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文
一
杨春花和丈夫杨八狗吵嘴后已有一个星期不说话了,就连睡觉也分成了里外间。一大早,她草草吃了两个玉米面疙瘩,出了门。
阳光金灿灿的,房前屋后檐上挂着的冰溜子和路两边杂草上雪白的冰花,折射着五彩光芒。麻雀慵懒地在电线上缩着脖子不吭声,嘴似乎被冻住了。
杨春花穿过村中南北向的主街道,来到村后的会计杨素红家。她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儿。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个会,谈谈到底今后该怎么干。
会计杨素红六十多岁,慈眉善目,花白头发,老好人。家收拾得干净利索,正堂挂着镶框的毛主席像,下面条几方桌,两把20世纪70年代的老式椅;西边一圈沙发一个茶几。铁炉火放在屋子中间,铁炉面擦得油亮。杨春花坐在铁炉火旁暖和。
“素红哥,你说村民怎就选了我了呢,我一个女人家能干得了甚?”
“选谁?你还不知道咱村的情况,都不愿意干。没钱什么事也不好办,谁也贴不起工夫贴不起钱啊。过去一个小队长都争着当,现在这村长没人干。国家这方面也得考虑考虑,不然村上连个主事的都没有……”杨素红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说话,便停了下来。
“小建,你说这娘们儿开什么会?一个女人家,一泡尿能尿多高?!”
“你不要说,要是二十多年前,选春花当村长,说不定人家就能尿高了。人家是杨湾一朵花,方圆几十里都想掐,找找哪个男人办事不给办?”
“要惜了,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要是当年,咱再大个三五岁,哪能轮得着杨八狗,两脚就踢他一边去了。”
听着外面的对话,杨春花才明白她这个村长的位子多不值钱,怪不得杨八狗和她生气不让她干。自己干了多年妇女主任,工作几时落过?只是干村长面临的都是要钱的事,分量大不相同。见杨建民和小建进屋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骂:“杨建民,你这个掐了头的王八,别得了便宜卖乖,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别做了粪叉子。年轻轻正是虎膀有力的时候。做了那恶心的事还有脸说?把杨湾所有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一串话把杨建民噎了个够呛,他没想到刚才的话全让这女人听见了,他脸红了:“别再恶心我了,我对着素红哥和小建表个态,也算给你赔个不是,从今往后,只要是你当村长,要我杨建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绝不含糊!做不到,我不在杨湾活一火,这总行了吧?!”
杨春花知道杨建民是个三间房子没里间的人,对着人说这话已经算是下架子了,便息了气说:“这还听着像个五尺高的男人上面出来的气。——我说小建,建民这屁话以后咱不能在村里再乱说,传出去,叫人笑话,难道杨湾有用的男人都死光了,剩下俩怂货做这等恶心败兴的事?!”
杨素红焖了一壶茶,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盒黄鹤楼烟拆开封,给杨建民和小建一人发了一支,堆着笑脸说:“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随后整些有用的,既然选春花了,咱能帮衬做甚就做些甚,别当甩手掌柜。”
说话间,又进来两个村委成员,捎话说其他两个小组长不在家,来不了了。杨素红看着杨春花,提议叫一下杨八狗。杨春花知道杨八狗不会来,气还没消呢,就摆了摆手,六个人开起了会。会上定了三个事:一是今后村委工作必须认真做。大事尽量做,小事不放弃,能做多少做多少;二是村里的饮水情况得设法改变。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浅表层水,东户的厕所污染了西户的水井,再加地里上的化肥,经雨水渗透下来,也进了水井,井水不仅碱多了,而且苦涩了,谁家也喝不到过去的甘甜水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得什么样的大病。自来水不敢想,打一眼深水井也行;三是路的问题。村里的路多少年来没铺过,一遇下雨天就踩成猪圈,村民有个急事。车都开不了。外面的人想进米也要豁出命。得想法子找找上面看能不能帮助解决修修。
会散了,杨春花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秤砣,沉得心里难受,她见杨建民他们还要和杨素红讨要好酒喝,便自个儿先走了出来。没走出大门,就听杨建民说:“今上午,咱都是过过嘴瘾啊,哪件事也办不成。”一句话说得杨春花泪下来了,她知道杨建民说得是句实话,不是小看她,这后两件事不是一年二年摆这儿的,只是旧事重提罢了。村里没人当支书,没人争主任,选了主任都躲着的原因就在这儿。她该怎么办?也遂了丈夫杨八狗的愿,辞职不干吗?
二
三六九,扬长走,民间出门讲究择吉日。正月十九,当人们还沉浸在年味儿里时,杨春化租了村里的一辆昌河车,带了一正月准备好的礼物:20斤小米、20斤粉面、20斤豆面、20斤玉茭面、20斤圪糁、一袋红薯、10斤绿豆,还有杨建民,一起早早出门进城了。
杨春花抱了一个心态:籴不进米,布袋在。一旦遇到一个好官,体贴村里的百姓,事情或许就办成了。在家等,永远没有机会,人家不会丰动上门来找你。
这趟出门,杨春花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到乡里的美发店焗了头发,又把年前新买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养了一冬天,原来晒黑的皮肤又养白了,四十四五的年龄,一打扮,小了十岁,像三十四五的小媳妇,本来漂亮的容颜又焕发了青春和光彩。
杨建民从出门时,就在细瞅着杨春花,他惊诧这个女人,过了一个年,竟然小了十几岁,一头剪发齐齐整整,前脸还挑起个月亮弯,侧面或后面像当年的江姐或韩英,脸庞还看不出皱纹来,丰满满的,像蒋雯丽,高挑而又线条感的身材,穿了一身贴身的黑色皂衣。俗话不是说,要想俏,一身电嘛。还真是,她这哪像和土坷垃打交道的人啊?
