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欣
文化理论前沿
《论歌德的〈亲合力〉》与本雅明的“救赎批评”
马 欣*
《论歌德的〈亲合力〉》是本雅明文艺批评的代表作品,其中提出的“救赎”概念,既可作为本雅明独具匠心的文艺批评方法,亦是他对歌德小说《亲合力》主题的判定。作为批评方法的“救赎”,带有隐喻的性质,是指文艺批评若要将“真理内容”从作品当中拯救出来,获得永恒的生命,须得通过对“作品的损毁”;而作为小说主题的“救赎”,则带有神学的意味,它深深地扎根在本雅明对小说“事实内容”的结构性分析当中。本雅明的“救赎批评”,并不能简单地作为他美学思想的来源和印证,而是通达其美学思想的必要中介。
真理内容 事实内容 救赎批评 主题
歌德与本雅明活跃于德国文坛的时间相隔百年有余,《评歌德的〈亲合力〉》却将两者紧密地勾连在了一起。20世纪20—30年代,本雅明发表了一系列文艺批评作品,其中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1921年)、《论歌德的〈亲合力〉》(1924—1925年)、《普鲁斯特的肖像》(1929年)、《卡尔·克劳斯》(1931年)、《卡夫卡——纪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1934年)、《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沉思录》(1936年)、《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与历史学家》(1937年)、《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1939年)。这些以作家、作品为主体的文艺批评,理论视角独特、观点新颖,可视为本雅明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论歌德的〈亲合力〉》在这些文艺批评作品当中颇具代表性。《亲合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对于本雅明而言是相隔一百多年、由批评家们洗礼过的经典文本,本雅明也深谙其复杂性,以及“抗拒”批评的特征,因而在《论歌德的〈亲合力〉》中所提出的批评观念和方法——“救赎批评”,应视为本雅明美学的重要理论资源。
《亲合力》是歌德1809年发表的、探讨资产阶级贵族婚外恋情的作品,这是人们通常对它的印象。主人公爱德华与夏绿蒂这对青年时期的恋人历经波折,到中年后终成眷属,但在相敬如宾的平淡生活中,逐渐发现对彼此的爱情已悄然死去。后来,丈夫爱德华与回家探亲的养女奥蒂莉坠入了爱河,而夏绿蒂则与到庄园帮忙修葺的爱德华的挚友相恋。故事的结局悲惨伤感,奥蒂莉由于不小心溺死了爱德华与夏绿蒂的孩子,怀着深深的愧疚绝食而亡,爱德华则在绝望的思念里郁郁而终,这一对恋人并肩长眠在庄园的教堂墓地,而另一对恋人也永远失去了结合的希望。
小说的题目很大程度上是在隐喻四位主人公情感关系的离合,“亲合力”(d i e Wahlverwandtschaft)在德语中是一个合成词,是由“选择”(die Wahl)和“亲缘关系”(die Verwandtschaft)这两个阴性名词组合而成,字面上可以理解为“选择的亲缘关系”,这也恰好符合婚姻的定义。小说着力呈现的是两对爱侣之间的感情纠葛,因而歌德特意使用这个单词的复数形式(Wahlverwandtschaften)作为书名,去影射“选择的亲缘关系”的多项性。小说第4章巧妙地介绍了“亲合力”的内涵:在我们所见到的所有自然物身上,它们对自身有一种吸引力,同样,它们与其他东西必然也有某种关系,依自然物的不同而异。它们之间有的像老熟人一样,一碰就很快聚在一起,不分彼此,但又不改变对方的任何特性,反之,另外一些物质碰到一块却形同陌路,不肯亲近。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些一碰着就迅速相互吸引、彼此影响的自然物,才被称为是有“亲合力”的。这种“亲合力”非源自血亲,而是在精神和心灵方面的亲属。最妙的是,物质在结合之后,由于掺入了新物质于是发生离异,这时新的亲合作用产生,诞生了新的结合体。①歌德:《亲合力》,杨武能、朱雁冰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1-35页。
