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民族历史语言学家金启孮先生(下)

2016-02-02 16:28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1期
关键词:满族蒙古红楼梦

凯 和

著名民族历史语言学家金启孮先生(下)

凯 和

先生经过悉心调查、整理大量第一手材料,对三家子的满族风俗习惯,从衣饰、房屋、家族组织、婚丧、修谱、祭祀和跳神、萨满等做了详尽的论述,更可贵的是将这些习俗与清前期满洲氏族部落的旧俗与老北京满族的习俗相比对,多指出其历史演变,对调查内容在动态中加以观察比较,更增加了该书的学术价值。如在“满洲风俗、习惯”一节中指出满族房屋之“屋内特点只有里间的北、西、南三面的围炕(又俗称‘转圈炕’)是今天能看到的唯一有满族特征的实物。清代未入关以前,满族尚右(即以西为上,这一点和蒙古相同),所以西炕是供神供祖之处,来客向例不能坐西炕。南、北两炕则以南为上,长辈睡南炕,晚辈睡北炕。至于用具多与内地相同,唯小孩仍睡摇车,五十年前北京满族尚有摇车,现早已绝迹。”在“修谱”一节中指出“满族极重族谱,每隔一定年限因子孙增多即修谱一次”。在列举了三家子屯几份族谱情况后,先生指出“从调查的情况来看,满族修谱之风早已中断,中断的时间当在东北沦陷初期,有的地方或者还早”。又如“实物图”中在对“过去满族祭祀时用的木制香炉椀”一图的文字说明中写道:“满族祭祖祭神例用木制香炉。北京满族因受汉族影响早已改用铜锡五供。唯三家子屯仍沿满俗保存有木制香炉,称‘香炉椀’。过去祭祀时,每香炉中插香三炷。亦与北京不同。”在记述满族信奉的原始宗教——萨满教时,先生说:“不过满族的萨满教在和汉族接触之后(时间很早,可上溯到清朝未入关以前),内容已有了若干变化,即从庶物崇拜的阶段已经进入偶像崇拜的阶段(如‘白衣观音’、‘关圣帝君’等许多汉族的‘神’,被满族萨满教吸收作为崇拜的对象),不过在外形仪式上仍保持原有的躯壳。”在叙述三家子满族相信萨满可以为人驱逐“家祟”以治病之情况时,指出值得注意的“一是他们所驱逐的对象是‘家崇’和‘拜客’,已不是原始萨满教驱逐的‘精灵’。这和前面说的从庶物崇拜向偶像崇拜过渡是有关系的。另一方面,萨满给患者治病是用草药和针灸法,这又说明治病的萨满已向医生转变”。谈到过去萨满年老寻找接替人时说,“佛满洲和伊彻满洲即老满洲和新满洲之方式有所不同,前者多用跳神仪式来寻找接替人。而后者是萨满死后,由别的萨满从患重病或病疮,久治不愈的小孩中指认,说此孩之病系死去之萨满作祟和纠缠的缘故,如许愿令此孩当萨满,可以痊愈。于是病孩就往往成为死去萨满之接替人”。

先生将历史记载与现实调查相比照,用传说与文献资料相印证,分析、比较、研究、考证融为一体。如第二部分“社会历史概况”“三家子屯的经济生活”一节中说:“三家子屯的老年人传说:该屯满族很早就以游牧为生。我以为这个传说不很可靠,或者他们指的是牧放马匹。因为:一、满族人一向不以游牧为主,与蒙古草原上的蒙古人是有区别的。二、三家子屯是由萨布素部下的水师所开辟,移驻的水师后来兼习步兵、骑兵训练和承担驿递事务,户户养马完全可能,而且嫩江沿岸水草丰美也提供了有利条件。所以他们说的游牧,实际上是牧马,后来也养牛。现在三家子屯附近还有当日的马场,也可以用来作为旁证。西清《黑龙江外记》中说:‘齐齐哈尔羊草畅茂,马食辄肥……故养马最易。’《卜魁城赋》中也说:‘所畜维何?首重乎马。’就是当地的实际情况。”以确凿的证据订正调查所得材料之误,足见先生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

在“满文、满语”部分中 ,先生从满语的祖语女真语开始讲到满文的创制和改进、应用,满文在三家子屯的应用情况。对通行的满语和满语的历史和现状做了详尽的介绍和比较,首次向世人披露了三家子村满族仍能讲满语的情况,对语音、语汇做了细致的记录和分类,并附500多个词的满语词汇分类表,同时将该处满语与北京、瑷珲和伊犁之满语作了比较,指出“三家子屯满语较纯粹”。对满语衰颓的历史渊源,先生说“同治以后,慈禧太后掌握了实际政权,由于她本身不擅长满文、满语,对别人自然无法过分强求,满语又逐渐地失去了行政上的重要应用,连公文和奏对也被汉文、汉语所代替。满语在全国范围内虽已趋向于衰颓,但在许多旧日满洲驻防的聚居点上,还依然与汉语混合应用或并用。辛亥革命以后,满语应用渐少。1928年国民党势力到了北方,满族在国民党大汉族主义的压力下,许多人改名换姓,甚至不敢承认是满族,自然更不敢讲实际上已没有什么应用必要的满语了”。最后分析了三家子屯之所以至今仍能保持说满语之主要原因,是聚居、交通不便、受蒙汉各族的影响较少、较迟。令人遗憾的是,当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编辑不明此书语言学价值之所在,在没征得先生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书中的满语标音由罗马字标音改成了汉语拼音,影响了语音的准确性,也是先生最大的遗憾。

《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一书出版后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这是一部活的历史资料与科学研究之汇集。”吸引了海内外众多的满语研究学者的关注,自此,三家子满族屯走向了世界,成为中外满学学者接踵不断访问调查的地点,中外闻名的满语调查研究基地。

上世纪80年代,金启孮先生女儿,历史学、语言学博士乌拉熙春跟随先生的足迹,也来到三家子调研,将调研成果写成《满族古神话》、《满洲语音研究》、《黑龙江嫩江流域的满族村落》,在国内外发表,吸引了海内外众多满语学者、满族人士前来考察。其中有德国、日本、美国及香港、台湾学者来此考察调研,很多学者考察后先后发表了关于三家子村满族文化、语言、教育、生活习俗的文章,使满学的研究得到了新的发展,三家子也被誉为中国满语的“活化石”。

