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娴
在他的喘息声中,我仿佛听到他心里的哭泣: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了,虞姬,我的虞姬,我们没有机会了——
在天寒地冻的垓下,我听到了死亡那渐渐逼来的脚步声。分分秒秒都变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漫长。我相信大王和他的将士们也都听到了,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
荒草摇曳,枯枝如一只只瘦骨伶仃的手,痉挛着伸向苍茫天空,将天空抓出一道道的伤痕。西天边,残阳给四周的景色泼洒上一层血色,新鲜的血的腥气从有厮杀声的地方隐隐飘来,证明这旷野还有生命存在,尽管那是一群生命在毁灭另一群生命,一群母亲的儿子在与另外一群母亲的儿子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透过军帐上开出的小小窗口,我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一天。我在等待着我的大王,不悲也不喜,不累也不饿,无知也无觉。
我是谁?我似乎忘记了,我似乎已在这窗前站立了一千年。习惯了等待的女人,心比容颜要苍老。荒野里自生自灭的花朵,从盛开到凋落的过程,只有过路的风儿能看得见。而等待的那个人,等他真正回来的时候,也许天就老了,也许地就荒了,而盼归的女人,也许就在他的脚下,枯萎凋落成了泥巴!
千年后,人们都习惯叫我虞姬,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名字——尽管我走进了历史,也留下了历史,却没有留下一个名字。有专家考证说:人们之所以称我虞姬,是因为我来自虞地;也有专家说:虞是我的姓,而姬是那个时代人们对女子的最普遍的称谓。其实没有了肉身,空留一个名字又有何用呢,那不过是一个便于人们称呼的符号,所以对我来说,对错都无关紧要。
大王喜欢叫我虞美人,亚父范增总笑眯眯地叫我虞姑娘,军营里那些俏皮的小兵们更愿意声声叫我虞夫人——听到这称呼我总是展颜一笑,却暗自有几分心酸,我知道士兵们是为表达对我的敬意才称我虞夫人的,然而在我听来却好像一种嘲笑——兵荒马乱中,我是军营中唯一的女子,大王身边唯一不离不弃的女子,却一直没能与大王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所以我至死没有一个名分。
不过我不在乎这些,我爱大王胜过生命,这就够了,营寨的石墙,已经为我阻挡了俗世的一切,我不知道在石墙之外是否有红颜祸水的窃窃私语在大街小巷流传。对此,大王却深怀愧疚。在寒风呼啸的孤寂夜里,他浊重的鼻息贪婪地吮吸着我的体香,用粗壮的胳膊紧紧拥着我,几乎要将我小小的身躯挤进他的胸膛里去。如果真能那样,我就安全了。我听见他浊重的心跳撞击着肋骨,撞击得我的心都疼了!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粗糙的脸,却摸到比冰还要凉的泪水。我刚叫一声:大王!他就更加冲动地拥紧我,喃喃地说:虞姬,原谅我,你跟随我这么些年了,我只顾着征南战北,却一直没能给你一个郑重其事的婚礼,向世人宣布我的王后!可惜我到了穷途末路,才知道后悔!我说:大王,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去死,难道还在乎一个名分不成?大王固执地摇着头:不,不,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注重形式和凡俗礼仪的人,但对你不一样。在我心里,一个小小的虞姬大得过整个天下的重量。我项羽一生一诺千金,言出必行,却对你食言了,虞姬,我的虞姬,我对不起你!我项羽对得起天下苍生,却独独对不住一位柔弱的女子!
从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乌鸦不祥的叫声,令人心惊肉跳。我来到用粗大的树根搭成的梳妆台前,拿起一面铜镜照着自己的容颜,铜镜里的女人憔悴不堪,仿佛一个被记忆尘封多年的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在灼灼发光——那是要活着,活着等待大王归来的热望在燃烧!是的,活着,一定要活着,大王啊,为了你,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就仅剩下了两个字:等待!大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归来,谁都知道与汉军的这一仗凶多吉少,可是只要厮杀声还在响着,我就不能放弃,不能倒下!