进了县城,杨建民便说:“春花,我只管给你搬送东西,不管去说事儿,我跟他们说不了这好话,别两句不对头,和他们干起架来。”
春花本想让杨建民和自己一起去,因为她也从来没去求过什么领导,给领导送东西更是头一遭,今天去了咋说?杨春花的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导。
水利局办公地点是一个独院,进大门一座十几间宽的五层楼,看去很是气派。从一楼找到三楼,杨春花和杨建民终于在门上找到了“局长”的牌子。门开着。斜对面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正在看报纸。杨春花忙给杨建民使眼色,杨建民心领神会,返下楼去。
杨春花敲门进去,朝那人就做自我介纽“局长,我是圪梁乡杨湾村的,今儿来找您想说点事儿。”
局长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来,忙说:“坐,坐。”
杨春花看周围一圈沙发,便在门口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局长从热水器下面取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给杨春花说:“有什么事,说吧。”杨春花正准备说,杨建民和司机一人提着一堆东西进来了,杨春花忙改口说,“村里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来时给你带了些小杂粮。”
局长一看这阵势,脸色突然变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就喊人来了!”
杨建民放门口说,“想请你办事,带了一点小心意。都是挑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坏东西,这儿不兴这个,你要想办事就赶紧拿走,不然我就关门了。”局长很严肃。
杨建民和司机愣在哪儿,不知进退。杨春花忙使眼色,让他们先拿下去,两人只好又提着返了下去。
局长返回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说:“有什么事?说吧。”
杨春花有些庆幸和感动,她觉得今天遇到一个好官。虽然与局长第一次见面,但她觉得这个水利局长亲切起来,那魁梧的身材,国字形的脸庞,额头宽宽,鼻梁高高,嘴巴方阔,只是那寸发间有了白发,说话时口里露出一排金银牙。
杨春花把村里的吃水问题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反映,最后要求看能不能帮村民改善一下,打一眼深水井。安安自来水。
听杨春花说罢,局长欠了欠身,露出一口金银牙,微笑着说:“我给你说一下情况啊:第一,你说的情况是全县多数村普遍存在的情况,这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能办到的;第二,你们村不在饮水工程范围内;第三,即使想改造也必须先立项,报上面批了,拨下款来才能实施。所以现在,我虽然同情你们,但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帮你们解决问题。”
杨春花着急说“局长,我们是不是也能立项?”
“立项,不能说不能立,但立项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说谁家想报上去就可以立的,要那样的话,全县各村都报上去,不都解决了吗?”
“那你行行好,给我村帮帮忙,想想法子,立个项。”杨春花满眼乞求的目光。
“我帮不了你们,都这样找我,我该给谁家帮忙?你们自己从上面找找人吧,或者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就是外面没人,没办法,才拖到现在也解决不了的。像邻村东庄外面有个当市长的,打个招呼人家就办了;邻村西庄自己有钱,找来工程队干就是了;就我村没人没钱,这才来找你们主管部门想办法。领导,你就想想办法,帮帮我们村吧。”杨春花真想给这位局长跪下,磕几个响头。
“回去吧,我真的没办法帮你们。好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说完,局长站起来,上下狠狠地盯了杨春花几眼,然后表现出要走的意思。
杨春花见对方下了逐客令,像霜打了的茄子秧,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边回头看着局长,边走出门去。
杨春花一进车门,杨建民迫不及待地问:“咋样?有口儿没口儿?”
杨春花摇摇头。车子边往回返,边把经过讲了讲。杨建民气得骂道:“这个鸟不下蛋的东西,进门你看他那副假正经的样子!咱们掂的是些杂粮,如果是金银,你看他是什么嘴脸?春花,送这东西不中用了,来时我不想说,得送钱。”杨春花一言不发,脸上不知怎么的抽动着。
回到村子里,一些村民围上来问长问短,一听没戏,便各自唏嘘着散了去。
杨八狗在家正陪着已退了好几任的老支书杨扎根喝酒。见杨春花领着杨建民又带着那堆东西回来,知道事情没有办成,便有点幸灾乐祸:“扎根叔,来,咱们再走一个。”
杨建民见喝酒,也不管别人让与不让,自管过去端起酒杯连喝三杯,又端起一杯对杨扎根说:“扎根叔,我敬你一个。”
杨八狗看着杨建民阴阳怪气地说:“哟,这有功了,该贺一贺,来,我敬咱功臣一杯。”
杨建民知道杨八狗话里夹着棒槌。也不管他,只管端起酒杯来说:“功臣不敢当,就是一杆枪,打住打不住狼,该放咱就放。”
时间已近中午,杨春花在厨房坐了锅,走进堂屋对杨扎根说:“扎根叔,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我给咱赶紧做。”
“不在这里吃,我该回去了,已出来一前晌了。春花,我来是想和你说句话。”
“扎根叔,你说。”
“我是和你说,我在任时,给队里垫的那一万多块钱,你和八狗都知道,一旦队里哪天宽松了,能给我结一点,就结一点吧。我这把年纪,只出不进了,没个指望头。一旦有机会,就帮我了了这个心愿啊。”
“我知道了,扎根叔。”
“那我走了。”
“就在这里吃吧,快,我一会就做好了。”
“不了,村长这口饭难吃啊!”杨扎根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醉话,趔趔趄趄地走了。
三
杨春花认为杨建民说的话很有道理,古语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是,她把自己背着杨八狗攒下的4000元钱拿出来,又和副村长杨建民、会计杨素红各借了2000元,打了借条,保证年底工资下来抵账。她还想打点2000元,凑成1万元整数,可打凑了好几天也没有凑上,况且这事又不敢张扬,杨春花生怕杨八狗知道了以后闹腾。
就8000这个吉利数,杨春花带着上路了。这回杨建民死活不去,他说他看见那局长气就不打一处来,再见就想上去揍他。再说,送钱这事不能人多了,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杨建民还钻了一个小心眼儿,他觉得这回送的钱太少,在局长眼里,8000块钱根本不算个钱,打井的事绝对没谱,只是他没点透。
杨春花也知道带的钱不多,她只想去碰碰运气。再说,人都是有感情的,一旦人家动了恻隐之心,事情就有希望了。
这回杨春花打听清了,水利局局长叫王来顺。上回匆忙。连人家姓甚都没弄清。
春日的温度依旧不高,但杨春花心里有着热切的期盼,反倒不觉得寒冷。
杨春花赶到水利局的时候,正赶上王局长上班开门。她直接跟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
王局长边往办公桌前走,边向后问:“你咋又跑来了?”
