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闲”的美学

2016-02-03 08:56司徒秀英
文化遗产 2016年6期
关键词:临川汤显祖全集

司徒秀英



汤显祖“闲”的美学

司徒秀英

本文讨论汤显祖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上计时决然逆转仕途方向,弃官休居临川,远思近观下,对人生处境的新理解。笔者尝试从其转化中的人生观进而探讨汤显祖对境而生的“闲”情和可能涉及的美境。汤显祖上计期间自弃续任遂昌知县,不但表达他对人生方向的想法,更重要的是同时表现出他“性情”的底蕴。我们推想他家居临川后,对山水、诗文甚至戏曲的美学态度和价值,都逐渐成熟。人生安身于立“功”求名的领域还是心灵归依“闲”逸的世界,是他一直在探索的。家居后接触到的闲人闲境,令他更了解自己的真正心灵需求和生活方式。从另一角度看,由于他心灵向度的转化和提高,使他从日常生活里悟出“闲”的美学境界。

汤显祖 闲情道境 性相自如 袁世振 达观

绪论

本文讨论汤显祖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上计时毅然逆转仕途方向,弃官休居临川,远思近观下,对人生处境的新理解。本文尝试从其转化中的人生观进而探讨汤显祖对境而生的“闲”情和可能涉及的美境。汤显祖上计期间自弃续任遂昌知县,不但表达他对人生方向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同时表现出他“性情”的底蕴。我们推想他家居临川后,对山水、诗文甚至戏曲的美学态度和价值,都逐渐成熟。人生安身于立“功”求名的领域还是心灵归依“闲”逸的世界,是他一直在探索的。家居后接触到的闲人闲境,令他更了解自己的真正心灵需求和生活方式。从另一角度看,由于他心灵向度的转化和提高,使他从日常生活里悟出“闲”的美学境界。本文将从他在“忙”功名时表现个“性作风作为远因,而以家居环境和交游作为近因,探讨他的“闲”情道境。

汤显祖弃官回到临川的心境,学术界认为是有一定转化的。郑培凯专从达观禅师(1543-1603)与汤显祖的思想交流,探讨出汤显祖得到禅学熏陶后在“梦” “悟”之间试图超越平凡的精神境界。在《汤显祖与达观和尚──兼论汤显祖人生态度与超越精神的发展》一文,郑氏处理了达观禅师对“情”、“理”、“梦”的看法如何影响汤显祖的问题。①郑培凯:《汤显祖与达观和尚──兼论汤显祖人生态度与超越精神的发展》,《汤显祖与晚明文化》,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357-444页。本文试在“情”、“理”、“梦”之上从“闲”与“道”探讨汤显祖在临川与达观及其弟子乃至地方县令的交游对他的境界作深一层的理解。邹元江在《“临川四梦”的文化书写与汤显祖文人形象的虚拟塑造》中认为汤显祖是合进士及第、官员身份和文人雅趣一身的人,其文人趣味所涵养的生命境界使他可以“自拆仕途的阶梯,而自甘在文人雅士的觥筹唱和中颐养天(真)性”。②邹元江:《“临川四梦”的文化书写与汤显祖文人形象的虚拟塑造》,《汤显祖研究集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这说法启发本文探讨汤显祖弃官得闲后对美的追求,由此可能得到的生命境界的转化。此外近来对明代文人在人生不同场界的自我发现的讨论,亦促使本文企图以汤显祖为例探讨晚明文人在仕、退、隐之间何去何从的心态。*关于“闲”的意涵的研究有:苏状:《中国古代“闲”范畴之人文义涵与审美精神》,《兰州学刊》2011年第5期,第99-104页;王树海、杨威:《“闲”境美学意蕴辨难》,《北方论丛》2015年第1期,第17-22页;陈良远:《“休”──一个起源于远古的美学观念》,《文史哲》2002年第2期,第103-107页;其中论者喜论苏轼的闲境,如高畅、黄念然:《“拘人”与“散人”之间──从<东坡志林>看闲人苏轼的“闲”之美学内涵》,《乐山师范学院学报》,第30卷第10期(2015年10月),第10-13页;沈广斌:《“性命自得”与苏轼之“闲”》,《兰州学刊》2008年第4期,第179-182页;章辉、朱红华:《传统休闲人格美初论──以南宋“闲”范畴为例》,《湖南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第19-22页。此外,说到明代,研究有:姚旭峰:《“忙处”与“闲处”──晚明官场形态与江南“园林声伎”风习之兴起》,《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128-135页。《牡丹亭》第一出【蝶恋花】曲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徐朔方:《汤显祖全集》,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7页。汤显祖凭曲寄情,自述舍弃忙碌的仕宦生活而投闲置散。他不离“忙”而说“闲”;换言之,今天的“闲”必须与昨天的“忙”相提并论才见特殊意义。汤显祖曾经用“投荒”形容他谪官徐闻的经历,用“投闲”形容弃官家居临川的生活。*见《寄吕麟趾三十韵》序云:“君以宣城理入持铨以去,而予投荒;君以江州判起都水理芦政,而予投闲矣。”,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603。此诗写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或稍后,汤显祖已弃官家居两年。贬官徐闻典史前,汤显祖在南京先后任职太常寺博士和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南京的繁华和徐闻的荒野形成强烈对比,故所谓“投荒”是从繁华投进蛮荒。身心完全体会到“荒”对其生命的冲击。“投闲”希望抛脱的,是从科场到官场而来的疲累。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上京述职前后,相信对仕途生活产生微妙的厌恶感,憧憬请假后的精神舒缓和身体调适,故有断然带衔回乡之举。弃官之后,汤显祖对“闲”的思考显得更有深度。他回到有审美情趣的世界,投入文人和道人生活,设法“闲而不废”。他以“闲而不散”自勉,试图打破世俗认为“闲人”无用的看法。他细味闲居时整个身心融入自然和人文环境的感受,进一步领略由“情关”走入“大道”的意义和价值。