看着窗户上渐渐沉落的夕阳,我毅然掀开芦苇编成的厚厚的草帘子,走出军帐。
天将暮了,风仍未止息,如一个个无家可归的魂灵,打着旋儿一个接一个从眼前的荒野滚过,捎带着飞沙走石,仿佛一场怪异的表演。一出帐,我就被风吹了一个趔趄,衣裙飘飘地好像要飘到天上去,连大地也拽不住了。风像烟一样呛得我咳嗽起来,它想将我吹回营帐去,可是我比风更倔强,也许我从骨子里就是一个迎风而上的女人,尽管柔弱得像一株含羞草。
我整理一下单薄的衣裙,义无反顾地朝着有厮杀声的地方走去。
苍茫混沌的天地间,只行走着我,一个渺小的女子。像生命之初,又像世界之末。
一到冬天,河就瘦了。脚下的这条河,没有乡亲来告诉我它的名字,我和大王喜欢将它叫作蹉跎河。它像时光一样渺茫而漫长,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这条河,曾经留下我翘首眺望的身影。大王去汉营挑战的时候,我和老炊务长就在这河边边等待边淘米、捞鱼虾。小兵娃子们都喜欢叫老炊务长白头翁,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可怜捞出的那些小鱼小虾,自己都瘦瘦的,还要被我做成烧杂烩去滋补大王那疲顿的身体。每当这时,老炊务长总是说:“虞姑娘,莫难过,人有人的命,鱼虾也有鱼虾的命,它们有幸进了大王的肚腹,壮了大王的筋骨,这是它们命好。起码它们比俺们这些将士命还好,你看有多少将士抛尸荒野,无家可归,喂了那些馋嘴的乌鸦啊,哈哈!”
河里结了一层薄冰,我贴着岸边走,如镜的水面吻着我匆匆掠过的身影。远处落叶飘尽的树林里,有啄木鸟在笃笃地啄着树木,而在冰河边,有一只孤独的乌鸦在认真地啄食一个人的头骨,发出和啄木鸟同样坚硬冷酷的声音。它是那么执着耐心,仿佛这是它神圣的使命。我轻如鸿毛的脚步声惊动不起它的一片羽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千年之后的唐朝,一位名叫陈陶的诗人,写尽了征人的血泪!
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里,人和动物是平等的。父精母血给予的生命,并不比一只乌鸦更高贵。我不忍再看,将目光投向远处。如果我这时候倒下去,也会像那个无名的头颅一样,成为乌鸦的晚餐吧?
不,我不要倒下去,我要去找我的大王!
大王曾经说过:你,虞姬,你这小小的女人,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灵魂。活着,我们要走在一起,死去,也要躺在一起!
在命如草芥的乱世里,女人只是男人们的奴隶和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我敢说偌大一个天下,唯有霸王能如此珍重地对待一个卑微的女子!被天下最强大的男人爱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了这个男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我伸出冻得像树枝一样僵硬的手指揉着眼睛。不,我不是在流泪,是眼里吹进了沙子。揉了好久,我才将沙子涩涩地揉出来,却始终没有揉出一滴眼泪。随大王征战八年,我的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也许早晚有一天,它会随着大王的血流尽……但如果我的眼中仅剩了一滴泪,那一定是为了大王流的。我的泪,我的笑,只为了他。从汉王刘邦撕毁停战合约,楚汉重新燃起战火的那一天起,我就时刻在鼓励大王:打败他,冲出去!但我也时刻准备着用最后一滴泪水来埋葬我们惊世的爱情。
军中的粮囤渐渐见底,剩下的粮食已经粒粒可数时,为了不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老炊务长曾经带着伙夫们跑到这里来,搂树叶割瓜秧和藤蔓,回去用石磨研碎了,掺上少量面粉蒸黑馍馍吃。馋嘴的大王这时也主动将吃烧杂烩的特权取消了,他毫无顾忌地蹲在锅灶边,和军士们一道大嚼那些苦涩难咽的黑馍馍。那些黑馍馍比马粪还要粗糙,下咽时搔得人嗓子眼儿都疼,吃下去也不易消化,很多人吃后都拉不出屎来,苦不堪言,夜里起来捂着肚子颠颠地乱跑,对着月亮凄惨哀嚎,很多人就这么送了命!
