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
一
两天时间,要了解一个陌生的人,一个陌生的群体,似乎不那么容易。这份几百字的简历,我已经反复看过,几乎可以背下来了,但还是一头雾水,一脸茫然。
李建平,1962年10月出生,1979年12月参加工作,1983年12入党。30余载,先后指挥和完成30余项重点工程建设任务。在海南发射场建设中,优化施工方案,亲自上塔带领官兵施工,将安装精度控制在0.03毫米之内,发射工位经受住了历次超强台风的严峻考验。在支援奥运任务中,参与国家体育场膜结构安装,担任指挥长负责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设备安装及转场保障工作,其间妻子罹患重病。2009年包括妻子在内5位亲人相继去世。他先后获国家“鲁班”奖1项,国家发明专利1项,科技进步二等奖2项、三等奖3项,QC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各1项。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
这份简历,其实是一份李建平人生的密电码,简历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线索,一条路径。顺着一个线索,就可以牵出一段难忘的经历、一次艰巨的任务、一场无法面对的告别、一件遗憾的往事、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许许多多欢乐与自豪,抑或悲痛与沮丧的时刻……李建平余年的职业生涯,就在这些线索里。简历里的荣誉与光环,是解码李建平心路历程的路径入口,顺着每一条路径,我希望可以抵达李建平真实的内心世界。
从下飞机坐上汽车开始,我就进入了工作状态,跟到机场接站的李建平同事乔振国和王磊聊了一路,聊他们的工作,也聊他们的生活。两个80后出生的年轻军人,留短发,着圆领衫,皮肤黝黑,笑容灿烂。非常阳光健康的形象,全然没有偏见中那些80后青年的各种苍白症候。我们的交流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他们真诚坦率,落落大方,知识面广,很善于聊天。
高速公路宽阔笔直,前面目光所及,不见任何车辆。夜色中,高大婆娑的椰树身影一闪而过。看着车窗外的热带风光,我们很自然地谈起了这个远离大陆的海岛。岛屿的风光,我都是熟悉的。温暖的海风,高大的椰子树,黄金海岸细腻的白沙滩,昂贵的海黄,珍贵的降真香……他们虽然常年工作在这里,离如诗如画的风景区咫尺之遥,却始终牛活在这些风景之外。他们熟悉的不是美丽的风景区,不是惬意的度假地,而是他们的工地。当我们在海边晒着冬日的暖阳,放松了心情,用近乎瘫软的状态享受生活和假期的时候,他们正挥汗如雨,顶着大太阳在脚手架上争分夺秒地建设塔台。每一点松弛和闪失,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不能弥补的后果。他们的神经,从每一天睁开眼睛起,分分秒秒都要绷紧了。即使在疲倦的睡梦里,都不能彻底放松。为了工程进度,他们可以没有假期,没有周末。
也许,当初大学毕业选择穿军装,是为了某个崇高的理想,怀着一腔浪漫的情绪,并不知道穿了军装要干这样苦这样累的活,跟建筑上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建筑工人更苦更累更危险,建筑工人还可以选择,太危险的不干,待遇低也不干。但他们没有了选择,不能挑肥拣瘦,不能避重就轻。当闪着光芒的理想变成了灰头土脸的现实。理想跟现实的落差究竟有多大?他们在心里一定掂量过。从理想的云端跌落到现实的泥地上,他们有过怎样的疼痛?柔软的浪漫碰到坚硬的现实,他们是否迷茫过?
