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为国捐躯者的深沉祭奠

2016-01-31 05:57汪守德
神剑 2015年2期
关键词:战争文学小说

汪守德

最好的军事文学作品总是与战争密切相关的,战争中流淌出的鲜血是不会白费,总会给文学以深度的滋养,让其诞生出足以震撼人心的杰作。20世纪80年代初,在我国的文坛就涌现出了一批可以称之为杰作的战争文学,其主要内容就是取材于始自1979年2月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对越自卫反击作战。闻风而动的中国军队作家,如同听到了激越嘹亮的集结号,纷纷往南疆聚集。他们穿越依然弥漫着的炮火硝烟,进行深入切近的采访,并以饱蘸激情之笔,记录、表现和沉思这一仿佛发生在瞬间的惨烈之战。于是,有众多最近距离反映这场战争的作品层出不穷地纷纷涌现。这一创作局面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很多新的面貌和新的惊喜,从而迅速被评论者将其描述为军事文学的“新浪潮”。在这波涛汹涌的“新浪潮”中,李存葆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无疑是夺人眼球的翘楚之作,在其中所引起的反响最为强烈,获得的赞誉也最高,且就其成就和价值而言,似乎在其后也并未见被人超越。

《高山下的花环》的故事也许并不复杂,从结构上讲完全可以称之为一种较为单纯的线性叙事。即作者在大战之后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在哀牢山中某步兵团三营营部,在赵蒙生的办公室”,展开对战前为九连指导员,现已身为三营教导员的主人公的采访。但小说很快又转以赵蒙生为第一人称,通过“我”的沉痛叙述,来完成一个沉郁顿挫、激动人心、催人泪下的战争故事。小说就是以赵蒙生的办公室为不变的采访现场,面对这样一个愧悔交加却也英雄无敌的人物,以其掏心掏肺的真诚陈述与自我鉴照,让读者自始至终跟随着“我”的回忆,将时空推向战前的氤氲、战时的烽烟、战后的余韵之中,走进人物千回百结的情感深处,在倾听人物的自我陈述、自我解剖、自我救赎中,进行着对人物内心与灵魂的刻骨铭心的解读,对为国捐躯者真挚的深沉祭奠。

然而小说的叙事并非仅仅止于对战事与英烈的颂扬,反而显示出透视深锐而又别抱情怀的突出特征,甚至以今天的观点看来,颇具某种逆袭的意味,因而这篇小说就具有了非同一般的生活景象、思想含蕴与文学特质。在一场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南疆战事并未彻底停歇的当时,在那样一个信息尚不算十分发达的时代,小说以其所强调的事件的亲历性与人物的真实性,以及出人意表的独特观察与思考,引领读者进入一个渴望知道,却并不真正了解的战争环境之中,可以在生活的真实上获得应有的认知,在情感和心理上收获难得的满足,进而引发人们应有的深思与警觉。

赵蒙生无疑可以成为一块为作者所精心绘制的影像真切的背板,在其光影的共同衬托下,一个时代的特征,一场战事的起落,一代军人的心路历程,都鲜明清晰地雕刻、凸显了出来。同时也在作品中站立起了梁三喜、靳开来,雷神爷、薛凯华,梁大娘、韩玉秀等众多的文学形象,构成一个时代光彩照人、脍炙人口,具有经典意义的人物画廊。

从小说的写作手法上看,作者显然是通过先抑后扬、婉转有致、层层递进的艺术描写,将情绪与旨趣推向令人回肠荡气的峰巅。为了实现其创作的初衷和目的,小说在其叙事主线之下,富于匠心地设置了两组主要人物的对照,一组是赵蒙生与梁三喜,一组是赵蒙生之母吴爽与梁三喜之母梁大娘。第一组人物的对照,作为小说的叙事主线而存在,其着力之处在于传递深刻警醒的时代主题;而第二组人物的对照看似副线,却具有催人泪下的巨大情感力量。二者又是浑然天成、水乳交融地纠结在了一起,形成了小说极为有机的内在框架和外部张力,使作品显示出应有的坚硬质地和饱满血肉。