从晚明文人风气方面说,万历以降,士人喜欢并用“忙”“闲”表达人生领域从官场撤退时,身心状态相应的调整。他们有的在作品中隐示,有的在现实生活中利用楼房命名传达心声。除了汤显祖在《牡丹亭》说“忙处抛人闲处住”,其诗亦有提拈。*汤显祖弃官家居后诗作入“闲”字点拨心情的,参见《汤显祖全集》,《移筑沙井》诗云:“闲游水曲风回鬓”,诗文卷十四,第554页;《答孙鹏初太史华容》诗云:“昼游马望水云闲”,诗文卷十七,第754页;《抵嵊数里阻雨仙岩诘朝留新昌作》诗云:“轩署复闲敞”,诗文卷十二,第498页;《送郑见素游江东》诗云:“信美闲游动千里”,诗文卷十七,第737页。沈璟(1553-1610)《红蕖记》说“一片闲心休再热”,屠隆(1542-1605)在《乌栾〉词中说“手提着闲中风月,一任他乌兔奔忙”*屠隆:《乌栾》,《娑罗馆逸稿》,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据宝颜堂秘籍本排印,第1页。。他亦在《昙花记》曲词中多处提及“闲”与“忙”。申时行(1535-1614)退休后在苏州购置邸宅,增建堂奥,名为“赐闲堂”。申时行的新宅名“乐圃”,成为他最重要的养老之地,他结交王稚登(1535-1612)等地方名士,诗酒唱和,游园赏曲主要就在这儿。*参考姚旭峰:《“忙处”与“闲处”──晚明官场形态与江南“园林声伎”风习之兴起》,《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院)2008年第1期,第131页。另外,关于申时行苏州“乐圃”戏班的研究,可参考程宗骏:《明申相府戏厅家班考》,《艺术百家》1991年第1期,第113-114页;程宗骏:《明申相府戏厅、戏班与李玉出身初探》,《中华戏曲》1999年第00期,第142-160页。张位(1538-1605)罢职后在东湖杏花村建“闲云楼”,*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记张位云:“文端以持正忤江陵,诗颇有忧危之语。其咏射鹄云:‘方寸能几何,当此乱镞投。’有感其言之也。既罢相,于东湖杏花村,建闲云楼,吟眺自娱。晚探青原之胜,泛舟螺川,野服箯车,登览竟日,老僧不识为宰相。题诗怀邹鲁瞻,门人胡廷宴守吉安,从寺壁见诗始知之,是亦佳话。”《静志居诗话》,卷十五,第435页。汤显祖亦常往还其中,并有诗记怀。*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七,如《同孔阳宗侯陈伯逹陈仲容小飮闲云楼》诗云:“领取闲情问相君”,第749页;《闲云楼宴呈张师相》诗云:“朝飞暮卷浑闲事”、 “且听渔歌尽日闲”,第764;《余如竹喻叔虞夜宴闲云楼有作》诗云:“一卧闲云听晓风”,第769页。“闲”是汤显祖用来观照卸下同进士及第和官员身份后身心状态的一面镜子,其中含有的美学成份,值得我们探讨。

一、“馆阁”之愿和秉持“贞介”的矛盾 ──以“一腔壮思化闲情”解决

汤显祖是有功名利禄之心的。但由于某些执见,他搁下多个机会。执见从何而来,正如他在《牡丹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执见不知何来,但知越来越“贞”往。汤显祖心中功名是甚么?他渴望走到哪个岗位来显彰其人生价值?他在《答张梦泽〉自白云:

常自恨不得馆阁典制著记。余皆小文,因自颓废,不足行三也。不得与于馆阁大记,常欲作子书自见。复自循省,必参极天人微窈,世故物情,变化无余,乃可精洞弘丽,成一家言。贫病早衰,终不能尔。*《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七,第1453页。

在这封婉谢张梦泽(师绎,江西人)为他刊行诗赋长行的信中,汤显祖表白他平生志愿是在翰林院工作;从事编修国史、撰辑奏章、进讲经书和草拟诏书等文墨职务。汤显祖自少学习的路径,其目标指向“国家”文学之士。在《与陆景邺〉中自述其习文是为准备为世所用:

仆少读西山《正宗》,因好为古文诗,未知其法。弱冠,始读《文选》。辄以六朝情寄声色为好,亦无从受其法也。规模步趋,久而思路若有通焉。年已三十四十矣。*《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七,第1436页。

汤显祖在青少年时期为科举考试而学习帖括五经外,他喜读“西山先生”真德秀(1178-1235)编著的《文章正宗》。真德秀是宋代翰林学士,著作有《四书集编》、《大学衍义》等。其《文章正宗》于绍定五年(1232)编纂,采用四级分类的编选体例,收录春秋至唐的公文,将辞令、议论、叙事、诗歌作为第一级。由此可知汤显祖自少学习的古文诗,重在经世致用。到了乡试中举,才开始阅读寄寓个人思想感情的六朝诗赋。汤显祖在《负负吟〉序说:

予年十三,学古文词于司谏徐公良傅,便为学使者处州何公镗见异。*《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六,第714页。

汤显祖的文学基础得力于徐良傅(1505-1565),*黄芝冈著、吴启文校订:《汤显祖编年评传》,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版,第51页。其致力学习的是正统的文史知识和修辞手法。汤显祖志愿是当文学官员,撰写官修历史和传达正统大道的诗赋文章。但他自伤“材气不能多取,且自伤名第卑远,绝于史氏之观。”*《答李乃始》,《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六,第1411页。然而本文正要提出“绝于史氏之观”的关键原因并非他的“材气”不为时人所欣赏,事实上他当时颇有文名,我们相信是他个人偏执之见和心高气傲的性格,自断延取之路。