我没有问,他们也没有提起。从他们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们从理想的云端跌落F来,稳稳地站在现实的泥地上。对他们来说,这一个跌落的过程,也是一个升华的过程,一个成长的过程。从浪漫的大学生,变成整天在工地上扛水泥,抬钢筋的人,可不是什么青蛙变王子的华丽转身。但他们接受了,不逃避,不抱怨,不矫情,不做作。
这就是无怨无悔的境界了。这个境界,不能说高不可达,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达到。他们做到了。
选择即命运。他们选择了,也就注定了,他们的青春,只能这样寂寂无声。尽管他们每天在机器声轰鸣的工地挥汗如雨,他们的工地,离大海只有八百米。而徜徉在海边的游人,对他们,一无所知。
二
和乔振国、王磊相谈甚欢,什么话题都能够顺利展开。但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有问及他们眼中的李建平。我想自己获得第一印象。
相比80后乔振国、王磊的逆向冷门选择,李建平那个年代,人们的价值观更加单纯。军人家庭出身的李建平,在黑龙江的部队大院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14岁才跟随父亲转业回到河南开封。这个父亲的家乡,对李建平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异乡。许多军人家庭的孩子,都有过这种突然被搬迁、突然被当兵的父母带到他乡的经历。熟悉的伙伴,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语言,一夜之间全部失去,这是一种近乎放逐的经历。这种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些孩子的命运,没有人做过调查。搬迁和转学带来的各种不适应,让李建平成绩下滑,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了。如果不是这次从东北到中原的搬迁,李建平也许就顺利地考上大学,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天之骄子,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之路。70年代末期,李建平选择了今天这条道路。
到达文昌,已经晚上9点多了。小城的街头,行人不多,灯光也不甚明亮,街边的小店依然开着,安静中藏着一份悠闲的热闹,穿着短袖,甚至打着赤膊的人们,迈着懒散的脚步,享受着海岛小城的慢生活。
在街边的小饭店,终于见到了李建平。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站姿挺拔,穿着跟乔振国、王磊一样的圆领短袖,肤色是常年在户外晒出来的黝黑。乍一看,是个沉默寡言的硬汉形象。尽管握手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我注意到他一直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眉宇间有一些化不开的东西。一时间,有些冷场。
落座,喝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蟹粥,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毕竟不熟,那些简历里牵连到家庭与生活的线索,每一条,可能都会牵扯出伤及心肺的疼痛,不适合初见的气氛,不好提及,只聊了些工作的话题。其间,李建平和王磊、乔振国谈了一些工作安排与进展的事情。李建平始终锁着眉头,声音严肃刻板,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印象。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每天早晨6点就要起床,7点半已经到工地开始工作了。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都在9个小时以上,遇到任务紧急,还要加班。这样超强度的工作,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后来,李建平接到一个电话,一直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挂满了笑意,声音也跟谈工作的时候不一样了,是一种活泼跳脱的感觉。讲电话的时候,他整个脸都生动起来,人也瞬间年轻了。他讲电话的时候,幽默风趣,时尚动感。如果不看着他,光听他跟电话里的人讲话,你会以为他跟电话里的人一样,都是年轻人。
接完电话,他说,我女儿,她每隔两三天就会给我打一个电话。关心关心我。看得出来,父亲跟女儿的关系很好。这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每一次采访那些无法顾及家庭的人们,我最怕问到他们跟子女的关系。孩子,常常是他们最柔软的软肋,不能触碰。他们错过了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在孩子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永远在别处,永远在远方。他们的孩子,度过了无人陪伴的孤独童年,又在父爱缺失中长成了忧郁的少年……他们本应该是孩子最亲的人,却成了孩子生活的旁观者,无法走入孩子的内心。有些隔膜,终身不能消除,成为他们生命里不能承受之痛。
李建平跟女儿的关系,突破了这个既定的模式。他们像同龄人一样交流,没有代沟,没有隔膜,心怀温暖,彼此关心。这是一种很理想的父女关系。我对他如何能够跟女儿建立起这么理想的亲情关系充满了好奇,很想借着这个远方的电话,牵出简历里那条有关家庭的线索,由此展开。无奈时间已经过了10点,他们还要赶回驻地,第二天6点就要起床。我只好按压住急迫的心情,结束了短暂的见面。