好在大王安然无恙,他身体壮硕,胃口也好,老炊务长说他一定生了个铁胃,人又年轻,吃石头也会化的。两军交战,是人让人死,而瘪着肚子打仗,则是天让人死了,常常不等汉兵的枪戟刺来,楚兵们就成片成片地倒下。北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露出他们瘪瘪的肚子!大王搂着那些年轻的躯体嚎啕大哭!但当他重新站起来,拔剑出鞘的时候,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依然明亮,他仿佛从山谷里发出的声音依旧底气十足:“将士们,我们一定要在饿死之前打败汉军,我要让这九里山成为汉军的大坟场!我们的粮食吃光了,刘邦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我们的故乡彭城已经近在眼前,而刘邦只能和远在汉中的萧何遥相呼应。楚汉之争,在此一决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将士们,勒紧腰带拼死一战吧,打败了刘邦,我就带你们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大王的吼声激情洋溢,震耳欲聋,将士们的呼声刺破云端。
夜里,大王如雷的鼾声惊天动地,仿佛宁折不弯的誓言。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将乳房紧紧贴在他强健的脊背上,或者温顺地蜷缩在他的怀中,如一只绵软的蜗牛,缱绻而伤感。一次次酣畅淋漓的宣泄之后,他终于累了,他的鼾声将我的耳朵都震疼了。也许很少有人能像大王这样,在几乎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时刻,仍有这样狂风骤雨般的强烈欲望。只要一回到营帐,脱下带血的铠甲和热气腾腾的靴子,只要伸手将我捉进怀里,他便会将我扔到卧榻,无休无止地索要,不知疲惫,不停不歇。在他的喘息声中,我仿佛听到他心里的哭泣: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虞姬,我的虞姬,我们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大王的心里是有着深深的忧患的,只是作为大王,他不肯让人看见而已。越强悍霸道的男人,内心其实越脆弱。两军交战,粮道被敌军切断,粮秣断绝,被四路诸侯联军围困于垓下,这岂是儿戏?!他们有六十万兵马,而楚兵只剩了十万残兵败将,尽管大王也有用三万人马胜六十万联军的辉煌奇迹,可那毕竟是在楚都彭城,而不是在这绝壁荒寒的垓下!
我从每个士兵忧伤的眼里都看到了这样的疑惑:刘邦撕毁合约,调兵遣将穷追不舍,他已经孤注一掷了!既然刘邦豁上了,我们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回乡的路为何这样难?大王说从这里骑马一直往前走,再走三四天就是故乡了!为何我已经望见了故乡的屋顶,却始终到达不了故乡的身旁?
将落的残阳,好歹有了一点儿红润,哆里哆嗦地从绝壁峭岩之后探出一角来,仿佛也像被围困在这异地他乡的楚兵一样,害怕面对行将过去的一天。一场薄雪刚化完不久,原本湿润的地面冻得硬硬的。从绝壁的后面突然传来怪异的叫声,我转头去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像黑色的落叶,怪叫着飞过来,它们如一片黑云飞过我的头顶,又一只接一只地降落到河边,公然地与那只乌鸦抢食着那只人的头骨!
我的头发在风中飞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我快步逃离了河边,走进那片每日在帐篷前遥望着的树林中。多年来随大王征南战北,颠沛流离,我身边甚至连一个婢女都没有了。没有女人能吃得消军中非人的苦。
呜咽的风,将每棵树都吹得只剩下骨头,将征人们的衣衫吹透了,将望归人的心吹凉了!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它们已经在寒冷中褪尽了曾经鲜丽的颜色,踩到哪里,哪里就发出一片干燥的碎裂声:沙沙沙,沙沙沙……树叶也是有心的,在碎裂成尘的那一刻,它也会喊疼。干枯的藤蔓像老人萎缩了的筋脉纵横交错,纠缠挽留着我的脚步,仿佛担心我会一去不归。
越过空旷萧索的树林,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也许在更久远的年代,这里就曾经是一片古战场,埋葬了无数无名的征人和他们的思乡之梦。
我站在荒草间,扶着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古树引颈眺望着,仿佛已经在此苦等千年。千百年来,多少女子就这样在斜阳里望眼欲穿,如一尊裙裾飞扬、耳环摇曳的雕像。风,将我额头的长发拂来拂去,将我的嘴唇吹得干裂冰凉,连我的牙齿和眼珠都感到了刻骨的冷!我用冻僵的手,将一缕长发抿至耳后,忧郁的眼睛凝望着远方。那西天尽头,夕阳即将落下的地方,一只只苍鹰在忽高忽低地飞翔着。我仿佛看见战后那惨不忍睹的沙场:
一面残破的旌旗,在山坡上飘荡着……有黑色的血,从沟沟壑壑间流下来,流过那些遗弃的辎重、兵器,血肉模糊、横七竖八的尸体……
成群结队的乌鸦又飞来了。残损的战车上,一个一息尚存的年轻楚兵伸出痉挛的手,试图去够不远处的一个绣花香囊,手抖抖地抓挠着,试探着,却可望而不可即。汗和血,一同从楚兵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手也变得僵硬,终于,他倒在车辕上,头软软地垂向土地,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睁的眼睛里辉映着混沌苍黄的天空。他身下的血,滴滴渗入黄土,染红了那个绣工精巧的香囊。那里面散发出来的奇异香气,收容了他无家可归的魂魄。他一定想跟着那缕香气,回家……
远处,传来受伤的战马凄厉悠长的哀鸣。那个终日在垓下游荡的疯女人不知从何处跑过来,抱着她丈夫那件浴血的战袍,在那些还带着温热的尸体旁穿梭。她摸一下这个的脸,为那个整整衣衫。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泣血的声音边走边唱:
我兄征辽东,
战死青山下,
幽魂泣焉草,
寒骨枕黄沙……
眼泪,不知何时滚落出来,渗入身上那件早已经褪色的棉袍。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疯女人——那个为爱痴狂的疯女人,可是有谁能听得见我内心凄厉的歌唱!雁飞尽了,鸟归巢了,我等待的人儿,你为何还不回来?