先生女真学、满学论文集名为《沈水集》(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2年),其中《金代的女真文学》是一篇填补文学史空白的文章。文章对金代女真人文学的萌芽、发展、规律和特点,均作了系统的论述。特别是在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汉文作品与女真文作品之间的关系上,下了很深的工夫,在探索金代女真文学的发展规律上进行了有益的尝试。文中提出:用汉字书写保存下的女真人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都是女真文学。《满族的冠姓问题》的依据,是1947-1948年间满族群众团体曾在北京城里和外三营做过一次比较全面的族人调查资料。《爱新觉罗姓氏之谜》则驳斥了爱新觉罗氏为宋徽、钦二帝之后的误传。《佛库伦考》说明除前人指出为隐语而修改《清实录》外,实尚有为团结汉族而修改之用意所在。《三家子满族屯调查日记》乃满学田野调查中的重要资料。

金启孮先生一家三代传承致力于女真满学研究,并做出蜚声中外的成果。正如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在纪念金启孮先生的文章中所称道:“启孮先生一门三代,三位大师,弘扬女真学和满学,使这一中华文化的瑰宝得到发扬光大,这是中华文化的光辉。这正符合今天联合国提倡世界传统文化的伟大事业。女真学和满学的流传不息,也就是启孮先生学术精神的流传不息。这是真正的永垂不朽!”

三、清代蒙古史研究的开创者

荣亲王一系曾数度联姻漠南北蒙古名门,故先生自幼耳濡目染,熟知清代蒙古掌故和满蒙二族历史关系。1958年,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的哈丰阿到北京商调先生到内蒙古大学筹建蒙古史研究室。先生为支持内蒙古人文建设,就这样应邀调入一切平地而起的内蒙古大学。先生在内蒙凡二十五年,却正值大跃进、四清、文化大革命,逐项政治运动接踵不断,极“左”思潮的影响比比皆是。然先生在此逆境中,为历史系和蒙语专业讲授《蒙古古代史》、《清代蒙古史》、《明代蒙古史》、《厄鲁特蒙古史》、《清代蒙古史籍解题》、《蒙古科学史》等课程,培养出了众多蒙古学英才。

先生研究蒙古学最致力清代,对于内蒙的蒙古史研究方向,先生说:“从长远打算:蒙古史研究重点宜放在清代。因为清代蒙古史至今尚为未开垦的处女地,档案、资料丰富集中;蒙、汉、满文兼通人才,在内蒙易于选拔、培养;地域调查方便;最重要的一点是具有作为借鉴的现实意义。”(《我在内大的二十五年》)观其重要论文《清入关前的政治形势及其演变——以联蒙问题为中心》、《清朝前期卫拉特蒙古和中原的互市》、《试论清代的满蒙汉关系》、《归化城喇嘛暴动传说考——从民俗材料看召庙与汉商的关系》、《丰富多彩的清代蒙古文化》等,针对清代的蒙古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先生为内大蒙文系编制的《清代蒙古史大纲》则系统讲述从明末清初蒙古情况、清统一蒙古各部过程、清朝对蒙古政策、盟旗制度、牧业的恢复和商业手工业的发展、怀柔政策、管理机构、清代蒙古的喇嘛教、清代蒙古文化等问题的历史渊源和重要性。其学术目光之犀利,档案资料运用之娴熟,实我国近代学者中不数觏焉。先生常嘱学子“希望大家认真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不要人云亦云,亦勿轻信外国的论点”。

先生长期在内蒙古工作,投身蒙古学事业,为内蒙古大学清代蒙古史研究学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先生大部分著作涉及满蒙历史文化,迄今为止,都是研究生必读的文章和著作。《清代蒙古史札记》是先生在内蒙古大学工作期间所做读书札记之一,内容不但有翔实丰富的蒙古史实,实地调查的第一手资料,更有风趣的清代满蒙掌故。该书出版之后,大受欢迎,在蒙古史学界“人手一册”。内大研究生入学,每人都获赠一本。

先生尤其重视满蒙汉关系之研究。先生说:“满蒙关系史的研究可为清代蒙古史和蒙汉关系史的基石”,“统观顺康雍三朝全国统一已基本完成,满蒙汉联合统治已日臻巩固,推其所以致此之由,则不得不再补充说明者,即:满蒙汉三族政治思想信仰相同(孔孟之道)、宗教信仰相同(佛教、喇嘛教为佛教之密宗)、风俗习惯相同(满俗部分同于蒙,又部分同于汉,且为蒙汉二族之中介),此为结成政治上联合统治之最大动力,此等动力皆非短期人为所能制造者,实历代相互文化影响之所致”(《试论清代的满蒙汉关系》)。

先生课余的最大兴趣就是徜徉于旧城闾巷之中,寻访故人古迹,记录传说轶事,从中“证史之讹、补史之缺”。先生到内蒙工作不久,就撰写了《呼和浩特召庙、清真寺历史概述》(1959),提出呼和浩特召庙清真寺的历史,是和整个中国历史分不开的。要了解召庙和清真寺的历史,必须结合元代以来的中国史作一总的回顾。先生即本着上述精神,利用详尽的历史资料、实录,加上实地调查之后综合研究,阐述了呼和浩特召庙和清真寺兴建的历史背景及其沿革。呼市文化局将其刊印为《呼和浩特文物古迹便览》(1963)一书,成为研究、宣传呼和浩特历史文化的经典资料。先生在研究中特别注意民间的传说掌故,这些皆不为正史所载,先生却认为很有考证的必要。先生强调“不能俯拾即用,必须下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之工夫,多此一层精力,而收获或可相等。况少数民族口传多于文献,更宜加以注意焉”。呼和浩特公主府的公主,据民间传说排行第四,通称四公主,或又叫她海蚌公主,到底是谁?传说不一。有人说是康熙的姑母,有人说是康熙的姊妹,有人说她的封号可能与“静宜”二字有关,因为公主府中旧有“静宜堂”的匾额,甚至有人说公主府中住过的公主不仅一个。总之,从采访的材料中很难确定这个公主到底是谁。先生认为要研究清代呼和浩特的历史,有必要搞清楚公主的问题,因为她的问题很可能与当时呼和浩特地方的政治、军事形势以及清王朝对蒙古的政策有关。先生通过公主来研究清王朝对蒙古羁縻政策,考证出呼和浩特公主府是海蚌公主,即是清圣祖的第六女恪靖公主:康熙帝为了羁縻业已归附的喀尔喀蒙古,在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把他的女儿恪靖公主嫁给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的孙子惇多布多尔济,通过和亲政策来巩固满蒙封建统治者之间的联合,恪靖公主就是呼和浩特民间传说的海蚌公主。公主的封号“恪靖”二字,是结婚以后才授予的,明白地表示这个公主负有“绥靖藩服”的使命,也就是通过公主来羁縻土谢图汗效忠于清王朝(《海蚌公主考》)。

