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贻
我出生是在日本鬼子侵占我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之后的第四年初。距离鬼子进攻上海的“一·二八”事变三个年头。我家在杭州。住在浙江省图书馆斜对面那座浙大教授宿舍楼里。只是。在大学教书的父亲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三个哥哥比我大十岁、十一岁、十二岁,都已上了中学。他们放学以后。就轮流着抱我到浙江图书馆院内的花坛边玩。至今在我脑海中留下印象的。只有写在墙上的四个大字和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抗日到底!还有旁边画着的一个大大的拳头。按说。还没有到记事的年龄。可是。哥哥们天天指着那四个字、那一个拳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日子长了。这字的意思。这拳头的意义,也就隐隐约约地印在我那刚刚翻开的心页上:我,也就朦朦胧胧地晓得要打那从东洋来、想要欺侮中国人的鬼子。听哥哥们说。我那时。只要一听见“东洋”和“鬼子”的字眼。马上就会握紧拳头,挥舞着。冲上去。大声地喊叫:“打!打!打!”与周围的大人们齐心合力、同仇敌忾。
1937年,接连发生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从北京到上海,日本鬼子开始大规模侵略中国。印着膏药旗的日本轰炸机。天天在上海、杭州的天空上飞,轰隆、轰隆地吼叫着,接着。这里那里就会传来嘣梆、嘣梆的爆裂声。长江支流上的一座座石桥被炸塌,马路两旁的一栋栋木楼被烧毁。鬼子所到之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枪声连连,血流成河。大哥、二哥都随学校迁往浙东游击区。母亲带着三哥和不到三周岁的我回老家去避难。为了避开日本鬼子的轰炸,火车都在夜间行驶。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拎一只网篮,三哥提一只小皮箱。臂膊上挽一条绒毯。在候车厅昏黄的灯光下,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在母亲的臂弯中沉沉睡去:却又总是听见有人在大声地讲话。但听着总是很遥远。突然,有一个声音重重地压下来:抗日到底!啊。这句话我懂l是不是握紧拳头的那个人要领着大家去打东洋鬼子了?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我想要找到这个人。想要跟着这个人去打掉鬼子的飞机、去缴来鬼子的枪支。顿时,睡意没有了。精神提起了。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人,是许许多多比我三哥还要高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他们拿着话筒。给大家讲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残暴行径。讲中国人民抗日到底的必胜信念。然后。他们高唱抗日歌曲。当他们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就把手掌当作大刀,挥舞着。砍杀着。嘴里也不停地“唱”着。这时,有一位大姐姐背着一个小纸箱走过来。纸箱上写着四个毛笔大字:抗日到底!这位大姐姐说。请大家为驻沪抗日部队捐些钱。母亲拿出钱来。我拿着塞进纸箱上的“投币口”。周围的人都说我是一个抗日爱国的好孩子。我很开心。
我的老家是江浙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城不大。但因它位于沪杭铁路线的正中间而显得很重要。那时。从上海撤下来的鬼子兵就驻扎在这里。那些河边巷子里的深宅大院都被鬼子抢占了。那里。日日夜夜都有蛮横的鬼子兵把守着,他们手里端着亮了刺刀的长杆枪。一旁蹲着吐着舌头的大狼狗,一看见有人走过来,就立即大声喝问。强行搜查,不知道他们是想要以此吓唬中国老百姓。还是被这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百姓们吓着了。就在前两天的一个清早。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急匆匆向这里走来。那边巷口正是一个儿科诊所。刚刚接岗的鬼子兵还没有来得及站定,那位妇女顺手就把“婴儿”扔进了门里。猛烈的爆炸声把还在做梦的宪兵司令、大小队长一起轰了出来。虽然只炸死了那个兵和那条狗,却把那些从东洋跑来这里杀人放火的鬼子头目们吓个半死。他们调集了全城的鬼子兵,戒严、盘查。鸣枪、打问,也找不到那个扔炸药的人。
