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红的地方是家乡(短篇)

2016-01-29 16:59高翎
神剑 2015年5期
关键词:川军营长晚霞

高翎

这是一个川军老兵抗日的故事。老兵就是我爷爷。

故事要从1940年春节说起。过完年,爷爷想着要准备下地干活了。就邀约同村小伙李富贵一起赶集,想买几件农具。可是,他俩刚走到乡场街口,就被抓壮丁了。全乡那次被抓的有80多人。

抓我们干球呀?我家就我一个独儿啊。呜呜呜。李富贵蹲在地上哭起来。爷爷看不惯大男人哭,就踢了他一脚,说,哭个球啊,别丢人了。李富贵便火冒三丈地冲爷爷嚷,都怪你莫球名堂,非得拉老子来赶这个场。你兄弟伙好几个。老子是三代单传啊,婆娘也没找呢。

你这个人才莫球名堂,哭球啥啊?又不是上战场。这次就到成都修个飞机场,用不了半年就回来了。不耽误你找婆娘。帮助抓丁的乡长见李富贵又哭又叫的,担心引发其他壮丁闹事,冲他吼道。

啊。真的呀?嘿嘿。李富贵几乎是欢叫了一声,破涕为笑了。爷爷和所有被抓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还没到成都,就传来紧急通知,说是鄂西战事吃紧,参战川军损失很大,急需补充兵员。爷爷他们便被押往重庆,匆忙参加新兵训练。仅仅训练半个来月,就急如星火地被送上运兵船,顺长江而下,直接补充到大洪山前线。爷爷像大多数新兵一样,先分到二线部队,从事弹药、给养运送等保障工作,同时强化军事技能。当时,由于日军气焰很盛,整个国军都处于被动防守状态,爷爷所在的川军第二十九集团军为了保存实力,尽量避免与鬼子决战,采用推磨战术,在大洪山里与鬼子打转转。这使得爷爷他们每天没白没黑地行军转移,一个个累得半死,还经常吃不饱饭,睡不好觉。

一天,部队突然遭遇一股日军。短兵相接打了一个多小时,日军被击退。部队打扫战场后,连长突然叫去爷爷,要他第二天参加一项特殊任务,送还日军10多具尸体。

送还尸体?打仗还要送还敌人尸体?这让爷爷很抵触,很不理解。何况,那次战斗,爷爷他们部队还死了30多个弟兄。

让你送就送,这是长官的命令。啰嗦什么。连长呵斥道。连长对此其实也不太理解,只知道这是从八路军那边传过来的一招,有一定程度瓦解鬼子斗志的作用。

于是,爷爷与20多个身强力壮的战友被挑选出来,换上当地农民的衣服,抬着鬼子的尸体,前往约定地点。

那是爷爷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日本鬼子。当他看到前来接收尸体的鬼子全副武装,一个个眼里充满冷酷、凶残和敌意时,他感到了紧张和恐惧。

你的,良民?突然,领头的鬼子官走到爷爷面前。用中国话问。

农民,我是个农民。爷爷本能地回答,瞥了一眼这个鬼子官。鬼子官似乎不大相信爷爷的话。他粗鲁地抓起爷爷的手。狐疑地对爷爷的手掌看了又看。爷爷的手掌上密布着老茧,看不出更多的什么。

但是,鬼子的手苍白、肥厚,潮乎乎、冷浸浸、油腻腻的,让爷爷恶心得想吐。

哟西。鬼子官呲着长期吸烟熏黄的门牙,竟然对爷爷挤出一笑,说,你的,好好种地。只要不与皇军作对,皇军的,不杀。说完,他转过头,对其他鬼子叽里瓦拉一通,似乎在吩咐什么。

