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艺人洪海波

2016-02-03 07:40邓新生
黄梅戏艺术 2016年4期

○邓新生

几乎所有的黄梅戏老艺人都知道,洪海波学问深湛,气质雍容,曾经试拎过考篮。

“拎过考篮”,就是这个人曾经“上京赶考过”。

许多戏里都有秀才进京的情节,不稀奇,而唱黄梅戏的人也赶考,这就是“稀奇的事”了。

真的?假的?没经过事实考证。反正有一样,洪海波每到一地唱戏,都要摆个藤篮。这个藤篮如同现在的广告一样:“我洪海波曾经拎过考篮。”

洪海波何许人也?

因他生于1878年,卒于1953年,过去的年代已久,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了。现在想说说他,也只不过是“大致如此”。

洪海波,名字很响亮!

洪海波,相貌也平常!

据87岁的黄梅戏老艺人李桂兰回忆,他是个小小的个子,脸也不大,平时走路软耷耷的。可是,一到台上,乖乖,虎虎生风,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这样的个头,这样的脸型,居然还演大花脸,你信吗?

李老说,这是真的。1937年,我在望江和他搭过班子,那时我学戏时间不长,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而他已经是个“大佬”了,大概五十多岁吧。

说起洪海波,李桂兰先生很兴奋:他是个戏篓子,用剧团里的人话说,黄梅戏传统剧目大多装在他的肚子里,黄梅戏的“好佬”,他大多知道,甚至同台演出过。严凤英刚学戏时,还跟他学过半年花旦呢。李老介绍别人很少有这种神情,他眉飞色舞地说了洪海波这么一个故事:洪海波花脸戏唱得好!你问他脸不大怎么唱大花脸?是这样的,他很会化妆,头发尽量往后剃,妆都打到脖子上了。他嗓子特别好。吼一声,像洪钟一样的。有一天扮演《卖花记》中的曹鼎,“花园”一场戏,他徒弟汪光胜扮打手,报:“卖花女带到!”洪海波闻言,转身一亮相,袍子一端,整个身子趴在桌子上,立时两眼一瞪,这一瞪,乖乖!就瞪出他的水平来了,两只眼珠子像要暴出来了,汪光胜一时没在意,突然看到师傅这个样子,吓呆了。妈耶!吓得他当场跌坐在地上,三魂吓掉两魂半,当天夜里发高烧,半个月没起床。

李老怕我不相信,补充说,这是真的。当年的老艺人都有各自看家的“绝招”,胡遐龄、王剑峰、胡玉庭都有“故事”呢,演员就应该有这样的“戏容”。在说到洪海波的行当时,李老告诉我一个信息说,洪海波行行熟,路路通。生、净、丑、末都演。我说,他什么行当都演,为么事不演旦行?李老说,可能是他脸上有麻子吧。

脸上有麻子,算不得重要理由,也许是当时唱花旦的演员太多,没给洪海波这个机会吧。

为了详细了解洪海波的生平,将他的故事写得更全面些。2008年元旦,我决定到洪海波家乡潜山县洪家茅屋做更深入的采访。

打听了好多人,才在潜山县城外一个似乎是临时的小车站里坐上了前往洪家茅屋的小客车。潜山离安庆近,我又起得早,交通又方便,虽然拐了两部车,到了这个地方还是“早晨”,薄薄的冬雾还在村口迷漫着。现在的庄稼人可以不起早了,大多两、三层小楼房的大门还关着呢。我知道,现在的农村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到北京、上海、广东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尽是些老人孩子。孩子上学去了,而老人呢,因为没事,干脆躺在被窝里享清福呢。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雾散之后,我才看清,这里既有田地,也有山坡,山坡上栽有三三两两的松树,那青青的针叶上,凝着厚厚的白霜;我足下的路边有口水塘,快要干涸的样子,枯黄的长草卧满塘口,如同铺了一层白黄色的地毯;塘边站立的几株垂柳,银丝飘洒,显示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这是洪海波生长的地方。

斯人早逝,知道洪海波的人也就少了。

还好,快到中午了,我找到了几个“知根知底”的人。

但愿他们不在“编故事”。

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洪海波一生没有娶过亲,也就是没有结过婚。我问为什么,他们又异口同声地说因为穷嘛。

洪海波父母早就死了,也许在洪海波三四岁时就死了吧!到底多大父母亲就死了,如今已无法考证,针对后来查到的洪海波八岁上学的情况后,他父亲可能在他十几岁时去世的。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有弟兄二人,生有两个侄儿,大侄子叫汪记,小侄子叫禄元。他有一个嫂嫂,人称焰火奶奶,在洪海波五十岁时,嫂嫂去世,随后两个侄子也死了。后来与房侄洪贤臣住在一起,不久房侄也死了,他就孤身一人,孤居在县城外东河街头火神庙内。解放后分了土地,死了由合作社出钱将他葬在洪家柳林老坟地上。

