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Liu Xiangdong
高句丽山城军事防御体系及其军事防御策略
刘向东/ Liu Xiangdong
高句丽,又作“高句骊”,或省作“句丽”“句骊”,是中国古代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公元前37年,高句丽政权在今浑江流域建立,隶属玄菟郡高句骊县。其后,不断向周围郡县地区扩张,于公元4世纪前期占据整个辽东地区,与中原王朝以辽河为界。其鼎盛时期,势力范围西抵辽河,东到日本海,北至松嫩平原,南到汉江。公元668年,被唐朝与新罗联军所攻灭。
高句丽“多大山深谷,无原泽,随山谷以为居”①,因地制宜地利用辽东山区的地形、地貌和自然资源,构建了具有鲜明军事防御性质的山城。随着统治区域的扩大,高句丽把石筑山城的做法逐渐推广到整个辽东地区,同时也利用和改造了汉魏以来的郡县旧城,加以修葺加固,使之成为高句丽的军事城堡。高句丽以山城为基干,构建起组织严密的军事防御体系,并以此为依托,实行“坚壁清野、婴城固守”的军事防御策略,与中原王朝及朝鲜半岛南部的新罗、百济对峙。
(一)高句丽山城分布的地理特征
《旧唐书·高丽传》载:“高丽国旧分为五部,有城百七十六,户六十九万七千。”②根据王绵厚《高句丽古城研究》一书提供的情况,迄今为止已经考古调查认定的高句丽古城,在中国辽宁、吉林两省境内有120余座,在朝鲜半岛北半部有40余座③。这些高句丽古城以山城为主,在与山地接壤的川谷平地或军事、交通要隘,间有少量的与山城相拱卫的平地城。
高句丽山城主要集中分布于中国辽宁省的东部、吉林省的南部地区和朝鲜半岛的汉江、临津江以北地区。其中,分布密度较大的有如下几个区域:①浑江、富尔江、辉发河流域以及鸭绿江中、上游沿岸地区;②辽河东侧流域地区;③辽东半岛;④朝鲜半岛西北部地区;⑤图们江流域至朝鲜半岛东北部一带。⑥松花湖周边地区(今吉林市、蛟河县一带)。在上述六个山城的分布地域中,浑江、富尔江流域和鸭绿江中游地区是高句丽初、中期的中心腹地,所以山城较为密集;辽河东侧流域、辽东半岛以及朝鲜半岛西北部沿海地区,是隋唐对高句丽战争的主要战场,分布于这一广阔地域的高句丽山城,规模、类型多样,防御体系的结构也更为严密。图们江流域至朝鲜半岛东北部一带处于高句丽国境的东北方,是汉魏时期沃沮、濊貊族的活动地区,他们曾分别归属玄菟郡、乐浪郡管辖,后被高句丽占领;吉林市位于高句丽的北方,原是夫余政权的王庭所在地,公元5世纪末夫余被高句丽完全兼并④。这两个地区在高句丽政权建立初期即与其关系密切,不是高句丽军事防御的重点,所以山城的数量比其他区域较少一些。
从高句丽山城的遗址看,绝大多数山城都面临一条河道,兼山水之险而有之。根据现有考古资料统计,位于鸭绿江右岸及其支流浑江、富尔江、草河、叆河沿岸的有近30座;坐落于太子河及其支流北沙河沿岸的有7座;坐落于浑河及其支流苏子河沿岸的有近10座;坐落于辽河支流汎河、沙河、清河、碾盘河以及东辽河沿岸的有10余座;坐落于松花江中、上游及其支流沿岸的有近10座;坐落于图们江、珲春河、海兰河及其支流的有10余座;分布于辽东半岛上的近30座山城,亦多数坐落于海城河、大清河、熊岳河、复州河、碧流河、大洋河等直接入海的沿海河流沿岸。位于鸭绿江左岸的高句丽山城,则基本上分布于三桥川、大宁江、清川江、大同江、载宁江、礼成江以及临津江等河流的沿岸。笔者曾对吉林、辽宁境内几座高句丽山城进行过考察,考察对象在地理分布上亦呈现这一鲜明特征:集安山城子山城(高句丽国都丸都城),东南临通沟河谷地;通化自安山城,位于哈泥河与浑江汇合处;柳河罗通山城,位于辉发河上源一统河与三统河之间;宽甸虎山山城(泊汋城),位于叆河与鸭绿江交汇处的北侧;抚顺高尔山山城(新城),位于浑河北岸;凤城凤凰山山城(乌骨城),位于草河与叆河交汇处的西南侧。