《呼和浩特旧城的变迁和新城的兴建》、《火不思的来源及其历史》、《九边第一泉传说的来源》、《故姑考》等篇均是从古迹、传说引申到研究其所代表的特殊历史意义。譬如呼和浩特大召(无量寺)殿前有铁狮二,左侧狮背有蒙古铭文,右侧狮背有汉字铭文,先生根据铁狮之铭文有铸造铁狮之金火匠陈姓一家活动范围,证实为“明代蒙汉关系中之一瞥”,足以补蒙汉文史料之缺,且可订正治史者久已形成的某些概念。先生说“概念多出于史籍,史籍多为官方记录;细民之间的来往,绝少反映,收集此种资料,真如披沙得宝”。

先生的蒙古学研究紧密联系京旗文化,先生说“在民族文化相互影响上,总觉得强调汉文化对少数民族影响较多,反之,所论较少”。“我生长北京,深知北京话中许多语汇实来源于满语,而满语又来源于蒙古语。若说满族话对北京话以至今天的普通话有贡献,那么蒙古话同样有贡献,其渊源及影响且比满族话的时间为长,以为这是一个极为值得注意的问题”。在《北京地区蒙古文化的遗存》中先生以语言、建筑、风俗、礼节、服装、饮食、体育、娱乐各个方面的实例来论述北京地区保存了大量的蒙古遗迹和蒙古文化遗存,是蒙古族对丰富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的巨大贡献。

先生结合家族中满蒙联姻、母系蒙古的珍贵历史素材,为蒙古学研究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材料。《府邸世家的满族》、《蒙古那王府邸的历史生活》、《我所知道的那彦图亲王》等均为研究蒙古学的重要著作和文章。

先生学术观点之犀利,学术成果之丰硕,皆来源于平日的孜孜不倦和不断的积累。先生“平日读书亦习惯于随读随记,虽食卧中所谓看闲书时,亦不忘此习惯:故食或置箸,卧或复兴,就案寻‘札记’急记所得,而后竟食、入睡,心方惬然。”(《清代蒙古史札记》序言)

先生以此种治学精神,数十年来亦循此途径前进留下各种珍贵札记数百万字。先生晚年定居北京,笔耕不断,经其木德道尔吉教授策划出版了论文集《沈水集》、《漠南集》(1992年)和《清代蒙古史札记》(2000年)。《爱新觉罗氏三代阿尔泰学论集》(2002年)则是先生父爱新觉罗恒煦(金光平)、先生及先生次女爱新觉罗乌拉熙春教授三代学者的论文集。先生仙逝后,孙辈凯和秉承先生遗愿,将先生论文《中国式摔跤源出契丹、蒙古考》整理出版了国内第一部《中国摔跤史》。

《中国摔跤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是金启孮先生在研究少数民族对中国历史文化发展贡献时,选择的突破难点。“中国式摔跤”究竟起源于何时,它的流派如何,它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演变、发展如何,与其他少数民族地区流行的摔跤运动有怎样的关系,迄今还没有系统的著作问世。金启孮先生从20世纪40年代始就在各个历史时期,各种版本,各种史书、民间笔记杂著中寻摘关于“摔跤”的只言片语、点滴史料,然后集腋成裘,历经几十年研究,理出了中国式摔跤自古至今的发展脉络,实非大家之所不能。《中国摔跤史》(金启孮、凯和著)就是这样一部先生携孙辈共同完成的具有珍贵史料价值的史实之作。

2014年4月10日,在金启孮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蒙古史学家、内蒙古大学副校长齐木德道尔吉教授做主旨发言,他深情地说:“我觉得我非常荣幸做了这么一个伟大的学者的学生,然后我又从老师那边获得了那么多的教诲,受用一生,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先生的学术研究成就卓著,他始终念念不忘自己开创的内蒙古大学蒙古史这个学科里面的清代蒙古史这个学科的建设,今天我们内蒙古大学清代蒙古史是越作越大,它的奠基人就是金启孮先生。”

四、对满族文学的特殊贡献

金启孮先生对其家庭的历史和著作的研究,如《荣府史》四十卷,也是研究满学的重要部分,即从乾隆年间直到现在整个家族的变迁史。这本书如问世,也将开我国家史编撰之先河。对于家学,先生不但整理校笺出版了五世祖奕绘贝勒的《明善堂文集》和《妙莲集与写春精舍词》,年逾八旬之时还写出了五世祖母“清代第一女词人”太清夫人的传记《顾太清与海淀》,抢救并整理出版了《天游阁集》,从而填补了顾太清生平及其创作研究的空白,这是先生对满族文化和文学遗产的又一重大贡献。

顾太清(1799-1877)是清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满族女词人,她的词作《东海渔歌》在词学界享有盛名,历代评论家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称。词学大家况蕙风(周颐)所云“太清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的清隽,深稳沉着,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是对太清的词学渊源及词风特色的充分肯定,从而被学界誉为“清代第一女词人”。

顾太清的丈夫奕绘(1799-1838),字子章,初号妙莲居士、幻园居士,晚号太素道人,也是著名的清代宗室文学家。奕绘的祖父是清高宗乾隆帝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1741-1766),父亲是荣恪郡王绵亿(1764-1815)。荣亲王府家学渊源,文风昌盛,历代相传;嘉庆二十年(1815)荣恪郡王逝世,奕绘降袭多罗贝勒,赏戴三眼花翎,官至内大臣,正白旗汉军都统。主要管理两翼宗学事务,管理御书处及武英殿修书处,监顺天乡试,暂管观象台事务等。奕绘承继家学,博学多才,著述很多,有《子章子》、《妙莲集》、《写春精舍词》、《集陶集》、《明善堂文集》等,又辑有《南韵斋宝翰录》,并与王引之合著《康熙字典考证》等。奕绘既是太清的丈夫、又是老师和诗友,他们家庭和睦,相爱甚笃,联辔郊游,诗酒酬唱,度过了十四年的幸福生活。而奕绘过早地去世,又贻累太清过了将近四十年的不平静生活——悲哀、痛苦、高兴、挫折、惊恐、老病等等人间的不平坦悉皆尝遍;在孀居的日子中,幸而有子女的成长和诗友的笔墨往来,才得以弥补奕绘逝世后的孤寂生活和悲哀心绪。词人将所有这些感触,写入诗词,留下了不朽之作传于后世,也正因此才成就了一代诗词大家。