汤显祖于穆宗隆庆四年(1570)通过乡试,但于隆庆五年(1571)和神宗万历二年(1574)两场春试均落第。万历五年(1577)三度上京考试,刚巧张居正任相国不久。张居正向其叔父打听“公车中颇知有雄骏君子晁、贾其人者乎?”*《汤显祖编年评传》,上揭,第71页。我们推想张居正希望在参加本年会试的举人中物色人才以备将来出任皇帝太傅或太子少傅等职。依据张居正所问,文才、吐属和外表是物色人选的主要条件。要不然“推荐人”不会向汤显祖说“第访我,相国自屏后觇之耳”*《汤显祖编年评传》,上揭,第71页。。意即汤显祖到访居正叔父时,张居正将匿身屏风后面观察他,以免双方尴尬。然而汤显祖没有接受张居正诸子的延致。黄芝冈认为是他性格“贞介”所然。*“贞介”一词除了黄芝冈先生提出外,徐国华《汤显祖佚文<候掌科刘公启>考略》指出:“《候掌科刘公启》充分反映了汤氏秉性贞介的个性,在信中他向极具净臣风范的刘铱吐露了他对谏官的理想期望;矢心为国、微言讽谏或犯颜直谏, 乃至挫辱于廷杖而气不馁、节不渝。”文载于《东华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12-14页。至于性格所然而“贞”于甚么则无从稽考。万历八年(1580)参加第四次春试,他仍坚执“贞介”作风,不与张居正三子懋修交往。我们不知这一次落第跟拒绝张家招延有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今考邹迪光(1550-1664)和钱谦益(1582-1664)所撰的《汤显祖传》,字里行间暗示两者皆有因果关系。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考得三甲第二百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汤显祖平生志愿是选入馆阁工作。明代科举考试,第一甲状元直接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第二、三甲中文学优异及善书者,通过“馆选”,即翰林院考试,可以到翰林院参学,称为“庶吉士”。三年学成之后,优秀者留翰林院工作,次等者出为给事中、御史、六部主事等。因此,汤显祖考取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被选入馆的机会甚微。有一传说张四维和申时行欲招汤显祖入幕,以馆选为酬,而汤显祖亦不应不往。《列朝诗集小传·汤遂昌显祖》条和《罪惟录》“汤显祖传”均记此事。*查继佐:《罪惟录》,卷十八,转引于《汤显祖全集》,第2587-2588页。另见黄芝冈著、吴启文校订:《汤显祖编年评传》,第107页。查继佐《罪惟录》如此记述:“癸未成进士,时同门申式蒲州、苏州两相公子,啖以馆选,复不应。自请南博士。”*《汤显祖全集》,第2587至2588页。

从当时形势看,汤显祖若要实现“馆阁典制著记”的理想,立“史氏之观”不朽的功业,是要放下其对“依附”的执着看法。汤显祖自言因要保存“本性”,牺牲了自小的梦想。自从他自请除授南京的闲职的一刻开始,他便放弃以大道文章立功业的理想。他的一腔壮思化为闲情,故从万历十二年(1584)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五年间,汤显祖过的是循吏生活,故他说“忙处须闲”(《与周叔夜》),我们推想是与连他自己也瞧不起的职位保持距离的一种心理机制。

二、“游闲外者,未足定人之短”: 闲人不是无用之人

汤显祖弃官初归,心情愉快。写于万历二十六(1598)年春天的《初归》诗,流露解脱的快乐。诗云:

彭泽孤舟一赋归,高云无尽恰低飞。烧丹纵辱金还是,抵鹊徒夸玉已非。便觉风尘随老大,那堪烟景入淸微。春深小院啼莺午,残梦香销半掩扉。*《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51页。

汤显祖在诗中承认过去十多年仕宦是“大材小用”。虽然才质没变,但在错配的职位上不但看不出成就来,而且还损耗许多元气。老大还乡,心境都着了风霜,可幸闲恬家居有疗伤作用。

汤显祖回乡后反省仕途不顺,是自己“性气乖时”*《上马映台先生》,马千乘号映台,隆庆四年(1570)汤显祖乡试以第八名中举时任考官,故他是汤显祖房师。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七,第1455页。。“性气”指个性和脾气,乖时即有违时俗。我们推想天生的才质加上少年得志,促成他心高气傲、念执思固的思想作风。这些都是造成“游宦不达”的原因。汤显祖也曾因“不达”兼且仕途进退维谷的处境而痛苦。在南京任职时有《寄司明府》序,透露身陷羝羊触藩的苦况中。其云:

曾一奏记,不沾回咳。明月白露,私心为劳,度见渊容时月可千圆矣。江南卑湿,三十已衰。五十之年,仆过其半。豪辈此时多竟事者。如明公之妙雅,蚤通云陛。柄玉衡,平太阶,知不难企。仆今退不能守雌游牝,絶爱惎以完性;进不及雄飞牡决,极酒内以酬情,空为陈人而已。羝羊触藩,鄙人之谓。附怀二十八韵。*《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第74页。