综观高句丽城垒构筑的地理选择,其主要沿河谷地带的分布,实际上就是沿交通道的分布,一些设置于水陆交通要冲上的较大型城堡,不仅是重要的军事镇城,而且同时也是交通重镇。仅以屡见于史载的一些高句丽古城为例:辽东城(今辽阳市区老城),处于辽东地区几条重要交通干线的交汇点,是辽东地区古代交通的枢纽,清代以前一直是辽东地区的政治、军事中心;辽东城南去辽东半岛南端的交通道沿线有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建安城(盖州青石岭山城);辽东半岛南端有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南临大连湾,西近金州湾,是重要的锚泊地和登陆点;浑河—苏子河—富尔江河谷交通道沿线有玄菟(沈阳上柏官古城)、金山(沈阳石台子山城)、新城(抚顺高尔山山城)、木底(新宾五龙山城)、苍岩(新宾头道砬子山城)、哥勿(新宾黑沟山城)等城;新城南去辽东城之间有盖牟城(沈阳塔山山城);太子河谷交通道沿线有白岩城(灯塔石城山山城)、貊城(新宾太子城山城)等城;汎河河谷交通道沿线有南苏城(铁岭催阵堡山城);清河河谷交通道沿线有扶余城(西丰城子山山城);辽东城至平壤交通道沿线有黎山(本溪李家堡山城)、乌骨(凤城凤凰山山城)、泊汋(宽甸虎山山城)、安平(丹东叆河尖古城)、大行(丹东娘娘庙山城)、辱夷(朝鲜平安北道铁瓮城)等城。《新唐书·地理志》载,安东都护府“故汉襄平城也。东南至平壤城八百里;西南至都里海口六百里;西至建安城三百里,故中(平)郭县也。南至鸭渌江北泊汋城七百里,故安平县也。自都护府东北经古盖牟、新城,又经渤海长岭府,千五百里至渤海王城”⑤。这条史料所记载的唐代营州交通道多以高句丽城为坐标,也可说明高句丽山城的构筑是极其重视交通地理因素的。需要指出的是,高句丽构筑山城所依托的各条陆路交通道,大多数在西汉初期甚至燕、秦时代就已经开拓了,并不是开始于高句丽时代⑥。
考古调查与文献记载的相互印证,使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高句丽的城垒防御体系是通过对交通线的遮断来实现其军事防御功能的。
(二)高句丽山城之间的连属关系
分布广泛的高句丽山城规模大小不一,大的城围周长超过万米,小的仅数百米。这和山城的地位、作用及其所在地点、修筑年代等都有一定的关系。考古学上按照城围的长度,将高句丽山城划分为1000米以内、1000(含)~2000米、2000(含)~3000米、3000(含)米以上几个等级⑦。结合它们的分布情况我们可以看出,在不同规模的高句丽山城(包括平地城)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连属、相互拱卫的关系,而且遍及于整个高句丽地区:
城围在3000(含)米以上的大型山城,绝大多数位于高句丽的西部前沿地区(今辽源至大连一线)、辽东至平壤交通干道沿线和平壤以南地区。从其规模和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它们是上述重要区域具有战略地位的中心城邑。如:新城(抚顺高尔山山城,4060米)、南苏城(铁岭催阵堡山城,5202米)、扶余城(西丰城子山山城,4393米)位于高句丽的西北前沿地区,唐军远征高句丽,曾连续在这一带发生过多次激战。其中,新城是这一地区的中心镇城。乾封二年(667年)二月,李勣率唐军渡过辽河进抵新城,曾对诸将说:“新城是高丽西境镇城,最为要害,若不先图,余城未易可下。”⑧南苏、扶余二城则与新城呈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建安城(盖州青石岭山城,5000米)位于辽河平原与辽东半岛交接处,既有扼守盖平角登陆点的功能,又具遮断辽东城至辽东半岛西岸地区交通线的作用。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5000米)是扼守辽东半岛南端登陆点金州湾与大连湾的军事重镇。普兰店高力城山城(4000米)、普兰店吴姑山城(5000米)、积利城(岫岩娘娘城山城,3500米)等城是防守辽东半岛南岸地区的军事重镇。黎山(本溪李家堡山城,5500米)、乌骨(凤城凤凰山山城,15955米)、辱夷(朝鲜平安北道铁瓮城,14000米)三城是辽东至平壤交通线上的重要遮断城。朝鲜南浦市黄龙山城(6620米)、黄海南道九月山城(5230米)扼守着平壤西南的大同江入海口。