《天游阁集》为词人诗词集,其中包括《诗集》七卷、《东海渔歌》词集六卷。《天游阁集》为词人家藏手钞珍本,没有刊印过,却不幸于庚子年(1900)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王府遭劫而遗失海外。此后家中所遗钞本及国内流传的各种太清诗词刻本,皆非全貌,如宣统年间上海神州国光社铅印本《天游阁集》(风雨楼本)、徐乃昌刊本《天游阁诗集》、西泠印社活字本《东海渔歌》、王佳寿森竹西馆铅印本《东海渔歌》等。诗集卷数或标五卷,实则四卷;词集卷数或标四卷,实则三卷。应该明确的是顾太清诗词集应名为《天游阁集》,天游阁是太清在太平湖荣王府邸中的居室名。《东海渔歌》是附在《天游阁集》中的词集,二者是一部书,而不是两部书。民国初年修《清史稿》时也因为不了解这个问题,在《艺文志》中,把《天游阁集》和《东海渔歌》分开,成了两部书了。

先生用了几乎毕生精力,将八国联军入京时遗失的家藏手钞本《天游阁集》全帙从日本杏雨书屋寻回。《天游阁集》全帙都是太清夫人亲手钞写,珍藏于家中。然而,这本珍贵的手钞诗词集却经历了流失海外数十年,又回归祖国的传奇经历。

启孮先生得知《天游阁集》钞本全帙流落日本的下落,是上世纪30年代,偶然在日本《支那学》杂志第一卷第十二号中,看到了署名豹轩(铃木虎雄)写的《顾太清〈天游阁集〉钞本》一文。文中说:“余曾自炳卿内藤前辈借读其所藏钞本《天游阁集》。方知此钞本与通行刻本不同。刻本缺落甚多,钞本实为完璧。此《天游阁集》钞本,实为罕见之书,堪称之为足本,现将其真面目介绍给同好之士……”接下来便把钞本与中国现存之刻印本作了逐一比较。铃木虎雄是日本有名的词人,号豹轩,他的词曾登在三十年代《词学季刊》中的《近人词录》里。他说曾借阅内藤湖南所藏《天游阁集》,那么全帙《天游阁集》当时必在内藤处了。所以寻找家藏《天游阁集》成为启孮先生当年克服重重困难,决定赴日留学的极大动力。

启孮先生到日本后,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学习,这期间由博良勋先生介绍参加东大支那哲文系仓石武四郎先生主持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日译工作,启孮先生便将寻访内藤所藏《天游阁集》一事,拜托了仓石先生。仓石慨然允诺,因为当时他兼京大、东大两校支那哲文系主任,而且常在京都。数旬之后,仓石回信:“曾问内藤家人,据说内藤先生去世后,《天游阁集》已不在内藤家。前几年贵国有一位广西人(当指况蕙风先生)曾来信询问,也是这样回答的。”

好事多磨,此《天游阁集》钞本于内藤湖南去世后即失去踪影,先生决定去京都寻觅,但当时因战争关系,外国人旅行必须经日本警察署特高科批准,迟迟不能实现。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起来。又因抗战与其他种种原因,先生回国以后便与东瀛师友不通音讯达三十多年。

上世纪70年代后,中日复交,先生几经辗转后得知内藤湖南先生藏书都在关西大学。这个消息使先生如获至宝,立刻联系大西昭勇校长,说明要找《天游阁集》的愿望。大西校长很快回信,内藤藏书现在武田科学振兴财团的杏雨书屋。先生这才知道《天游阁集》确如四十年前仓石先生所说已不在内藤家了。

消息确实之后,先生求助于东大师友神田信夫先生。神田先生慨然允诺,又托了武田财团羽田明先生。1985年12月31日,神田先生函告:“《天游阁集》入手有望。”1986年4月2日,日本武田科学振兴财团(羽田明先生)寄来《天游阁集》全帙钞本的复印本。这一天,先生在日记上写道:

“接《天游阁集》静电复制本、喜极。回忆况蕙风先生三十年代即曾函内藤家;四十年代余在东大亲托仓石武四郎、均无结果;转眼五十年矣!讵料八十年代因神田、羽田二位先生之助,先人文集竟得返回家中。快何如之!乐何如之!四月二日可为《天游阁集》之纪念日矣。神田、羽田二位先生之嘉惠,当永志不忘。”

《天游阁集》全帙钞本的复印本终回祖国,这也是金启孮先生为中国文学研究,对满族文化研究做出的一大贡献。

经与家中保存资料、钞本研究比对,与外间流传之刻本相校,先生认定当以此本为最善之本,并写出了《原本〈天游阁集〉考证》。金先生寻访此书,意欲其先人著作流传于国中,然当时日方只允许作为赠送亲友之用刊印百本,不得公开发行。内部百部之约实难赋予所望。上个世纪90年代末,启孮先生已年届八旬,仍心系此事,1998年又亲赴东瀛会晤了日本武田财团理事长内林光政先生及杏雨书屋馆长日比野丈夫先生,始谈妥《天游阁集》原本影印出版之事宜。由辽宁民族古籍办印行,册数为三百册。先生并作《〈天游阁集〉寻访记》一文以贻国人,纪念原本《天游阁集》回归之不易;并配以家藏太清夫人画像、艺苑、墨迹等,影印出版了《天游阁集》(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这是《天游阁集》迄今为止问世最完整的版本。

在当代顾太清研究领域中,金启孮先生是投入精力最多、贡献最大的。先生以太清后人的学者身份来研究自己家族的历史与文化,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和辨识伪讹的功力。