从军政治部宣传处的摄影干事,下到九连任指导员,再试图回到妻子的身边这一曲线调动的“戏法”,是赵蒙生这个人物最大的内心暗结。这种有着自己精细盘算的“小九九”,是与其母吴爽的“运作”相辅相成的。自恃对革命有功且人头熟络的她,在当时可谓后门通畅,左右逢源,这或许已经在当时成为一种新常态。作品的描写说明作者已经较早地感受到社会风气的变化,以及革命队伍正常秩序的某种变质,小说的如此描写显而易见地看出,作者对此所持有的可贵的批判性立场。正因为赵蒙生仍然具有的正义感和道德感,使之自知其行为有不光彩与见不得人之处,一方面既期望着调动的事能如愿以偿,另一方面又在良心和良知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更有甚者在开战前夕,吴爽将电话打到前线指挥所,竟然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地要将即将开赴前线的赵蒙生调回后方,在几乎是千夫所指的氛围中,其内心更经历着空前无比的煎熬,与梁三喜、靳开来等人的坦荡磊落的品格,及其从容赴死的无可选择的境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小说将其心理的矛盾与复杂,勾勒得十分精细,富于层次,真实可信。后来其所经历的战火考验,所面对的粱三喜、靳开来等战友的牺牲,都成为赵蒙生心灵涅槃净化的过程,他“疯了一样”抱着集束手榴弹冲进山洞,报销了九个敌人,被战友救出来时,额角臂部受了伤,“人事不醒了”,这就是英雄血性,铁血精神的最终回归。战后他在接待梁氏婆媳问题上百般关切和呵护,更是这个人物精神境界的彻底转化。

小说在那样一个时候,就提出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手中握有特权的人们,是不是就可以将自己的子女,进行随心所欲的安置,甚至在战争来临之时可耻地将其调往后方?有光荣革命经历且有恩于雷军长的“神通广大”的吴爽,就是这样一个应该受到贬斥的负面形象。小说写到其遭到“雷神爷”雷霆万钧般的无情痛责,听起来是如此痛快淋漓,其所弘扬的无疑是革命的正气,整肃的当然是凛然的军纪,今天看来依然振聋发聩,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反腐的先声。

小说对梁三喜这个人物的刻画极有立体感,反映出作者对人物性格的深透把握与细致揣摸,及其很强的刻画和表现能力。在作者的笔下,梁三喜是个“吃粮费米,穿衣费布”,脸膛黝黑、嘴唇厚厚、外表老气、富于艺术质感的山东大汉,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这同我们后来的许多作品只见文学的描写,而见不到成功的人物形象是不同的。小说对梁三喜在不同情形下对事物态度的描写,非常富于性格层次,反映了这个人物的隐忍内敛却又宽厚正直的品性。赵蒙生甫到九连,梁三喜毫不掩饰地表现出“煞是激动”的反应。紧急集合时,梁三喜留下司号员金小柱等着因刚从机关下来不适应而狼狈不堪的赵蒙生,表明其非同寻常的理解与细心。当见到“有人把雪白的一个半馒头扔进了猪食缸”,梁三喜面对全连时脸上“乌云翻滚”,心中怒火万丈,当其得知是赵蒙生是所为时,则尴尬对其解释说“没搞过背后使绊子的事”。本来上级已批准其回家休假,由于对赵蒙生的状态不放心,便迟迟没有动身。当战事迫近,赵蒙生拿到调令时,“忠厚人梁三喜一下子变成了靳开来”劈头盖脸对赵蒙生痛骂:“奶奶娘!你可以拿着盖有红印章的调令滚蛋,我可以再请求组织再派一位指导员来!但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人,你不会不知道你穿着军装!现在,你正处在一道坎上,上前一步还好说,后退一步你是啥?有的是词儿,你自己去想!你自己去琢磨!”可谓义愤填膺,震怒异常。当善“甩帽”的“雷神爷”在军人大会上,公开斥责吴爽的荒唐行为,深感耻辱的赵蒙生放声大哭时,梁三喜则毫不留情地斥责:“哭啥,哭顶个屁用!不像话,你母亲实在太不像话!”其坦荡直率溢于言表。当战斗中赵蒙生要求带队出击时,梁三喜则说:“少废话!你有没有种,战场上大家不都看到了吗?”激战中不幸牺牲时,身上只剩下一张血染的“欠账单”,其在战前就已写信告诉家人,假如牺牲让她们让来还账。小说就是通过这样的情节,使一个可亲可敬、朴实高大、性情刚烈,“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当代军人形象无比伟岸地矗立了起来。

与其相映衬的文学形象,无疑就是靳开来的这个人物。其看似鲁莽粗糙,口无遮拦,却令人喜爱和尊敬,有其可贵的品性和人格,更有着文学的典型意义。“牢骚大王”这一外号对于其可谓实至名归,其语言极富个性,如说军队干部探亲“旱就旱死,涝就涝死了”,说战前提其为副连长“是个送死的官”,鄙夷地说赵蒙生的母亲“这个老娘们”,其实话实说的风格,无不说明其疾恶如仇的本质,及其极为光明磊落的性格特征。他对赵蒙生曲线调动的鄙视,对其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的欣赏,无不直率地写在脸上,同其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英雄表现,可视为一块硬币的两面,是这个人物颇为闪光的地方,这样的干部在基层连队恰恰是很受战士欢迎的。为解除连队官兵战斗中的饥渴,他“犯纪律”砍甘蔗触雷牺牲,虽因此连个三等功都未评上,却并不影响这个人物的英雄性,其形象同样高大。小说的描写毫不掩饰对这个人物的由衷同情、喜爱和赞美。