这部小说经常被誉为歌德最好的也是最深奥的一部作品,它不能被归为任何一个文学时期。一方面,人们发现它具有魏玛经典的元素,如引入自然科学知识进行类比的情节设置;另一方面,它也有深奥的宗教内涵,如在小说结尾出现了基督教女殉难者的形象。
《论歌德的〈亲合力〉》于1924、1925年连载于《新德意志评论》。写这篇论文时,作者与小说主人公爱德华的处境极为相似,论文题献上所写的“尤拉·科恩”(Jula Cohn),正是本雅明名存实亡的婚姻之外的女友,本雅明在奥蒂莉的身上看到了尤拉的影子,选取这部小说作为批评文本也合乎情理。此篇论文在当时被认为使用了诠释的方法,如肖勒姆(G. Scholem)所言:“《亲合力》的工作给本雅明的精神生活带来了新的变化,由系统化思维变成了诠释型的。”②肖勒姆:《本雅明:一个友谊的故事》,朱刘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15-116页。奥地利的著名诗人霍夫曼斯塔(Hugo von Hofmannsthal),也是接收这篇论文的编辑,则称赞本雅明对《亲合力》的解读是“绝对无与伦比”的,并指出本雅明在表达上有一种升华了的美,它来自一种纯粹的思考。③刘北成:《本雅明思想肖像》,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1页。在阿伦特眼中:“这篇论文无法跟现存文学的任何其他东西相比。本雅明所有著述的棘手之处是它们总是自成一体。”④阿伦特编:《 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3页。归根结底,这是一部尖锐的批评作品,它反思了当时惯常使用的批评方式,并使“内在批评”上升到了“救赎批评”。
“救赎批评”与本雅明1920年发表的博士论文《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中的“内在批评”方法一脉相承。理查德·沃林指出,本雅明《论歌德的〈亲合力〉》不仅在风格上依循了他的博士论文,而且最接近博士论文中形成的艺术批评概念,他选择歌德的小说也绝非偶然,因为早期浪漫派的艺术批评哲学纲领就是从施莱格尔对歌德《威廉·麦斯特》的评论中获得的。①理查德·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吴勇立、张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3页。在《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中本雅明就已将“批评”理解为作品内核的表达,“批评是每部作品诗性内核的显现,这里的‘显现’可以在化学的意义上去理解,是为经过一定过程的某一物质的产生,其他的物质都为此过程而服务”。②W. Benjamin, Der Begriff der Kunstkritik in der deutschen Romantik,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 1977, p.109.他还引用了施莱格尔在谈到《威廉·麦斯特》时的观点:“作品不但判断自身,也显示其自身。”博士论文的最后一部分“早期浪漫主义的艺术理论与歌德”还指出,早期浪漫派的艺术理论与歌德的艺术观是背道而驰的,因为“早期浪漫派全部艺术哲学的任务是找寻和证实艺术作品的可批判性。而歌德的全部艺术理论则用来支持作品的非批判性”。③同上,p.110。可见早在撰写博士论文时期本雅明就已经将歌德纳入了他文艺批评的视野。
在专为苏联文化当局撰写的歌德辞条中,本雅明也特别提到与歌德自传《诗与真》同年发表的小说《亲合力》:
在歌德写作这部小说期间,第一次赢得与欧洲贵族较为稳固的接触,这一经验使他塑造出每一新的、世俗的、更为清晰的人物形象,这是他早在二十年前身处罗马时就已决心书写的。歌德在《亲合力》中思考的对象是西里西亚波兰的贵族、勋爵、移民者、普鲁士将军,这些人在波西米亚的浴场中,围在奥地利女王的身旁。但这并未阻碍诗人批判性地揭示他们的生活状况,因为《亲合力》描绘的是那个时代统治阶层家庭的瓦解,这是一副窄小却异常尖锐的图景。让衰落中的机构走向牺牲的力量,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在魔性的命运力量的外观下,在它的原初状态中复原的封建社会。④W. Benjamin, Enzyklopaedieartikel,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Ⅱ·2,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7, pp.731-732.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本雅明对歌德的评价和理解,源自对歌德作品的认知,他将作品视为作家本质思想的一种延伸。本雅明通过对歌德及其作品的批评实践,所形成的独特批评视角和方法,是帮助我们深入理解他美学思想的必要条件。