城围在1000(含)~3000米之间的中型山城分布最广,它们或穿插于大型山城之间作为其卫城存在,或作为地区性的中心城邑,在地区的军事防御中起支撑作用。如: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2472米)是辽东城、建安城之间的卫城;盖牟城(沈阳塔山山城,1500米)是辽东城、新城之间的卫城;抚顺城子沟山城(1200米)、铁岭青龙山山城(2200米)是新城、南苏城之间的卫城;石城(庄河城山山城,2898米)是扼守辽东半岛南岸主要登陆点今庄河一带的中心城邑;瓦房店得利寺山城(2240米)是扼守辽东半岛西岸主要登陆点复州湾一带的中心城邑。
城围在1000米以内的小型山城,大都是大、中型重要山城的卫城或交通沿线的关隘哨卡。如:安市、建安二城之间有营口马圈子山城(200米),新城、木底城之间有抚顺南章党山城、抚顺西山城(500米),积利、乌骨二城之间有岫岩刘家堡山城(816米)、岫岩小茨山城作为哨卡。
存在于高句丽中心城邑与其卫城以及交通道上的关城、哨城之间的这种相互连属、相互拱卫的关联性,既为考古调查所发现,也可从文献记载中得到证实。史载,唐乾封二年(667年),“李勣拔高丽之新城,……一十六城皆下之”⑨,说明在新城周边区域与其相互连属和拱卫的较小山城有16座;第二年,“薛仁贵既破高丽于金山,乘胜将三千人将攻扶余城,……与高丽战,大破之,杀获万余人,遂拔扶余城。扶余川中四十余城皆望风请服”⑩,说明与扶余城连属的小城有40余座之多。
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的相互印证,还说明各类不同规模的高句丽城之间在行政区划和军事制度上存在着上下等级的区别,具有行政和军事双重意义的辖属关系。《翰苑·蕃夷部·高丽》注引《高骊记》曰:“其诸大城置傉萨,比都督;诸城置处闾匹支,比刺史,亦谓之道史,道使治所名之曰备;诸小城置可逻达,比长史;又城置娄肖,比县令。”⑪《新唐书》卷二百二十《高丽传》亦载:“其州县六十,大城置傉萨一,比都督;余城置处闾近支,亦号道史,比刺史。”⑫贞观十九年(645年),唐军攻安市城,“高丽北部傉萨高延寿、南部傉萨高惠真引兵及靺鞨众十五万来援”⑬,可见延寿、惠真二人的“傉萨”(相当于都督)之职还具有统帅军队的职能。在高句丽古都集安,曾经出土“晋高句骊率善邑长”“晋高句骊率善仟长”“晋高句骊率善佰长”铜印数方⑭,这些都是晋代高句丽的基层行政长官。从上述带有浓厚军事色彩的官职称谓可以推见,高句丽实行的是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区划制度,傉萨、处闾匹(近)支、可逻达、娄肖以及邑长、仟长、佰长等官职,既是地方上的行政长官,又是军事长官。而从前文所述的高句丽山城的分布状况来看,各级高句丽山城之间的辖属关系,不是从有利于加强地方行政管理的角度,而是优先基于军事防御的功能和需要来进行安排的。也就是说,各个高句丽山城之间的内在关联,更为突出地体现在它作为一个结构严密的军事防御体系上。
冷兵器时代的城池修建,应该说都有军事防御上的考虑,但与中原各个时期的城池相比,高句丽山城的军事防御功能则更为突出和鲜明。高句丽山城在修筑过程中,对地理条件和自然资源进行了精心选择和充分利用,其位置、形制、结构和设施等建筑特征,均体现了以军事防御为主的实用功能。
(一)高句丽山城的城址选择
背依山险而面向交通孔道或河流谷地,是高句丽山城城址的重要特征。王绵厚在《高句丽古城研究》一书中,详细介绍了鸭绿江两岸45座重要高句丽山城的遗存情况⑮。从中可以看出,绝大多数高句丽山城,或修筑在盘跨山脊的环形山凹中,为周围山谷所环抱;或修筑于地势高拔的山顶,而山城内部的地势较为平阔。山城的城垣多沿悬崖陡壁修筑,但至少有一面面向着缓坡山谷或川谷平原,并多数为山城正门方向。其中大多数山城都面临一条河道,兼山水之险而有之。笔者的考察也证实了这一点: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位于通沟河谷地西北侧海拔767米的半圆型山峰上;通化自安山城位于哈泥河与浑江汇合处的山峦上;柳河罗通山城位于辉发河上源一统河与三统河之间的罗通山上;凤城凤凰山山城(乌骨城)位于草河与叆河(古称“乌骨江”⑯)交汇处西南侧的凤凰山、高丽山之间;宽甸虎山山城(泊汋城)位于叆河与鸭绿江交汇处北侧的独山上。
