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勇 王 凯/浙江师范大学档案馆
当前,口述史逐渐成为显学,这与不再满足于档案文献、力图扩大史料范围的历史学思潮,以及人类学影响下普通民众成为历史著作主角的趋势相适应。现代口述史学的开端,以1948年阿兰·内文斯创办美国第一个口述历史研究室作为标志。从20世纪80年代起,中国口述史学逐渐与国际接轨[1]。进入新世纪以后,中国的口述项目和制作者群体增长迅速。2002年,崔永元开始其“口述历史”搜集工作,寻访被遗忘的历史见证人,并以纪录片的形式推出;2012年,国家图书馆启动“中国记忆”项目,进行专题口述采集;2016年国庆期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与南京大学合作,共同启动“50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史调查”行动。由个人到专业机构,再到群体合作,口述史的规模与影响不断扩大。借助于其特殊的取材方式,一些此前被史学边缘化的以地域、事件形成的团体纷纷整理撰述自身的历史,诸如知青史、村史、楼史[2]等著述不断产生。高校口述整理工作也在这种潮流中加快了建设与发展的步伐。同时,因为高校特殊的环境以及受访群体的知识结构,高校口述整理形成了自身特色。浙江师范大学档案馆自2013年开始开展校史口述史的整理工作,取得了一些成效。笔者结合工作实践,谈谈对于高校校史口述整理的一些认识。
国内高校有组织的口述整理工作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1959年,为编纂校史,清华大学曾对一批领导、教授、普通工友以及代表性校友开展了口述访谈工作,部分整理后的文稿发表于《文史资料选辑》,此为国内高校开展校史口述采集工作的开端。之后的8、90年代,“为编写清华革命史,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围绕中共清华地下党的历史集中进行了采访”[3]。在此期间,虽然也有学者因研究需求进行过零散的访谈采集,但作为集体工作的校史口述整理并不多见。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高校口述整理工作只是个别院校的先行特例,尚未在全国高校范围内形成思想共识。世纪之交,唐德刚关于胡适、顾维钧、李宗仁等的口述史著作先后在国内出版或修订重版,引发了一股热潮,最早在国内进行专业口述整理的一批学者在这期间开始了他们的工作。定宜庄便是于1999年出版了其第一本口述历史专著《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4]。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高校口述整理项目逐渐呈井喷状态,这与口述史的流行时间基本吻合,也与这些本就隶属高校系统的口述学者的推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从2004年开始,复旦大学校史研究室与文化建设委员会开展了资助口述校史的项目,成果体现在每月一期的《校史》报纸上,同时《李登辉传》《颜福庆传》等多本专著也吸收了口述整理的内容。2013年,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和新闻学院等先后启动院史口述项目,“抢救名师口中历史”,记录了许多鲜为人知的轶事,形成《师道:口述历史中的复旦名师文化》等专著。
2007年,中国科技大学为迎接2008年建校50周年校庆庆典,设立了“口述校史研究”校级重点项目[5];同年,广西师范大学启动“口述历史”项目;2008年,苏州大学社会学院联合党委统战部,以归国学者、在职教职工、退休教职工以及曾经在学院工作过的领导为对象,设计了“口述历史,亲历巨变”30年30人大型采访活动;同年,北京语言大学策划“北语名师对外汉语教学口述史系列丛书”,贵州师范大学则启动“口述校史”和“学校记忆”工程;201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10周年校庆期间出版《讲述·北京师范大学大师名家口述史》,收入启功、顾明远、刘家和等老教授的口述访谈;同期,上海交通大学出版该校校史研究口述系列的开山之作《思源·往事》,并续作《思源·起航》和《思源·北美》;2013年,南京大学于110周年校庆之际成立校友口述历史计划项目工作组,提出“南京大学校友口述史计划”,工作组第一期项目选定为“中央大学、金陵大学校友西南服务团云南支队口述史”;2014年年底,浙江大学档案馆与各地校友会合作,开展了“回忆母校、口述历史”采编工作,寻访年过八旬的著名校友,制作成录像作为档案保存;2015年5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正式启动了老教师口述访问活动;同年,天津大学(北洋大学)120周年华诞前夕,《我们从北洋走来——北洋大学校友口述录》一书出版;2016年3月,南昌航空大学启动“口述昌航”活动;同年6月,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开展四川大学校史口述史项目。在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网站[6]的规划项目栏目里,我们也看到了口述整理计划,如校庆工作口述史研究、新中国留华校友口述史研究、名师口述史研究项目[7]。