嗨!其他鬼子齐声应道,立刻对尸体进行检查、验收。爷爷注意到一个细节,鬼子一个个解开尸体的裤裆,察看完毕,重新合上,一丝不苟,恭恭敬敬。

这让爷爷疑惑不解。

交接完毕归来,爷爷就向老兵请教,鬼子那个举动是怎么回事?老兵告诉他,过去经常有人出于仇恨,在送还鬼子尸体时像劁猪一样割掉他们的鸡巴。想让他们到了阴间都断子绝孙。

哈哈哈。爷爷大笑起来,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鬼子对这个特别忌讳。如果这次检查出来,有这个情况,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会杀了你们。也割了你们的鸡巴呢。老兵又说。

爷爷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好这次没有。又想,以后得长个心眼,真遇到被劁了的,扔到野外喂狗都成,可不能闷着头送过去。不过,最保险的办法,还是以后不能再给鬼子送尸体了。如果真这么丢了命,就太不值了。

爷爷这么一想,就找连长,要求调到一线作战部队去。据他所知,一线作战部队从来不会干送尸体这样的窝囊事。适逢连长正好接到命令,要到一个主力团去当营长,就准备带爷爷过去。不过,他还是好心地劝爷爷说,要不,你再好好想想,还是留在二线部队算了。二线部队苦一点,累一点,但是,实话说,不容易死啊。爷爷说,我想好了,还是想干点痛快事,你就成全我吧。

就这样,爷爷调到了一线作战部队。

转眼到了1943年春天。驻守鄂西的川军又迎来了一场大仗、恶仗。日军为了进攻重庆,迫使蒋委员长屈服,突然调集7个精锐师团10万兵力,上百架飞机,大举进犯宜昌上面的长江要塞,企图打通鄂西战略通道。爷爷所在的川军和驻守鄂西的其他国军全部投入恶战。刚开始一阵子,日军的进攻非常疯狂,白天、晚上轮番冲锋,川军和其他国军的阵地不断被撕开一个个缺口。好在川军和国军的防线一层层很深,而且兵力上也占据着数倍于日军的优势,因此日军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不能让鬼子打过去啊,打过这个天险,老家就完了。爷爷和他身边的川军士兵激战一天之后,遇到晚霞满天,就会望着那晚霞相互鼓劲。晚霞映红了他们被硝烟熏黑的脸,晚霞也映红了西边群山下那望不见的家乡。他们的心里那一刻总会涌起一种保卫家乡的豪情。

血战进行到5月中下旬,日军无法实现打通通向四川通道的战略企图,不得不停止了大规模进攻。战场暂时平静了一些。

爷爷所在那个营打得只剩下营长、几个连排长和他二三十个人。他们抓紧战事空隙,找来附近一些老乡,帮助掩埋了阵亡的战友,向后方转移了伤员。

一天,爷爷巡查一片荒坡,突然在一个山洞深处发现了一具鬼子中佐的尸体。由于山洞阴凉,尸体还一点没有腐烂。爷爷赶紧报告了营长。营长一听很高兴,这可是他们营消灭的鬼子最大官啊。他立刻报告给团长。团长一听也兴奋了,这还是全团消灭的鬼子最大官呢。团长就想多做点文章,把这个战果的影响搞大一点。他准备把这个中佐和全团消灭的其他鬼子官尸体集中起来,给鬼子送回去,再挫挫鬼子的气焰。团长打电话向师长请示,师长当即表示支持。

你还得辛苦一趟。营长对爷爷说。

爷爷没想到又摊上这样的事。他一脸不乐意,不吭声。

别阴着脸。是任务呢。这样吧,我陪你去团里,就说这个中佐是你打死的,为你请大功,要大赏。咋样?营长说。

说啥子瞎话嘛。明明是死在山洞里,我只是遇上了,哪里又成我打死的了?哪个稀罕这样的大功大赏哟。

那你要啥啊?营长不悦了。

我啥都不要。我跟你调过来,就是不想再干这种事。这不是送头猪、送条狗啊?提心吊胆,做噩梦呢。爷爷发牢骚道,第一次送尸体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有用没用咱说了不算。团长有令,你是老兵了,又有经验,你不去,叫我咋个办嘛。你跟我明说吧,你是不是怕死啊?营长直视着爷爷道。营长有数,经历过死战的兵最不喜欢别人说怕死。

