撑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一种精神力量。佛禅以空寂为宗,随缘而适,以求解脱,心者清净无垢,即能开悟成佛,道教重视生存与享乐,引导人们抛却尘俗之累,超脱物外,极虚静,弃物欲。佛教和道家的陶冶教化恰好是儒家思想的补充,从而达到内心和谐,以儒学为主干,以佛教禅宗、道家心性为慰心良药,使人们的精神有寄托有希望。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的:“宗教之为物,饥不可以为食,渴不可以为饮,夏不祛暑,冬不御寒,对于此身生活问题不见有任何用场。然它从远古发生在人群社会间,势位崇高……是即人生,非若动物囿止于身体存活而已,必精神安稳乃得遂顺地生活下去之故耳。宗教虽于身体不解饥渴,但它却为精神时多时少解些饥渴。”[3](P148)
元代文人主观上对佛道思想普遍认同,程钜夫曾说:“孔、释之道,为教虽异,而欲安上治民、崇善闭邪则同。”[4](卷9《秦国文靖公神道碑》)认为佛教和道教安民治国的作用同儒学一样。元初刘秉忠是忽必烈政权中重要的辅佐之臣,他的学术贯通儒释道三家思想,涵养深厚,在《呈全一庵主》写到:“庄周一梦花间蝶,圆泽三生石上僧”[5](卷2),援引庄老,融入佛禅之境,非常之洒脱。张养浩《寄阅世道人侯和卿》一曲描绘了这样一幅生活情形:“披一领熬日月耐风霜道袍,系一条锁心猿拴意马环绦,穿一对圣僧鞋,带一顶温公帽,一心敬奉三教,休指望神仙上九霄,只落得无是非清闲到老。”曲中,身着道士服,足上穿一对圣僧鞋,头上戴的是温公帽,温公即司马光,代表儒家,可见三教合一思想对张养浩生活的影响。
元后期以文章闻名江南的“浙东四先生”之一宋濂,其思想也是以儒学为宗,又精于释、老之学,“上究六经之源,下究子史之奥,以至释老之书,莫不升其堂而入其室。”(刘基《潜溪集序》)[6](P2327)元末江南文坛,玉山草堂主人顾瑛出入三教,号金粟道人,以道人自居,他有一首著名的《自题像》诗:“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向时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7](P192)亦儒亦道亦僧,足可见其优游三教的生活。倪瓒曾为其绘《顾仲瑛三教小像》,“清腴微须,顶笠束玦,蹑玄鸟,执孔雀尾扇,坐云鹤褥,有书一册在旁。”[8](《清閟阁全集》卷9)正是儒、释、道三合一的典型形象。当然,倪瓒精通经史诸子、释老岐黄等学说,参禅论道,也是自由地出入于三教之间。他的兄长倪昭奎,曾经先担任过儒官,后皈依全真道,是受元朝封赠的道教首领,延祐二年(1315)得授真人称号,受其长兄崇奉道教的影响,倪瓒置身于物外,淡泊于世,平日“多居琳宫梵宇,人望之若古仙异人。”(张端《云林倪先生墓表》)[9](P298)同为元四家的黄公望,“通三教,旁晓诸艺。善画山水,师董源,晚年变其法,自成一家”(《图画宝鉴》),年轻时有儒家“兼济天下”的抱负,有志于仕途,后来由倪瓒长兄倪昭奎介绍入全真教,改号一峰、大痴,入全真道之后开始了寄情山水、超然物外以画为乐的隐居生活。杨维桢,以儒为本,有儒家的积极入世精神,其治学兼综三教,崇尚自然,明确指出老氏“以自然为宗,以无为为本”,并以此为基础,主张“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10](《玄妙观重建玉皇殿碑》)杨维桢的思想虽是以儒为本,不过对道家的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宗旨理解颇深,他晚年所作的《自然铭》中说:“故老庄祖自然,使世之沓婪躁妄一安乎自适,而诣乎定极此自然。”[11](P41)顺物适性,在纷繁闹世之中追求人性的自然,以自适为乐。在《委顺斋铭》中亦说:“顺一吾委,万物自然”[11](P44)依然主张委顺自然。杨维桢众多的诗友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道士,大多是心胸清旷、了无俗尘的有道之人。杨维桢虽然从未皈依佛门和佛教,但“以余交浮屠,南北之秀凡数十人”(杨维桢《送照上人东归序》)[12](P298),也结交不少有才华的诗僧、书僧、画僧。