因为山城主要是用于军事防御,所以不论哪种类型的山城都拥有比较充足的水源,或是自然山泉,或挖有水井和人工修建的蓄水池。如,罗通山城构筑于罗通山中部海拔960米的北段主峰上,分东、西两城,西城(主城)南部的台地非常平整,相当于数个篮球场大小。台地的东南侧有一汪水潭,水源为自然泉水。水潭西北侧另有一眼水井,出水量丰富,井水水面距井口仅不足半米,据当地人介绍,此井的水位非常稳定,常年保持不变,若逢涝旱亦不增不减。
高句丽山城城址对地形的这种选择和利用,在军事上较好地起到了以防御为主、攻守兼备的作用:首先,城垣沿山脊或峭壁构筑,增加了城垣的高度和险度,易守难攻,十分有利于城防,所以不用像平地城那样需要一条护城壕沟;其次,山城坐落在地势较高的环形山谷之间,居高临下,便于从城内观察敌军的动态,利于在战术上掌握主动权;第三,城中地势平阔,拥有丰富的水源,可以容纳较多的兵员和储备充足的战备物资,以自固待援;此外,山城一面较为平缓,并与河谷平原相连,有利于山城通过河谷交通道与外界保持紧密联系,这说明山城的选址不仅着眼于退守防御,而且也重视主动性的出击进攻。
(二)高句丽山城的建筑形制
高句丽山城依据山势的自然走向修筑,城垣的走向很不规则,建筑格局和形式也没有什么定式可言:其平面布局,随山就谷,形成了矩形、多边形、椭圆形等多种形状,很不规则;其城门的方位、数量,亦依山川形势而定,而迥异于中原地区的古城。为了直接服务于军事防御的特殊需要,高句丽山城因地制宜,在山势和地形的选择方面形成了簸箕型、山顶型、筑断型等几种类型。此外,还有一些复合型的山城,或由两城左、右相连而成,一主一次,形成左右城的形式,如抚顺高尔山山城(新城)、柳河罗通山城;或由两城相分、相连、相包而成,分别内、外,形成内外城的形式,如新宾太子城山城(貊城)、岫岩娘娘城山城(积利城)。
在高句丽山城的各种形制中,以簸箕型最为常见,且多为大、中型山城。这种类型的山城筑垣于三面高、一面低的环形山脊上,主要城门开于地势低平之处,城内有纵深的山谷和开阔的坡地或平地,便于较大规模的兵民驻防和军资粮械的储备。吉林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即为此种类型山城的代表:山城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形成向东南倾斜的簸箕状,其东北、西北、西南三面城垣均垒筑于环抱的山脊上,外缘临陡峭的绝壁,内侧为广阔的山坡,东南面地势平缓,面向通沟河谷地。整个山城平面大致呈长方形,城垣周长6951米,共有城门5座,东南墙正中有一瓮门,系正门,东北、西北墙各有2门,西南墙无门。山城内现存遗迹主要有宫殿址、望台址、蓄水池等。此外,卑沙城(金州大黑山山城)、安市城(海城英城子山城)、建安城(盖州青石岭山城)、盖牟城(沈阳塔山山城)、新城(抚顺高尔山山城)、南苏城(铁岭催阵堡山城)、扶余城(西丰城子山山城)等高句丽西部前沿军事重镇也都属于簸箕型山城。
山顶型山城修筑于地势高而平的山顶上,山脚下多有江河流过,四周多为悬崖陡壁或一面、两面稍缓,四面修筑城垣或稍缓处修筑城垣。山顶型山城因为修筑在山顶,所以规模都不太大,多系小型山城,属于哨所性质,个别为大、中型。我们所考察的辽宁宽甸虎山山城(泊汋城),城垣周长约在2000米左右,属于规模较大的山顶型山城。史载,“泊汋城因山设险,阻鸭绿水以为固”⑰。城址所在的虎山,是一座紧临鸭绿江、叆河二水平地突兀而起的孤山,海拔约150米,居于水陆要冲,不仅是控扼鸭绿江、叆河汇合口的天然屏障,而且也是辽东至平壤交通道、鸭绿江河谷交通道(丹东—宽甸)两条陆路交通线的交会点。
筑断型山城,在交通枢要处的山谷间筑墙,与两侧的山壁合围而成,属于关隘性质,以辽宁凤城凤凰山山城(乌骨城)最为典型。《翰苑·蕃夷部·高丽》注引《高骊记》云:“焉(乌)骨山在国西北,夷言乌山,在平壤西北七百里。东西二岭,壁立千仞,自足至顶皆是苍石,远望巉岩,状类荆门三峡。其上别无草木,惟生青松,擢干云表。高骊于南北峡口筑断为城,此即夷藩枢要之所也。⑱”所谓“东西二岭”即今凤城市凤凰山攒云峰和高丽山东大顶,乌骨城围筑于两山之间,于南北峡口开有两座主城门,并皆有瓮城。该城位于辽东至平壤的交通要道上,对于高句丽迁都平壤后的政权安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三)高句丽山城的军事防御设施