“还是说村里吃水的事。”杨春花说着,赶紧从肩上摘下包来,取出准备好的信封,放在办公桌上说:“王局长,过年了,这是村里的一点心意。”
“你赶紧收起来,让人看见不好。”王局长赶忙拿起信封塞向杨春花的手里,杨春花躲着不要,王局长拉住杨春花的胳膊还是把信封塞进了她的包里。
杨春花还要往外取,王局长按住春花的手说:“别圪倒,如果再圪倒,我就喊人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个原则问题。”
王局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杨春花,不知怎么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粘自己的眼睛。他既想打发她走,又不想让她走。于是就问:“你是杨湾村的支书还是村长?”
“村长。村里没人当支书,有一个退了多年的老支书,任副支书代着。”
“好多村都争着当,为什么你们村没人当?”
“没钱呗,谁当谁贴钱,没人能贴得起。争荷当的村不是有一定的经济来源,就是干部有特殊能力,比如西岭村,人家有机动地,光出租地每年就有几万元的经济收入;像东庄,村里出了个市长,每年都能要到钱,想办甚事都能办成;像西庄,人家本身就是煤老板,不缺钱,建了个农业示范园,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给钱,有了钱都会当干部。”
“那你一个女人家为什么要当这个村长?”
“我当不当由不得我,是村民选的,村里男人没脸当,也就选我这女人了。”
“村里的男人咋没脸当?”
“我们杨湾村傍着三个村,东庄人家有市长护着,想办的事都办了,村容村貌整齐靓丽;西庄人家有煤老板,又建了农业示范园,最不发愁的就是钱,村里修得也是整整齐齐;西岭村人家有机动地,每年逐步也能办些事情;轮到我们杨湾,啥也没有,当干部办不成事都觉得丢人。往年没有支书主任,去年选举的时候,乡里非让选出一个主任来,所以就选了我。我一个女人家能办甚事?这不就求您来了。王局长,我村家户那些散井再过几年非吃出问题来不可,您得帮忙解决一下。”
“瞅个时间吧,哪天闲了去你们村跑跑,看看情况,也吃吃你们的农家饭。”
“没问题,您想吃甚我就做甚。对,今中午,我就请您吃个饭吧。”
“不了,上面有规定,不准在外面大吃大喝,饭店是不能去了。”
“我到家里给你们做。”
“这都什么时间了,11点多了,你回去跑什么时候了?”
“我在城里有个家,可以给你们做,行吧?”其实杨春花城里没有房子,她一下想起妹妹的家,妹妹妹夫都在乡下当教师,星期天才回来,她正好带有钥匙,此刻正能派上用场。
“不错呀,在哪个小区?”
“在复兴小区一号楼一单元一零一号。我这就回去,您看吃什么饭?”
“家常便饭就行,比如二和面三和面都行,要南瓜卤。”
“行,我这就回去做,你们下班就过去。总共几个人?”
“就两个吧,我和龙副局长。”
“好,王局长,我先走了。”
杨春花心花怒放,她知道事情有了一线希望,只要招呼好局长他们,下一步再到村里去实地看看,吃水问题就有解决的可能。从王局长办公室出来,杨春花觉得王局长还算个好官,过去村里只是没给人家反映到情况罢了。
杨春花在街上的饭店定做了一个干炸草鱼块,调了一斤猪头肉;回来又炒了一个韭菜土鸡蛋,烧了一个长葱豆腐;在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一个南瓜,掂了两瓶十五年的老白干,回头又亲自在厨房手擀了三和面,这种白面、黄豆面和淀粉三种面粉按比例搭配擀出来的面条,别有风味,很合干部们的胃口。他们大鱼大肉吃腻了。
中午吃饭时,王局长领着龙副局长如约而至。进门两个人在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来到餐厅里,朝杨春花说:“不简单啊,这房间很有情调,有一股书香气。”
“王局长的眼就是尖,这其实是我妹妹家,我一个受苦的农民,哪有这什么情调香气?”
“他们人呢?”