一阵仿佛来自天外的马蹄声,突然从夕阳那边传来,裹挟着横扫千军的力量,惊起树枝上的鸟儿,群群向远方飞去!是大王,我的大王!
我离开古树,往前跑去,口中喊着大王的名字。
是大王,是他!我看见了那血染的“项”字旗,大王巍峨的身影出现在夕阳里,身后,是他残兵败将的队伍……
大王残破的战袍在风中飘着,袍子上的血如梅花,在猎猎秋风中绽开。夕阳里,他雕塑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这使他显得更加的俊朗和彪悍。拂动的乱发下面,那双如剑如电的眼睛依旧闪烁着顽强和不屈,不屈之中,还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顽皮。尽管征战无数,所向披靡,但只有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传说中令人胆战心寒的霸王,他只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有着巨人的身躯,却有着孩童的头颅。
“大王,大王,大王!”我喊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百感交集。
大王也发现了我,顿时变得亢奋,仿佛又要参加一场战斗!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快马加鞭地朝我冲过来!
大王冲到我身边,跳下马来,将我一把抄在怀里,抡起我转了几个圈儿,然后紧紧地搂住我,一动不动了。我几乎被他强壮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就这样在黄昏的旷野里相拥着,如两尊凝为一体的雕像。将士们肃穆地走过我们身旁,无声又无息。那一刻我觉得天下所有女人的幸福都凝聚到我身上了——那么多鱼贯而过的士兵,他们的家中也大都有儿有妻,可是只有我有幸依偎在我爱的人怀里。我听见队伍中一个老兵苍凉的叹息:“唉,天下该有多少女人,在这样等待征人;又有几个女人,能等得自己的人回啊……”
旷野里刮起一小股一小股的旋风,它们如一个个无家可归的魂灵,啸叫着,滚动着,从我们的身边舞向天边。尘沙弥漫中,我坐在大王的马上,他紧拥着我缓缓向前。我的小脑袋偎在他的怀里,我的后背贴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他浊重的鼻息拂得我一头长发飞起来,到底是霸王,连呼吸都充满了力量。他身上的袍子,有他自己的血,也有他敌人的血。他身上的伤口散发着一种新鲜的腥气,不等明天早晨,它们就会全部愈合。没有谁的生命力能像大王这样强健,这样不可征服,我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大王打倒!他像电闪雷鸣那样疾速而迅猛,充满着一种摧枯拉朽、不可抗拒的力量,走到哪里,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荡涤着一切腐败的势力,使他们重新焕发出生机。
马蹄下突然发出“当啷”的声响,不知乌骓踢到了什么,我想下去看看,大王说:“旷野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虞姬,我们不管它,我们回家去!”
“不。”我说,“大王,我要看,我一定要看!说不准,它是一面铜镜呢,刚巧我的铜镜在往垓下的路上丢了,我要用它照我的容颜!”
于是大王抱着我跳下马来。我看见马蹄下露出一个东西,大王随手一拽,原来是一个锈蚀斑驳的头盔,头盔顶上的红缨早已经烂掉,但我仍然能想象得出它戴在一位将领的头上,英姿飒爽的模样。我久久凝视着那个盛满了黄沙的头盔,顿时变得无限伤感。头盔下面的头颅和身躯在哪儿?也许,那个戴头盔的人早已化为尘沙,和这无边的荒凉融为一体;也许他的身躯,在这荒无人烟的垓下,早已经轮回转化了很多次了!