讲得太“大概”了,我关心的是他人生中间那段“辉煌”的戏剧轨迹。

后来,我又三次到高河,两次到潜山,问了一些同行老前辈,还翻了一些资料,这才将洪海波的艺术历程梳理得有点头绪。

洪海皮出生的年代,也是黄梅调盛行的年代,他家离戏窝子怀宁县三桥只有十多里路,那时三桥有个“大四喜”的土京班长期在那一带演出。那时,洪海波已经十几岁了,读了三年书,认得不少字。在安庆印的黄梅调唱本也流传不少到三桥一带,他在上学时就已经看了不少唱本。那时识字的人少,许多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们要海波读唱本。一本读完了,家里有唱本的人又拿出一本,海波人小,脑子好使,一本读完了,这出戏大多也就记住了。这事被三桥的“大四喜”演员知道了,为了唱念和唱本一样,经常找海波去“校对”。一来二去,海波也就成了“戏班子里的人”。为了混口饭吃,海波经常跟戏班子跑。看戏看多了,也多少摸准了台上的门道,别人开玩笑说:“小子,今天跟我跑龙套吧。”小海波头一歪,眼一睁:“跑就跑,我怕哪个啊?”后来,跑龙套不过瘾了,有时还演演一些有名有姓的小角色呢。据说,洪海波十二、三岁时,他还在“新长春”京班里演过《宋江杀惜》中的张文远呢。

唱戏很辛苦,一年四季,今天唱这个镇,明天演那个县,吃不定餐,居无定所。当时有句针对戏班子的顺口溜:“一年四季忙,四处打流浪,三百六十日,吃不到半年粮,冬天无被褥,夏天没蚊帐,天天滚稻草,睡不到半张床。”因年纪小,戏班跑远了,海波也就留在村里了。没了戏班子,村里一上子冷清了下来,一些好事的就叫海波边读唱本边做动作,读着读着唱着唱着,人们突然发现,海波的嗓音洪亮高亢,非常好听。唱戏是洪家茅屋人最大的乐趣,特别是夏天,家里没有电风扇,人们都喜欢搬张凉床在外面乘凉。每天吃过晚饭后,人们就众星捧月似地起着哄,要海波唱黄梅调,于是,海波一手打铙钹,一手挂牙板,同时伸腿扭腰地唱起黄梅调来。时间长了,海波逐渐成了本村的戏剧“明星”,深受观众喜欢。有一天,灵感来了,他邀了三、五个喜欢唱戏的人在堂轩里唱起“堂会”来(那时他感觉如同小孩搭小锅)。这一来,一发而不可收,洪海波是越唱越上瘾,观众是越看越喜欢。不知不觉中,凡做寿的、办喜事的都正正经经地请洪海波唱戏。皇历上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洪海波一天天地长大了。到十八岁,洪海波就邀上十几个人,有了简单的服装、道具、化妆,还配有锣鼓,在怀宁县夏家大茅屋正式拉起了一个草台班。据有关资料记载,成员有:夏镜枝(老生)、夏登雅(小生)、夏登记(花旦)、夏凤三(老生)、谢察记(花脸)、谢殿之(正旦)等。这时的洪海波也学着正式戏班子的样子,给自己起了个“洪金水”的艺名,于是这个草台班就命名为“洪金水班子”。他们先在本县和怀宁县演出,随后跑遍了桐城、太湖、宿松、望江和舒城、庐江等地。凡演过的地方,观众都称他为黄梅戏祖宗。同行们尊称他为“洪好佬”。洪海波的戏之所以广受观众欢迎,那是因为他随嘴可以编词,随时变换唱腔,一出戏想演多长就演多长,他的戏风趣、幽默、活泼、好看。观众看他的戏“都看疯了”,那么,洪海波在台上为什么可以随嘴编词呢?