1982年,金启孮先生撰文《满洲女词人顾太清和东海渔歌》(《满族文学研究》1982-创刊号),文中根据《荣府史》记载及其有关史料,对此前关于太清姓氏、生卒年月日、名、号、旗分与身世经历的众多讹误进行了澄清。《荣府史》是仿《史记》体例撰成的始自荣纯亲王永琪、止于金启孮一辈的荣王府历史,它是据祖传《荣府家乘》历代增加内容逐渐丰富起来、编写而成的一部系统的爱新觉罗氏家史。与清代爱新觉罗氏的家谱,也就是宗人府的《玉牒》最大的不同就是,《荣府史》对福晋夫人家世,生女(格格)的所归(出嫁)姓氏、生卒年月,都有详细记载,摆脱了过去详男略女的框框。且《荣府史》成书已进入民国时期,规避了家谱不得私撰的清制。先生明确说明:顾太清本姓西林觉罗氏,名春,字梅仙,号太清,满洲镶蓝旗人。出生于清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五日,卒于光绪三年(1877)十一月初三日,享年七十九岁。太清叔曾祖鄂尔泰是清康熙朝举人,雍、乾两朝重臣;其祖父鄂昌为雍正举人、甘肃巡抚;因牵连进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文字狱案获罪被贬,家道中落,致其父鄂实峰搬到香山落户,后娶香山富察氏女,生有一子鄂少峰和二女西林春、西林旭。太清青少年贫居香山、诗书未泯,因荣亲王永琪的福晋是鄂尔泰三子鄂弼的女儿,太清得以荣王福晋侄女的身份,入荣王府为郡王诸女之家庭教师,时与诸格格及奕绘诗词唱和,遂生相慕之意。道光四年(1824)太清二十六岁,入荣王府为贝勒奕绘侧室,呈报宗人府时为避罪人之后、循清制之规(清代王、公、贝勒、贝子如纳侧室,只能在本府中各家包衣女子中遴选,才符合朝廷规定),假托为荣王府护卫顾文星之女,以后便署名顾太清了。此说解决了多年混淆不清的问题,现为学界引用作为定论。

1986年,先生先将奕绘青少年时期诗集《妙莲集》和词集《写春精舍词》整理后合刊出版《妙莲集 写春精舍词》(辽宁民族出版社,1986年);继而殚五年精力校笺了奕绘25岁到40岁逝世为止的诗词《明善堂文集》(集中诗名《流水篇》,词名《南谷樵唱》),出版了《明善堂文集校笺》(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太清《天游阁集》即与《明善堂集》相配,集中《东海渔歌》又与《南谷樵唱》相配,两集在内容、时间上也是相配的。《明善堂文集校笺》中凡家人事迹、亲朋往来、邸宅殿堂、别墅园寝以至游览名胜等,均详加笺注,并附有余家《荣府史》的珍贵资料。于此,奕绘、太清40岁之前事迹已然明了;金启孮先生继续据各种史籍、笔记等对太清《天游阁集》加以校笺,太清四十岁以后事迹至以清晰。校笺即成,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多年未能付梓,不能不说是顾太清研究中的一件憾事。

2000年,金启孮先生写出《顾太清与海淀》(北京出版社,2000年)一书,实为顾太清生平传记。是书以存信于史为目的,多层次讲述了太清家世及社会关系,旁及许多府邸掌故,是研究顾太清生平事迹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关于奕绘贝勒逝世之后的重大事件,先生分举《荣府史》与《宗人府档》记载予以说明:顾太清移出府邸一事,关键是道光十八年(1838)七月七日奕绘贝勒逝世之日,恰为太清夫人长子载钊生辰之期,谓之庶出“妨人”,此事遂成平日嫡庶矛盾的导火索。道光四年,太清以“罪人之裔”冒档进府本遭太福晋等人不满,她与奕绘伉俪情笃,更为嫡室一派难容。嫡室妙华逝世后,太清为人明察严肃,每为下人所畏惮,一班宵小在太福晋周围造作一些不利于太清的流言蜚语,甚至诬她不但“妨”嫡,而且有“夺嫡”的企图,如今又涉及庶子为“不吉之人”,太福晋尤其忿怒,为护持嫡子载钧,令太清夫人于十月二十八日率“所生”移居邸外。启孮先生身为太清、载钊公之后人,在研究中尊重客观事实,在辨析府中“嫡庶之争”时,也为嫡出载钧辩其所受不白之词。

2001年,金启孮先生将《天游阁集》全帙整理影印出版,将《〈天游阁集〉寻访记》与《原本〈天游阁集〉考证》两文放在书前。至此,太清因出身“罪人之后”不得不冒顾姓入嫁荣王府的史实,府中“嫡庶矛盾”导致奕绘逝世后太清出府分居的缘由已然明了;太清流落异邦的《天游阁集》全帙也已获见,其中许多充分有利的证据使得关于太清生平经历的流言蜚语不驳自倒;历史事实面前,冒广生等人造作的“丁香花案”一类的蜚言已不用去辩诬。诚如况周颐先生所说:“末世言妖竞作,深文周内,宇内几无完人。太清之才之美,不得免于微云之滓,变乱黑白,流为丹青,虽在方闻骚雅之士,或亦乐其新艳,不加察而扬其波;亦有援据事实,钩考岁月,作为论说,为之申辩者。余则谓:言为心声,读太清词可决定太清之为人,无庸龂龂置辩也。”然时至今日,却还有人在为莫须有的“丁香花案”寻找根据,杜撰词人婚前经历,此等皆不过是在正史里找不到任何记载的无根游谈,然其也只能是“大可令人遐想,于史实则无足取信”。

2003年,金启孮先生首先提出建立顾太清史迹陈列馆的建议。顾太清和奕绘夫妇的故居别墅,也即二人身后的园寝,坐落在北京房山区的大南峪,金启孮先生对少年时曾居住过的大南峪别墅旧貌记忆犹新,所著太清夫人传记《顾太清与海淀》一书,更填补了顾太清生平及其创作研究之空白,为陈列馆的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金启孮先生的建议得到了数十名知名专家、学者的支持和签名,向政府有关部门郑重提出尽快修复大南峪奕绘顾太清故居,建立顾太清史迹陈列馆的建议书。建议书中说:“在金启孮先生与亲传家人指导下修建陈列馆,建筑方面可做到完全保持原貌,整旧如旧,并且能为陈列馆的布局、文物陈列等提供翔实可靠的内容与数据。所幸者,至今大南峪别墅房舍尚存,只要加以修葺,作为史迹陈列馆来纪念这位清代第一女词人是再合适不过的,奕绘、顾太清创作并流传于世的诗词,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瑰宝,必将受到中外学界永久的景仰和怀念。”值得庆贺的是,经过几代学者和北京市政协委员的不懈努力,大南峪奕绘顾太清故居修复工程项目终获批准。2015年资金到位,项目正式启动,足以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2012年,先生女儿金适将先生笺注《天游阁集》遗稿整理、补充后,由中华书局出版了第一部顾太清诗词校笺本《顾太清集校笺》。《顾太清集校笺》共辑词作335阕,收词为最全,是可以替代以前所有版本的新整理本。