上述只是国内一部分高校开展的口述整理项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多数高校在口述整理工作的开展中遵循了访谈、整理、出书/保存的模式,也有高校采用特殊方式推进口述项目。其中,同济大学2015年3月启动筹备了“口述同济历史大赛”,赛事围绕书香同济、校史寻珍:同济大学校友访谈、同济老建筑三个主题展开,参赛者选择一个主题立项参赛,以结题陈述的形式进行评奖。这种新颖的口述整理推行方式,一方面可以吸引更多学生参与到校史口述史的整理中,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口述工作的宣传,形成了值得借鉴的经验。
口述校史档案是一种包括“学校教学、科研、管理等工作和广大师生员工学习、工作、校园生活的,具有保存价值的,事件当事人或事件亲闻者口述的,以标准方法采集的各种文字、声像形式的历史记录”[8]。其总的主题是固定的,即与学校相关的历史,以及广义意义上的校友的人生经历与成就。在此范围内,如果将口述采集的主题按照类型划分,可以分为以学科为主题、以名人为主题、以部分及机构为主题、以时间段为主题、以事件或问题为主题、多主题融合几种方式[9]。
第一,受访者普遍文化程度较高。高校口述采集的对象为该校的师生员工及校友,绝大多数具备专科以上学历,像农村口述史或者少数民族口述史工作那样,口述采集对象的文化程度较低甚至不识字的情况并不多见。在某种程度上,文化程度较高意味着更能了解口述史的模式与意义,较高的理解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也会使口述访谈更容易推进。当然,以高级知识分子为访谈对象也有不利之处,特别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往往经历过比较复杂的历史时期,通常言语谨慎,面对问题会有所选择地回答,对于敏感问题甚至会避而不谈。在笔者所参与的口述整理工作中,就曾经遇到多个受访者不愿细谈“文革”期间见闻遭遇的案例。
第二,口述整理者专业程度较高。口述整理并非只是听取与记录,口述史工作者还要面对诸多法律道德问题[10]、技术问题、文化语言沟通问题等等。多数口述理论领域专家身处高校,高校内的口述工作人员更有机会接受专门的训练以应对口述采集中的复杂情况。另外,口述采集会遇到一些跨领域的问题,在高校可以通过学科间的协作予以解决。
第三,依托于高校机构。高校内的口述整理工作一般由校史研究室、档案馆、校友办等专门机构负责或者协作,相比私人团体和其他社会机构,其专业性和计划性都更加明确。
第四,后勤保障。口述整理项目需要投入资金、设备和人力,民间口述计划的策划者往往需要拉赞助资金,而高校口述整理工作可以利用校内已有的硬件条件,机构部门主持的项目有专项资金可以调用,甚至可以申请课题立项,相比外界有更大的便利性。
从国内高校已经启动的项目可知,高校口述采集工作通常围绕着校庆筹建和校史编纂工作展开,被作为校史整理的一部分,用于弥补文献资料的不足,这是高校口述整理工作的一个显著特性。
第一,高校口述整理工作很多时候(不能一概而论)在校庆筹备的一个较短时间内进行,因校庆需求而以压缩性的工作模式急速推进,短期间内集中人力完成大量访谈整理,这必然会导致工作成果良莠不齐。一旦校庆结束,项目的关注度往往直线下降,被冷落甚至弃之不顾。这与一些商业访谈相似,都是因为其他工作的需要而被动进行的,并没有把口述整理作为一项独立严谨的研究工作来对待。对还有很多值得深入挖掘的口述采集对象的高校而言,这样的做法不能完全体现校史口述整理的意义所在。
第二,高校口述整理成果中的一部分往往被直接用于校史编写,其他部分则作为档案材料加以保存,得不到面世的机会。虽说当前越来越多的学校将校史口述整理编辑出版,但这在名校中较为常见,因其校史往往会得到更大层面的关注,出版推广也更容易。而对于一些知名度不高的院校,学校领导往往重视程度不够,口述内容格局较小,所涉及人物、事件分量不足,不易引起学校以外人士的兴趣。
口述史在中国首先是一种研究方法。口述整理活动在社会层面的活跃并不能掩盖它的不成熟。当前有不少项目名为口述,实际上只是徒具其形,缺乏更多深层次的专业理论探讨以及基于本土实践的经验总结。始于美国的现代口述史工作,自有它的一套学科规范和推进步骤,这是其半个世纪以来逐渐积累起来的经验。
当前,中国的口述整理往往与新闻采访无法清晰分离,也无法准确地处理口述整理中诸多问题,“说是口述史研究,实际不过是一般的访谈而已,绝不能冠以口述史之名”[11]。有人就认为崔永元的口述制作很不专业。高校开展口述整理工作,可以凭借其资源优势加强口述史的专业化建设,进行更多理论和实践的深入探讨。
目前,中国并没有严格意义的口述史专业。口述史学能否作为历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学界存有疑问[12]。在大学设置口述专业培养专业人才,短时间内尚无可能。而利用高校的学术资源,建立口述研究机构,不失为当前解决问题的一个途径。
