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名岗/ Wu Minggang
司马迁论《孙子兵法》
吴名岗/ Wu Minggang
司马迁不但写有《孙子吴起列传》,还在《律书》《留侯世家》《太史公自序》等篇章中论及《孙子兵法》。他认为《孙子兵法》等,“切近世,极人变”,赞扬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以《孙子兵法》评价张良“无智名,无勇功”;评价田单“奇正还相生”,以战胜燕军,复齐国七十余城;以田单、韩信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的事实告诉后人怎样运用《孙子兵法》;评价《孙子兵法》“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将其升华到了“道”的层面。
切近世 极人变 无智名 无勇功 与道同符
司马迁不但为名不见经传的春秋杰出军事家孙武在《史记》中写下《孙子吴起列传》,在《吴太伯世家》《伍子胥列传》中记下了孙武的重要事迹,还在《律书》《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田单列传》《太史公自序》等篇章中直接或间接地论及《孙子兵法》。深刻理解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对《孙子兵法》的论述,对我们正确理解和运用《孙子兵法》是有益的。
司马迁主要生活在汉武帝时期,那是一个接连用兵、战争不断的年代。司马迁因为名将李广之后李陵辩护而被汉武帝处以腐刑,战争对司马迁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所以,他对战争、对《孙子兵法》,总是站在历史全局的高度给以评价和论述。司马迁论《孙子兵法》有以史实说话的特色。
司马迁在论述自己为什么作《律书》时说:
“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三。”①
《律书》就是兵书,这从太史公告诉我们他写《律书》的初衷可以看出。大概《律书》开始就叫《兵书》。近代学者李长之先生说:“《兵书》为现在《史记》所无,但却有一篇与之相当的《律书》……《兵书》就是《律书》,《律书》是存在的,不过也未必全而已。”②
太史公首先肯定了用兵是必不可少的,说“非兵不强,非德不昌”。一个史学家把用兵和兴德摆在同样重要的地位,这是极为难得的。但是用兵有“逆顺”,有“巧拙”,顺者昌,逆者亡;巧者胜,拙者亡。顺者、巧者兴,逆者、拙者崩。说“《司马法》所从来尚矣”,是最古老的兵法。接着说到姜太公、孙武、吴起等,太公和吴起虽有兵法传世,但其对汉代的影响是无法与《孙子兵法》相提并论的。开国的汉高祖和韩信、张良都是精通孙子的杰出人物,《淮阴侯列传》就重点写了韩信是如何应用《孙子兵法》的。
到汉武帝时期,《孙子兵法》似乎是将军们的必修课。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出兵定襄伐匈奴,苏建为右将军,“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苏建一人逃回。卫青问军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怎样处置苏建,周霸主张斩苏建“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③闳、安两位将校都懂《孙子兵法》,他们引孙子“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以证明汉军的失败不是苏建的过错,不当斩苏建。卫青没斩苏建,把他交给了汉武帝,武帝也没斩苏建。骠骑将军霍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④,这可见汉武帝也是懂《孙子兵法》的。从司马迁所记述的当世的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孙子兵法》在西汉有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其他兵法则远不如孙子影响之巨大。可以说,太史公在说:“切近世,极人变”时,他心中所想到的主要是《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到司马迁那个时代已经有近四百年了,社会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司马迁认为《孙子兵法》“切近世”,贴近时代,对汉代仍然是非常适用的。孙子的伟大,就在于他的兵法能跨越时空,不但司马迁说它“切近世”,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说《孙子兵法》“切近世”。
“极人变”是司马迁对《孙子兵法》的另一重要评价。“极人变”是极尽人在战争中的变化莫测,是发挥将帅智谋以解决战争问题。人是战争的第一要素,一切武器都是有人来运用掌握的,即使在高度自动化的今天,仍然是人的因素决定战争之胜败。司马迁认识到《孙子兵法》“极人变”这一特点极为重要。运用《孙子兵法》就要充分发挥人的智慧,发挥将士的创造力,做到“极人变”,这在当今仍有重要意义。
在《律书》中,司马迁不但对战争提出了自己的正确看法,而且对孙武一生的事业和《孙子兵法》给予了恰当的评价。《律书》说:
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递兴递废,胜者用事,所受于天也。
自是之后,名士迭兴,晋用咎犯,而齐用王子,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伯诸侯,兼列邦土,虽不及三代之诰誓,然身宠君尊,当世显扬,可不谓荣焉?岂与世儒闇于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不当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⑤
太史公定义了“兵”的作用是“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批判了世儒“不当用兵”的猥琐见解,肯定了“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的用兵需求。司马迁是在肯定用兵的军事需求这一大前提下来评价兵家、评价孙武、评价《孙子兵法》的。
在所提到的三名兵家中,咎犯和齐王子一带而过,重点评价了孙武,说:“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霸诸侯,兼列邦土”。这是对孙武业绩的总体评价,主要指阖庐在孙武的指导下,在与楚国的战争中,吴军胜锺吾、灭徐国,和桐国,取楚之六、潜、居巢等。说“虽不及三代之诰誓”是拿《孙子兵法》与《尚书》中的《甘誓》《汤誓》《仲虺之诰》《汤诰》等相比较,这些最早的古文,都是有关战争的。《仲虺之诰》就说:“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⑥这与司马迁定义的兵者的作用大体是一致的。虽说是《孙子兵法》不及三代之诰誓,能与之相比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在肯定“兵者”历史作用的同时,太史公说“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来给战争分类。历史上毕竟有许多不该发生的战争,毕竟有许多最终失败的战争发动者。究其原因,无非是四个字:“顺逆、巧拙”。“顺逆”是战争性质问题,“巧拙”是战争方法问题。何谓顺?顺就是顺乎民心。广大人民支持的战争就是顺,所以孙子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而不畏危也”(《计篇》)。所以《孙子兵法》特别强调“道”,说:“主孰有道?”得道为顺,否则为逆。司马迁把战争分为“顺逆”两类,大体与我们把战争分为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是一致的。一般来说顺者为正义战争,因为它顺乎民心。这个“民心”不仅包括我方之民心,也包括敌方之民心。牧野之战,不但八百诸侯同伐商纣王,商军也纷纷倒戈,所以纣亡。
是不是顺的战争、正义战争就一定胜利?也不尽然。历史上也有不少“逆者”暂时取得胜利。所以战争也有个方法问题、巧拙问题。用兵方法不当,即使正义战争、也会失败。因此,孙武用毕生精力著成《孙子兵法》以帮助人们掌握正确的用兵方法。办什么事都有个效率问题,只有方法正确效率才会提高。关乎到人民生死和国家存亡的战争之事当然更要讲效率。所以孙子总是想方设法进行最高效率的战争,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谋攻篇》)。伐谋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自然就没有牺牲,这是投入最少的战争,也是效益最高的战争,风险最小的战争,所以是“善之善者”。司马迁在说“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时,正是对《孙子兵法》的高度评价,因为《孙子兵法》就是要进行“得道”的战争,顺的战争,又“极人变”,想尽一切办法,以巧、以奇战胜敌人。联系到整部《史记》,细味《律书》可以感受到司马迁对孙武、对《孙子兵法》的评价是深刻而公允的。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到写《留侯世家》的因由时说: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智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⑦
“无智名,无勇功”,语出《孙子兵法·形》,说:“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⑧,出自《老子》。司马迁撮孙子与老子之语以评价张良,这不但贴切、恰当,而且暗示张良正是因为精通老子的哲学和善于运用《孙子兵法》才取得了他一生的辉煌成就。
我们知道,张良年轻时候是得到了黄石公传给他的《太公兵法》的。陈胜、吴广起义后,张良领着百余人要去投靠“自立为楚假王”的景驹。“道遇沛公,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⑨无论张良遇黄石公的故事是真是假,他多次以《太公兵法》说沛公却是历史事实。张良不仅“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而且也曾以《太公兵法》说别人,无奈那些貌似精明的人听不懂,“良为他人言,皆不省”。只有“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这使张良很感动,他以此看出刘邦确实不同于一般人,“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太公兵法》竟使张良改变了人生轨迹,决定留在沛公处,不再去投奔景驹。张良既然通晓《太公兵法》,他就不可能不学习其他能见到的兵书,在《孙子兵法》“家有之”的秦汉之际,张良熟读《孙子兵法》及《老子》是自然的。