高句丽山城的建造,因为优先考虑和服务于军事防御的目的,所以其内部的建筑布局规划极其简单。我们在考察过程中发现,除曾经作为国都的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外,高句丽山城内部一般极少见规范的街肆、里坊布局或官署建筑遗迹,但是其军事防御设施却很完善,这突出地体现了高句丽山城的军事防卫性质和不讲规范的实用性。
高句丽山城的城墙多为石筑或土石混筑。石筑城墙的内、外壁的石材一般都要经过加工,呈方形、长方形或楔形。垒筑时大头朝外,小头朝内,并逐层内收倾斜。墙的内部用扁条石勾压咬合,缝隙间以碎石填塞,十分牢固。土石混筑的城垣可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外石内土,即内外墙壁以石条垒砌,中间以土或土石混合物填实;一种是内石外土,即先用较大的碎石块砌成石墙,上面再覆土加固;还有一种是用土石混合物夯筑而成⑲。我们所考察的几座高句丽山城中,集安山城子山城(丸都城)东南面山脊开口处的城垣,即用花岗岩石块和石条垒砌而成,石材加工整齐,一般长20~50、宽29~40、厚10~27厘米;凤城凤凰山山城(乌骨城)和宽甸虎山山城(泊汋城)的城墙也是石筑;柳河罗通山城的城垣是外石内土的混筑结构,在局部还利用绵亘于山脊上的天然石壁作为城墙;抚顺高尔山山城(新城)的城垣则为内石外土的混筑结构。
山城城墙上的防御设施是非常完备的:在城墙的拐角处和制高点以及城内的制高点上多筑有高台,应当是望台、哨台之类,有的城角高台上还有角楼之类建筑的遗迹;女墙在山城城墙上也较为常见,在部分山城女墙上部内侧还发现有成排的立木柱洞(立栅)⑳;一些中、后期的山城城城垣外侧还筑有马面以及环城马道;城门多带有瓮城或有关墙拱卫,等等。
在一些山城城内还发现有圆形的土坑,当地人俗称“地窝子”。如吉林柳河罗通山城西城内平阔台地周围的坡地上,分布有25个半地穴式坑址,南北长约6米、东西宽约4米、深约半米,排列密集紧凑。根据其形制和位置来看,这些圆形土坑应当是守城兵士的住所遗址。
修筑地理位置的选择、形制布局的随山就势以及完备的军事防御设施等建筑特征显示,高句丽山城的行政管理职能较为薄弱,而军事防卫才是其功能的首位;它们也不是高句丽民众的日常居所,而只可能是军事堡垒。这是高句丽山城与中原地区古城的显著区别。透过山城的这些功能特征,并结合相关的历史记载,我们可以对高句丽的军事防御策略和方针作一个大概的推测。
《三国史记》卷第十四《高句丽本纪第二》大武神王十一年条载:
十一年(28年),秋七月,汉辽东太守将兵来伐。王会群臣,问战守之计。右辅松屋句曰:“臣闻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今中国荒俭,盗贼蜂起,而兵出无名。此非君臣定策,必是边将规利,擅侵吾邦。逆天违人,师必无功,凭险出奇,破之必矣。”左辅乙豆智曰:“小敌之强,大敌之禽也。臣度大王之兵,孰与汉兵之多,可以谋伐,不可力胜。”王曰:“谋伐若何?”对曰:“今汉兵远斗,其锋不可当也。大王闭城自固,待其师老,出而击之可也。”王然之。入尉那岩城,固守数旬,汉兵围不解。王以力尽兵疲谓豆智曰:“势不能守,为之奈何?”豆智曰:“汉人谓我岩石之地,无水泉,是以长围以待吾人之困。宜取池中鲤鱼,包以水草,兼旨酒若干,致犒汉军。”王从之,贻书曰:“寡人愚昧,获罪于上国。致令将军帅百万之军,暴露弊境。无以将厚意,辄用薄物致供于左右。”于是,汉将谓城内有水,不可猝拔,……遂引退。㉑
《三国史记》卷第十六《高句丽本纪第四》新大王八年条亦载:
八年(172年),冬十一月,汉以大兵向我,王问群臣战守孰便。众议曰:“汉兵恃众轻我,若不出战,彼以我为怯,数来。且我国山险而路隘,此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当者也。汉兵虽众,无如我何,请出师御之。”(明临)答夫曰:“不然。汉国大民众,今以强兵远斗,其锋不可当也。而又兵众者宜战,兵省者宜守,兵家之常也。今汉人千里转粮,不能持久,若我深沟高垒,清野以待之,彼必不过旬月,饥困而归。我以劲卒薄之,可以得志。”王然之,婴城固守。汉人攻之不克,士卒饥饿,引还。答夫帅数千骑追之,战于坐原,汉军大败,匹马不反。㉒
