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巍
程大昌对西北边疆故土的地理认知
——基于《北边备对》历史地理价值分析
□马巍
程大昌(1123—1195),字泰之,南宋徽州休宁县人(今黄山市休宁县)。其“十岁能属文”,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进士。初任吴县主簿,遇父丧,未赴任。服丧完毕后,著《十论》上书朝廷,得当时宰相汤思退器重,任命为太平州教授。后历任著作佐郎、浙东提点刑狱、江西转运副使等职务。他不畏权贵,体民疾苦,轻徭薄赋,治理水患,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称赞。于绍熙五年(1195年),上书告老,以龙图阁学士致仕。一生政绩卓著,庆元元年(1195年)去世。程大昌“学术湛深,于诸经皆有论说”。他精于考证,对于古今知识颇有研究,在经学、史学、地理学等方面著作颇多。著有《禹贡论》、《易原》、《雍录》、《易老通言》、《北边备对》等著作,并有诗52首,被收入《全宋文》之中。其地理学著作影响颇丰,其中《禹贡山川地理图》5卷,《禹贡论》52篇,《禹贡后论》8篇,《北边备对》1卷,被《四库全书总目》著录。
通观程大昌著作及事迹,无不烙着当时鲜明的时代印记。他生于北宋末年,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蒙难北狩的事迹,萦绕在其童年记忆中。南宋初期金人屡次饮马长江,让他肩负着匡世济国的责任与担当。面对南宋初期的国防形势,他坚持经世致用的原则,为朝廷献言献策,从军事、地理等角度著书立说,希望用学术来启育世人,反映出对国家统一的渴望,也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爱国心路。
《北边备对》共1卷,21则。其内容从空间上看,主要集中在西北地区,以山川、民族等为专题;从时间上看,上至秦汉,下至宋朝,记述时间较长。文章多依据史传旧闻,考证辨伪,然而由于现实原因作者未能实地考察,记载难免有失偏颇,但经略西北的愿望为后代学者所肯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及程大昌另一部著作《雍录》时说:“考大昌之时,关中已为金土,而隔越江表,为邻国著书,殊为无谓。盖孝宗锐意恢复,有志中原,大昌所作《北边备对》一书,即隐寓经略西北之意。”
据《四库全书总目》记载:“淳熙二年(1175)因进讲《禹贡》,孝宗问以塞外山川,未能详对。绍熙(1190—1194)中,奉祠家居,乃补撰此书。以缘起于讲筵顾问,故仍以备对为名。”可知此书的成书经过如下:因程大昌治学严谨,为当时学人领袖,曾奉命给孝宗讲学经筵,堪称帝师。面对孝宗皇帝对于塞外山川的疑问,他直言知之甚少,没有信口开河,而是写此《北边备对》一书。称为“备对”,体现出了一个学者的严谨与负责。此书于绍熙二年(1192年)付梓,凝聚着作者毕生的学识与心血,值得认真研究。
《北边备对》成书之后,历代藏书家都奉为精品,予以收录记载。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载:“《北边备对》六卷,程大昌撰,淳熙中进《禹贡图》,孝庙因以北虏地里为问,对以虏无定居,无文史,不敢强言。绍熙退居,追采自古中华、北狄枢纽相关者,条列其地而推言之,名曰备对。”王应麟《玉海》,马端临《文献通考》都记载此书为六卷本,但在明清之际藏书家的记载中,此书则多为一卷本。清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史部》载:“清光绪万卷楼藏本,《北边备对》一卷,明刊本。新安程大昌撰。”
可知,《北边备对》成书时为六卷本,在传播过程中丢失、散佚,至今只存一卷,不免令人扼腕叹息。究其散佚时间难以准确断定,只知其散佚时间下限在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成书(嘉靖年间)之前,大约为明末清初之际。