从张良的事迹看,他确实从《孙子兵法》和《老子》中吸取了智慧。他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正是孙子“用而示之不用”之计。刘邦早有统一天下之心,在其力量尚弱之时,“示天下无还心”,麻痹了要霸天下的项羽,“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刘邦趁此机会“还定三秦”,建立了稳固的汉中根据地,为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这不能不说是张良的深谋远虑,不能不说是他“图难于易,为大于细”的具体事例。时人都认为张良“无智名,无勇功”,只是一个陪在汉王身边的“多病”之人,而汉王刘邦是心中有数的。汉六年正月,封功臣,张良无战功,高祖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这比“功最多,宜第一”的曹参的封地多将近一倍。张良谦让说:“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⑩高祖满足其请求,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万户侯。这足见高祖对张良的敬重。
刘邦在总结其之所以能得天下的原因时说:张良、萧何、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史记·高祖本纪》)
“三杰”之一的韩信是精通《孙子兵法》的杰出帅才,他在项羽手下不被重用,甚不得志。有知人之明的张良独识韩信于群吏之中。当张良与韩信谈起《太公兵法》《孙子兵法》、论及天下大势时,不知他们会有何等的兴奋。汉王问张良:“谁可与共功者?”张良回答说:“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正是韩信在与项羽的争霸中起了关键作用,为刘邦统一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张良虽然“无智名,无勇功”,但在战场上有智名、有勇功的韩信却是因了张良的推荐才得以发挥其才能的。就连在战场上“功最多”的曹参也是因为沾了韩信的光才得以立下那么多战功的。“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⑪以此可见精通《孙子兵法》而“无智名,无勇功”的张良在建立汉朝中所起的巨大作用。
《孙子兵法》是用来指导战争实践的,评论《孙子兵法》的价值,莫过于实际战争。司马迁在《田单列传》中记叙了“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田单在齐国面临灭亡之际,率众抗燕,反败为胜,使“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的事迹。最后说: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⑫
司马迁以《孙子兵法》评论田单用兵,说:“这就是说的田单吧!”是说田单运用《孙子兵法》取得了从燕军占领下收复齐国七十余城的胜利。这是对《孙子兵法》实际应用价值的高度评价。这四句话,分别出自《孙子兵法》的《势篇》和《九地篇》,虽不是严格的引用,但绝对是孙子思想之本意。依司马迁的意思,田单的胜利,主要是应用了孙子“以奇胜”的思想。那么,被燕军围困于小小的即墨县城的田单是怎么运用《孙子兵法》反败为胜的呢?
《田单列传》开篇即说:“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这就说明田单不是一般的出身,而是与孙武一样同为陈完之后。司马穰苴、孙武这些著名的军事家都是田单的远祖,田单受他们的影响,学习其兵法是家传。田单出身于田氏这样的军事世家,懂兵法是情理中事。当“燕师长驱平齐”之时“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因此,田单家族免于在战乱中争抢道路撞折车轴而被掳,田单也因此而出名。其实这正是对孙子“料敌制胜”思想的运用,田单料到战乱逃亡中车毂相碰的情况和后果,采取了截短车轴并以铁笼保护的措施,使族人的车辆免于撞坏而逃难成功。因此“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 “习兵”就是熟悉孙子兵法,众人知田单“习兵”才推举他为将军,田单懂兵法才在大敌当前之际敢于当将军。
接下来,田单根据燕惠王“与乐毅有隙”的敌情,运用孙子的“用间”思想,“纵反间于燕”,令燕惠王“使骑劫代乐毅”,为反败为胜打下了基础。田单运用《孙子兵法》用间是一般读者都能看得出来的。但田单被困于一座孤城之中,如何“用奇”则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孙子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篇》),被大军困于城中的田单以何为正,以何为奇?