杨维桢也精于佛道,以其广博的学识和对佛教精义的理解,在《雪庐集序》一文中论道言:“佛以神道设教,以辅国君治本,使民从化,不俟刑驱。且赞今天子以西天佛子为帝者师,所以崇其治本者耳”[12](P290)对佛教辅佐治理国家的作用分析很透彻。据贡师泰《皆梦轩记》所载元末奇士陈汝嘉,“履儒者行,衣道士服,荜门蓬户,与世泊然”[13](P256),可见,融通三教在那个时代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在思想上强调儒释道一致和互补,吸收了佛教义理之精髓,以及道家理论的精华,在现实中出入三家,成为元代文人一种普遍的选择,也成为元代文化的一个突出特点。
由上可知,由于蒙元统治者保护佛教与道教特权的国策,“元兴,崇尚释氏,而帝师之盛,尤不可与古昔同语。”[14](P4517)元代佛道的盛行,文化思想控制的松懈,宋元以来“三教合流”思想的影响,元代文人对佛、道思想的普遍认同和接受,由于战乱,大批旧金亡宋文人士大夫避入佛寺道观,使释、道人数急剧增长。全真道士丘处机曾说:“千年以来,道门开辟,未有如今日之盛。”(《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一)[15](P156)导致了元代文人禅道化倾向突出,释道文人化在元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元代的道教,其中声名最为显著而且影响最大的当属全真教,著名的全真道士大都“以服膺儒教为业”(元好问《皇极道院铭》)[16](P429),多是通经达史、喜文善赋的文士。南怀瑾先生也指出:“所谓全真教的内容,是因袭宋、元以来禅宗的心性,配合丹道家主张清静专修的办法,它虽属于道教的门派,实是融会了儒、佛、道三家精神的新兴道术。”[17](P296)全真教在创教之初,就“援儒释为辅佐,使其教不孤立”,读的书不限于道教经典,还有《易》、《诗》、《书》、《道德》、《孝经》等儒家经典,“全真教徒大抵均习儒书,以孝悌为先。虽倡三教合一,然实为儒者道德性命之学。”(李道谦《终南祖庭仙真内传》)[18](P589),就容易为当时以儒学为宗的士人所接受。因此,金元之际,在蒙古灭金朝代交替的战乱时期,众多儒生“视天下无可为,思得毁裂冠冕,投窜山海,以高蹇自便”(元好问《孙伯英墓铭》)[16](P664),纷纷遁入深山道观,皈依全真,或为远祸全身,多依道观而活命,“时河南新附,士大夫之流寓于燕者,往往窜名道籍”(王鹗《玄门掌教大宗师真常真人李志常道行碑》)[19](P31),或因儒门收拾不住,或为向往自在的林泉,因此而往往皈依道教。北方的全真教、太一道、真大道都明显地表现出浓厚的文人化倾向,道士具有儒者色彩,很多著名道士“寄迹道家,游意儒术”(吴澄《题吴真人封赠祖父诰词后》)[20](P531)。入元之后以正一道为代表的元代南方道教,也表现为浓厚的儒学化色彩,“尝闻龙虎山尊崇吾圣人书,弦诵之声接于两庑。”(袁桷《送陈道士归龙虎山序》)[21](P215)宋亡后,南方士人出家为道士的虽不如北方多,但也为数不少。“宋亡,故官并中贵往往为道士”(郑元祐《遂昌杂录》),宋亡之后,昔日宫中皇家贵族,往往寄迹仙道,大量的遗民为道士的现象也很普遍,据《元诗选》:“当是时,江南甫定,兵革偃息,遗民故老如周草窗、汪水云之徒,往往托于黄冠以晦迹,虚中殆其流亚欤!”[22](P2371),当时的道观确实成了逸民遗老躲避战乱的地方,因而,南方道教也呈现出文人化、儒学化特征。
元代很多道士能诗、善文,而且工书法兼绘画,如丘处机、马钰、谭处端、马臻、陈义高、吴全节、朱思本、张雨、陈日新、薛玄曦等,其中以元初马臻和元末的张雨成就最高。南方道教正一派道士诗人马臻,字志道,别号虚中,钱塘( 今杭州市) 人,其诗神骨秀骞,豪逸俊迈,以诗画著名于当时,有诗集《霞外集》。张雨(1277—1348),又名天雨,字伯雨,别号贞居子,世称“句曲外史”,也是钱塘人。多才多艺,诗、文之外,善书、工画,张雨好友倪瓒《题张贞居书卷》云:“贞居真人,诗、文、字、画皆为本朝道品第一。”[8](《清閟阁全集》卷9)顾嗣立评价他说:“以豪迈之气,孤鸣于丘壑,而清声雅调,闻诸馆阁之上。