“上学校了,两口子都是一个学校的教师,星期五下午回来,星期天下午走。用人家的话说,叫什么候鸟生活。来,来,王局长,龙局长,快坐快坐。怕做不好,今中午在外面做了两个,自己回来瞎烧了两个,吃吃看味道行不行?”
王局长边坐边说:“出自你这大美女之手,一定不错。”
龙局长也开玩笑说:“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啊。”
杨春花有些脸红:“还什么大美女,都成老太婆了,快别辱没我了。”
说着打开酒瓶,把酒杯一一满上,然后端起眼前的一杯说:“来,我敬两位领导一杯,希望能帮助我村解决了吃水问题。”
“哎,哎,我们应该先敬你这女村长一杯,很不容易啊,恪尽职守,为民请命。”王局长错动着金银牙,说得杨春花都有些感动。
龙局长端起酒杯说:“王局长说的是,你是女中豪杰,花木兰在世,来,敬你一杯。”
杨春花每喝完一杯,捂着嘴苦辣得挤挤眼,脸都憋得有些红了。说实话,她今天为了村里吃水的事,豁出去了。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喝酒,是和杨八狗完婚一年后,之前她就是不让杨八狗近身,那也是她认命的一天。从洞房花烛那夜起,她和杨八狗有名无实。每天夜里杨八狗都想拽着她办好事,可她就是不让。她警告他,如果敢硬来,就一定死给他看。她觉得杨八狗娶她太不地道,纯属霸占。杨八狗也着实听话,不但瞪着那两颗眼珠子不动气,反而每天用心去关心她。反倒让杨春花心中那块坚冰慢慢融化了。她决定的那一夜,让杨八狗陪她喝酒。她不能在清醒时接受悖逆自己想法的事实。待她喝得烂醉如泥时,杨八狗才真正和她成了夫妻。
唉!那时是为了娘家的面子啊!可这回却又为了村里的百姓,值了!不就是喝个酒嘛,况且,今天遇到了两位体恤民情的官,值得!三年里,我若是能为村里办了这件大事,心中也无愧了。
相互一边劝酒一边劝菜,很快一瓶酒三人便分完了。杨春花觉得有点懵,她忙站起身说:“我倒喝多了,得赶紧给你们下面,不然再喝下去,一会儿连饭也给你们做不成了,你们两个领导继续喝,我去看看饭。”
正副两个局长一边说话一边打开另外一瓶继续喝,酒喝干,再斟满。
杨春花赶忙把三和面做好端了上来,说:“做得不一定好,你们将就着吃点吧。”
杨春花端上饭来,又在餐桌前坐下来。
这时,龙局长电话响起来。
“喂。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老婆的声音:“舅舅过来了,你赶紧回来一趟,他要和你说点事。”
“好,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龙局长收了电话,对王局长说:“我舅舅来了,不知有什么事情,我吃了这碗饭得回去一趟。”
“那你赶紧吃些饭,来,我和女村长再喝两杯。”王局长看看杨春花,端起酒杯来。
杨春花忙也端起酒杯来迎上去。
龙副局长三下五除二吃完饭站起身来朝王局长说:“王局长,我先走一步。”
王局长说:“你先走,我吃完这口饭走。”
杨春花看着几分酒意的王局长,觉得这机会正好说话,于是,又提起村里饮水的问题。王局长露出金银牙,笑着说:“你这媳妇就知道这一件事,想解决这个问题,先喝上九个酒。”
“我喝九个,你就答复给我村解决水的问题?”
“你先喝了再说。”
杨春花酒喝完再斟满,一气连喝了九杯。
王局长看着看着,放下筷子,竟然鼓起掌来:“行,行,女村长厉害。”
杨春花喝完,轻轻拍拍自己的胸,说:“酒喝了,王局长,该你说话了。”
“好,为你刚才的豪气,再敬你一杯。”
杨春花不得不再陪一杯。这一阵猛喝,只觉得胃里一阵发烧,一股酒气直冲上头,眼都有些冒金星了。她想缓一缓,忙说:“王局长,快先把面吃了,吃了好再给你捞,时间长粘在一起就不好吃了。”
“一会儿再吃。”王局长举起酒瓶,接着说:“来,把瓶里这二两酒喝了再吃。”
“我已经喝多了,顶不住了。”杨春花实话实说。
“酒场上最怕遇到你们这女人,刚开始都说不能喝,最后把男人全灌爬到桌子下了。不行,要不然,取个大杯来,一人一半分了吃饭。”
“分了也行,王局长,咱必须说定解决我们村的吃水问题。”杨春花很认真地说。
“好,喝了这杯酒,一两天就去你们村去调查情况。”王局长带着笑意,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杨春花红扑扑的脸。
杨春花有点趔趔趄趄地,取过两个半大杯来,王局长一个里面倒了一半,把瓶里的余酒分了个干干净净。
“来,干了这杯,吃饭。”
“好,说话算数!”
“来,干!”