按其自白,汤显祖既不能守虚完性,也不能纵意酬情。他看着性情豪迈的同辈大多完成举子业兼有“出身”,自己仍以举子(孝廉)资历匍匐而行。他明白这是本性所然,难以改变,一如诗云“方圆情易折,金水性难和”。这封写给前临川令司汝霖(即张汝济)的诗函实在是一篇自述“介然”之志和抒发时不与我、俗不识我的遗憾之思。司汝霖任职临川令后,于万历十三年(1583)晋升为验封郎中,次年休假,于万历十五年复补验封。汤显祖通过会试后,于北京观政期间,自请南京。当时为避流言蜚语,汤显祖保持缄默。直至司汝霖正式任职吏部,有典选之权,有意内征显祖。*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时典选某者,起家临川令,公真所取士也。以书相贻曰:第一通政府,而吾为之怂恿,则此铨者可望。”见《汤显祖全集》,第2582页。汤显祖以南方宜于生活为由拒绝北征,此外又说“迩中轴者,不必尽人之才;游闲外者,未足定人之短。长安道上,大有其人,无假于仆。此直可为知者道也。夫铨人者,上体其性,下刌其情。恐门下牵于眷故,未果前诺,故复有所云。倘得泛散南郞,依秣陵佳气,与通人秀生,相与征酒课诗,满倩而出,岂失坐啸画诺耶。语不云乎,‘斐然成章’。人各有章,偃仰澹淡历落隠映者,此亦鄙人之章也。”*《与司吏部》,《汤显祖全集》诗文卷,第1290页。

最是值得留意的是“游闲外者,未足定人之短”,坦然自请闲职,并非因为才短,而是书信前段所说外表“宵貌绰约”、“秉意疏质”,加上不喜与“贵人”亲近,他对自己“性情”的确了解深切的。更重要的是,这句话不但表达其对方外之士和求道中人的尊重,亦暗示有朝一天他走上求道的话,亦一名有用的人,决不能因此定他能力之长短。

三、远离官场人我是非后的平安宁静

万历二十五年(1597)冬天,汤显祖以遂昌知县往北京上计,二十六年(1598)正月抵达京师,这次上计之行,汤显祖早有请求调任之意。在《平昌送何东白归江山》诗序中,显祖忆述在遂昌任官时认识药翁何晓。何翁少壮豪爽,老来敦怿,曾以显祖“廉而倨,宽而疏”而教他小心县中“某富人某劼人当为乱”。*《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二,第510-511页。显祖对治中的豪强廉耿傲慢,对弱小群众宽厚疏松的作风态度,招来他认为损害性灵的政治是非。此外万历二十四年(1596)十二月矿使太监曹金往两浙开矿。*《明史纪事本来》卷六十五。显祖见两浙无处安宁,愤愤不平。在写给县丞吴汝则的信上说:“搜山使者如何?地无一以宁,将恐裂。”*《汤显祖全集》尺牍之二,《寄吴汝则县丞》,第1363页。且在任中写下《感事》诗咏叹民生因矿务而来之苦,诗云:“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頼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二,第510页。显祖在遂昌任内受豪绅刻意相违,外受矿税压力之时,有人推荐他做温州府的同知、通判,可以推想多么欣喜,可惜最终没有成功。*黄芝冈著、吴启文校订:《汤显祖编年评传》,第214页。推荐者可能是徐检吾,见汤显祖诗《答徐检吾光禄》。其中云:“温州土风僻秀,吏隐正佳。贵人为求,急不可得。”又云:“前台举刺疏,弟以逐臣在荐中,疏遂不下。诸荐者犹可不下,刺者乃可不下耶!”表示在荐举过度受阻挠的无奈。*诗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四十五,第1350页。由此可见汤显祖渴望过平淡安稳的“吏隐”生活。更进一步想,显祖实在希望离开遂昌,得到调迁。因此当他知道上计的结果是奉牒“还县”,要重返遂昌旧任,遂生厌官回乡之念而一意孤往。*见《戊戌觐还过阳榖店,览丁亥秋壁间旧题,惘然成韵,示赵滕侯》诗,《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二,第516页。

在显祖决定弃官请假回家后,他的心境反见安静悠闲,反映在诗作的有《戊戌上巳扬州钞关别平昌吏民》。*诗云:“富贵年华逝不还,吏民何用泣江关?清朝拂绶看行李,稚子牵舟云水间。”《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二,第517页。

显祖回家后置身临川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因缘聚合,使其弃官居家的经验带有探索人生的意义。这种关于人生宏旨的理解回馈到临川当时的人文生活,产生审美情趣。换个角度看,弃官是暂时不定“进”或“退”的权宜之计,在不执持两个极端的心境下,在临川遇到的人、事、物,自有一份新的感觉和意境,使熟悉的经验世界添上新情趣。汤显祖试图从凡人之见提升到美学之境。

四、道心在交游的闲境中提升

1.与临川县令吴本如交游而亲佛

吴本如名用先,字体中,桐城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授临川县知县,任职六年。后内征为户曹尚书郎,百姓为他立祠。汤显祖应邀撰写《送吴侯本如内征归宴世仪堂碑》*《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六,第1207页。。此外在《为吴本如明府去思歌》中,道出两人在显祖回家后,本如去时前一年交往善好。其诗云:

使君去时一年与我好,自言学道苦不早。紫柏师来江上春,黑月船移天外晓。临川江西一大冶,昼坐一堂若为了。如观千眼一切众,独露一身诸事少。回身转眼能几时,琴里禅心谁见知。正复欢謡涕叹生为祠,君尚能来人去思。心知使君为道不须此,未能免俗聊尔为。*《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73页。

诗中“如观千眼一切众,独露一身诸事少”两句借观世音菩萨的智慧和慈悲比喻吴本如做官作风和能力。吴本如对佛学深有研究,任职临川知县期间以慈悲为本。如他用调解方法处理诉讼。*参考《抚州府志》卷十“良牧传”。本如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离任,显祖有《次吴本如言归》诗赠之,诗云:

五柳初归鬂已斑,折腰眞是强为颜。早知负郭宾游满,得似关门令尹闲。风散墨香诗卷浄,雨吹花落印床悭。犹嫌太史占云朔,肯放僊鳬倦鸟还。*《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72页。

