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师弟冶高高的三种身份

2016-02-02 04:35高鹏程
文学港 2016年1期
关键词:师弟高丽异乡

高鹏程

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则短信。对方言称是我的师弟,目前供职于我谋生的邻县。说是在网上读过我写的一些诗,希望有时间联系云云。

说实话,我对这种陌生人的突然造访心怀警惕,因为之前也有一些人打着老乡的名义来套近乎借钱,但在我“倾囊”之后便杳无音讯,所以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回复。后来在博客上我又看到留言,觉得对方是认真读了我的几首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我便试着回复:“小老弟好,你也是从固原出来的?”在得知对方确系我的老乡兼同门师弟后,便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及至后来相见,不禁哑然,原来这位网名叫高高的师弟居然是一枚巾帼。这也让我为自己的草率感到一丝歉意。

自此以后在不多的几次老乡聚会以及相互之间的走动中,我也算和这位“师弟”认识了。她居然还是我的本家,芳名丽娜,在隔壁的鄞州当一名教师——一个我曾经从事过但后来却逃离的职业。但是她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成绩斐然;走上讲台没几年工夫,已经成为名师。这让我这个教师岗位上的逃兵肃然起敬。

忽然有一天,我的邮箱多了一部电子书稿。作者正是我的这位“师弟”,并且嘱我为序。我自忖对她还是有一些了解。所以客气几次后便答应下来。但在我断断续续读完这本厚厚的集子时,不禁又一次为自己的草率暗自惭愧。这些年,师弟做教师做得风生水起。尽管我也知道她在繁重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还坚持挤出时间舞文弄墨。但没有想到,她的文字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在我认真读完这部厚厚的集子之后,这位师弟兼小老乡的形象开始渐次清晰起来。

这首先是一个良师的形象。尽管我没有听过她的课,但从同学老乡以及本地一些文友的口碑里也能感知到她的出色。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也能从她这部文集中的一些相关的随笔中略见一斑。收在这本书中的一些文章诸如《灵魂的星空》《岁月风华里我的校园》等等一些篇什,或品书评人,或者叙写教书生涯中的点滴体会,无一不显示出她对于教师这一职业的恭敬之心。

前面也说到,我也曾有过一段不算太短的教书生涯的经历。尽管不算成功,但我依旧秉承一个看法,那就是陆游所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谓教学相长,读写相长。一个语文教师,唯有自己时常下水作文,有意识地把自己置于“写什么、怎么写”的冲动与困境中,才能更好地体察和领略到他人文章的真正好处,也才能更好地把自己的这种体察和感受授之于人。

但她的写作其实也并不仅限于上述的功利。除了教学之余写下的随笔,她还有更宽阔的视野。这从她收在文集中的另一些篇什中可见端倪。收在这本散文集中第一小辑《纸上江湖》中的大部分文章,是高丽娜在阅读别人文章后写下的随感和心得。从中可以看出,她的阅读视野相当开阔,而且有一部分也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名家之作,相反,一些普通的写作者的作品也时常进入她的视线和笔端,这也让我相信,高丽娜的阅读也并非一般语文老师的“功利”之选。相反,这时候的她,更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聆听者和交谈对象。她用她的文字和原文的作者对话,探讨,曲尽那些原文未竟的幽微之处。

比如,在《转身与留恋》一文中,高丽娜提到的塞壬其人其文,彼时塞壬尚未成名,但是塞壬文字中那些在写普通人直面现实生活和追忆流逝生命时显现出来的沉痛感和精神力量,让一个对文字持有一样“怀念或者追忆”的心一下子感知到了其中相同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怀念那段生活。我时常去试图触摸我的1998,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

并且,很自然地引发了她自己的身世之感:

这是《转身》中的部分。它常常让我陷入沉思:1998年,我在做些什么呢?转身后的多年,留恋的目光与月光一再回首那段故乡的岁月,像痴情的鸟儿留恋故巢,不肯走入新巢……读这一段文字时,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见到的一句话:人与书的界限是超阅读。放在评价高丽娜这一系列品书评人的作品里,应该是恰当的。

也许是有着相同的经历的缘故,在这部《暮色降临》集子中里,我更喜欢的,是她抒写乡愁、追忆故乡人事以及在异乡生活体验的这一类文章。这时候高丽娜更接近我印象中的“师弟”和老乡的形象。一个“异乡人”的形象。同样来自黄土高原腹地的宁南山区。和我有着几乎相同的生活际遇:读书毕业,远离父母亲朋,只身来到完全陌生的地域谋职,寻求安身立命之道。经历了从西北高原到东南沿海的地域跨越,从风沙的砥砺到海浪的拍打,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着复合身份或者没有身份的人。