“救赎”(die Erlösung或译“拯救”),本意是指通过死亡来获得永恒的生命,将这一概念纳入文学批评领域可理解为:由于“真理内容”在作品中经常是隐而不显的,所以在分析的过程中需要适当地“剥除”遮蔽它的“事实内容”,故而“救赎”便在隐喻的层面成为了这一批评方法的显著特征。本雅明在《论歌德的〈亲合力〉》中提出并使用了这种独特的批评方法,他认为文艺批评的目的就是拯救作品当中的“真理内容”。
“救赎批评”其实包含着早期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内在批评”的某些印迹。本雅明在《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中谈到以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为代表的浪漫派的艺术批评观念:小说与艺术作品一样,都是以某个理念为基础的,理念是批评的源头。“内在批评”的尺度是“反思”,“作品的内在倾向和与之相呼应的内在批评的标准,是作为其基础的、并在其形式中留下印记的反思……它的重点不在于单个作品的评估,而是在此作品与其他作品的关系中呈现,并最终回到艺术的理念”。①W. Benjamin, Der Begriff der Kunstkritik in der Romantik,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pp.77-78.总而言之,“内在批评”要求作品被当做自律的整体,批评是对作品的“反思”,这种“反思”从作品内部固有的批评萌芽出发进行展开。
但本雅明并未局限于早期浪漫派的批评方法,而是将其转化为“救赎批评”。哈贝马斯在其文章《意识的唤醒或拯救批评——瓦尔特·本雅明的现实性》中指出:“本雅明不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对一种正在解体的艺术发动攻击。他的艺术批评是以保存的态度来处理对象的,无论这个对象是巴洛克悲苦剧,还是歌德的《亲合力》……其目的显然都是通过对‘作品的损毁’,而将有价值的东西从美的媒介转换为真理,并因此使它获得拯救。”②J. Habermas, Bewusstmachende oder rettende Kritik—Die Aktualität Walter Benjamins, 1972, In Jürgen Habermas. Kultur und Kritik, Frankfurt a. M. Suhrkamp, 1978, pp.185-186.这里提到的“作品的损毁”在本雅明《德国悲苦剧的起源》(1925年)中的原话是:“批评是作品的损毁。”③W. Benjamin, 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Ⅰ·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7, p.357.理查德·沃林对此给出了解读:“批评的目的就是通过艺术作品短暂的、历史的、实在内容的‘损毁’,使之沐浴在真理的永恒之光的照耀下,因而打通救赎的路。”④理查德·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第53页。因而可以说,将批评理解为作品“事实内容”之损毁的观点,在本雅明早期的文艺批评著作中是一以贯之的。
“救赎批评”包含两个关键环节:“批评”(die Kritik)与“评论”(der Kommentar)。本雅明在《评歌德的〈亲合力〉》的一开头就为“批评”和“评论”作出区分,“批评”追求的是艺术作品的“真理内容”,“评论”则追求作品的“事实内容”。从表面上看,“真理内容”与“事实内容”截然分离,实际则统一于作品,它们之间的关系决定着文学作品的规律:“作品的真理内容愈是意味深长,它就愈是含而不露,并紧密地与事实内容系在一块。当那些传世之作的真理内容逐渐沉入到事实内容的最深处,那么在传世过程中,作品中的事实内容就会变得越发的清晰……”⑤W. Benjamin, Goethes Wahlverwandtschaften,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p.125.由此可见,“真理内容”与“事实内容”在开始时统一于作品,但随着作品的流传而逐渐分离,并且,“事实内容”越是显豁,“真理内容”在作品中就越是隐晦。但是,小说晦暗不明的“真理内容”总还是会在“事实内容”中呈现,这就得靠艺术批评不仅是停留在撩起“事实内容”表象的面纱上,而是要精确地认知这层面纱。