“风散”两句赞美本如政务清明。在《奉和吴体中明府怀逹公》诗中汤显祖美称本如为“仙令”;“雨花天影见时难,仙令书开九带残”。*《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71页。袁宏道曾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写给显祖的信称他为“仙令”。*袁宏道《汤义仍》记:“作吴令,备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复云何?”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页。由此可见,显祖引本如为作风相近的同道中人。显祖任遂昌县令,政务颇为清闲。在他写给袁宏道《寄袁中郎》诗“手版鞭笞卽刻无,时从高卧客酣呼”可见一二。汤显祖建立“闲”的美学的其中一个因缘,是遇上学禅的县令。他的意境因此宽容自在。如《奉和吴体中明府怀逹公》一诗表现其意在象外的趣味。诗云:“身外有身云破晓,指边非指月生寒”。

万历二十六年达观禅师到访临川,回庐山写信给汤显祖说:“今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见《与汤义仍》,《紫栢老人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611页。汤显祖在进退之间请假回家,不但造就和达观禅师不期而遇的因缘,还成就一段与吴本如禅友相呼的友谊。

2.与临川县袁世振交游而礼佛

袁世振继吴本如出任临川县知县。他是一名受菩萨戒的在家居士。*袁世振于泰昌天启撰写《大佛顶首楞严经圆通疏序》中,自署“宗天台教观菩萨戒幽溪宣洒沧孺居士,崭州袁世振”,见《大佛顶首楞严经圆通疏》,转自传灯《楞严经圆通疏》,《卍续藏》,卷十二,第689页中。袁世振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二十七年(1599)任临川知县,在任六年。他是天台宗幽溪传灯的弟子。*幽溪传灯是明代中兴天台宗的僧人。少年时从进贤映庵禅师剃染,后随百松真觉法师听讲《法华经》,学习天台教观。曾问百松榜严大定之旨,见百松瞪目周视,立即契入;百松大师授给他金云紫袈裟。后来卜居天台山幽溪高明寺,立天台祖庭,教授学徒,兼研习禅及净土,世称幽溪大师。

袁世振经常到玉茗堂,与汤显祖论学、经行。在《赠袁明府奏计二十二韵》诗,汤显祖用“妙心纡若锦,直道抚如弦,一切精神大,三身性相圆”形容袁世振究心致志的佛学胜境。*《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605页。其中“三身性相圆”的“性”、“相”圆融,即诗序所言的“理事相融、寂照无碍”。这篇诗序,可以说是汤显祖对袁世振学佛境地之了解,兹录如下:

黄蕲沧孺袁公,起众生所敬之天,诞两祖流传之地。现宰官而说法,荫国土以流慈。理事相融,寂照无碍。器界任其横竖,名相归其卷舒。盖他以摄伏凡心,自以庄严胜事,犹垂悲悯,曲引衰顽。喻以相分不可不明,性宗不可不了。以何因缘之故,得闻竒特之言。启圣证于昏沉,感法仪之方便。(下略)*《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604页。

在序文中,汤显祖表达他尊敬袁世振任官不忘弘扬佛法的大愿,同时赞扬他善巧地引导思想顽固的人认识佛理。袁世振向人说法,“法性”和“法相”并重。换言之,他劝导人学习佛法,既要明白“空性”和“真心本性”,也要了解由真如本性起用后的“相”和“用”。“法性”和“法相”并重正是达观禅师所提倡,请见下文。在汤显祖闲居乃至正式离开官场的五、六年间,他因袁世振而“得闻奇特之言”,而获得“启圣证”、“感法仪”的殊胜因缘。袁世振“性相自如”的修行境界,*汤显祖《答袁沧孺》云:“一事理以无碍,故性相之自如”,《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1385页。引领汤显祖进一步认识“法性”和“法相”之理。除此之外,因袁世振曾为古永安寺追回田产,喜在广寿寺作佛事,汤显祖或有参与其中。*卜永坚:《袁世振之研究》,《九州岛学林》,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274页。汤显祖参与的佛事和寺院的境教,或为其“闲境”迈入宗教精神境界的重要原因。

3.与水月和尚交游而得禅悦

袁世振复兴古永安寺后,达观禅师的弟子水月和尚,从浮梁寓居临川。水月“精心苦行,通于评唱之义”*《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四,第1186页。。因他是达观弟子,客居永安寺后促进临川人士认识到禅宗。*“人士与游,始知有所谓宗门者。”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四,第1186页。汤显祖有《广寿寺僧多土田眷属,嗔疾客僧乞食展藏二首》提到“维那”,我们推测诗中的“维那”是水月和尚。“维那”是在法会、课诵时掌理举唱、回向等悦众僧人。*诗云:“乞食翻经好胜因,有情相续更何人?心知破钵难留住,为有从前狮子身。”又第二首云:“名句文身总不多,空抛盏饭向维那。诸天听着成何事,流涕相看迦叶波。”见《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九,第824页。广寿寺在临川县城东隅,在古永安寺后。*《江西通志》卷一百一十二。一说永安寺即广寿寺。我们由此进一步推测汤显祖喜欢与水月和尚一起讽诗。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汤显祖慨叹水月和尚病况严重,未能一起讽诵谢兆申寄来的诗犒,殊属憾事。*见《耳伯麻姑游诗序》,《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一,第1111页。