在来异乡的十多年里,高丽娜一直在和我借居的地方一港之隔的一个名叫咸祥的地方教书、生活。平静的教书生活、可爱的学生、好客的当地居民和家长以及东海之滨象山港畔傍晚迷人的风光,让她那颗被乡愁萦绕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哦,十年里,这个港口,和她身旁的这个昔日叫做“盐场”的小镇,如同一条巨大的河流,将一个地方的全部印象,都化做了个人的、绵密的、厚实的、雕琢的、绵延的、忧伤而平静的回忆。

正是在这种平静的心态下,高丽娜开始了相关篇什的抒写。在《最是黄昏惹人爱》里,高丽娜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怎么会不怀念呢?谁不会怀念黄昏呢?特别是固原的黄昏。她能让人忆起清水河畔沉沉的暮霭、微风、晚霞中金色的垂柳婀娜的身姿;忆起夏日里东岳山下田野里不绝的蛙鸣和新月初升的半顶山脉;忆起南关街和文化巷绰绰的樟树影和回汉人粗犷的乡音……

许多年里,很冷的秋风吹过来,夹带着海的潮湿。那么美的黄昏开始降临,从沙金山半山腰观海台望向东南方向,只感天海茫茫,林木萧瑟。这个季节里,许多时候,我会观海台上仰望不远处的大海。在一个个春日或初秋的傍晚,站在沙金山巅向下俯视,夕阳仿佛在大嵩江里点燃了许多摇曳的灯光。

这两段文字,一段是初到异地的外乡人对故土的怀念,纠缠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而另一段呈现出来的,则是一颗借居异乡多年逐渐平静的游子之心。很明显,这是带着深切的个人体验,并且历经十多年时间打磨后沉淀下来的文字。这些带着她泪水的痛感和呼吸的温度的文字,一经说出,就有拨动心弦的力量。

这篇文章的结尾,高丽娜这样写道:

一路辗转,一路穿行,一路且听风吟与鸟鸣,终于,你从西海固的女儿变成了沙金山的女儿,在四月的黄昏里,在2011年的我的小镇。

哦,到此时,你才终于可以说,“最是黄昏惹人爱”啊。

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的懵懂少年都已经走到了两鬓渐白的中年。我们几乎都到了古人所谓的“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年龄。作为同一批把故乡变成异乡的人,我们也是同一批把异乡错爱成故乡的人。从时间上看,我们居于异乡的时间几乎已经和故乡持平,再过几年,肯定还会超过。虽然在某些方面,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当地的一些范畴。但是不容否认的是,在一些更深的层面,有很多的东西是无法融合的。很多时候,当我们经历从风沙的砥砺到潮水的拍打之后,也许能够在一段时间获得融合,但是在冲击和旋转停止之后,你会发现,沙还是沙,海水依旧是海水。

就像我所知道的诗人沈苇,在他不断修改的《混血之城》一诗里最终意识到,有故乡赋予你的,与生俱来的东西,它属于你基因的一部分,不会因为任何方式而改变。它更像是隐藏在我们身体里的暗物质,会在你遭遇某些重大挫伤(而有时候这种挫伤也许在别人眼里只是偶发的轻微事件)的时刻加速分泌,它让你遍体冰凉,显得更加失意和无助。让你不得不再一次在黑色的伤口里重新辨识自己的身份:

它伤得那么深、那么重

仿佛一个醒悟的同谋

它在挣扎、颤抖

仿佛自己的痛苦没有了出路

——如何,我才能帮它一把?

在暴力的阴影下

语言又如何治疗、修复、改变?

——沈苇《拿什么来修复……?》

那么,应该怎么完成救赎?怎么修复那些生活带给我们或明或暗的伤痛?作为一个远离权力、金钱,甚至在人际关系方面游离于圈子外面的外乡人、一介布衣、一个教书匠,也许,文字是我们能够抓住和依赖的唯一方式。就像高丽娜在读《没有悲伤的城市》有感一文中引述该书的扉页上的字迹:“我们每个人在寻觅心中尚未崩塌的地方,过上我们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就是我们没有悲伤的城市。”

我想,这也是她提笔为文的初衷和最终的落脚点。既然我们有可能在纸上建造一座没有悲伤的城市和家园。那么,我的“师弟”,我的小老乡,请拿起你的笔,继续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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