狡猾的鬼子们猜测。这座城里一定有人在指挥人们的抗日行动。只是,那几个上蹿下跳的汉奸、翻译。那些人数不少的保安队,都提供不出他们想要的“情报”。
于是,他们费尽心机,想出计策。不知什么时候,城中心那座谁都知道的亭桥边,在那个东侧傍河、南面对街、西北边是花圃的富家小楼的大门顶墙上。画上了一个鲜红色的、端端正正的“十”字。大门右侧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写着“防疫治疗所”。大门左边贴着一份公告,其中有一条“规定”十分引人注意。那条规定是:为3~6岁儿童免费接种牛痘、打防疫针。并为“良民”免费治疗。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是女的,都说着江浙一带的方言:但在没有旁人时。她们之间说的是日语。实际上,上学前的小孩子,除了这里,没处去种牛痘和打防疫针。这样,她们就了解了这座城里的学前儿童的情况。然后,就以“服务”“回访”的名义,她们会主动地到一些人家去。有时,“热情”地跟大人们谈天,有时,“专心”地和小孩子说话。她们还常常为小孩子带一些糖果食品。显得十分亲近和亲切。
这时,三哥已外出求学。母亲和我,与姨母同住。姨父在南京任职。不常回来。我在两岁前就开始识字。姨父每次回来又都教我读背唐诗。三四岁时已能背诵不少比较简易的古诗词。而且能够凭着书前的绣像和书中的插画来读书。跳着读,猜着读,也能读懂一些故事。这样。我就常常被亲友们称赞为“天资聪明”“悟性灵异”。许多比我大的孩子都愿意来跟我结交。我教他们诵读的爱国诗词,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我给他们讲述的人物故事。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宋史·寇准传》:都能很快地传播开来。小小的我,似乎还有一点影响力呢。再加上姨母家有大书房大书橱,藏书之多在当地有点名气:家里又只有姨母、母亲、我三口人。很是清静。亲友中的读书人就都常来,从上海、杭州逃难来的哥哥们的同学也常来。不时地。就常有激扬的谈话声如“绝不当亡国奴”“我们是中国人”,和昂扬的唱歌声如“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谁愿意做奴隶……”传出墙外。于是。就常有“防疫治疗所”的大夫背着诊疗箱光顾我家。我因为是早产的遗腹女,个子小。她们就说我发育得不好,带来了当时市面上见不到的奶粉,以及小孩子们喜欢的松子糖、棒棒糖。临走时对母亲和姨母说,小孩子总是读古诗古书不好。她们就留下了一本不知是谁编造的“日中亲善东亚共荣”的歌曲集。还留下很多张可以到日军营地看电影的票。这以后,有一位大夫就跟我家“常来常往”了。说话的内容也慢慢地转移到来我家的那些人、那些事。她似乎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最爱讲“日本人”的坏话?是谁总是说日本人让中国人当亡国奴这样难听的话?是谁不断地教江南的小孩子们唱那些东北的、欧洲的歌?不过,她从来不当着大人的面问我这些事,也从来不逼问,而是好像她很喜欢这些人。很想认识这些人。甚至想着跟这些人做朋友哩。只是。我虽然还不懂很多的事,却已是感觉到这位大夫的意思。她是想从小孩子这里知道这些“谁”的名字、住址。知道这些“谁”的行为、动静:而且。巴不得我能够带着她去“看望”他们。我把这位大夫的话告诉母亲和姨母。母亲和姨母没有说话,只是让我悄悄地去告诉那些“谁”们。“谁”们就仔细地听:又仔细地告诉我怎样地跟这位“大夫”说话。怎样来回答她的问话。此后。我又约了两三个比我大一两岁的小孩子。一道到“防疫治疗所”去讨要“人丹”和“药膏”,这时又总有人急着要上厕所。或是随意地走进里间去看墙上的挂图。我还约了好几个“谁”家的小孩子。又请哥哥们的同学扮成老年人。领着我们到日军驻地去看电影。那都是放假的日子。我们又都是拿着“票”进来的。鬼子兵也就不在意。我们就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各自注意、记好“一点”。电影里的日本话大家本来听不懂,看电影不过是一个由头。但是。当我们看到那面白底子上有个红圆点的旗子在银幕上舞动。在那面旗子下中国人被鞭打被屠杀、东洋鬼子却在喊叫在狞笑时,我们这些刚刚懂事的中国小孩子。感到恐怖。也感到了耻辱。自然而然地,不用大人们讲解。我们就懂得了“绝不当亡国奴”“我们是中国人”这些话的含义和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