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荒芜

2016-01-31 01:50文◎冷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4期

文◎冷 莹

温柔的荒芜

文◎冷莹

如果相逢已无爱,她知道,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礼物。

失重的鸟

一个人的时候唐草在屋里转圈。左脚的鞋跟抵在右脚的鞋尖上,替换,紧凑的脚步环成小小一圈。唐草展开手,模仿一只鸟的姿势。却总是无法平衡,微微向圆圈的中心倾斜,像一只失重的鸟。

这个过程令她有一些凌乱的心事。其间也想起李河卫生间里那支磨钝的牙刷。该换一支了,她想。

唐草不知道李河是她的什么。她叫他喂、哥、老骗子,有时候也叫叔叔,任何可能用来作称呼的东西。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他不是她的谁。他是大她十七岁的老男人。样子还清俊,皮肤和眼神已经刻下沧桑。对她有些好,有些宠溺,还有更多温情。但是已经无法倾身相投。

他们的相识,源于唐草替告病假的同事主持一档与政府人员的交流节目。李河职位不低,话却不多,在节目中言辞真诚,就事答事,没有只言片语的兴趣宣传自我政绩,与唐草以前所见口若悬河一派官腔的来人不同。节目结束是晚上,李河开车顺路送唐草回家,车上氛围过于缄默,唐草便扯三谈四地闲拉了几句家常。问到李河为何不恋爱成家,他扭过头来对她淡淡一笑,“累”,他只答了一个字。那一笑,李河温和的眉眼在对面来车的灯光下蹙出一团小明亮,像星。唐草就怔了怔。

再后来,这一年冬天,李河便成为了唐草突兀添起的一个去处。不记得是哪天,唐草拥有了他房子的钥匙,他递,她接,是一个自然的动作,无人推敲。

没有人说爱,没有身体的牵连,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亲密又疏离,是一段失重的纠葛,找不到发生的目的和意义。做的最多的事,是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每每停在一档动物节目上。唐草记得那只发了疯向主人进攻的大象,有一双怎样不安分的眼睛,惶恐又阴险。李河的眼睛盯在屏幕上,神情和唐草的爸爸很像。这是唐草爸爸最爱看的一档节目。

他们的头抵得很近,有一小段距离,暧昧又甜暖。其间他们吃了糖炒板栗。唐草总是剥不好,碎粒散乱。李河剥了几枚放在唐草的手心,很完整。奶黄的,有微波炉里带出来的温热。他的指尖是软的,并不粘连。

夜再深一些的时候,他送她回家。冬日的街道流窜着清冷的寒意。李河在车里放了一首老旧的歌,旋律重复盘绕。在门口停车说再见,他的眼睛停在前方,没有多余热络的表情。

她看得见他的喜欢。不动声色,伫在那里,像一杯等待冷却的水。是一个中年男人余数不多的喜欢。

空水杯

一开始,唐草猜想,这是不是一个与床有关的故事?

在遇见之前唐草已经听闻过李河。见面时一眼看见那双浸了水一般忧伤的眼睛。唐草不相信一个四十岁单身男子的忧伤,尤其不相信一个从政老男人的忧伤,但是心里有个角落很快地跳了一拍,一个小小的突兀的节拍。

唐草记得李河第一次带她到家里的情形。那天唐草不巧淋了雨,头发湿漉漉的。李河帮唐草洗头发,小心地试探水温。像对孩子。用吹风机替唐草吹干头发的时候,唐草仰起脸,刚好看得见他的下颌。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散发着温暖的墙。

那天李河第一次碰唐草的身体,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的手探进唐草的衣衫,唐草笑了,嘴角翘起,是倔强的弧度。唐草推开,暗的力度,不激烈,却很坚决。推不掉,唐草不再抗拒,只是盯住他的眼睛,沉默地盯住他。这是四十岁男人真实的一面,和眼里的忧伤不同。

李河停下来,问:“为什么。”

唐草说:“我想要你干净的爱。”

李河淡淡说:“男人哪有干净的爱?”