爷爷果然梗起脖子道,谁怕死呀?你别小看人啊。

我就说嘛,都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好几回了,还怕啥呀?这回你就看我面子,再委屈一下。以后,我保证不让你再干这样的事了。营长说。

看营长说到这个分上,爷爷也明白营长也没别的人好找了,不答应也只得答应了。不过,他还是重申道,那我就再送一次。我可说清楚了,最后一次啊。

好。好。最后一次。我记着。一定一定。营长笑起来,连声答应道。

爷爷就这样又一次踏上了送还鬼子尸体的路途。与他一同出发的还有团里挑选出来的另外10多个兵。除了送鬼子中佐,还有5个鬼子尉官的尸体。团长专门给他们喝了壮行酒,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爷爷印象最深的是鬼子现在的光景已经是日落西山了,给他们送尸体回去,让他们再兔死狐悲一下,也有从精神上再打击一下他们的意思。团长还请爷爷他们放心,鬼子已向中间联络人保证,他们绝不会为难你们这些送尸体的人。

爷爷心里这才稍微踏实一点。

然而,爷爷他们还没走到团里指定的地点羊角垭,一队装备精良的鬼子突然在一条山沟前拦住他们。爷爷一眼认出,领头的鬼子官就是自己第一次送尸体时负责接收的那个,只是他当时没留意鬼子官是什么军衔,他现在看到的是上尉。鬼子上尉却没有认出爷爷。那不行。长官给的钱只送到羊角垭。爷爷不卑不亢地说。

钱的。好说。完了一并给你们。鬼子上尉说完,看着爷爷,似乎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打过交道,也没兴趣追究的样子。

可我们还要回去种庄稼啊。爷爷说完。转身问一起送尸体的弟兄,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还要喂猪呢、放牛呢。大家七嘴八舌回应道。

混蛋。鬼子上尉变脸了。他向部属一挥手,全副武装的鬼子立刻扑上来。爷爷他们每个人背后都顶上了一支冷冰冰的枪。

要么,听我的;要么,死了死了的。鬼子上尉声嘶力竭地叫道。

爷爷看这阵仗,心想坏了,一定是鬼子要搞什么鬼了。硬顶估计很难脱身,就打定主意走一步看一步。他用目光征询身边弟兄们的意见。有几个立即回了他个眼色。爷爷会意,就对鬼子说,那好,我们就听你们的。不过,你们说话算话,一定要多给钱啊。

哟西。鬼子露出阴笑。气氛缓和下来。

于是,爷爷他们跟在鬼子找的两名向导后面,重新上路。那两名向导都是当地人。一名是当地乡绅,姓朱,长得肥头大耳,懂一点日语,一路上还不断向鬼子上尉敬烟。一看就是副汉奸相。另一名姓刘,是个经常上山采药的农民,他拿着一把大弯刀,负责走在队伍前面,砍挡路的荆棘、灌木等。爷爷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会小声叮嘱一句,有青苔,滑啊,小心点。眼神里流露的都是朴实的善良和关切。爷爷心中一热,心想,或许可以从这个老乡嘴里问出点什么。

一次歇息,爷爷瞅了个空子悄声问他,刘大哥,鬼子准备去哪里?

刘大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警觉地听了听周围,没什么异常动静,才小声回答,牛头寨。你们小心点。

爷爷的表情立刻凝住了。牛头寨,他送鬼子中佐的尸体到团里,听说团长就是刚从牛头寨开会回来呀。那里有他们川军第二十九集团军司令部,是前几天才秘密进驻的。

原来鬼子是要利用他们做掩护,去偷袭?爷爷一颗心立刻狂跳起来。怎么办?他只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对鬼子这种不择手段的卑劣,穷途末路的孤注一掷,既恨得咬牙切齿,又一时无计可施。