虽出处不同,其为词章之宗匠一也”[22](P2409)诗集有《贞居先生诗集》五卷、补遗三卷(武林往哲遗著本),词有《贞居词》,另外有其《自书诗册》、《玄品录》五卷。皇庆二年(1313),他随开元宫真人王寿衍到大都,以诗文与京中文人学士相交,声价日隆,享誉文坛。陈义高,平生喜做诗,张伯淳称其“酒酣为诗文,意生语应,笔陈不能追。有谪仙、贺监风致,高古处可追陶、谢,类非烟火食语”(《崇正灵悟凝和法师提点文学秋岩先生陈尊师墓志铭》)[23](P249)。吴全节也擅长诗歌创作,吴澄曾赞到:“其诗如风雷振荡,如云霞绚烂,如精金良玉,如长江大河。盖其少也,尝从硕师,博综群籍,蚤已窥闯唐、宋二三大诗人之门户。”[24](《吴闲闲宗师诗序》)朱思本能诗善文,有《贞一稿》传世,当时许多诗文名家皆为之作序,朱思本好舆地职方之学,有《舆地图》二卷刊行于世,又写有《北海释》、《和宁释》、《西江释》等地志考释文章,是不可多得的地理学家。陈日新,“好读书,而乐接世务,……好为诗,清丽自然,有足传者”(虞集《陈真人道行碑》)[25](P826)。薛玄曦,“善为文,而尤长于诗”(《弘文裕德崇仁真人薛公碑》)[26](P89),在元代后期颇有诗名,被时人推许。
至于佛教,战乱之际,文人儒生遁入空门的虽然没有入道的多,但也为数不少,“盖兵乱已极,衣冠之流,铅椠之士,逃于其类而为之,非佛氏之为教或当然也。”[27](《珣上人删诗序》)以下数据可知元代佛寺中文人所占的比重及佛教的文人化。宋元之际僧人多能诗,“诗僧”在元代僧人中占有很大比例,尤其是江浙一带,因其丰厚的诗禅文化和元代特殊的佛教政策,高僧辈出,诗僧辈出。宋人余靖曾云:“大抵南方富于山水,号为千岩竞秀,万壑争奇,所以浮图之居,必获奇胜之域也。”[28](《韶州白云山延寿禅院传法记》)陈衍所编的《元诗纪事》卷三十四,收入释子诗共计46人作品,台湾学者王德毅等人所编《元人传记资料索引》收僧人(番僧若干人不计)416人,又据顾嗣立《元诗选》共收入释子16人的530首诗,《元诗选癸集》则补录了126个释子的277首诗,未收入《元诗选》及《元诗选癸集》而确知其为诗人的22人。《元代僧诗全集》《全元诗》收录诗僧300多人诗7000首以上。元代僧人中特别是那些高僧、名僧,不能作诗的几乎没有,另外以书画著称的僧人21人,其中,有诗文集的26人书29种,有佛学著作的15人书15种,《四库全书》共收入了5部释子诗文集:释英《白云集》三卷,善住《谷响集》三卷,圆至《牧潜集》七卷,大新《蒲室集》十五卷,大圭《梦观集》五卷。上述别集,共存诗十八卷,1377首。其中释子圆至工诗亦善文,四库馆臣曾予以很高评价:“自六代以来,僧能诗者多,而能古文者少,圆至独以文见,亦缁流中之卓然者。……其诗亦有可观”[29](P2212)。觉隐本诚、天隐圆至、笑隐大?“诗禅三隐”是元代成就很高的诗僧,“三隐”名声响亮,犹如唐之“国清三隐”、宋之“九僧”。元人高士明将他们的诗文稿,荟萃成编,曰“三隐集”。元代僧人的著作,数量是巨大的,成就也是巨大的。
元代儒臣文人雅好与僧道交游,元之重要文人,多与僧道有着密切的交往。据虞集《河图仙坛碑》所记当时朝中士大夫文人与正一道张留孙、吴全节师徒二人的交往:“至元、大德之间,重熙累洽,大臣故老心腹之臣,莫不与开府(张留孙)有深契焉。至于学问典故,从容裨补,有人所不能知。而外庭之君子,巍冠褒衣,以论唐虞之治,无南北皆主于公(吴全节)矣。若何公荣祖、张公思立、王公毅、高公防、贾公钧、郝公景文、李公孟、赵公世延、曹公鼎新、敬公俨、王公约、王公士熙、韩公从益诸执政,多所咨访。阎公复、姚公燧、卢公挚、王公构、陈公俨、刘公敏中、高公克恭、程公钜夫、赵公孟頫、张公伯纯、郭公贯、元公明善、袁公桷、邓公文原、张公养浩、李公道源、商公琦、曹公元彬、王公都中诸君子,雅相友善。交游之贤,盖不得尽纪也。”[30](P200-201)几乎当时所有的知名文臣均与张留孙、吴全节师徒有过交游。元代一些有地位的显宦,他们与道士的来往应酬之作较多。以上所言元末吴中著名的道教诗人张雨,与赵孟頫、虞集、柳贯等元诗四大家、张翥、萨都剌、顾瑛、倪瓒、杨维桢、郑元祐、陈旅著名文士均有交往。据《元诗选》:“(张雨)风裁凝峻,赵文敏公一见而异之,授以李北海书法。范德机以能诗名,外史造焉。