唐草又说:

“身体越近,灵魂就会更远。”

“胡扯,”李河说。

李河坐端正,点了一枝烟:

“别索取不存在的东西,那叫做飞蛾扑火。”

“没有飞蛾,也没有火。我的爱,只有一杯水那么多,已经用完了。”唐草笑。

就一杯水那么多,已经倒光了。

这些年来的时光让唐草的笑容不知不觉固定成一种模式,眼睛微微眯起,弧度很浅,捕捉不到视线。“想得到,不意味着什么。”

“这样就好。”李河沉默了一会儿,说。

两个人的厌倦不等于喧嚣

唐草知道,今年23岁的她在李河眼里太过年轻,年轻到他不敢负担。

只有唐草自己看得到身体里充斥了多少的倦怠。唐草已经不喜欢多考虑爱情。几年前那一场被背弃的情事里,唐草的反应是过激的,还会有人至今仍记得唐草的决绝,连自尊亦毁尽。之后,唐草再未曾谈过一场恋爱。不是刻意,只是倦怠。唐草曾有过的纷繁心思和生动希望,都在那场波折里被挥霍一尽。唐草不恨那场久远的背叛,只是丧失激情,很疲倦。

唐草的职业是电台一档心理节目的主持人,时常为听众解答情感问题。回头去倾听自己的节目时,唐草总对那个冷僻理智的女声感到陌生。唐草相信,那个声音,一定不与自己属于同一个灵魂。

这个冬天,遇见李河,唐草开始觉得暖和。不可否认地说,唐草相信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最纯粹的好,排斥了情欲的温暖。在晚饭后的电视前,他们细碎说话。一些往事用来分享,一些往事用来忽略忘却。唐草知道李河亦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阴郁被埋藏。他有自己的世界,不开放,拒绝打扰。

唐草看见他们各自的爱情,都已经是一朵开倦的花。唐草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索性放弃思考。唐草知道他的社会身份在他们之间有更多现实的顾虑,不只是年龄差距那么简单。唐草亦不觉有勇气为他担负贪慕的恶名。这不是一个盛行飞蛾的年代,爱与不爱也就没有区分的实质意义。

冬天是适合取暖的单纯季节。

缄默即是慈悲

圣诞前夕,唐草过得不太平。原因是几年前那因爱上富家女而弃她而去的前男友,运道败落,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唐草最好,想要复合。从电话骚扰,到从家门口的围追赌截,最后发展到在单位门口纠缠,前男友的无赖行径,让唐草不得不心下暗叹自己几年前选择男人的眼光怎么可以那么差,应了毒舌派那句话:“当年的眼神,定然被屁熏过。”

被缠到身心俱疲的唐草在李河面前抱怨了一通,第二日前男友便消失得无影遁形。惟一的踪迹是给她手机上发了一则短信:“唐草,你不回头就算了,有了那样一座靠山,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唐草顿时心目明了。

李河却是始终只字未提。

圣诞的时候,李河带唐草在郊区一处傍湖的西餐厅吃罢饭,走在湖边看烟花。无数的烟花呼啸着从地面窜起,照亮了大片天空。李河难得话多,对唐草碎碎讲起小时最期待过年,因为可以放鞭炮。后来大学时,为了讨初恋女友欢心,有次饿了一周肚子买下一盒硕大烟花,兴高采烈带她到学校后面的空地点燃,却发现是哑炮,等了半天烟花动静全无,大半夜两人垂头丧气冻成肉团缩手缩脚往学校赶。

花红锦簇的热闹里,温柔的情愫像植物细幼青葱的藤蔓,攀着唐草的心尖蜿蜒。望着李河有一点沧桑的脸,她突然很想问问他,关于几年前那个卷走他身家同他人携孕而婚的未婚妻的故事。是唐草在单位茶水间听同事八卦来的故事。

唐草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李河正色说道:“现在不爱这些了,绽放喧嚣都只是一瞬,还要操心劣质花炮炸伤手指,年纪大了,欲望越来越少,害怕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轰隆隆的鸣放声中,花火的颜色照亮了两人铺在碎石路上的身影,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在在清凉夜色里。

唐草莫名想起不知在哪曾看到的诗句:“我们不要,不要急着毁坏。”

我们不要急着毁坏。相互温暖,就很好。

微小的可能

湖边回来没几日,这天唐草录完节目便赶紧向搭档道别。李河打电话来说胃疼。

唐草的脚步匆忙,像一个要赶在幼儿园关门前接走孩子的母亲。这个想法让唐草莞尔。

中饭做了皮蛋瘦肉粥和鸡蛋羹。小方桌,两人面对面坐着,阴天,房间有点儿暗,开了橘黄的灯,关不严的水龙头在身后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李河不停地把蛋羹舀到唐草的碗里。唐草看见冰箱里有新添的臭豆腐,取了出来。拧开,异味就飘散开来。没人在意,两人吃得很自然。好像在哪听说过,能一起吃臭豆腐的人就是能一起过日子的人。唐草想着,有点儿迷惑,然后就笑了。