我没有再上马,我说:我想在这旷野里,和大王您一起走走。大王于是就无言地拥着我,默默往前走去。
夕阳的光线已经黯淡了,那扎入大地的光芒,也不再那么有力。旷野已经有黑影了。影影绰绰中,我又看到前面一个奇怪的物件,我上前去,将它拽出来,托在手心里,打量着。我的手抖起来了。
我说: “大王你看,这是一截枯骨!”
大王哈哈地笑起来,声震四野。他说:“哈哈,小傻瓜,看来你真是被打仗吓怕了!那只是一截树根啊!”
我执拗地说:“不,你不要骗我!那分明是一截枯骨,一截将士的枯骨!”
大王柔声说:“不要触景生情,虞姬,你好好看看,那真是一截树根啊!”
“不,它是一截枯骨!他曾经和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身体!或许很久以前,这里就曾是一个杀声震天的战场。一位将士倒下了,又一位将士倒下了,他们在一场又一场的风中,渐渐沉入黄土,又被风吹出来,吹到我们面前!”
听着我颤抖的声音,大王眯起眼,望着远处掠过的旋风,神色变得深沉凝重,他叹一口气说:“虞姬,你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尽管你不说出,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要知道,将士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埋骨之地的。他们倒下去的地方,总是有呐喊厮杀的地方,这很正常!”
我将头埋进大王怀里,生怕失去他似的紧紧抓住他:“大王,我怕!”
大王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看你抖得像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可怜的虞姬,难道你不知道所有人埋进黄土之后,都会成为这副模样吗?再说,怕什么,有我呢!天下所有的人,所有会飞的鸟儿,会吃人的兽,都怕我呢!就连所谓最强大的秦国,不也在我的手下土崩瓦解了吗?有我在,你还怕谁?刘邦还是韩信?嗯?”
我哭了,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惧和伤悲:“大王,我只怕有一天我站在这旷野里,再也等不到你!”
大王安慰地轻拍着我:“不会的,虞姬!我们活着,站在一起;倒下,也要抱在一起,今生今世,还有谁能将我们分开?”
我扬起脸,悲哀而冲动地说:“那么,趁现在我还能感觉你的体温,就让我们在这旷野里,站成两块石头吧!哪怕是倒在风沙中,化为两副枯骨,也还能紧紧地抱着,直到地老天荒!大王,这种提心丧胆等待的滋味,我已经怕了,累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疯狂!”
大王无限怜爱地将我的脸捧在手里,像捧着一件珍贵的瓷器:“虞姬!不会很久了,相信我,很快我就会杀出重围,带你返回家乡的!”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我用瘦瘦的手指抓着大王的肩膀,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肉里去:“大王,今日血溅江河,呐喊厮杀,争来抢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沧海桑田之后,还有谁会在这九里山前的古战场上寻觅我们已经冰凉的名字……大王,抱紧我,我怕……”
大王有些慌了,他曾经说过,他最怕女人的眼泪。他不怕面对着十万精兵强将,只怕面对着一个流泪的女人。再霸道的男人,也会被女人的眼泪泡软心的。他用沾满血迹的斗篷将我包起,下巴顶在我的头顶上,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不会很久了,虞姬!我一定要杀出重围,带你归去!那时候,你就不用再这样日日为我受苦,为我担惊受怕了……”
我在他的怀中,哭得一塌糊涂。
大王终于放弃了安慰,他突然将我一把揽起放到马背上,然后跳上马狂奔而去。我听到耳边猎猎的风,如燃烧的火焰,如撕扯着的绸缎!大王就这样抱着我打马在旷野上跑啊,跑啊,好像只有这狂奔,能把我的忧愁恐惧抛去!好像只有这狂奔,能消解他心里的焦灼和无奈,好像只有这狂奔,能抛却他有家难归的愁绪!
就这样我被大王裹在怀抱中,被我们忠诚的乌骓马驮着往营帐跑去,乌骓马硕大的马蹄中,充满越来越深的黑暗。在我们身后,黑夜如一道无边无际的幕布,追着撒了下来……
作者简介
瑞 娴:女。山东省作协会员。北京某杂志副主编。曾在《诗刊》 《青年文学》《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其作品曾被多家杂志重点推介。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诗集《风梳头》,42集历史题材电视剧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