范适他出,有诗在几上,外史取笔书其后,为四韵诗。守者大怒,走白范。范惊曰:‘我闻若人而不得见,今来,天畀我友也。’即日诣外史,结交而去。由是外史名震京师。一时袁伯长、马伯庸、杨仲弘、揭曼硕、黄晋卿诸人,皆争与为友。……晚年尤为杨廉夫所重。”[22](P2409)所结交皆为当时文坛名流,而且诗名显著。杨维桢自称:“余交浮屠南北之秀,凡数十人。”(《送照上人东归序》)[12](P298)杨维桢的弟子张宪,负才而不羁,遨游天下,常与道士为伍。顾瑛所编《草堂雅集》,其中收录了不少方外诗人的作品。倪瓒一生不涉仕途,而喜浪迹江湖,流连僧寺,交往佛道之士。元代“三隐”之一的笑隐大?,为龙翔寺主持,与当时的达官贵人及文人墨客多有交往,其《蒲室集》中多有与当时的文坛名流如柯九思、李孝光、萨都剌、虞集等人的唱和之作。士子文人在与僧道的交往中,也深受影响,以诗文书画相互赠答交流,在文化思想上相互渗透相互影响。
元代是一个宗教繁盛的时代。因蒙古民族在形成之初,就包容了乞颜、弘吉剌、克烈、塔塔尔、蔑尔乞、乃蛮等诸多部落。这些部落在文化方面本就有一定的差距,如此便形成了具有多元性与同一性、开放性与凝聚性以及包容性等特点的蒙古文化。这种包容性体现在他们对各种文化的接受,也体现在他们对各种宗教的包容和接受。在蒙元统治者包容优待的宗教政策扶持下,对各种宗教都采取保护和利用的政策,除蒙古族原有的萨满教以外,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答失蛮)、基督教(也里可温)、犹太教、摩尼教、祅教等诸教并行,相互影响,各宗教间彼此融合且世俗化的色彩越来越浓。
上文已经交代了佛道两教,我们看一下其他几种宗教。蒙古族信仰的原始宗教是萨满教,最高神为天神“腾格里”,崇拜自然神灵,凡天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及马牛羊等均被奉为神明。随着蒙古族统治者对外军事扩张,萨满教在与其他宗教碰撞、交流、冲突、融合的过程中,在元代向前发展中完成了伦理化的过程,一直是蒙古族崇拜的宗教,蒙古历代统治者每逢有重大行动都要按一定的仪式首先拜敬天神,“元之有国,肇兴朔漠,朝会燕飨之礼,多从本俗。”[14](P1664)后来受汉族传统文化的影响,既拜天,又祭孔,还有祭郊社宗庙,还有蒙古族的萨满教仪式。既采用了汉族传统国家宗教的礼仪,又充分考虑蒙古族萨满教信仰,使元代萨满教具有国家宗教的性质。
藏传佛教在元代历史舞台上的地位是其他宗教望尘莫及的,从八思巴开始,藏传佛教为蒙古族统治者崇奉,凌驾于其它一切宗教之上成为元朝的国教。于是元代藏传佛教大盛,在汉地佛教也成为主流,北方的许多佛教名山,均有喇嘛教,比如佛教圣地五台山。由于喇嘛教的传播,元代在佛教艺术方面得到长足发展且影响,如佛教建筑、绘画,以画塑、范金为主的雕塑艺术,以及“羌姆”的寺庙舞蹈等影响至今。
基督教(也里可温),蒙古人通常以也里可温统称基督教和其教士。元代流传的基督教主要是:景教徒、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早在蒙古立国之前,蒙古族的一些古老部族克烈部、汪古部、乃蛮部就已经皈依了景教,汪古部基督教极为兴盛,十字寺林立,僧众成群。在十一世纪初,我国西北的突厥人中盛行景教,东迁西域色目人中的阿速、钦察、斡罗思人是主要的也里可温信徒,景教主要在西北地区流传最广。蒙古统一中原之后,中原地区也开始设传教机构,以北京、镇江、杭州、泉州、扬州等地为盛。信仰景教的基本是蒙古人和色目人,而且许多信教的蒙古人都是一时有权有势的人物,如深受元廷重用的马薛里吉思即出身于景教世家。
元朝通常以波斯语音称穆斯林为木速蛮,或木速鲁蛮,汉语一般以回回称之。西域色目人中的哈剌鲁、阿儿浑等突厥部族在元代已经伊斯兰化,以伊斯兰教为国教。伊斯兰教众占西域人口的绝大多数。蒙古西征胜利后,阿拉伯、波斯等广义西域地区的穆斯林大量迁居中土,被称为“回回”,都信仰伊斯兰教。随着他们大批东迁,伊斯兰教士(答失蛮)也随之进入中土。由于蒙古统治者对各种宗教普遍宽容与优礼的国策,并在中原各地设置了专门管理伊斯兰教事务的官方机构——回回哈的司,伊斯兰教士纷纷进入中土,在各地自由、广泛地传播其宗教信仰。伊斯兰教徒中,虽然仍以中东、中亚地区的穆斯林移民为主,不过已经有大量蒙古人、汉人加入伊斯兰教,形成了“元时回回遍天下”(《明史·西域传》),几乎遍布全国的局面。由于西域色目人为元朝的建立和巩固以及元朝经济发展中的特殊贡献,他们在元代享有较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我国家祖宗,龙飞朔方,四征不庭。西域之来归也,其土之人,极梯航以通幽远,率名赋以充国用。其有才智者,相天子以执国柄,司利權而涖民庶,仕于时者盖莫盛焉。”(虞集《双溪义庄记》)[31](P548)