田单以弱为正,以强为奇,明以为正,暗以为奇。所谓“以弱为正”就是“示之以弱”。“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在当时那种情势下,燕军信以为真。为了使敌人坚信,“田单又收民金,得千镒,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掳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这来自城内的信息,更证实了田单将要投降,因此“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亦懈。”田单作出的这些,都是当时即墨城的正面信息,所以燕军就等着受降了。另一方面,田单“令甲卒皆伏”,这伏而不出的“甲卒”有“五千人”。他们暗中“凿城数十穴”,待机而出。
田单组织的这支敢死队,暗中做足了出奇制胜的准备。田单是临时被城中人立为将军的,根本没有自己的军队,能组织的只是临时的民兵,怎样使这样一支军队能打仗是个大问题。孙子说“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九地篇》)。为了使城中士卒“无所往”,堵死手下士卒的所有退路,田单派人宣言:“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军信以为真,如其言。城中人见齐人降者尽被割鼻,因此而无降燕者。田单又诱燕军掘城外坟墓,“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有了这样一支怒而欲战的队伍后,田单“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这就是著名的田单火牛阵,因此,田单转败为胜。“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⑬
如果仅读《史记》所写的这段战事,一般人很难看出田单是用孙子“以正合,以奇胜”的思想战胜燕军转败为胜的。为了不埋没孙武这位生于齐国的伟大军事家所传兵法的重大贡献,为了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田单之所以转败为胜的原因,司马迁才撮合《孙子兵法》写出了上述那段重要的评语。这既是对田单取胜原因的点破,也是对《孙子兵法》的再次重要评价和肯定,用战争史实说明了《孙子兵法》对历史的重大影响。
汉高祖刘邦说:“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⑭韩信是被刘邦拜为元帅的杰出人才。他的“战必胜,攻必取”是其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的结果。
《淮阴侯列传》详细记述了韩信活用《孙子兵法》的故事。井陉背水一战,是韩信以少胜多,打得最为奇特的一战,是其活用《孙子兵法》的典型战例。
首先,韩信从用兵原则上敢于以少攻多。从兵力对比来看,韩信是“数万”,大约不过四万。赵军二十万,五倍于汉军。从军队质量上看,韩信新为帅,“非得素拊循士大夫”,将士尚未有与之同生共死的信念,士兵犹如“驱市人而战之。”韩信以这样少而弱的四万之众,能去进攻赵王的二十万大军吗?按照《孙子兵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谋攻篇》)一般人看来,韩信进攻赵军,那真有点象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至少,也读过《孙子兵法》的赵军元帅成安君陈余是这么看的。可是,同在赵军的李左车不这么看,他认为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閼与,其锋不可当,赵军应“避其锐气”“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韩信更有自己的谋略能补其不足,认为可以攻赵。以此可见,评估敌我力量,不能只看见有形的兵力和武器,更要看到人的智慧的巨大潜力。韩信之所以敢于以四万兵力进攻二十万赵军,是因为他有了一整套能战胜赵军的连环计。
其次,韩信了解到有能实行自己计划的客观条件。“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韩信派间谍得知李左车的计策不被采用,陈余要正面与韩信军相战时,他就放心地施展自己的计划了。他先选轻骑二千人作为奇兵,人持一汉军的红旗,伺机进入赵营。兵分奇正,这是读过《孙子兵法》的人都懂得的,但多数人是以奇兵突袭取胜,而韩信这二千人是以汉军的二千红旗作为疑兵,这是韩信的创造,这两千红旗胜过十万大兵。正是这二千红旗让赵军“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不然,少数汉军是不能战胜赵军的。说韩信胸中有十万兵,毫不为过。
第三,韩信的诱敌之计。孙子说:“利而诱之”,韩信在井陉口与赵军“大战良久”后,“佯弃旗鼓,走水上军”,赵军认为汉军已败,“空壁争汉旗鼓,逐韩信、张耳”。韩信的诱敌之计施行的非常认真,自己亲自出阵,与赵军“大战良久”,让在营中的赵军认为是汉军真的败了,才“空壁争汉旗鼓”,为二千汉军偷入赵营改换旗帜创造了机会。这是连环计中的重要环节,如果此计不成,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四,利用地形,逼迫汉军“人自为战”。孙子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地形篇》)一般人都知道利用地形保护自己,攻击敌人。当韩信“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时,“赵军望见而大笑”。直到战胜赵军,诸将还不知道韩信的“背水阵”是何用途。“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⑮韩信如此利用地形,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但符合当时兵情和地形实际。韩信巧妙地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产生了巨大的战斗力,这是韩信活用《孙子兵法》的高明之处。他不是一般的利用地形,而是根据军队与自己的关系不够密切的实际利用地形,逼军士“人自为战”,这就是“背水一战”的真实意义。