此书现存主要版本有明朝嘉靖、清朝道光以及民国时期出版的《古今说海》本,清顺治三年宛委山堂刊印的《说郛》本,民国时期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历代小史》和《古今逸史》本,民国十六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郛》本,还有1986年中国书店影印出版的《说郛》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北边备对》本等。
南宋时期,作为描述北宋西北故土的《北边备对》有其特殊价值。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出发,解读《北边备对》的史料价值,在时空二维视角下对南宋学者西北故土观念的新阐释,有利于我们了解南宋学者对于西北故土的态度。《北边备对》的历史地理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历史人文地理方面
1. 历史民族地理
西北地区自古以来是我国主要少数民族聚集地和民族文化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地带。程大昌在奉命著作此书时,皇帝“指问者惟北狄,故专主北以言,不容杂举他方也”,故《北边备对》中多讲述历代北方少数民族及其变化,对南部、西南的少数民族几无描述。在虏族一则中,考证了历代称霸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及其变化,对从周到隋唐期间两千多年威胁中原政权的少数民族政权及其演变进行分析。并对北狄首领称谓由“单于”转变为“可汗”进行客观考证,在后魏蠕蠕时实现了这一改变。
除此之外他还对汉唐匈奴、突厥等部族居住的自然、人文地理环境有所记载。首先,史书虽称汉代匈奴逐水草而居,但作者认为其匈奴庭却略有不同,其“亦择形势便利据一地,以为之庭,犹中国之有京邑也。遇战争游猎则随事而出,事已复归其旧。其设险据要,略与中国同,惟不建筑城郭则大异耳。”与等级较低游牧部落的临时居地不同,匈奴庭常据要地,相对固定。其次,认为少数民族世代游牧,与汉族长期定居、筑城,略有不同,其城郭较少,史书甚至出现“北狄无城郭”的绝对性描述。其部落“至如飙风,去如收电,居处无常,难得而制”。这些都反映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不断迁徙的人文地理特点。西北地区绿洲较少,这些部族逐绿洲而居,抢夺有限的资源,从而决定了少数民族民风彪悍,好勇斗狠。
2. 历史军事地理
相比历史上的北狄,程大昌更加关心对北宋王朝造成严重威胁的契丹。北宋之前,燕山、长城一线是中原王朝抵抗北方少数民族的天然防御屏障和后勤补给基地。宋初,随着五代后晋时期幽云十六州的丧失,北宋失去长城、燕山一带的防御前线和十六州丰富的后勤补给,造成国防上的巨大缺陷。北宋太祖权衡西安、洛阳、开封定都利弊后,定都开封,利用发达的运河水运来支撑庞大帝国的运转。在国防上只得以兵为险,戍守都城,这一军事地形上的致命缺陷为北宋亡国埋下隐患。程大昌认为契丹:“其地东北有卢龙塞,西北有居庸关,中国恃此以界限北狄。自十六州既割之后,山险皆为虏有,而河北尽在平地,无险可以拒守矣。”故后周世宗北伐、宋太宗多次北伐,虽取得其中若干州府,但都以失败告终,可见他对幽云十六州战略价值深刻认知,认为中国战胜北狄的必要条件必须是夺回幽云十六州。
长城是农耕民族防御游牧民族的防御工事,从秦开始历朝历代无不加强以长城为主体的边境防御工事的构建。在历史军事地理方面,作者注重对长城的考察,认为:“古来筑长城以捍北虏者四世,燕、赵、秦、隋也。秦制多承燕赵而隋氏不尽因秦也。”从战国开始,随着北狄的兴起,六国逐渐在边境地区依照地势修建长城,用以抵抗游牧民族入侵。秦统一六国后派蒙恬北伐匈奴,“却匈奴七百余里”,收复河南地,设郡县,利用地形筑长城,沿黄河、阴山设立关隘要塞。隋初北方突厥势力相比秦之匈奴要南移400—500公里左右,隋国防压力巨大,长城防线也南移至代县雁门关一线。正是秦、隋两朝所面临北狄威胁程度的差异及国防线的伸缩,才造就了山西“内”“外”长城的景观,作者也是这一观点的早期提出者。
(二)历史自然地理方面
在历史自然地理方面,作者主要对西北地区的名山进行了论述,并对西北地区重要关隘的位置有一定考证。