2012年12月13日,在《顾太清集校笺》出版首发研讨会上,专家学者高度评价了《顾太清集校笺》一书:“《顾太清集校笺》有五个最,即最全面、最真实、最能体现太清夫人的本意、校笺水平是最高的,因而它是一本最具权威的《顾太清集校笺》。”“这本书非常好,它不仅是现在最权威的关于顾太清的权威版本,在今后很长时间内也很难有人超过它。”

五、红学研究的新成果

先生对满族文学名著,也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也有精湛的研究,研究角度仍然是配合满族文化史的研究。他认为《红楼梦》是清代满蒙王公府邸的典型写照,著名蒙古族作家尹湛纳希《一层楼》脱胎于《红楼梦》的原因也在于此。《论红楼梦中的北俗》、《红楼梦人名研究》、《红楼梦中的耍猴儿》等都是从这方面着眼进行研究的。

金启孮先生以满学家的视角研究《红楼梦》,结合自己家族——清乾隆帝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一系与《红楼梦》的历史渊源,揭示了鲜为人知的历史掌故,用满学与红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从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语言学诸方面研究考证了《红楼梦》中的满俗及《红楼梦》未完稿的内容。

金启孮先生关于《红楼梦》的研究,用力最多的是探讨《红楼梦》未完稿情况,如《〈红楼梦〉人名研究》、《〈红楼梦〉未完稿中的若干情节》、《关于〈红楼梦〉的一个传说》、《史湘云结局之谜》等文皆是。其次,先生认为《红楼梦》一书是写实的,所以从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语言学来进行研究考证。金启孮先生一家三代人的《〈红楼梦〉中的北俗》、《谈谈〈红楼梦〉里妇女所穿的裙子》、《〈红楼梦〉中的道观、尼庵》、《〈红楼梦〉中的家生儿》、《〈红楼梦〉中的耍猴儿》等文皆是。另外,《大观园布局初探》、《〈红楼梦〉中的计时法》、《论〈红楼梦〉成书阶段问题》等,也是从写实观点出发所写的文章。

先生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对《红楼梦》研究感兴趣,就是因为书中所描写的生活与自己接触的清代王公世家非常相似。先生始祖为清乾隆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1741-1766),荣王府邸就在北京宣武区太平湖(今中央音乐学院址)。永琪一系对满汉文、史学、文学、语言学、书画、算法有很深的造诣,家学相承,始终不断,直到现代。对《红楼梦》一书的喜爱,只是家传文学传统中的一部分。《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一问世,首先是在八旗王公世家中流传,甚至于蒙古王府之中。19世纪初年,荣王府就有人开始研究《红楼梦》(那时还称《石头记》)。先生的五世祖,清乾隆帝曾孙,奕绘贝勒二十岁时,就在其诗集《妙莲集》卷二中,写有一首七言律诗《戏题曹雪芹〈石头记〉》:

梦里因缘那得真,名花簇影玉楼春,

形容般若无明漏,示现毗卢有色身,

离恨可怜承露草,遗才谁识补天人,

九重斡运何年阙,拟向娲皇一问津。

这首诗写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已明确提出《石头记》(后通称《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这应该说是确定曹雪芹著作权的最早的存世资料,距1919年胡适考证出《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的结论,还在一百年以前,是十分可贵的。

奕绘的女婿外蒙古三音诺颜扎萨克超勇亲王车登巴咱尔(1817-1852),也喜读《红楼梦》,据家史中记载车王对该书的评论,知他所藏也是《石头记》。车王卒于1852年(咸丰二年),那么他所收藏的书,必是咸丰二年以前的《石头记》写本。

先生指出:“从此我们可知:(1)道光末咸丰初以前,《石头记》的流行,还没有因程高本出现而减少。(2)当时不只满洲王府都有此书,蒙古王府也必案置一部,绝非一府,外蒙尚有,内蒙必备。现在发现的蒙古王府本(简称“蒙府本”)也是脂本系统的书,仅是当时蒙古王府中所藏《石头记》中的一部而已。”

先生说:“为什么《红楼梦》一书,出于东北学者之手,而这两位学者在清代又一位是八旗满洲、一位是八旗汉军,原因就是不和宫廷接近的人,写不出这样反映贵族生活的巨著。我们只要熟悉清代的王府生活和八旗世家生活习惯,再拿《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二书作一比较,就会发现原本汉人的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比满族文康笔下的《儿女英雄传》所描写的语言、风俗,更接近于清代王府,原因是曹家在康熙朝已跻身于当代王府之列,交往既密,处处摹拟王府,正如清末北京有名的内务府增崇、继禄家一样,不但与各府联姻,在一般人心目中,简直与各府相同,绝非一般满族世家所能比拟。”

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就是康熙皇帝的嬷嬷(“嬷嬷”本是满洲语meme的汉语译音。满俗称“乳母”为“meme”)哥哥,因为曹寅之母孙氏是康熙的嬷嬷。康熙南巡时驻在曹寅的织造府,召见曹寅之母孙氏(康熙的乳母)时曾对曹寅说:“此吾家之老人也。”这句话绝不是‘这是我家的老奴才’。而是按满洲风俗说的‘这也是我家的老长辈’之意。位于石驸马大街(今称宣武门内新文化街)的克勤郡王府,始封为代善长子岳托。岳托重孙纳尔苏改封平郡王,其侧福晋即为曹寅长女。纳尔苏即为曹雪芹的姑父,纳尔苏子平郡王福彭为曹雪芹表兄。

人人都说《红楼梦》一书价值很高,究竟高在哪里?金启孮先生认为:该书价值最高处是在七十一回到八十回中。在这十回里所写的是清代最早的府邸世家兴衰破败的典型写照。“自杀自灭”——由于主人的矛盾,仆人也分成若干集团;而各集团的仆人,也随着主人出面相斗,以及在府中大开赌局,在府外偷娶偏房。这种败家的先兆,写得实在太精彩了。非亲身经历者,说不出,写不出,也看不出来。可惜曹雪芹没有能写到“树倒猢狲散”!