我们看到,无论是战败被斩的成安君陈余,还是韩信的部下诸将,他们都读过《孙子兵法》,也在运用《孙子兵法》,但他们都看不懂韩信是怎样运用《孙子兵法》的。这说明,只是照搬照套孙子的某条用兵法则是很低级的运用《孙子兵法》。真正会运用《孙子兵法》的高级人才,是像韩信那样吃透孙子精神,合乎孙氏之道,能根据客观实际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的人。韩信处处运用《孙子兵法》,但初看又好像不合乎《孙子兵法》,他的以少攻多、背水阵,似乎都违背《孙子兵法》,但仔细一想又都合乎《孙子兵法》,合乎客观实际,这就是韩信的高妙之处。
司马迁用历史事实告诉了我们应怎样运用《孙子兵法》。想学会运用《孙子兵法》的人,须反复阅读《淮阴侯列传》,仔细揣摩韩信是怎样运用《孙子兵法》的,才有可能学会创造性地运用《孙子兵法》,而不是像陈余以及韩信的部下那样低级地运用《孙子兵法》。其实陈余们也非等闲之辈,他们在亡秦的战争中都是曾为将帅的人物。
司马迁在说到自己为什么为孙武等立传时说:
“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⑯
司马迁为孙武、孙膑、吴起立传,认为他们都具有“信廉仁勇”的君子品格,是可以“传兵论剑”的,“君子比德焉”,所以司马迁才“作《孙子吴起列传》”。
对《孙子兵法》等的评价是“与道同符”。与道同符是说《孙子兵法》就是道,它不仅是用兵之道而且是为人处世之道,所以接下来说《孙子兵法》的作用:“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
《孙子兵法》是“道”,与道同符,这是对《孙子兵法》的哲学评价。司马迁对《孙子兵法》的这种认识和评价,不仅是客观的,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因为孙武的后裔、《孙子兵法》最重要的继承者孙膑也认为《孙子兵法》是“道”,他称之为“孙氏之道”。他在《孙膑兵法·陈忌问垒》中说:“明之吴越,言之于齐。曰知孙氏之道者,必合于天地。”⑰孙膑把孙子兵学称之为“孙氏之道”,并非只是换个说法,而是认为称其为“兵法”不足以表达《孙子兵法》的本质。
在孙膑看来,《孙子兵法》不仅是兵法,而且是具有普遍意义的“道”,是哲学。这种认识和理解是符合《孙子兵法》实际内容的,在孙膑那个时代就有人运用《孙子兵法》于经商。周人白圭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当今世界,《孙子兵法》已普遍运用于政治、经济、外交、商业、企业管理、体育竞技等各个方面,事实说明《孙子兵法》确实是“道”,知此“道”的人能在各行各业取得成功。
孙膑认为“知兵”与“知道”是有区别的。“知兵”是较低层次的了解《孙子兵法》,“知道”才是对《孙子兵法》的高层次把握。在《孙膑兵法·威王问》篇末,“孙子出而弟子问曰:‘威王、田忌臣主之问何如?’孙子曰:‘威王问九,田忌问七,几知兵矣,而未达于道也。”通过听齐威王和田忌的提问,孙膑认为他们已接近于“知兵”,但“未达于道也”。这可见,从“知兵”到“达于道”是有距离的,“知兵”只是军事领域,“达于道”则无所不包。
因此,孙膑说:“……求其道,国固长久。”要使国家长治久安,仅仅知兵是不够的,而“求其道”,运用孙氏之道于治国的各个方面,做到爱民惠民、修道保法、与民同意,才能使“国固长久”。直到今天,对《孙子兵法》的认识和理解,有些人仍停留在军事层面,说什么“兵法”就是讲打仗的。他们所缺乏的正是对“孙氏之道”的认识、对《孙子兵法》哲理的理解和运用。
现在,《孙子兵法》已经被广泛运用于军事之外各个行业,但似乎没有人用于个人修养,有人甚至把《孙子兵法》看做是诡诈、是欺骗。而司马迁认为《孙子兵法》“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一般人也可以运用《孙子兵法》于个人事业之发展创造。
儒家经典《大学》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⑱修身、治国、平天下不但有递进关系,而且有同一性,把修身的正确理念和方法应用于对天下的治理,就能平天下。这也就是说,修身与打仗是有同一性的,是一个道理。战争有胜负,人生有成败。究其原因,本质上是一样的。“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可胜。”(《孙子·形》)学会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在平时能事业成功,至少不会有大的失败,在战场上就能战胜敌人。能带领军队立于不败之地的将帅首先是自己修身的结果,然后才是战胜敌人。
怎样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孙子的观点,使自己的行为符合道,或者说能得道,“得道”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孙子把“道”作为判断战争胜负的首要条件,所以司马迁说《孙子兵法》“与道同符”。打仗要得道,为人行事也要得道。所谓“得道”,就是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客观规律,实事求是,符合客观实际,遵守法纪,符合人道情理。打仗要“明道”,要“知彼知己”,人生做事也要“明道”,也要了解客观实际,了解自己,使自身的行为符合自己当时所处的客观环境。像孙子所反复强调的那样,在战场上一定要符合战场实际才能战一样,自己的行为符合实际才能行事,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成功,才会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他人的人。把孙子的道理应用于个人修养,就会像孙子用兵一样能取得胜利。“内可以治身”还要遵守人生规律,避免伤身,保持健康的精神和身体的养生哲理,也是值得我们学习和运用的。