与水月和尚的交游,使汤显祖的生活意境添上一份禅意,《水月破船吟二首》*《水月破船吟二首》,“明月西流江水东,破蓬无恙好筛风。冲波不信船心漏,到岸纔知杯渡空。”,“役尽风波莫怨天,破船原是旧家船。南来北去客边事,忙却江心闲数钱。”《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八,第801页。、《水月疎山寻逹公游处并问吴选部四首》*《水月疎山寻逹公逰处并问吴选部四首》“不听石门流水禅,疏山空老白云天。达公到日诗留壁,可得袈裟覆紫烟。”“欲礼名山作草堂,达公曾此费商量。惠休灵彻争来往,惭愧三生恰姓汤。”“石寺寒江风月纤,当中一佛我庄严。白云尽处残经在,肯为多生下一籖。”“半臂袈裟水一方,白云秋影送高凉。幽山尽日怜公子,自解朝衣蘸佛香。”《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八,第801页。和《水月匡山结腊寄问邢来慈二首》,*《水月匡山结腊寄问邢来慈》,“破衲粗沾梅雨黄,白莲吹断远池香。江空水月无人别,牢落浮生是性光。”“无生休说未生前,话到无生不偶然。珍重白头吟望尽,万山残雪九江船。”《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八,第802页。乃汤显祖以诗情禅境写照水月和尚的精神面貌的显例,同时也写出他从禅趣中涵养出来的闲的意趣。

五、临川山水和达观为一境的 美学:两山江水,为度宰官

汤显祖家居临川后,正如《牡丹亭》说:“俊得江山助”,家乡秀美的山水不但丰润他的艺术心灵,而且滋养他“仁”“知”心性。更重要的是重燃汤显祖向往佛教禅境的志趣。

万历二十六年岁末,达观禅师自庐山归宗寺来访临川石门。岁除之日,禅师沿江经过汤显祖的江楼,两人不期而遇,喜出望外。汤显祖写有《达公舟中同本如明府喜月之作》以志禅师随江而来,诗云:

世外人应见面难,一灯高兴石门残。生波入槛浮春浅,细雨横舟湿夜寒。彼岸似闻风铎语,此心如傍月轮安。不知天上婆娑影,偏照恒河渡宰官。*《汤显祖全集》,第562页。

达观禅师临川之行的目的,是到临川石门寺西南取土表信。此前,达观禅师于万历十三年(1585)撰写《重刻智证传引》。*参考惠洪著,林伯谦、陈弘学编:《智证传》,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公司2005年版, 编著导读部份中有达观禅师的《重刻智证传引》,可作参考。《智证传》由宋惠洪觉范圆明禅师所著,选录佛菩萨垂示和历代祖师法语,于每一条开头加以引用,然后由圆明禅师“传曰”疏解开通。达观禅师特别称扬圆明禅师发扬迦叶尊者拈花微笑之真意,开创“石门禅”。在《礼石门圆明禅师文》郑重云:

夫岀世法中,自饮光微笑以来,能以语言文字扬其笑者,惟马鸣龙树而已。然二尊者,皆产于梵,不产于华。产于华,能以语言文字大饮光之笑者,惟谷隐东林与石门而已。石门即圆明,圆明即寂音。寂音讳洪,字觉范,生五十六年而卒。著书百余部,如《尊顶法论》、《法华髻珠论》、《僧宝传》、《林间录》及《智证传》、《石门文字禅》,此皆予所经目者也,其余渴慕而未及见也。*《紫栢老人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336页。

达观禅师为振兴禅宗,不但重刻圆明禅师的著述,而且礼赞其功德。汤显祖在《达公舟中同本如明府喜月之作〉第二句云:“一灯高兴石门残”,言下之意假设圆明禅师知道达观传石门的“文字禅”的慧灯,一定高兴微笑。达观传灯,因圆明在禅宗发展史上有“出入乎性相之樊,掉臂于禅宗之域,即出世法,而融摄世法”的地位*《紫栢老人集》,第338页。,即既融会法相宗和法性宗,又发扬禅宗。《礼石门圆明禅师文》又云:“后世学者,各专其门,互相排斥,故波之与水,不能通而为一。此皆以情学法者也,非以理学法者也。殊不知凡圣精粗,情有而理无者也;凡圣精粗,所不能尽者。理有而情无者也。”*《紫栢老人集》,第337页。“情有理无”和“理有情无”,正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提及的概念。概念来源,原与达观禅师在《礼石门圆明禅师文》谈“相”和“性”分开看是“情有理无”,“相”和“性”合观是“理有情无”的关系莫大。这帮助我们加深对《牡丹亭》的理解。换言之,汤显祖这时期对现象的出现及其产生的规律有很大兴趣。达观禅师到访,来得正好。汤显祖在《达公舟中同本如明府喜月之作》云:“世外人应见面难,一灯高兴石门残。生波入槛浮春浅,细雨横舟湿夜寒。彼岸似闻风铎语,此心如傍月轮安。不知天上婆裟影,偏照恒河渡宰官”,*《汤显祖全集》,第562页。他想象达观沿江而来,临川江水即恒河。达观到达临川后,吴本如登舟同往,故这位实任地方宰官和汤显祖这带着虚衔的遂昌县令在达观禅师法语开示中,若为所度。达观禅师到石门凭吊圆明禅师后,登上从姑山怀念罗汝芳旧迹。汤显祖在《己亥发春送达公访白云石门,过旴吊明德夫子二首》中用月轮挂在从姑山“一线天”之上,咏写达观在山上的意境。他想象达观登上从姑山,当下回首所见,是对岸麻姑山头,而两山之间的旴江,则已江流舟去。由此觉悟过去和未来,相相更迭,秒秒变迁。谁人泊船,谁人登岸,谁人远去,是因缘而生的现象而已。汤显祖利用禅师、居士在山与水之中酝酿出来的禅意,组成意境,将临川风光和自己当时心境,融汇为一。此见闲中得意,意中得境的精神世界。诗云:

残雪疏山发瞑烟,卷帆春度石门前。空宵为梦罗夫子,明月姑峰一线天。

小住袈裟白云地,更过石门文字禅。平逺空高一回首,清浅府姑谁泊船。*《汤显祖全集》,第562页。

用山水造境,汤显祖会妙用月亮以提升整个意境。如《思达观》诗云:“看花泛月寻常事,怕到春归不值钱。”*《汤显祖全集》,第566页。汤显祖在弃官等闲时,看到尽心传灯的达观禅师来访旴江和从姑山等地,其殚精竭虑振兴禅宗的心光,则改用“灯”来喻达观的智慧。他如一灯在山,照亮河川。在复兴禅宗事业上,更如明灯耿亮于祖师法脉之承传。汤显祖在《偶有所拾之偶有所缱,恨不从予同达公游,为咏此》表现他以境写意:

扁舟予在水云间,汝逐娇歌去不还。今夜纸窗陪笑语,一灯分照万重山。*《汤显祖全集》,第563页。

佛家有一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月喻佛性。*达观禅师访间临川石门期间,亦用月写入诗中以成意境,如《石门多胜阁啜茗问月歌》云:“连宵明月在何处,明月今宵始见汝。我问明月月佯聋,淸光湛湛娇不语。谁知不语意更深,明月无心解相与。海角天涯在在逢,根尘回脱月为侣。月明若使有盈亏,拾得寒山肯轻许。李白把酒问月明,月明石门翻问予。予无所答指溪山,溪山明月常所处。我心卽月月卽我。我兮月兮谩寒暑。卢仝七碗生清风,予啜三瓯问吴楚。吴王楚子安在哉,章台余艎梦空举。雪消巴蜀春水来,罗界龙团试重煮。瓦炉汤沸学雷鸣,冻壑一声忘我所。”见《紫栢老人集》,第844页。汤显祖则说“一灯分照万里山”,意指达观禅师的禅心佛性,光明远大,照遍走过的万水千山。临川山峦,由此顿入佛家意境。不但如此,因汤显祖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乃经过文学家的艺术再现而成,故有禅境之余,又有文学美学之造化。

六、以文论闲之道、以诗寄闲之情

1.文章论忙闲

汤显祖经历十多年“斐然成章”、游外自闲的仕宦生活,逐步建立其“闲”的美学价值观。弃官家居后,闲情更浓,闲志更坚,故此时所论所写,可以说是经过时间和思想沉淀的结晶。《临川县古永安寺复田记》(下称《寺田记》)是一篇代表作品。兹录其要:

天下有闲人则有闲地,有忙地则有忙人。缘境起情,因情作境。神圣以此在囿引化,不可得而遗也。何谓忙人,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此皆天下之忙人也。即有忙地焉以苦之。何谓闲人,知者乐山,仁者乐水,此皆天下之闲人也。即有闲地焉而甘之。甘苦二者,诚一知于道何如,然而趣则远矣。朝市之积,则有田卢。山水之余,则为寺观。故寺观者,忙人之所以不留:而田卢者,闲人之所不夺也。*《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四,第1186页。

汤显祖首先提出“有闲人则有闲地,有忙地则有忙人”这主题来,他认为人会“缘境作情”,自然社会也“因情作境”。人和地互相影响。在他眼里,忙人在朝市争名夺利,闲人在山水间领略“知”和“仁”。在山水、寺观间活动的,多是放下名利心的闲人。汤显祖在文中说“非闲非游,不可以涉道”,换言之,体认大道的先决条件是“闲”情,道非闲人可以传承的。世间没有闲人闲地,道也随之丧失。

《寺田记》是为袁世振恢复古永安寺(后称广寿寺)而记的。袁世振离任后,刘胤昌(字燕及,号淯水,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授江西宜黄知县,调任临川知县)继任临川知县。上任后,从广寿寺取出若干亩田地给群校和县学官。此时汤显祖又奉嘱记录这件事情。故有《临川县新置学田记》(下称《学田记》)一文。文中汤显祖依《寺田记》中“道之丧世也久矣,幸而有一人焉,其何禁于千万人之闲,而夺其养哉”的观念,再次明确伸论:“道非世俗忙人所能得,庶几禅律之士,有一闻其大道,外生死者焉。”*《临川县新置学田记》, 《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四,第1179页。在弃官家居临川后,他越来越相信必须从“忙”境超越出来,才有得道的机会。忙人执着追求名利,心灵时刻在动荡起伏之中,故无法体验到生命的本性和真实:道。闲人抛却世俗名利,在山水之间修心养性,因此更能体会整个存在。汤显祖赞叹无论修持禅宗或律宗的佛教徒,一旦听闻到证悟心性圆满的方法,可以置生死于道外。这份从宗教领域寻求生命真相,而且尊重完满存在的崇高志向,和儒家孔子“朝闻道,夕可死矣”惜道重道的高尚情操,是一样的。孔子认为宇宙人生的真理,比个体生命宝贵;故此,追求真理和实践真理比生命任何活动都重要。孔子主张提升生命质量至“仁” “义”之境以体会真理。儒家提倡从“志”“ 行”两方面达到人生道德高境:仁义。孟子答王子垫问“士”何事?孟子答:“(士)尚志,仁义而已。”此段也给汤显祖作为论据,从而提出 “士固天下之闲者也”的看法。因“闲者”是求道和有道之代称,故尚仁义之道的“士”亦是“闲者”。*《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三十四,第1180页。这观点可以给我们看出汤显祖进一步拓大“闲”的涵盖范畴的用意,表明他虽然最终从官场走下来,是一个闲人了,但没有失去那份自少习读经典涵养出的“仁” “义”。这是非常重要的。

2.诗歌写闲情

汤显祖家居后,因自身体会,其对“闲”的境界体认又深一层,而且思考从闲入道的关系。除了《寺田记》和《学田记》,汤显祖在诗中亦就闲造境、写境。 汤显祖的“闲境”有一种涵抱天地的怀抱,见于《江馆》,诗云:

林中高馆筑须成,水外闲庭甃欲平。身世河多白首,子孙天地一苍生。钩帘语燕惊风起,槛舫眠鸥池浪明。是好花朝谁到赏,绿波如酒泛新晴。*《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66页。

此诗回首半生为功业穿梭山河,纵使已经成家立室,且后嗣有人,但所谓“生命感”,仍然是个体内性的事。而“闲情”正是中年后体会到的生命感中重要的一种认知。闲情、山水,本性体会是闲境的条件。显祖以一份闲心,身临江边高馆;他消融世俗自我,以物观物,如实领略人在自然之中的真性。诗境因此是他的心境。比较起往昔走过的崇山峻岭、巨川大河,他当前纵目游心的是平整的井壁、静澄的江面,止息的水鸟、帘下的燕子,江边的花朵和水波上的阳光。

此外写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的《寄嘉兴马乐二丈兼怀陆五台太宰》也透露其“闲人”生活的境界,诗中有云:

江山岁月老闲身,风雨鱼龙动君子。沙井阑头初卜居,穿池散花引红鱼。春风入门好杨柳,夜月出水新芙蕖。往往催花临节鼓,自踏新词教歌舞。青春索向酒人抛,白发拚教侍儿数。*《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67页。

汤显祖弃官后的怀思,反映在他写给即将迁官的临川知县的诗函中,其中《奉和吴体中明府怀逹公》最能表达他的心境。诗云:

雨花天影见时难,仙令书开九带残。身外有身云破晓,指边非指月生寒。知他曲向谁家唱,问汝心将何处安。为报虎溪残笑里,几人林下欲休官。*《汤显祖全集》诗文卷十四,第571页。

“几人林下欲休官”从唐代灵澈禅师(746-816)的“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化出的。此外宋代大沩慕喆禅师(?-1095)亦有诗云:“五百生前堕此身,而今依萧入红尘。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十。,一方面道出人生各种境遇皆因缘业力所致,另一方面说出能够觉悟因缘,而且毅然放下俗缘身份的,则人数寥寥。汤显祖借吴本如迁官的事而发挥他对舍忙取闲的看法。达观的来访使他对闲境的体会更深。

结语

汤显祖是文人根器,一生写作诗文不断,他自有一份文人气质,与六朝诗赋和唐宋古文投缘甚深。我们推想他情钟六朝诗赋的审美品味,与他性格中带点“狂狷”、“深情”、“善感”有关。同时我们看到他性格结构深处中,铸刻着比狂狷更深的是贞介。六朝文人的审美情趣,在于形中求神,而且喜在流逝不返的现象中找出复始的规律,并将精神寄托在稳定的规律中以求生命平安感。他们在残红败绿中看到自己,故六朝人的艺术境界,优雅得几近无力,凄美得接近苦涩。汤显祖的艺术境界,时有与六朝人的艺术境界相通。汤显祖的美学境界,兼有和无、虚与实,短暂和永恒,亦酸亦甜,更重要的是顺应老庄也倚傍佛门的“情趣”。

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弃官回家,是带着官衔请假的,与官场仍是千丝万缕的苦缠着。这时候,汤显祖写出一篇论“忙”“闲”的文章《寺田记》,数年后写有《学田记》以及多篇写照在闲境中得美求真的诗作,故此时心境和作品特别值得注意和讨论。

六朝文人追求一种从眼前世界超越出来的心灵和艺术境界,心如当空朗月,回照物我,这也是汤显祖所追求的境界。在汤显祖内心,本来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求提升望解脱的冲动,这可以说是一种求道心志。当他在临川自弃忙碌的官场生活而闲放身心时,那份求取宇宙永恒规律的道心又再上升,顺而产生只有闲人才能得道的看法。

当然,这种闲与道合的美学思想,是因应各种因缘产生的。首先,是弃官回乡时,前后两任的临川县令吴本如、袁世振皆佛学修养很深的知识分子。汤显祖在与他们交游中领略进士及第、地方宰官、佛学弟子和文人情趣浑成志趣的世界。其次,是达观禅师从庐山来访临川,凭吊在江西奠立“石门禅”的北宋石门圆明禅师。达观禅师所带来的意境,丰富汤显祖的艺术、美学和宗教心灵。再其次,是临川山水与他的审美情怀互相彰显。最后是临川广寿寺、古永安寺适逢于汤显祖弃官时复兴一时。佛事兴盛,得资深有道的僧侣如水月和尚唱诵佛经、大初和尚讲解义理。汤显祖身临盛会,其“道”心与“美”境之融会亦得进一步提升。这时候,中观的思想和坐禅的平静舒缓汤显祖去留未定的焦虑不安,亦减轻面对亲人朋友离逝的悲哀。世间的情事,令汤显祖体会到,若用深情应付,感受到存在感觉,但出世间的佛理,让他领会摆脱情感束缚的自在。他两种感觉都喜欢,想兼而有之。此外他亦体悟到纵使卸下功名,也无损自少习读经典涵养出来的“仁”“义”。“闲人”有道,此道兼会儒之仁义和佛之慈悲,“闲境”并合庄老无用之用的自乐和佛家法性法相圆融之自得。我们可以说,他走出追求功名的忙碌后,“忙”于用情地生活;既舍不得天生那份深于情发的冲动,又渴望解除因情发带来的不安和煎熬。因他有慧根,懂得用空性平伏波动的情绪。“闲”是他走到艺术心灵境界,尤其是心灵与经验交会而起的美学境界的桥板,亦是他对治心灵浮动不安的基本成分。汤显祖一方面说“闲”不离“仁”“义”,一方面谈从“闲”体会“情有理无”的生命感觉和领会“理有情无”的道理,他的观点可以作为明末文人思想一个重要的指标。这是非常值得作深入研究的。

[责任编辑]陈志勇

司徒秀英,女,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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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6-0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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