正因为元代宗教政策的宽松和多元化,有元一代各种宗教都很发达,整个元代宗教呈繁盛之势。在元代之前或以后的各个朝代,影响文学的宗教一般都只有佛道两教,元代则不然,文人们的个人信仰除了传统的释、道两端,伊斯兰教(答失蛮)、基督教(也里可温)、藏传佛教及萨满教等都对当时的文人发生着影响。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元代文坛出现了多种族多信仰的文人学者,比如著名的答失蛮诗人萨都剌,著名的也里可温诗人马祖常、金元素、赵世延等,这是历代文坛所没有的现象。宋元之际的邓牧,鄙视世俗,淡泊名利,“自称是‘三教外人’,表示不愿崇奉儒家名教思想,也不相信释、道的宗教思想”[32](P291)欲表明其思想没有显著儒、道、释的影子,敢于对封建君主专制作猛烈的批判,后世称其为“异端”,但在元代同样是被认可的。我们可以看一下元代蒙古、色目文人的文学成就:《四库全书》元人别集所收入的色目文人诗文集,有六种二十九卷,具体是:马祖常(雍古人)《石田集》十五卷、萨都剌(西域人)《雁门集》四卷、余阙 (河西人)《青阳集》四卷、廼贤 (葛逻禄人)《金台集》二卷、王翰(西夏人)《友石山人遗稿》一卷、丁鹤年(西域人)《鹤年诗集》三卷。除以上文人之外,元后期影响较大的尚有蒙古族诗人月鲁不花和他弟弟笃烈图。葛逻禄人廼贤,不仅以诗闻名,书法在元代也算大家,他的游记《河朔访古记》是罕见的少数民族文人游记。伯牙吾台部人泰不华多才多艺,书法、绘画、诗歌都卓有成就。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余阙,文章虽为其“余事”,但余阙的诗文早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是元代后期不可多得诗文名家。
宗教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作为一种精神力量,与人类的生产、生活、工作和学习等各个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元代社会,虽然民族众多、族群复杂,但文化上彼此认同,蒙古、色目子弟逐渐“舍弓马而事诗书”(戴良《鹤年吟稿序》),对汉文化独有的接受策略加速了元代文化同质化进程,陈垣先生指出:“本有文字、宗教,去中国尤远的西域人一旦入居华地,亦改从华俗,且于文章学术有声焉。是真前此所未闻,而为元所独也。”[33](P2)蒙古、色目人以开放的文化心态汲取着汉文化的营养,同时,尤其是活动于中原且有着其他宗教信仰的西域色目人,也逐渐淡化了自我宗教信仰,表现出对道、佛两教宗教形态的认同。如著名的答失蛮诗人萨都剌,对释道两教带有很特殊的情感。在萨都剌《雁门集》中,有180多首诗歌涉及元代宗教或者宗教人物。他与释子、道士交往颇深,常记述释道著名宗教人物的活动,他宦游各地,所到之处无不遍览寺观,走访寺庙达三十多座,道观有二十余所,且多住在寺观里,但独不见他有走访清真寺的资料。他认识的佛门弟子,从文集中即可查出20余人。他与道士交往颇深,还以“道人”自居,相交的道士有二十余人,却没见到一位伊斯兰教士朋友。萨都剌《雁门集》诗篇中洋溢着返璞归真,道法自然的道教思想,以道教为依归。又如元代的也里可温作家马祖常,笃信儒学,但在生活中与佛道人士也往来密切,互相酬唱送迎的作品也不少,马祖常与同时的玄教大宗师吴全节是好友,《石田文集》中存有两人酬答唱和的诗歌共7首。在《石田文集》中,与佛教有关的诗文5篇,与道教、道观、道士相关的诗文46篇。还有也里可温作家金元素,其《南游寓兴诗集》共365首诗歌,谈及佛教的诗歌有18首,涉及道教的有15首,约占十分之一。