司马迁在述说自己写《律书》《孙子吴起
列传》《留侯世家》的写作动机时论及《孙子兵法》,他是站在历史全局和哲学的高度评价《孙子兵法》的,他的评价是符合实际和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他在为田单、张良、韩信这些杰出的军事家写传记时,写出了他们创造性地应用《孙子兵法》的英雄事迹,为后人学习《孙子兵法》指明了方向,用数句《孙子兵法》点明这些杰出人物的行为与《孙子兵法》的关系,形成了司马迁对《孙子兵法》全面而又独具特色的论述和评价。
注释
①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97页。
②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130-131页。
③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239页。
④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246页。
⑤司马迁:《史记·律书》,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82页。
⑥朱熹注:《四书五经仲虺之诰》 呼和浩特: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2001年,684页。
⑦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501页。
⑧老聃《老子》,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96页。
⑨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627页。
⑩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631页。
⑪司马迁:《史记·曹相国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624页。
⑫司马迁:《史记·田单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17页。
⑬司马迁:《史记·田单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16页。
⑭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68页。
⑮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030页。
⑯司马迁: 《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502页。
⑰霍印章:《孙膑兵法浅说》 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64页。
⑱任平: 《周礼直解》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511页。
(责任编辑:周淑萍)
Si Maqian’s Review of The Art of War
Si Maqian not only wrote The Biographies of Sun Zi and Wu Qi, but also mentioned The Art of War in the chapters The Biography of Zhang Liang and of The Autographic Note of Tai Shigong . He was of the opinion that The Art of War is close to the social practice and is the best crystallization of the human wisdom. He acclaimed that Sun Wu “made the military discipline clear and rewarded and punished as promised.” According to The Art of War, he reviewed that Zhang Liang“had neither wisdom nor courage and contributions.” He reviewed that Tian Dan, with flexible military tactics, defeated the military force of the State of Yan and recovered more than 70 cities for the State of Qi. Through the facts about how Tian Dan and Han Xin creatively applied The Art of War , he told the later generations of people how to utilize The Art of War. He said that“ keeping abreast with Tao, internally one can conduct himself. Externally, one can meet the emergencies,” thus upgrading The Art of War to the level of Tao.
Close to the Social Practice; Best Crystallization of Human Wisdom; Without Wisdom; Without Courage and Contributions; Keeping Abreast with Tao
E8
A
2095-9176(2016)05-0044-08
2016-6-25
吴名岗,惠民县石庙镇人大原副主席,山东孙子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