不知是洪海波身子单薄,还是其它原因,他一直很少干农田活,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一有空闲他也是捧着一本书读呀念呀,有时灵感来了,还搞起“创作”,写点小诗。认得字,还能写诗,这样的文化人,在当时的戏班子里可算得上是个大大的人才。而洪海波又是个眼高的人,一般的水词入不了他的法眼,浅显的、不通的、粗俗的,他拿起毛笔就在毛边纸上改将起来。那时的戏文基本上不是专业编剧编的,大多是艺人们见到或听到了一件什么稀罕事,打个提纲,上台就随口唱起来。故事不好的,观众不喜欢的,下次就不唱了,就把它丢掉。故事打动人的,观众喜欢的,下次还唱。口口相传,每传一个演员,这个演员又即兴对它改编一下,有效果的台词就保留,没效果的台词又丢掉。因那时的演员十有八九都没有什么文化,不管他们怎么唱,那些唱词道白都没有什么文采,这样,到了文化人洪海波手里,他必须给这些戏安上一些唐诗宋词什么的。据说,现在黄梅戏老三十六本戏的千家诗句,都是洪海波安上的。《山伯访友》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对唱:“对对金丝水面游,摇头摆尾不上钩。快刀砍断南山竹,钓不到金鳌誓不休。”看看,这意境,这文采,还有这韵脚,是不是上了档次?跟当代的专业编剧水平不相上下呢?《剪发记》中张子房唱的“云淡风轻近午天……”《血掌记》中林又安唱的“一为迁客去长沙……”是不是给没有什么文化的观众们上了一堂诗文课?后来,凡经过洪海波唱过的戏词,都抄录成唱本广为流传,并被颂为“洪好佬的真词”。这些真词谁也别想挑剔,更不敢改写。当时,洪海波对艺术的认真劲是出了名的,他对演员要求特别严格,若有一个字唱错,一个动作不对,到了后台,他都要一一地指出来。这样,班子里的人都怕他,唯恐把词唱错了。比洪海波小十一岁的胡玉庭在他二十八岁时在潜山跟洪海波唱过戏,他非常佩服洪海波,并且继承了他的严肃认真的作风,他和洪海波一样也是个戏篓子,他“句句实在,字字顶真。”从舞台到银幕的《天仙配》就是根据他的口述改编的。

时间随着武场的锣鼓和演员唱出的黄梅调旋律逝去,俯仰之间,洪海波已到春秋鼎盛之年。这时的洪海波正当壮年啊,他安分守己,爱艺成癖;没有从师,到处访友;刻苦钻研,自学成才。他长年寄身竹篱茅舍,怡然自乐。据资料载:因他品格高尚,技术惊人,同行们都尊重他。因此,他桃李满天下,在安庆地区各县都有他的徒弟,潜山县剧团、怀宁县剧团的老生演员贾金堂、郝季球,黄梅戏名花脸夏登记都是他的得意门生。程根保、左世和、查文艳、胡遐龄,这些在黄梅戏舞台上曾领一代风骚的好演员都或多或少地跟他学过戏,受过他的影响。

洪海波徒弟多,戏迷更多。在他中年时更是盛况空前。他每到一地演出,没有十天半月是走不掉的。那时候,只要他来唱戏,哪怕秧苗打在田里,农民们也要跑去把戏看完了再回来插田。有些超级“粉丝”干脆跟班远出,好长时间才归家。后来形成这么一条不成文的“戏规”:无论是外地来潜山演出的黄梅戏班,还是大京班,首先都去拜访洪好佬,请他看戏指点,并送他一股帐作为赠礼。

洪海波唱得好是有口皆碑的,除了旦角没演过外,戏曲中的什么行当他都演过。他在演《黑先生讨学俸》、《罗帕记》、《血掌记》等戏里的丑角时,滑稽的表现让所有的观众捧腹大笑。他最拿手的是老生,有“活吴天寿”之称。金美林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了这么一个小故事:“旧社会把黄梅戏叫着花鼓淫戏,伪政府经常禁演抓人。有一次,洪海波在本县城外梅河演出《乌金记》,演到吴天寿闹堂时,观众多次喝彩,这时,人丛中县保安队正要上台抓他,当即被人制止了。原来,潜山伪县长王建伍带了保安队是来抓戏的,他早就听说洪海波是个唱戏的好佬,今日一见,确实演得好,一下子被迷住了,不但不抓,反赏大洋三块……”由此可见,洪海波的戏好到什么份上。

洪海波因戏生威,在戏班里的地位是很高的,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谈笑风生,平易近人。他为人乐善好施,常常济困扶危。有一次,另一个黄梅戏班里的唱小生的演员回家奔丧,路过潜山。见他困难,洪海波拿出存在箱子底下的一点钱周济了这个小生,让他回家体体面面地安葬了父亲。像这样的例子很多,洪海波常说:“见了台口到了家,天下的唱戏人都是一家人。”就这样,同行穷友中欠他钱的人数不胜数,他与人钱财从不记帐,他常调侃说:“我没老婆,也没儿子,光身一个。存钱做么事?”因此,时间长了,就忘记了,借他钱的人也不用还钱了。现在,当地的族人还说他是:“江湖客,好老爹,抛钱不数,不顾家,一生挣钱无数,老来手中无存。”托共产党的福,他死了,是合作社将他安葬的。

我没到洪家柳林老坟地上去看黄梅戏先贤洪海波先生,在回安庆的路上,我想,当他得知黄梅戏后来者们还记得他,还念他为黄梅戏做出的那份贡献,他也会在这块土地上含笑长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