因而,批评家拯救作品“真理内容”的第一步,是先要了解它的“事实内容”。本雅明将批评家比做面对羊皮纸的古文字学家,古文字学家必须首先阅读羊皮纸上经过描摹的文字,而批评家也必须先要看评论的文字,即小说的“事实内容”,它实际上是作品的表象,但由此才可找寻到“真理内容”——艺术作品的灵魂。
作品当中具有生命力的东西才是批评家的拯救对象,而不是像评论家只是关注分析事实的构成,为作品提供必要的注解:“如果将在历史中长成的作品比为燃烧的柴堆,那么评论者就是化学家,批评家则等同于炼丹术士,对于评论家,他所要分析的遗留物是木柴和灰烬,而对于批评家,火焰自身中保存着秘密:生命力的秘密。”①W. Benjamin, Goethes Wahlverwandtschaften,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 ,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p.126.本雅明指出,真理是批评家所追寻的金丹,它具有生命力的火焰在过去厚重的柴堆和余烬之上继续燃烧。可见,拯救“真理内容”的关键步骤“作品的损毁”,其实是指作品在成长中燃烧掉的那些作为表象的“事实内容”,唯有损毁了无价值之物才能得到真理的金丹。
本雅明在《论歌德的〈亲合力〉》中采用“救赎批评”方法,剥离掉歌德小说中的“事实内容”——“神话式的东西”,从而显露出作品的“真理内容”——关于人的拯救。他认为,小说与哲学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哲学中的问题范式在小说中通过人物、情节来展现。因而批评的任务是找到作为作品“真理内容”的问题范式,也就是将作品的精髓,那种深不可测的、神秘的、诗意的内涵从一大堆“事实内容”里拯救出来,如此,小说的文本结构、寓言形式就成了探索“真理内容”的第一向导,阐释作品依靠的是内在阅读,而无须借助外在的标准。本雅明的分析是从小说核心人物奥蒂莉的形象出发,对她日记的摘抄、她身边的人物进行考察,然后对作者的题词及小说内置的结构进行仔细推敲,并且与歌德的其他作品进行细节上的类比。
于是,以贡多尔夫为代表的传记式批评就成了本雅明批判的靶心。他指出,传记式批评误以为作家将其真实的生活也移入了作品当中,因而把歌德的生平看得比歌德的所有作品更加伟大。本雅明强调,作品的地位应提升到作家的生平之上,批评家不能通过作家的生活经历来解读作品,而是要反其道而行,将作品理解为作家本质生活的表达,它不是由其他的表达派生出来的,它即是行动与思考。②同上,p.155。他反对同时代的批评家根据歌德生活的“外观”来对《亲和力》作出评判,而是提倡深入考察作品难以把握的内容和本质,一旦把握了作品中最持久的、清晰的本质,便可以了解到作家的思想“本质”。
本雅明对“救赎批评”表述在《论歌德的〈亲合力〉》中起着纲领性的作用,这一批评视角和方法贯穿着他对整篇小说的分析,最终指向小说主题。
本雅明在“救赎批评”中,将小说的“事实内容”逐层剥开,最后揭示出《亲合力》的主题是为“救赎”。他首先将小说对婚姻的表达,与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中给婚姻的定义,以及莫扎特的歌剧《魔笛》所描绘的“夫妻之爱”略作对比,发现歌德并没有更加接近婚姻的“事实内容”,并提出,“神话式的东西”才是小说的“事实内容”:
《亲合力》的主题不是婚姻。在小说中,婚姻的伦理力量无迹可寻。伦理的力量从一开始就消失了,就像海水涨潮时的浅滩,这桩婚姻里面没有伦理问题,也没有社会问题。它不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在婚姻的瓦解过程中,所有人性的东西流露出来,并且神话式的东西唯独作为本质被保存。①W. Benjamin, Goethes Wahlverwandtschaften,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p.131.