上面所列两条史料说明,高句丽政权建立初期在与汉朝的军事对峙中,就开始利用辽东地区“山险路隘”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深沟高垒”的山城,实行“坚壁清野、婴城固守”的军事防御策略。《北史·高丽传》载,高丽“都平壤城,亦曰长安城,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浿水。城内惟积仓储器备,寇贼至日,方入固守,王别为宅于其侧,不常居之”㉓。这里虽然讲的是高句丽后期都城平壤城一城的情形,但是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调查我们可以推断,“城内惟积仓储器备,寇贼至日,方入固守”并非仅仅局限于都城的防御,而是高句丽一贯的、具有普遍性的军事防御方针——高句丽人长年在山城内贮积粮食,储备军械,但日常生产和生活在山城之外较为平坦的地带;一旦发生战事,即坚壁清野,将人员、物资迁入山城,据险固守。以盖牟城(沈阳塔山山城)为例,其城垣周长不过1500米,但是如此规模的一座城池在贞观十九年(645年)被唐军攻取时竟然有人口2万之众㉔,他们显然是临时入城据守御敌的周边居民。
贞观年间,高句丽为了加强防御,还曾在其西北国境前沿筑有长城。贞观五年(631年),唐太宗“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往收瘗隋时战亡骸骨,毁高丽所立京观”㉕。这一举动令高句丽国王高建武倍感恐慌,“乃筑长城千里,东北首扶余,西南属之海”㉖。据王健群、李健才根据现存于吉林省德惠市、农安县境内的土筑边岗推断,这条千里长城起自今德惠,向西南延伸,经农安、梨树、开原、新民、沈阳、海城到营口入海㉗,其位置在辽河之东的山城与辽河之间。但是,在唐军东征的各种历史记载中,我们看不到有关唐军攻越高句丽千里长城的任何记录。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这条长城构筑得过于匆忙、简易,和山城相比防御功能不大,在实战中未能发挥有效的抵御作用。
注释
①《三国志》卷三十《高句丽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43页。
②《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27页。
③王绵厚:《高句丽古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
④《三国史记》卷第十九《高句丽本纪第七》文咨明王三年(494年):“二月,扶余王及妻孥以国来降。”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2页。
⑤《新唐书》卷四十三下《地理七下》营州条,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46页。
⑥王绵厚、李健才:《东北古代交通》第一至第四章,沈阳出版社,1990年版。
⑦参见魏存成:《高句丽遗迹》,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
⑧《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九《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27页。
⑨《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唐纪十七》高宗乾封二年九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352页。