杨春花把酒喝进肚子里,便觉支撑不住,她趴在桌子上想醒醒酒,可是酒气越来越浓,她嘴里念叨着“说话算数,说话算数……”便不知其所以然了。
四
杨春花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只觉身子瘫软,四肢无力,头上像戴了紧箍咒似的发紧发疼。她用右臂支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妹妹家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她想了半天,只记着中午和王局长一起吃饭的事,余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紧张地摸摸下身和床,一下惊得坐了起来。她两手紧紧抓着被子,接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伤心、委屈,又气又恨,嘴里禁不住骂道:“畜生!王八蛋!”她的上齿把下唇深深地咬进几个血印,头也有些战栗。她不由想起自己的家和杨八狗来。此刻,她很想靠着自己男人的肩头痛快地哭一场,可又想自己的男人的肩膀是那样弱,根本禁不住这强势的冲击。再说这事和其他事情截然不同,这是男人们最忌讳的事情,血性的男人不知会为此做出什么傻事来。她有些觉得对不住杨八狗,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又一想,杨八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一路货色!这辈子栽在他手里也算是对他的报应。
想当年自己豆蔻年华,如花似玉,村子里和周边村的姑娘们无人能及,无论男女谁见了都想多看自己几眼。多少帅小伙都想娶自己当老婆,可谁知插在了杨八狗这堆狗屎上。那年屋漏偏遇连阴雨,家住的房子也不知什么年代建的,房椽大部分烂了。父母生怕塌下来,于是父亲决定想重新整修脊瓦房子。房顶房椽几乎得全换,可买房椽的钱家里根本拿不出来。父亲每天下午从地里回来得都很晚,总要悄悄地在南山坡的树林里偷砍一两根槐木椽带回家。那一天她和父亲去地里,也跟着砍椽,正好被治保主任杨八狗逮住了。他说山上丢了好多椽,正发愁抓不住贼呢。这下父亲可吓坏了,脸都绿了。春花自己当时也吓得不知所措,因为村里过去发现偷盗之人不仅喇叭上要做检查,而且还得响着锣在村子里游街。这个脸一辈子谁也丢不起,她强撑着跟杨八狗说:“你想干什么?”
杨八狗怪怪地奸笑着说:“两条道,你们选:一条是抄家、罚款、做检查、游街;一条是你嫁给我,一切免了。”
杨春花知道杨八狗比自己至少大五岁,家里条件虽然不错,可人长得太不像话!看上去就跟城里人养得哈巴狗转世一样样的。活成个人恶心死了。杨春花嫁他哪里受得了,当时气得脸都青了,就对杨八狗说:“你妄想!”
杨八狗阴阳怪气地朝春花的父亲说:“叔,刚才你也听到了,两条道你们选,你看呢?”
父亲看看春花,像求救似的说:“春花,你看呢?”
杨春花知道了后果的严重性,她的心突突乱跳起来,她不敢再朝杨八狗厉害,妥协着说:“容我们考虑两天行不行?”
“不行!这事不能耽搁,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杨春花哑口无言,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她无奈地看向父亲。
父亲吓得面色黑黄,他央求着杨八狗说:“大侄子,咱两家无冤无仇,今这事犯你手了,你高抬高抬贵手,回头叔再报答你。”
“叔,这是两码事,因为丢椽的事,我已受了好几次训,抓不住人我要挨罚的,这事没有商展的余地。你快些决定,等人看见了就没得选择了。”
春花父亲咬咬牙,也不管春花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张决定说:“就把春花嫁给你!但你必须保证这辈子对她好!”
“爹!”春花一听惊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春花爹也急了:“怎?那你叫爹去死吗?游村做检查,你叫你爹在村里还能活不?你要不同意,爹立马死给你看!”
杨八狗反倒高兴地说:“叔,你赶紧把这两棵椽拿回去,以后再不准偷砍了,余下不够的,朝我说。”
就这样,杨春花嫁给了杨八狗。当时村里人谁也不明白,还以为春花爹穷疯了只认杨八狗家的钱。杨春花认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直到后来给杨八狗生了一个女儿,一个男娃,杨八狗才放了心。
现在莫名其妙给杨八狗戴了顶绿帽子,杨春花觉得很无奈,但她气的是那人模人样的局长,竟会长了颗狗心,乘人之危……
杨春花流着眼泪,嘴里骂着“王八蛋”,下得床来,进了卫生间。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洗了又洗,生怕漏下一处,脏了自己。
五
遍野春花烂漫的时候,东西岭上玉茭苗也拱出了地面。杨湾河畔的那一溜老杨树更是显出了春的勃发生机,一湾绿荡荡的新绿,一下子鲜亮地占满了人们的眼睛,仿佛东西岭上的点点星绿也是它们点染上去的。
这天上午,杨湾村里像过年一样,人们兴高采烈,家家户户都试着自己的水管。看着水龙头哗哗喷出的水花,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一些老人甚至像孩子似的,不一会儿打开龙头试试水流不流了,总想把锅碗瓢盆都流满。过去他们羡慕城里人没水缸,打开龙头就有水。后来他们羡慕东西庄村的人,人家也安了自来水。现在自己终于也吃上了,尝尝流出来的水。甜津津的。
村里最忙的人要数副村长杨建民。两个多月来,他配合县水利部门的工程人员勘测,打井、挖壕、埋管、建水塔、安水嘴,忙得不亦乐乎。但他始终想不通杨春花8000元钱怎就能办了这么大的事。今天他更忙,试水就意味着通水了,他也感到无比兴奋。他陪着县水利局的龙副局长从机井到水塔。再到家户,观看系统运行是否正常。
村上唯独无动于衷的是杨八狗,好像这事对他无关紧要。他用新接的水开了一壶水。焖了一壶茶,点燃一支烟。独自静坐那儿了。
杨春花早早在家准备中午要吃的饺子馅,她很想庆贺一下,可心里怎也不是个滋味儿。自从那天回村来,她再也没进过城。王局长答应通水以后。村里应对县水利局的事,全交给了杨建民。她感觉自己一下变了,大伙也觉得她好像变了,变得一下好像有了城府,有了架子,有了指使人的派头,就是笑也没再开怀过。这让村干部都有所吃惊,谁也不敢造次,每件事都听她安排执行。今天中午请水利局人员吃合龙口的饭,她都推说不舒服,安排杨建民和杨素红到乡里招待,自己无心去了。
忽然,村里传来鞭炮声,响过一阵又响一阵。杨春花的脸上微微透了一些欣慰之色,就像一缕暖暖的春阳。
休息了几日,杨春花带着杨建民又进城了。今天杨春花抱着“能行则行,不行就算”的态度去县交通局询问村通外面公路的硬化问题。她不再像上回那样去折腾了,两手空空同杨建民相跟着。杨建民认为杨春花吃着梦儿了,安水管得了个大便宜,8000块钱搞定了,这回啥也没有带,但凭两片嘴就想办事?他本不想跑这趟,可杨春花非让他一起去,他只能跟在这个女人的后面。
赶到交通局院内,时间尚早,局里的许多职工都在东面厨房外坐着长凳吃早饭,杨春花和杨建民只得返在大门外等候。这时,从南边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头发微卷,眉毛和眼眶距离很近,一看就是一个外地人。杨春花看了一眼便回转目光观察院里面吃饭人群的动向。
走过来的那个矮个子当地人问杨建民:“来交通局找人?”