本雅明将“婚姻”排除出《亲合力》的“事实内容”,理由是小说中没有关于婚姻的伦理力量和社会力量的痕迹显露。歌德既不像康德试图确立婚姻的法权基础,也不同于小说一开头出现的人物米特勒(Mittler,意译为:中间人、调解人)以道学家的姿态,用那些老生常谈为婚姻的合理性做辩护。在本雅明看来,歌德是想表现婚姻在衰败时从内部产生的力量,这无疑是律法的神话式的力量,婚姻在这神话的权柄当中只是一项它所不能隐藏的衰落的执行。②同上,p.130。也仅仅在这一点上歌德才触及了婚姻的题材。但是歌德并没有要去讨论婚姻的道德、法律基础,因为在这部小说中,在夏绿蒂和爱德华婚姻解体的过程里,有关社会、伦理等世俗问题一直未曾出现,既没有来自上层社会对夫妻两人移情别恋的指责或嘲笑,也没有来自内部的激烈斗争,有的只是在命运的重压下人物内心的挣扎。
在排除掉《亲合力》的题材是婚姻之后,本雅明进而指出,歌德是以“神话式的东西”作为小说的基础,也即“事实内容”。小说中的人物超越世俗的行迹,其根据并不是内在精神本质的调和,而唯独是深层自然与历史的和解,他们身上的罪责无一例外地与命运相关,整部作品充满了死亡的预兆。③同上,pp.140-141。在本雅明看来,《亲合力》中人物所要反抗的深不可测的力量,正是来自神话世界的律令,而婚姻则只是作为这种神话囚禁的象征,唯有通过死亡才能超越来自神话世界的命运的符咒,也即获得“救赎”。本雅明在《论历史的概念》(1940年)中也谈到救赎的问题,认为只有被救赎者才完整地拥有往昔,他在过去的每个瞬间才具有引证的意义。④同上,p.694。这就是说,神学意义上的“救赎”具有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作用。
歌德本人在谈到这部小说时提到情感与道德,可是在本雅明那里,了解一部作品的“真理内容”不能对作家的言论马首是瞻,作者会为了避免同时代人的批评责难,在公开的声明里隐藏作品的“真理内容”。本雅明倾向从作品的内部结构出发来揭开谜底。他认为《亲合力》当中一段构思精巧的中篇故事《奇异》,起到与长篇故事相呼应的作用,这篇描写邻家恋人战胜死亡的考验、最终喜结良缘,并与家人达成和解的故事,与长篇的“救赎”主题是对应的,它们是一悲一喜的对应,是女主人公反抗和屈从命运的对应,是主人公自动走上祭坛与拒绝献祭的对应,最终是绝望与希望的对应。
本雅明认为,《亲合力》这部作品展示了歌德晚期的生活及其本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歌德崇敬自然的力量,并对死亡怀有深深的恐惧。因而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救赎,一边对死亡讳莫如深,一边怀着对于“不死的可能”(Nicht-Sterben-Können)的向往和憧憬,因而他虚构了一个表面上与宗教献祭相关联的故事,但是其中包含着救赎的愿望,由此引出“救赎”主题为小说的“真理内容”:
悲剧的因素仅仅存在于戏剧当中,也就是在进行表演的人物那里,而从不会在一个人的生活当中,至少不会在歌德宁静的生活里,这里鲜有戏剧化的时刻。对于这样的生活来说,就像每一个常人的生活那样,有价值的不是悲剧英雄在死亡中获得自由,而是在永恒生命里的救赎。①W. Benjamin, Goethes Wahlverwandtschaften, In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Ⅰ·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4, p.154.
这里的“救赎”显然包含神学上的寓意,即面向未来的人的拯救。在本雅明看来,歌德将自己获得救赎的愿望寄寓在了小说中,小说也就成了作家本质生活的一种表达。论文第一节的题头引用了德国诗人克洛普施托克的一句诗:谁盲目地选择,便会看到向他涌来的献祭的烟幕。②同上,p.125。这句诗与他在文末写下的“仅仅是因了绝望的缘故,我们才被给予希望”恰好形成呼应,命运将人推向祭坛,通过死亡又得到天国的救赎。对于小说的“真理内容”——“救赎”主题而言,它是从“事实内容”——“神话式的东西”当中剥离出来的,主人公奥蒂莉的死被理解为神话似的牺牲,一方面她臣服于命运的力量,另一方面死亡使她的罪过得以消弥,从而获得永恒生命的拯救。
总之,本雅明正是借助“拯救批评”这一文艺批评方法,重新审视了历史上批评家们对歌德《亲合力》主题的分析,最终将其判定为“救赎”,从而将“真理内容”从一片与世俗的和解声中拯救出来。③同上,p.201。本雅明将文学批评喻为音乐,文学作品比做神话,认为文学批评若没有寻找到神话中的秘密,即便是伟大的作品也只能陷入永恒的沉默。可见,文学批评是通往本雅明美学思想的必要中介,而不能简单理解为本雅明美学思想的来源与印证。
责任编辑:沈洁
*马欣,女,1985年生,陕西延安人。上海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科研流动站博士后研究人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与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