龟儿子,一点不负责任。爷爷在心里绝望地咒骂道。

这时,行进在爷爷他们身后的鬼子迅速抄到他们身边,低声吼叫,快快走,不要停。谁不老实,死了死了的。

站住,连长有令,不准过。李富贵端着枪迎了上来。就在那一刻,他也认出了爷爷。

啊——李富贵愣了一下,看爷爷直向他使眼色,却不明白何意。

鬼子迅速向李富贵靠近。

不能再犹豫了。爷爷把担架往地上一扔,大喊:打鬼子啊,开枪啊——。

爷爷的最后一句喊声刚冲出喉咙口,只感觉背后斜刺一道冰凉闪电一般穿到前胸,随后,剧烈的疼痛立刻洪水决堤一般淹没了他。他摇晃了一下。“扑通”倒在河边的灌木丛中。“砰!”李富贵的枪响了。一个鬼子应声栽倒。“哒哒哒、哒哒哒”,鬼子的机枪响了。轰轰轰。鬼子扔出的手榴弹也在桥头炸开了。爷爷视线模糊,又拼尽全力叫了一声,打鬼子啊。便失去了知觉。

等到爷爷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了。他躺在刘大哥的家里。

哎呀,老弟命大啊。你终于醒过来了。想吃点什么不?

爷爷这才感觉饿了,点了点头。

先喝点稀饭吧。刘大哥说,坐到爷爷身边,一勺勺喂爷爷。

爷爷就这样从鬼门关上一天天爬了回来。因为他被鬼子从背后刺透了右胸,扎坏了肺,伤势很重,失血也很多,因此,受伤之后一直昏迷,形同死人。是刘大哥看他一息尚存,拼命把他救回家,用盐水替他消毒,用草药给他外敷消炎,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爷爷感动地说。

别客气。你是打鬼子受的伤啊。多亏你喊那一嗓子啊。要不,哨兵不会开枪的。要让鬼子再往前走二三十米。川军的阵地说不定一枪不发就被端了呢。

后来呢?爷爷关切地问道。

后来,双方都开火了。只是川军的武器打不过鬼子啊。交战十多分钟,川军阵地就丢了。但是,那激烈的枪声引起了牛头寨的警觉啊。警卫部队迅速出动,又调来好多部队,把那几十个鬼子层层包围在牛尾巴河谷,一个不剩,都消灭了。

哦。爷爷松了一口气。

那些抬担架的兄弟呢?

唉,都死了。大多来不及做什么,就被鬼子枪打刀刺,全杀死了,只有一个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破了一个鬼子的脸。

李富贵呢,就是那个哨兵?爷爷明知道结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

唉,被鬼子的机枪打成筛子了。还好,他也打死了一个鬼子,算是有本了。刘大哥长叹一声。

爷爷的泪水“哗”地喷涌而出。啊——。他只觉得胸口又哗地碎裂了似的,吐出一口鲜血,又昏迷过去。

爷爷在刘大哥家养了差不多一年,反反复复的伤情才勉强稳定下来。终于能够行动了,他开始纠结起来,回家?还是回部队?刘大哥说,这儿的战事早就结束了,你的部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别回部队了。回家?你的伤没好,身体这么弱,咋回去啊?如果你不嫌弃,就留在这儿吧,大哥帮你成个家。

爷爷坚决地摇了摇头,说,谢谢大哥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路很远啊。万一伤病复发了呢?迷路了呢?不行啊,我不放心啊。刘大哥说。

但是,爷爷还是执意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对刘大哥说,伤病复不复发,与回不回家无关。至于半途迷路,他相信自己不会。爷爷指着西边的落日,说,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看到这晚霞,多红啊,像血一样。我们打完大仗的时候,最喜欢看这样的晚霞了。晚霞下面映红的地方,有我的家乡,有我的亲人啊。我怎么能不回去呢?朝着晚霞映红的方向走,我咋会迷路呢?爷爷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有种归心似箭的样子。

爷爷就这样回到了家乡,彻底回归了农民生活。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与村里其他农民看上去没多少区别。然而。大家看到他像亲生儿子一样,照顾和侍候李富贵的父母,而且有时还会专门坐在院坝里看晚霞,一直看着晚霞消失,一脸的肃穆,人们又觉得,爷爷又不像一般的农民。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在思考着什么,但是,没人真正清楚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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