“嗯。还没吃罢饭呢。”杨建民边回答边打量来人,认为他们和自己一样也是来找修路的。
“想修路还是想揽工程?”那人继续问。
“想修村外的一条路。”
“哪个村的,那条路有多长?”
“杨湾村。路大概五六里地。你们也是来找人修路的?”
“我们是搞工程的。”
杨春花见一大群人放下碗向办公楼走去,便叫杨建民赶紧进去。
局长已坐在办公桌前,浓密的烟雾很快围绕着他。杨建民本想上前给人家发一支烟,见办公桌上放着的是中华烟,就止住了脚步,连自己也不好意思掏出来抽了。
“干甚来?”烟雾里传出声音。
杨春花忙说:“领导,通我村的路全坏了,想和你说说看能不能重新硬化的事。”
“哪个村?”声音分明是边抽烟边发出来的。
“杨湾。”
“谁让你来的?”又一阵烟雾。
杨春花看看杨建民,杨建民看看杨春花。畅建民没好气地接上说:“我村的村长让我米的。”
杨春花差点被杨建民逗得笑出声来。急忙说:“我们自己决定来的。我村那路下雨泥得出不了村,想求领导们关照关照,给修修。再说周边都修好了,剩我村那条路也不好看。”
“好,知道了。有项目、有钱、有机会了就给你们修。”
“领导,估计在什么时间?”杨春花怯怯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烟雾里有些不耐烦。
接下来,杨春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看杨建民,杨建民的脸上布满了怒色。杨春花急忙站起来示意杨建民出去。见杨建民不走,杨春花只好站起来同那团烟雾打声招呼说:“领导,先给我村排下个队,我们先走了。”
也没听到烟雾里面再出声音,杨春花拉一下杨建民的衣袖便走了出来。杨建民恼怒地说:“这纯纯是屁话!娘的。”
“算了。天上老爷不下雨,地上当官不讲理。看来没有关系办不了事,咱也尽心了。”杨春花很无奈地说。
走出大门口,原来的那两个人热情地迎了上来,问:“怎样?”
杨建民骂道:“妈的,掂上棍子撵狗,——瞎喧了一趟。”
杨春花也叹口气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无钱无势别进来。唉,回吧。”
突然,那个外地人用生硬的普通话朝杨春花说:“我给你们修。”
“我们没钱给你,怎修?”杨春花愣愣地看着这个外地人。
那外地人眨眨眼,托着两手,耸耸肩说:“我们不和你要钱,钱的问题我来解决。”
杨建民惊讶地问:“有这好事?”
当地人指着外地人说:“他就是搞工程的牛总,正想寻一个项目,钱、关系他都有,就是缺个整的地儿。”
那个牛总托着手,缩着脖子耸耸肩,表示当地人说得很对。
“那要求村里干什么?”杨春花心存疑惑地问。
叫牛总的外地人又耸耸肩,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就是盖个章,签个合同就行。然后告我们修哪儿到哪儿就行了,你们净是看路修得怎样。”
杨春花感觉遇到了财神,她示意一下杨建民,招呼两个人说:“走,咱们回村去说。”
杨建民也附和着说:“对,咱回村谈。”
六
杨春花没想到,她和杨建民上了趟交通局,天上的馅饼还真就砸到了自己头上。村里和一个叫西天的工程队正式签订了修路合同,合同要求村委只负责修路基时上马村劳力配合配合,关于资金及其他一概由乙方西天工程队负责。合同签订的第二天,旧学校里便住进四五十号外地民工,他们有的勘察路基,有的安装机械,有的支锅安灶,立说立行,准备开工。
要说安水管时杨建民还有疑惑的话,这回他服了。他认为杨春花这个女人不简单,满身上下带着运气和福气,想不到的好事都会在她身上发生。全村人糊里糊涂地选她当了村长,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她得实惠,享福气。安水管送了800a元,这回自己亲眼看见一分钱不花就能把路修了,真真怪了!