另一组人物即两个母亲的对比,也是颇为强烈而鲜明的。吴爽为赵蒙生曲线的调动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表现出了因居功自傲而自私自利的精神实质,作者对其的讽刺是尖锐而辛辣的。而对梁大娘的描写则截然不同,饱含了十分动情的笔墨。如写到梁大娘与儿媳韩玉秀在梁三喜战死沙场后来部队,虽然“团里寄去了足够的路费”,但她们在路上走了十多天,最后的一百六十多华里路,“翻山越岭,一步步挪过来”,“鞋上、裤角上全沾满了南国殷红色的泥巴,将路费用在别的事情上,是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过来的”,用“做蚊帐用的纱布”做的包袱“沾满旅途的尘埃”,“包着的是些黑乎乎的碎片儿,还有几个成萝卜头”。这个为革命、为国家先后献出三个儿子生命的母亲,还要为三喜还上最后的欠账。这就是来自沂蒙山的母亲,她们以自己最低的生活需求,对国家做出最大的贡献,反映出质朴、善良、博大的品格,给作品注入了巨大的情感力量,让读者至此忍不住要泪落如雨。虽然小说写到赵蒙生是由梁大娘抚养到五岁才送往上海还给了其父母,与梁三喜有如此一母同奶的关系,看起来有过于巧合之处,但其提供的是一面历史与现实的境象,即以沂蒙山为代表的广大人民群众对革命的哺育之劳,以及今天仍然忠诚祖国、无私献身的卓著功勋。小说或许意在告诉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记住并珍视那些看似卑微却高尚的人民。

《高山下的花环》的成功在当时是毋庸置疑的,即使以今天早被各种阅读弄糟胃口的我看来,也是很经得起品读的。重读这部小说,令人不能不佩服与惊异于作者的胆魄和小说的力度,以及在作品中灌注的情感和运用的技巧。这无疑首先得益于作者对战争生活的熟悉与深入,对时代情绪的洞察与了解,我们似乎可以想象李存葆是怎样在硝烟未散的时刻,全身心地扑入战争生活之中,感同身受地去体察依旧灼热的战事,走近那些一身征尘、血泪交进、可歌可泣的官兵,并进行与战争问题相关的深思。其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勇气与锐气,必定与来自于生活本身的种种事实密切相关,他要用自己的笔传达出生活本身具有的那种声响、质地和事实,他要以作品应当具有的力量与质量,还原生活本身所应必须关切和再现的震撼人心的内容。对此作者一定抱持了一种坚定的决心和无畏的精神,否则,他一定不会感到心安。当然,还有不可忽略的因素是,作者对于世界经典战争文学名著的阅读与借鉴,使之富有了对于战争生活表现上的力道与眼界。因此其笔下的战争、生活、意蕴、细节、人物、情感,等等,都是经过精心的选材与锤炼,来进行艺术的构思与写作的,从而显示出某种与生活同质同构的品格,显示出大气厚重的气派。

我以为“现实性”和“悲壮美”是《高山下的花环》的根本力量所在,至今读来依然可以感到其中思考的尖锐与生活的深度。在战争发生和作品诞生的那样一个特定时代,拨乱反正还是一个时代的重要内容,这也许构成了作者的一种文学自觉,他要通过对于生活矛盾的忠实反映,甚至有着某种强烈刺痛感的描写,从惯见的颂歌式的套路中走出来,赋予小说以真正文学的品格和力量。如血染的“欠账单”问题的触及,不仅是对军人征战沙场的带泪带血的书写,也不仅仅是小说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更反映出那一时期军人经济与生存上的困境,小说以文学的方式将其写出来时,就具有了石破天惊的震撼性和冲击力。因遭遇“臭弹事件”而使足智多谋的战士“北京”喋血沙场,过早陨落,也是令人扼腕的时代悲剧,在使人心痛不已的同时,必然会对动乱年代发出悲愤的质问。小说作为对一次胜利之战的悲剧性的反映,寄予的是一个作家可贵的理性与深情,并且在不算很长的篇幅中,传达出了密集的社会内容和丰富的意味,这不能不让人缅想那一时刻作者的整个精神境界和写作状态。堪称作者代表作的《高山下的花环》,就是作者睿智与深度,勇气和锋芒,修养与笔力的证明。其所捕捉与定格的高山下的“花环”,将作为一种永恒的意象,永远陈列在中国军事文学的画廊中,在让我们为之感到哀婉、痛惜与抱憾的同时,更感到庄严、凝重与神圣,庶可用以光掩前人,深启来者。

责任编辑/刘稀元

插图/张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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