其中与景教有关的只有《寄大兴明寺元明列班》一诗,大兴明寺为泉州景教教堂,围绕马黎诺里所献“天马”而写的内容,描写了景教教堂的荒凉境况,借以抒发士大夫常有的怀古幽思之情。但不能否认,异质文化因素和宗教多元也给元代文坛带来了新气象,如萨都剌的诗,大多研究者都认为他的文学创作心态“有三个来源: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蒙古文化、汉文化。这三种文化都影响了他的创作,而以汉文化的影响为明显”[34]。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对他的创作具有潜在的影响,他把自己经商的经历写入诗中,这是汉族文人所鄙视、所讳言的,诗歌中的商人形象儒雅多情,显示了与汉族诗人不同的创作心态。萨都剌诗中所表现的异质文化色彩,虽然不能全归之为宗教,但与宗教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人类创造的各种文化形式中,宗教和文学恐怕是历史上最能潜移默化大众心灵的两种形式。”[35](P233)宗教与文学,历来有着密切的关系,其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文学与宗教内在的相通。宗教可以安顿人的思想与感情,文学可以寄托人的情感与思想。比如佛道两教对人类的心灵、精神世界的影响,文学也是直指人类的精神领域。这样,两者便有了奇妙的关系。李泽厚先生曾说:“由于有屈庄的牵制,中国文艺便总能够不断冲破种种儒学正统的‘温柔敦厚’、‘文以载道’、‘怨而不怒’的政治伦理束缚,而蔑视常规,鄙弃礼法,走向精神——心灵的自由和高蹈。由于儒、屈的牵制,中国文艺又不走向空漠的残酷、虚妄的超脱或矫情的寂灭,包含著名佛家如支道林,不也因知友之丧而‘风味顿撅’以致损亡的深情如此么?”[36](P131)可见宗教对中国文化、中国人影响是非常之大。
宗教是元代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构成要素,宗教与文学的关系,在元代显得尤为密切,元代文人对宗教观念的接受和认同,各宗教并行且彼此融合,三教为一,文人禅道化、释道文人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自然也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导致元代文学精神的避世与内敛,如全真教和佛教禅宗对杂剧创作的影响,全真教对散曲的影响,禅学、道家哲学及道教对文学理论的影响等,使元代文学呈现出独到的风貌。因而,研究元代文学,宗教与文学的关系是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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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康邦显]
2016-07-01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元代文学格局与走向研究”(项目编号:12BZW036),河南省高等学校科技创新人才计划资助项目“元代文人的大分化——作家队伍的雅俗分流及元代文学之大格局的形成”(项目编号:2014)阶段性成果。
任红敏(1972-),女,河北保定人,文学博士,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元代文学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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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3-007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