在宾馆门口挥手告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海岛夜晚清凉干净的空气。这一天的跨度太大了。空间距离跨越了二千多公里,时间上跨越了两个季节.生活也一下子从安于享乐的状态,跨越到直接面对一群吃苦受累默默奉献的人。
第二天一早,跟随李建平一起去工地。到了白天才看清楚,他穿的圆领短袖,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见我盯着他的衣服看,他笑着说,今天我特意换了一件好一点的衣服,平时穿的圆领衫,都是大大小小的洞,各种洗不掉的油漆,干活嘛,好衣服也弄坏了。
渐渐熟悉起来,李建平也渐渐显现出性格中开朗健谈的一面。我终于忍不住问及了他跟女儿的关系。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常年不在家,怎么做到了女儿心目中的好父亲,跟女儿建立了那么亲密的情感?我太想知道他有什么超人的能力,能突破一个不在场父亲的局限。
李建平沉默了片刻,说,不是我做得好,是孩子懂事了。小时候,我根本没有陪过她,出生的时候见了一面,再次见到已经半岁,下一次见到已将近两岁,什么话都会说了,却不会叫爸爸。小时候跟我一点都不亲,回家也不理我,好像有我没我无所谓,弄得我挺伤心。我也知道,不能怪孩子。跟孩子见一次,刚刚熟悉一点,又走了,再次见到,孩子差不多已经忘记我长什么样子了。孩子遇到什么事,发生什么事,我根本不可能站在她身边说,别怕,有爸爸呢。任何一个普通父亲能做到的,我都做不到。不光是我,我们单位哪个不是这样?我们这些人,说起孩子,没有不愧疚的。说起来,我得感谢孩子,孩子长大了,特别理解我,支持我。我到海南这次,女儿居然说,你一定要想办法去参与海南发射场的建设,这样,每一个发射场,你都参与了建设,你老了以后回想起来,一定特别自豪。女儿能说这个话,说明她真的懂我了。
说起女儿,李建平的眼睛闪着光芒,心里的自豪溢于言表,满脸都是幸福。李建平的女儿学业优秀,已经读到了博士,性格开朗,有许多好朋友。的确是一个值得父亲骄傲的女儿。父亲的不在场,似乎没有影响到女儿的成长。这让李建平觉得自己特别幸运。
聊了很多关于他女儿的事情。李建平断断续续讲述的点点滴滴,被我收集起来,汇集到一起,渐渐地,呈现出一个丰满生动的父亲形象。他确定没有经常陪伴女儿,但是,当女儿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女儿。工地上干体力活,爬高上梯,容易摔坏手机,李建平舍不得用好手机,他用的那款诺基亚手机,老土掉渣,只值一百多块钱,在物质上,他对自己低标准,几乎没什么要求,常年一件圆领衫,破了旧了也不扔。但他舍得花掉所有积蓄,送女儿出国,让女儿完成读博士的心愿。女儿的同学在北京考研究生没地方住,他把自己空着的家无偿提供,冰箱装得满满当当。女儿大学期间,每一次假期结束,他都让女儿提前一天去学校,把宿舍的卫生打扫好,还给女儿买好牛奶零食,帮女儿送过去,让她的同学从外地回到学校,有被人等待和迎接的温馨感觉。他虽然没有时间陪伴女儿,不能像别的父亲那样娇宠女儿,但他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他身上的职业自豪感,他对工作的热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女儿。相比言传,身教是一种更有力度的教育。李建平把这些品质传递给了女儿,这是他给女儿最好的财富。
简历里那条有关五个亲人相继离世的线索,我一直没敢问。我知道这是一条牵扯出伤痛往事的线索。谈及他女儿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他已经离世的妻子。果然,李建平的眉头又锁了起米,眉宇间都是化不开的伤心落寞,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他跟她,没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她是老家的姑娘,两家的父母都是熟悉的朋友。两个人经人介绍认识了,然后结婚,生下女儿。她在老家一边工作一边带女儿,后来搬迁到北京,她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单位的变化,失去了工作。全职在家,赶上女儿高考,单位分了新房子,她就默默地陪伴女儿,独自跑建材市场,装修房子。她早就习惯了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家里的一切,好让李建平心无旁骛地去完成任务。一个女人,不得不把生命的潜能开发到极致,独自撑起家里的这一片天。身体已经感觉不适了,她也顾不上自己,还不时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父母。后来就查出了癌症,手术后又复发住进了医院。这期间,李建平依然完成了很多项急难险重的任务。但是,最后的三个月.李建平一直陪伴在妻子身边,精心照顾。
结婚的这些年,李建平能说出自己参与了西昌的工作、酒泉的工作、新疆的工作、奥运会的工作……每一个地点、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任务怎么完成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他说不出自己待在家里的日子,除了最后陪伴妻子那三个月。
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中,家,是停泊心灵的港湾,是生活的重心。网络上一个很火的段子是这样写的:其实你没有那么重要,你以为重要的工作,你今天离开了,明天就会有人代替你,而只有你的家人需要你,你是家人的全部,无人能代替。这是当下人们生活的一种态度,这种注重个人生活的态度无可厚非。其实,李建平不是不知道那个家需要他,他的女儿需要他,他的妻子需要他,他的父母也需要他。如果可以,李建平恨不得把自己分成无数个,派遣到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但是,李建平做不到。不是不想,是确确实实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