《金启孮谈北京的满族》(中华书局,2009年)一书中写到辛亥以后,特别是民国十七年北伐以后,清代各府旗地、财产被没收,雇佣的仆人立刻星散。“家生子儿”[满洲在关外时,各部之间以及对明朝常有战争,在战争中俘掳对方的人员,便成为本部的奴隶。对俘掳来的奴隶使用时,须加意防范。所以满语中有1.家生子儿(ujin,即家奴之子),2.一辈奴(futahi),3.两辈奴(furna),4.三辈奴(bol⁃gosu),5.四辈奴(genggiyesu)之分]多为庄头或园寝章京,随着主人一齐败落下来。有的老年世仆多病、无子女,只好还和穷下来的主人住在一起。有的王府,甚至格格、阿哥反过来伺候这些走不动、爬不动的男女老世仆“家生子儿”。有子女的“家生子儿”和雇佣仆婢,有了好地方,也还时常回来看看当时已吃不上饭的主人。这大约就是《红楼梦》未完稿中所写的小红、茜雪在狱神庙安慰凤姐、宝玉的情节,和袭人走后还与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的原因吧!一个“家生子儿”,一个非“家生子儿”,对穷后的主人,并没有完全忘掉往日的恩情。这从清亡后许多王公府邸的事实中,可以印证。所以先生总以为《红楼梦》一书是有真实背景,而且是写实的。

先生用大量事实来考证《红楼梦》中习俗、语言、称谓、衣着均来自满洲的府邸世家。譬如《红楼梦》中宁国府位于荣国府之东,称东府;荣国府在宁国府之西,称西府。这就是当时府邸世家的习惯。这种习惯引申到只管自己居处方向不管真正方向的程度。先生说:“以我家为例,我家最后之府邸在东四牌楼大佛寺北岔(位于东城),但因当时本家分支住在东四灯草胡同,大佛寺在灯草胡同之西,所以本家中尽管明明坐落在东城大佛寺的府,习惯称为西府。”“再有非本家(同一支派)之间的府邸世家,习惯不称府而称其所在的胡同名。这是我幼年亲身经历过的。如称定王府为缸瓦市,循郡王府为方家胡同,蒙古那王府为宝钞胡同,蒙古僧格林沁王府为炒豆胡同,汉军孙思克家为香饵胡同等。甚至称个人为宝钞胡同四爷、双辇胡同二奶奶、蒋养坊胡同三格格等,现在已没人知道,没人理解。”

红楼梦问世以来。欲知后事者无数,然续书者多以自家感悟为由,与曹氏真意有距离。

奕绘之孙镇国公溥芸(1850-1902)也喜读《石头记》,他幼年时的家庭教师承某之父,系《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的挚友,曾见过文康,据说文康深知《石头记》的写作背景及其未完稿梗概。溥芸曾将乃师所述文康之语笔之于册,作为谈《石头记》的掌故:“文康云:《石头记》一书,乃作者充某巨宦西席时,取材宦家琐事写成此书。传本只八十回,原书百回,后半散佚。所写人物皆有所指。今传八十回实已近尾声。如姽婳词之林四娘隐指林黛玉,秦姬赵女隐指十二钗。《芙蓉诔》实诔黛玉,皆预示黛玉将死。后半情节奇言犹在耳,至有探春嫁海疆,凤姐被休,巧姐嫁板儿,妙玉为来旺所卖等……言之凿凿。文康盖熟知《石头记》掌故。观其所著《儿女英雄传》之开篇,即可明了并有效仿借鉴之处。”

金启孮先生少年即读《红楼梦》,在以后的研究中,得知曹雪芹确曾在尹继善家为西席;巧姐、板儿之事,《石头记》书中确有旁证,觉此掌故亦不可轻视也。循此传说,查阅前八十回正文,却有数年的积累。确定“作者为幕僚”,“巧姐嫁板儿”、“赵姨娘是八十回后的关键人物”等未刊稿情节,并且认为《红楼梦》里若干情节都曾受《金瓶梅》情节的影响。先生曾以文康此掌故及巧姐、板儿等事对多人说过,甚至为他人所引用。

咸丰中叶以后,程高续书流传甚广,读者从不满意《石头记》全书未完,变成了不满意《红楼梦》的悲剧结局,各府邸、世家的读者尤其是这样。

荣王府奕绘的夫人西林春(顾太清)以平日阅读《红楼梦》的感想,续写红楼,题名《红楼梦影》。后偶示闺友沈善宝湘佩女史,沈以西湖散人笔名为书写序。至同治元年(1862),沈去世时,书仍未成。顾太清有“哭湘佩三妹”诗五首,其第二首云:

红楼幻境原无据,偶尔拈毫续几回,长序一编承过誉,花笺频寄索书来。

诗注云:“余偶续《红楼梦》数回,名曰《红楼梦影》,湘佩为之序,不等脱稿即索看。尝责余性懒,戏谓曰:‘姊年近七十,如何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其功矣。’”后于同治中书成,太清痛知音之未见全书,因题“西湖散人撰”以纪念之。书扉所书“云槎外史新编”之“云槎外史”乃太清别号。此书于光绪二年(1876)由隆福寺聚珍堂刊行。共二十四回,书名《红楼梦影》。解放后,198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重印。

太清外孙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作者)、外孙婿铁龄亦喜读《红楼梦》。铁龄弟延龄曾官保定知府及驻日本、西班牙(当时译作“日斯巴尼亚”)等国使馆参赞,曾携《红楼梦》及《红楼梦影》赴任,介绍此二书于外国。分赠友好。他自己也曾续写《红楼梦》。

从嘉庆到清末,我家和亲戚家喜读《红楼梦》和研究《红楼梦》的人虽多,当时正当承平时代,他们的着眼点多放在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爱情上,多以宝、黛未能成婚以为憾事。如《红楼梦影》全书仅二十四回,在第八回中还要写:一帘风雨祀花神,半夜绸缪偿孽债。使宝玉和黛玉在梦中一度成为夫妇。