开工当天,杨湾村彩球飘摇,彩带高扬,人头攒动。仪式上,杨春花代表村委对西天工程队表示衷心感谢:工程队牛总讲话表示一定要帮助杨湾保质保量修好这条路。最后在热烈的鞭炮声中修路工程正式剪彩开工。
杨八狗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好像生活在梦里一般,有许多事情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但他又从来不和杨春花交流。除了生活上不说不行的事,村里的事一字不提。他谨慎地留意杨春花的言行举止,并时常打开柜子看看包袱里包着的那几张支票有无动静。他有种莫名的不安全感,细细想想又不知来自何处。他向前延伸出来的嘴巴叼着烟,两只鼓出的眼睛总是瞪瞪地发愣,思考着不明白的事,预测着将可能发生的不利于自己的事。
杨春花觉得生活过得充实而滋润起来,前面王来顺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渐渐淡去。她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收获的成就感和满足的幸福感。她安排杨建民带领两个村委成员随时应急配合西天工程队处理修路事务,安排杨素红带领两个村民代表打扫整理旧教室,搞出两个简陋的办公场所来。自己则全身心用在了村务工作上,诸如上乡里参加会议,按照要求组织开展防火防汛,解决村民内部纠纷,组织对通岭田间道路的整修,对防洪河道进行清挖……手里的8000元钱很快花完了。可她总觉得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杨湾出村的路上,前面一干人整路基,后面跟着商砼车卸商灰,成型的水泥路面随着日子的增加也在不断延长。每当杨春花领着杨建民观看修路情况时,那些外地民工们便都会停下来看杨春花,从头到脚那些异样的目光,让杨春花觉得很不自在。这目光里不知糅杂着一种什么成分,她判断绝不是年轻时别人观看她的目光,会让她感到自豪和骄傲。杨春花顾不得想这些零碎,一再叮嘱杨建民务必要盯住质量,不合适时就反映,别好不容易修了一次路,出现质量问题。
这天天刚放亮,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村里杨先明家的媳妇李志芳匆匆忙忙来了。进门便拽着杨春花躲在一边哭说,杨春花一听事情比较严重,必须同工地负责人牛总及时协调,不然将会酿成大祸,
杨先明30岁刚出头,常年在外打工。妻子李志芳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家捎带看护着二三亩田地。李志芳是从外村嫁进来的媳妇,长得有几分姿色,虽然成了少妇,当了娘,可岁月在她身上的雕琢还没多少痕迹。她没事时,领着孩子常在路边看人家修路,言来语去,让几个民工了解了她家的情况。这两日黑夜开始不断有人去骚扰她,不是推门子就是敲窗子。半夜三更很吓人。她想回娘家躲一躲,可房门又不放心,没办法才来找春花商量。
杨春花安慰了一顿李志芳,打发她先回去,又叫上杨建民赶到工地去找牛总,牛总一听,耸耸肩,两手一摊,笑嘻嘻地说:“走哪这也是免不了的事,弟兄们看着眼馋。想出出毒气也很正常。再说黑夜也不好看管,半夜三更不知道谁就悄悄跑了出去,我这里只管白天上工,不管黑夜。”
杨建民一听就火了:“就是家里养头公猪,也得圈着看着,更何况是人!这还算人不算?”
杨春花赶忙拉住杨建民,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说:“老牛,如果你管不了,两种办法:一是我们要报派出所,查找寻衅滋事的人;二是路不修了,到此为止,你领着你的工程队走人。”说完这话,也不等这牛总应话,杨春花拽一下杨建民黑着脸就走。
夜里吃过饭,杨春花安顿一声杨八狗,就到李志芳家去睡觉去了。一觉睡到明,没听见任何动静,杨春花这才放下心来。
自静了没三天,村子里又出现一件怪事:连续两家鸡窝被掏空了。一只不剩。杨春花知道这事一定还与这群民工有关,可没有证据也不好说。她只得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会,安排人员夜里值班。同时她在喇叭上对全村村民做了安全警示,要求全体村民积极行动起来,提高防范意识,看好自家财物,如有人发现异常,可及时通知村委或直接拨打110报警。不论什么时间,所有村民一旦听到村里喇叭通知抓小偷,可每人直接从家里扛锄头出来共同捉拿,砸伤小偷下身者,一概不追究责任,村里全权负责。最后这条,杨春花自知不成立,可她一方面是用来给村民打气的,另一方面这话是用来吓唬小偷的。
七
修路接近尾声,杨春花心里充满了喜悦。尤其当她听到村民们在街里或家户谈论路如何如何修好时,心里很是受用。没想到她一个女流,竟然给村子里当了家,还奇迹般地实现了全体村民多年来的梦想。她相信明天的杨湾一定会建设得更漂亮更美好。
上午,杨春花刚从乡里开计划生育会回来,畅建民便跟杨素红等进门来找。说村里的光棍杨秃孩突然死了,估计是喝酒中毒死的,满身的酒气。
杨素红说:“杨秃孩没入五保,眼看着无钱丧葬,没人管啊!”
杨春花说:“查查他银行有无存款?”
杨建民说:“有个屁,他挣一个花一个,一个光棍汉给谁攒呢?”
杨春花顿了顿说:“那他的三间房子值多少钱?”
杨素红带着三分笑说:“不值个钱,顶多值2000块足了。这还得有人要。”
杨春花想了想说:“这样吧,叫一下他的近家间,都出来帮忙,看谁愿意要他的房子,少出些钱卖他。另外走家串户,上门再捐一些,就说我带头捐500。建民你去操作人员下葬的事,素红哥你去负责捐款。光棍一个人,咱村里得管。”
众人一出门,杨春花便跟杨八狗要钱,杨八狗死活不给,他窝了一肚子火,朝杨春花大喊:“一个死光棍,你充什么大,又不是你爹,一下就出500,这500好挣呢?”