2008年11月8日,温州大学成立口述历史研究所;同年11月15日,复旦大学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正式揭牌;2012年2月,崔永元与母校中国传媒大学合作建立“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和口述历史博物馆;2013年,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成立了口述史研究中心;2016年,四川大学口述史教学实验与科学研究中心的建立也进入了议事日程。
这些口述历史研究机构的相继成立,为口述史的专业化提供了可能。相关研究刊物陆续出版,国内第一本口述史学理论与方法研究学术集刊《口述史研究》于2014年10月出版了第一辑,这对当前口述工作在理论上的深入有一定帮助。
建立口述研究机构,一方面要对口述理论实践进行深度研究,另一方面要加强对专门人才的培养。当前,口述整理者多出身于历史学、民俗学、档案学、传媒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对口述整理有专业需求的学科,对于口述整理这项工作的理解大多缘于学科内的部分指导以及自身的阅读揣摩,离口述史专业程度的要求尚有一段距离。复旦大学校史研究室的钱益民老师在接受采访时就提及,“目前口述史最大的问题是专业人员太少。”[13]
由于口述史学具有特殊性,其研究要耗费很多人力,但又因其成果认定尚存疑问,因此研究口述史的专业学者不多。目前,通过新设学科来培养专业人才还无法实施。通过口述史研究机构,有意识地培养口述史人才;以专业培训方式,由专家为更多从事口述工作的人提供指导,是推动高校口述专业化建设的有效过渡手段。
口述整理工作流程一般是设定访谈对象—进行采访记录—整理文字、剪辑影像—出版著作/作为档案保存。高校充足的学科及人才资源为口述整理模式创新提供了很好的平台。如,同济大学开展的“口述同济历史大赛”,就以独特方式扩大了高校口述整理的参与群体,并提高了工作的影响力。中山大学从2011年举办 “全国大学生口述史成果交流赛” 以来,已经举办了五期,其作为高校组织的口述研究活动,吸引了一大批高校学生参与到口述整理工作中,而其作为全国性的活动,也加强了高校间口述史的交流与合作。这样的活动,逐渐从高校扩展到社会层面,如,2014年北京市永源公益基金会启动了首届“家春秋”大学生口述历史影像记录计划。口述整理模式的探索口述史的开展是否还存在其他的可行方式?这也是值得高校进行探索和尝试的。
高校口述整理工作的开展,对于填补校史档案文献的空白,扩大历史视野,吸纳不同声音,都具有积极意义。从国内高校口述整理工作的现状看,还存在不少问题。为校史口述整理制定一个采集计划,将其纳入档案建设的长期规划,建立依托于高校的口述专门研究机构,开展专门人才的培养和训练,加强口述史的专业化建设,等等,这些都是高校积极开展基于校史记忆的口述整理工作的方向所在。
注释与参考文献:
[1]杨祥银,当代中国口述史学透视[J].当代中国史研究,2000(3):47-58.
[2]2015年6月,陈丹燕、陈保平领衔的专家团队,开始了武康大楼口述历史的搜集整理工作。
[3]王向田,冯茵,田芊.浅谈清华校史工作中口述史的开展[J].中国科技史杂志,2009,30(3):287-292.
[4]定宜庄.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M].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
[5]张志辉.口述历史与高校校史研究——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口述校史研究为例[J].中国科技史杂志,2009, 30(3):293-297.
[6]http://120.pku.edu.cn/home.html.
[7]部分参考《高校口述校史档案的价值及其征集策略研究》。
[8]林林,高校口述校史档案的价值及其征集策略研究[J].档案学研究,2015(1):76-79.
[9]韦桥明,颜祥林.基于网络调查的美国科技口述历史采集项目浅析[J].档案学通讯,2016(4).
[10]王炎.口述历史工作中的法律与道德问题[J];胡志伟.海峡两岸口述历史的今昔及其牵涉的若干道德、法律问题[J].收入《口述历史的理论与实务-来自海峡两岸的探讨》,当代上海研究所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11]梁景和,王胜.关于口述史的思考[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5):10-15.
[12]梁景和,王胜,关于口述史的思考[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5):10-15;
[13]韩晓蓉.复旦抢救名师口中历史 寻找遗失的历史记忆.东方早报,2014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