以上可谓荣王府与《红楼梦》的关系。

历来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对书中描写的是南俗还是北俗看法不同,金启孮先生就《红楼梦》中反映的北俗提出自己的意见。先生所说的北俗,狭义来说指的是满洲风俗,因著者曹雪芹世代隶属满洲八旗,改易满俗,是非常自然的事。然《红楼梦》所反映的风俗,仔细研究还包括蒙古、达斡尔等各北方民族习俗在内,故先生说:“严格来说,以用‘北俗’二字较为恰当。”金启孮先生特别提到:历来红学专家主南俗说的占多数,主北俗说的比较晚近才有专家提出。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原因是曹雪芹既为北方汉族且久已满化,但又长期居住江南,自然南北风俗对著者都有影响,既不可偏执一说,也不应主观臆断。

总之,金启孮先生关于《红楼梦》的研究,采取的是一种新的研究方法,用亲闻亲历的清王府生活印证了《红楼梦》的真实性;从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语言学诸方面来进究考证《红楼梦》中的满俗及《红楼梦》未完稿的内容。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在《金启孮先生周年纪念文集》中高度评价先生的红学研究:“启孮先生是我所知满族学者中,最为学识渊博而成就卓荦不凡真儒师,非寻常可得而比肩者也。余与先生初不相识,因读其著作而心仪之。如其论著中详述清代汉人旗籍,及内府王公属下包衣人口种种变迁,即满汉四大奇书民族文化交融之表现,虽属一端之例,而纲领要义,已具于其间矣。先生博通满蒙汉语言、文史,多所沟通,此尤他家所未能逮。”

六、承上启下,学界景仰

先生不仅著述颇丰,为女真学、满学研究做出了重要奉献,成为满族学者在研究本民族历史文化方面的名家,而且热诚培养各民族青年走这条研究道路。先生50年来辛勤耕耘于北京、内蒙、辽宁,培育了一大批青年学子,为女真学、满学和蒙古学输送了新鲜的血液。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满学研究兴起,满族人口最多的辽宁省首发其端,于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两次举办全国性的《满族文学史》编写讨论会,与会者多为中国文史学界著名专家,金先生两次与会。1982年,辽宁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创办以满族研究为重点的辽宁省民族研究所,特聘请当时任内蒙古大学教授的金启孮先生为首任所长。

先生上任所长职务之时,已为六十四岁之高龄,然事业之心仍然火热,各项工作逐一展开。他设计发展之蓝图、筹措科研之经费、招揽专门之人才、加强学科之建设,使辽宁省民族研究所之工作逐步走上正轨。为了推动本所乃至全国的满学研究,先生一手创办了两个刊物。一个是《满族研究参考资料》,专门刊登国内外满族研究的有关动态、信息,并转载一些难以见到的国外研究成果,是个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另一个是公开发行的学术刊物《满族研究》,是满学研究者发表研究成果、互通信息的重要刊物。刊物因先生任主编,借助先生的人品及在满学界的名望,起到了凝聚满学研究者的作用。

金先生在着力研究所内部建设的同时,还努力扩展对外交往,为研究所发展拓宽外部环境。因而,民族研究所与同在一市的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大学等科研和教学单位,交往颇为紧密,有些学术研讨会共同组织,有些科研项目共同承担,年轻的民族研究所也从而得到了锻炼和提高。一些海外学者,如日本、意大利、美国、澳大利亚、韩国的学者,慕先生之名,或请先生前往讲学,或亲赴本所拜访。在学术活动蓬勃发展的同时,由于当时一些“左”倾思想的影响,在某些方面,使先生开放办所的努力,受到了一定的掣肘和限制。

先生还数度应邀与外国学者合作进行女真学、满学研究及参加这方面的国际学术会议。如:1983年应美国奚如谷教授之邀赴美参加“女真文化研讨会”;同年在日本应东洋文库及圣心女子大学之邀演讲“中国满学研究概况”和“女真学研究概况”;1987年至1989年与日本中部大学合作进行“满族与周边民族关系的研究”;1989年与韩国晓星女子大学合作进行“中国境内满洲通古斯语言的研究”;1991年与日本江守五夫教授合作进行“满族文化史与家族”的研究,等等。

先生多年来一直对民间推动满学、满语工作大力支持。1985应北京民委邀请,先生在北京市政协礼堂做“满族的历史与文化”专题报告,讲了四个问题:一是近百年来满族的状况,二是当前满族历史文化的研究大有发展,三是在满学、满语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四是今后应重点研究什么。1989年,先生应满文书院之邀,做了题为“北京的满族”的报告。至今北京的很多学者和满族同胞还记得先生演讲时的盛况:800人的会场听众爆满。时任北京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赵鹏飞同志和民委领导都认真地聆听了先生的报告。

1989年先生离休定居北京,但亦未停止学术研究,仍致力于满学研究的发展问题。中央民族大学满学所和北京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成立之时,均聘请先生为顾问。

先生离休回京后一直住在中国农业大学附近的梅园,又有《梅园集》(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收集了先生历年的精粹之作。另有《爱新觉罗氏三代满学论集》(远方出版社,1996年)、《爱新觉罗氏三代阿尔泰学论集》(日本明善堂,2002年)两个文集则是先生祖孙三代(金光平、金启孮、乌拉熙春)关于女真学、满学、阿尔泰学研究的论文合集。反映了家学深厚,代有传人。金启孮先生无愧为弘扬爱新觉罗家学承上启下的奠基人。

先生既精于学问,还工于诗书。《瓠庐诗存》、《靺鞨余音》、《丰州牧唱》是先生的三部诗词集;先生尤其以女真书法著称,亲手题写的女真字书真迹,被视为传世之宝。

2003-2004年,中国民族语言学会筹备建立阿尔泰语言分会,经过征求全国学术界的意见,大家一致推荐金启孮教授(满洲通古斯语言学家)为阿尔泰语言分会的名誉会长。先生也愉快地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但是不幸的是,他老人家于2004年会议召开前夕与世长辞。

纵观先生一生之学术贡献,是有其渊源的。简言之,出身和经历决定了终身为之奋斗的学术方向,历代相传的渊源家学是研究的基础,民族感情是不可替代的动力。他的研究坚守自己的治史观点,从“不执前人的辔衔而行”。在女真语言文字研究、满学研究、蒙古学研究、满族文学研究诸领域均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从而饮誉国内外学术界。日本著名满学家神田信夫先生誉先生“实为现在中国女真学满学研究的第一人”。当今学人称先生为“女真巨星,满学泰斗”,是实至名归,恰如其分的。

先生的成就也不仅仅局限于女真学、满学、蒙古学,而是对整个中国文化的重要贡献。

(续完)

责任编辑:王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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