⑩《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唐纪十七》高宗总章元年二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354页。
⑪(唐)张金楚撰、雍公叡注:《翰苑·蕃夷部·高丽》。孙进己、郭守信主编:《东北古史资料丛编》第一卷,辽沈书社,1989年版,第396页。
⑫《新唐书》卷二百二十《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86页。
⑬《新唐书》卷二百二十《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91页。
⑭华岩、杰勇:《吉林集安出土的几方铜印》,《北方文物》1985年第4期。
⑮王绵厚:《高句丽古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68至135页。
⑯《新唐书》卷四十三下《地理志七下》登州条,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47页。
⑰《册府元龟》卷九百八十五《外臣部·征讨四》。孙进己、郭守信主编:《东北古史资料丛编》第三卷,辽沈书社,1990年版,第257页。
⑱(唐)张金楚撰、雍公叡注:《翰苑·蕃夷部·高丽》。
孙进己、郭守信主编:《东北古史资料从编》第一卷,辽沈书社,1989年版,第398页。
⑲参见魏存成:《高句丽遗迹》,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至119页。
⑳高句丽山城女墙内侧的成排小型石洞,在辽宁新宾黑沟山城西墙发现25个,辽宁桓仁高俭地山城西墙发现9个,辽宁铁岭催阵堡山城北墙东段发现1个,辽宁西丰城子山山城南墙中段发现7个,吉林集安山城子山城东墙发现20多个,吉林集安霸王朝山城北墙东段发现18个,在东墙近南端发现1个。对此,抚顺市博物馆、新宾县文化局《辽宁省新宾县黑沟高句丽早期山城》(《文物》1985年第2期)认为是树立滚木礌石立柱用的;迟勇《高句丽都城的战略防御系统》(《高句丽研究文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认为是放置弩机的。
㉑《三国史记》卷第十四《高句丽本纪第二》大武神王十一年条,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5页。
㉒《三国史记》卷第十六《高句丽本纪第四》新大王八年条,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至200页。
㉓《北史》卷九十四《高丽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115页。
㉔《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九年四月:“癸亥,李世勣等拔盖牟城,获二万余口,粮十余万石。”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20页。
㉕《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九上《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21页。
㉖《新唐书》卷二百二十《高丽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87页。
㉗参见王健群:《高句丽千里长城》,《博物馆研究》1987年第3期;李健才:《唐代高丽长城与夫余城》,《民族研究》1991年第4期。
(责任编辑:周亨祥)
Goguryeo Mountain City Military Defense System and Its Military Defense Strategies
2016-8-17
刘向东,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和百科研究部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