“那我就拿张支票去取。”
“你敢!”
“我怕甚?”
“怕我!”
“哼!”
杨春花去找钥匙,杨八狗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这时,电话响了,杨春花顾不得和杨八狗纠缠,接起了电话。
“喂,你赶紧来乡里一趟,有急事!”这是乡党委书记郑志民给她打来的,口气很严厉。
杨春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去乡里开会时还没听说有什么,怎一会时间就……她赶忙推开杨八狗,整了整衣裳,出门骑车到乡里去。
行在崭新、平坦、宽畅的水泥路上,杨春花心里十分舒坦,这舒坦随着平坦的道路一直伸向远方。虽说前些时候,民工们在村里发生了一些鸡鸣狗盗之事,但杨春花的心里还是十分感激这些民工们,是他们改写了杨湾村行路难的历史。杨春花决定完工那天,无论村里多困难,也要举行个感谢仪式,就是支大锅让民工们一人吃上一碗面也算。
到乡政府门口,杨春花突然发现,门口被人堵了。堵门的人不是别人,竟然全是给杨湾修路的民工。杨春花大吃一惊,急忙上前询问缘由,可每个人都不说话,有的看她一眼,便把脸扭向一边,有的朝她翻翻白眼,微微笑笑。好在众人并不堵她,放她进了大门。
杨春花不知道闯下了什么大祸,她忐忑不安地轻轻敲开了乡党委书记的门。闪进门,左手还没把门关上,只见书记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猛然弹了起来,手狠狠地一拍桌子,本来不大的眼,瞪得又圆又大,本来就黑的脸愈发黑青,张口像发连珠炮“你球到底干了干不了?干不了爬下去!哪有你这样当干部的,修不了路你不要修,来跟乡里要钱!你现在就赶紧把人领回去,不然就地免职,回头再到法院起诉你个妨碍公务罪!领回去做好工作,写出检查,等候乡党委政府处理,不然后果自负!”回头他又朝一旁坐的另一个人牛总火气腾腾地说:“有话你跟她去说,我管不了你这事!”
牛总站起来翻翻白眼,两手在胸前一摊,两肩向上一耸。做了一个很无奈的动作。
杨春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缓过气来朝牛总瞧瞧:“牛总,怎跑这儿来?有什么事咱回去说。”
牛总看看杨春花歉然笑笑,又两手一摊,耸耸肩膀,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好吧,咱先回去。”
杨春花没想到修路的事会发展到这种田地,她甚至觉得这个牛总有些荒唐。骑车回到旧学校的村委办公室时,牛总已在等她。牛总他们乘工具车,像拉部队一样两辆车拉回来的。
“牛总,你怎能去和人家乡里要钱?”杨春花打开村委办公室的门,劈头就问。
“这路是修了,我150多万铺在路上了,你说我的钱和谁要?”牛总托着手耸着肩微笑着。
杨春花不明白这个外地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修路这么大的事,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似的,杨春花有些担心地问:“这修路钱你就非得和乡政府要吗?你不是说上面有关系有人吗?”
“是啊,这不有乡政府、县政府、市政府吗?再不行就上省政府。”牛总依旧耸耸肩笑着说。
杨春花又糊涂了:“我说牛总,咱没有金刚钻,可别揽这瓷器活儿。要是没地儿承认你这事儿,你不赔大了?”
“我说美女村长,这事你就别管了,咱签有合同,按合同,反正我不和你村上要一分钱,你净说验收路就行了。赔挣是我的事。”
“你看我不管行吗?刚才你也看到了,我这村长还能当吗?”
“那好吧,我不再到乡政府要行了吧,明天我找一个不管你的地方去要。”牛总肩耸耸得更高,他脸上的笑容那样坦然。
“那好吧,你忙去吧,赶紧把工程收好尾。我得写检查了。”
牛总朝杨春花耸耸肩,笑笑,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杨春花转着圈生着法儿和杨八狗商憬给秃孩捐那500元的事,杨八狗噘着嘴鼓着眼,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不管说什么,雷打不动就一条:家里的钱不能动一分。
杨春花赌气地说:“那我出去借一千,捐了,你信不信?”
杨八狗也赌气说:“你捐一万也成,再不行连你捐了,反正别想从家里往外拿钱。”
杨春花很无奈,她也不想再去开杨八狗这把锁。昨夜她就想了两个目标,去借钱绝对不会脱空。她梳洗一番,准备出门,手机又响了。
杨春花接起来,电话里又传来了乡党委郑书记的声音:“杨春花,你球简直是个混蛋!你娘的你修这条路简直是条要命路!你赶紧来县政府门口领人吧!”
杨春花一听也火了:“你党委书记干吗老骂人,钱不找你要了,你着什么急。你解决不了上县里是理所应当的,人家修了路总得找个地几要钱吧。”这话对方没听到,一是手机早挂了,二是春花在心里说。但她也着实不明白,这牛总要钱的方式昨和别人不一样,找领导去说去要就行了,怎老堵人家的门?
这回杨春花也犯了牛脾气,她没有去城里领人,她觉得工程队一是要钱应该,二是要不要钱她管不着,三是杨湾村给不了人家修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