祁连山:作者所述“天山”即祁连山,祁连山一名就是古代匈奴语,意为“天之山”。作者在记述中认为,“自甘张掖而西至于庭州,相去三千五六百里,而天山皆能周遍其地,则此山亦广长矣。”据资料统计,祁连山东西长800公里左右,绵延3600多里至庭州绝无可能。依笔者推测,唐代庭州即今新疆省轮台县,其位于天山南部,文中记载的这一天山,为名副其实的天山。
燕然山:即杭爱山,今位于蒙古国中部,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作者认为,“夫燕然山者,必在速邪乌之地,而速邪乌必在漠北而非蓟之燕山也。”颜师古注《汉书》曰:“速邪乌,地名也,燕然山在其中。”即燕然山非华北平原北部的燕山。焉支山:又名胭脂山,因山中生长名为红蓝的花草,可为胭脂,匈奴语称各藩王之妻叫“阏氏”,“焉支”或“胭脂”是其汉译的谐音,焉支山因此而得名。其地水草茂盛,游牧民族多在此繁衍。汉武帝两次派霍去病率兵出击占据河西(今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地区,匈奴大败,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北边备对》包含着宋人对其西北边疆故土的地理认知。此书的西北边疆概念,并非具体的政区概念,只是一个空间概念。其范围大概是潼关、雍州以西,秦岭、淮河以北的北部及西北地区。
当孝宗皇帝问及程大昌西北史地情况时,作者并非十分清晰,可以反映出从唐后期至南宋,西北地区时附时叛,中原王朝对西北地区的控制力、影响力有限,以至于皇帝经筵的讲师对其都知之甚少,这一现象的出现值得注意。
南宋立国艰难,孝宗为南宋杰出皇帝之一,在位期间为岳飞平反,起用主战派人士,锐意收复中原。在内政上,孝宗积极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惩治贪污,加强集权,重视农业生产,百姓富裕,五谷丰登,史称“乾淳之治”。他积极准备北伐,试图恢复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故对西北史地加以了解,以备武力北伐之用。隆兴元年(1163年),命令张浚北伐,后因边将不和,指挥失误,最终以隆兴和议的签订告终。北伐虽然失利,却不能掩盖当时南宋人对西北史地的重视。宋人周辉在《清波杂志》曾谈及孝宗时期的学术风尚即“近时州郡皆修图志”,故其成书背景与当时同仇敌忾、积极准备北伐的社会背景相一致。
从该书现存内容中可以发现,作者所选所写西北地区的山川、河流、长城等地理景观,均能反映出浓烈的人文关怀。例如:长城背后隐藏着抵抗匈奴、突厥等北狄的民族脊梁;焉支山、燕然山等山脉孕育着击溃北狄、饮马天山的梦想;对历代北狄兴衰的研究,体现出作者对现实金人南下入侵,现实国防的关怀等等。他希望有朝一日南宋可以招抚北狄,一统天下。
当时的学术界风气浮躁,程大昌通过严谨的治学态度警醒世人,试图用《禹贡》九州的天下来激励统治者,实现国家的复兴。在统一策略上,作者更加注重社会制度、文化习俗的统一,认为这样才能使政权真正具有凝聚力、向心力。在《雍录》中,程大昌以北方金人已占领的长安(古雍州)为中心,对城市规划、军事防卫、建筑沿革等问题详细描述,重点突出雍州的城市地理和历史军事地理演变,通过地理研究将历史事件还原、串联,对汉唐时期的攻守要地和驻军重镇进行重点记载。他虽身在南宋,但身心已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大地,足见其对收复故土的期盼。
《北边备对》作为描述北宋西北故土的历史地理著作,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与现实意义。首先,从成书背景看,北宋亡国后,靖康耻犹如压在南宋士人胸口的大石,编修地理志对于激励当时国人勿忘国耻、恢复统一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同时,宋金紧张的战局也刺激当时地理志书的修撰。其次,宋人程大昌《北边备对》等著作反映出作者匡世济国、经世济用的情怀。最后,作者对于西北边防的叙述及回顾,希冀回到汉唐对北狄全面压制的局面,更反映出当时文人的一种现世理想。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