吃完饭,靠在门柱上看李河收拾碗筷的背影,样子很居家。唐草问他,“下午有事吗?”李河背对着唐草摇头。“不如去登记结婚吧。”唐草说。李河回头认真地看了唐草一眼,在转过身去的时候说,“好。”

郑重其事地,李河揣着户口薄,又陪唐草去住处取她的。两本户口薄,放在红色的塑料袋里,唐草把它抱在胸前。他们开着车去城中心的民政局,目的地鲜明。路上开始下起小雨,街道灰蒙。他们的车缓缓经过了民政局的灰绿色大门。去了后才知道,那天无人值班。

没有人说话,车子里邓丽君兀自唱着甜蜜蜜。经过哈根达斯的时候,他们下车,李河给唐草要了一个冰激淋,看着唐草吃完。离开前他指着自己的左嘴角示意她:“这里,擦掉。”

回去的路上,唐草一直在看车窗上雨水的轨迹,并不清晰的曲线,一道一道,前赴后继。唐草不知道自己多年后会不会还记得这一天,他的脸。

他们都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热闹的荒芜

这个晚上主持节目的时候,最后打进热线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爱上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女孩儿反复哭诉。唐草不假思索地对女孩儿说:“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的心里是长满草的谷地,又满又荒,哪有一个素净的地方去留给你刻下印迹呢?”是唐草在节目里一贯的通透。话一出口,唐草自己就怔住了。

夜间的出租车上,唐草把身体摊成散软,窝在后座,两边的霓虹灯倒退,像彩色的河流。回忆起来,唐草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和年长自己这么多的男人产生交集。唐草经常听到有个说法叫“傍”,情形和这有些相象。唐草想着,唐草傍了李河,这个想法让唐草发起笑来。唐草想象她的目光越过他,抵达他身后的东西,物质、位置,或者别的乱七八糟。可是,他更像一堵墙,有温度的墙。他忧郁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好,以及隐忍都在那里。唐草感到了悲观,他们之间前所未有的悲观。唐草敲了敲出租司机的背座……

房间里很黑,唐草拉开灯,看见李河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这个四十岁的男人,脸上的孤寂落寞像个孩子。很多个夜晚,这是他最真实的表情吧?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无能为力。

看见唐草,李河有微微地诧异。唐草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来过。他问唐草吃过了吗。唐草点头。唐草坐下来,沙发上,他和她,是老位置。李河打开电视,习惯性地搜索到一档动物节目。

唐草有短暂错觉,似乎许久以来,她一直坐在这里,从未离开。动物的眼神有奇怪的雷同:无辜、惶恐,又阴险。

李河握了唐草的手,唐草没有动,他把唐草的食指牵进手心里,攥住。后来,唐草抽出手,把手放在锁骨间,开始一颗纽扣一颗纽扣地往下解。

唐草想起来,其实一开始,唐草就猜想过,这是不是一个与床有关的故事呢?唐草很快专注于这个解的过程,心无杂念。赤裸的腰身,在灯光下有白凉的光泽。

李河目不转睛地看唐草做这一切。房间里很寂静。

李河走过来,捡起衣服,替唐草把纽扣一枚枚扣上。他轻轻摸了摸唐草的脸,他的手有微微的冷。

他张嘴想说什么,唐草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唇。

李河抱住了唐草。他们之间惟一一次拥抱,似乎汲尽了这个冬天所有的温暖。很安静。

唐草轻轻退出李河的怀抱。走进电梯之前,唐草把那枚钥匙放回他的手心。唐草微笑了一下。

电梯的门闭上了,把唐草的微笑卡在中间。

温度

很多年以后,在另一个城市的唐草看着草地里扑腾着玩弹球的小儿子,明媚阳光下,想起李河,她的眼角不自觉眯起,轻轻微笑。

她已经记不清他的脸。她还记得他的好。

一切的偶然里,存放着必然。

如果相逢已无爱,她知道,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礼物。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