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镜
一
一个人的一生再漫长,让他最难忘的事也许就那么几件,让他最难忘的人也不过那么几个。对于我来说。藏在心灵深处的事或人也不过如此。那天我的老眼望着山上与六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的野菊花。朦胧的视线里仿佛走来一个个远去的人影——那位大个子战斗英雄高岩,那位壮烈牺牲的高大爷,那两个善良美丽的姑娘,蓝菊和紫菊;那两个勇敢的小伙子,火炬和秋枫……还有那只鹞子,那简直是一只神鹰啊……想起那一家人,我深感难过和愧疚和遗憾和失落和对不起他们,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去看看他们哪?
公元2003年8月,我这个90岁的副部级的离休公安局长,当时身体真的很棒,很给力,甚至很任性。我乘着小卧车,与80岁的小刘一起,步行了十几里山路,来到我六十年前住过的那个山洞里——此时,山洞里的两盘石炕还破破烂烂地躺着,一个锅台也还卧着。洞中苍凉得可怕,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亮的是山洞外那一簇簇刚刚开放的或是含苞欲放的山菊花。那山菊花时而变幻成那俩村姑的笑脸。那风中的山菊花像一个个小喇叭,仿佛让我听到了那姐俩脆生生的笑声。睹花思人,人去花在。我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石头。我情不自禁地念叨着那些人的名字。依稀觉得他们的名字好像就雕刻在那石堂的岩壁上,想到那一串光辉的名字,我百感交集肃然起敬,不禁跪倒在那个山洞里,久久地跪着,冲着那崖上的柏树和山菊花跪着。跪着的时候,我的眼前就又走过了那一家人。
通过朦胧的视线,我仰面发现一只鹞子在空中盘旋,那肯定不是当年那只立过战功的鹞子,但应该是那只鹞子的后代。那翱翔的鹞子把我带回到那个年代……
太行山上缺什么也不缺乏山洞。就像人的脸上缺什么也不缺嘴巴和鼻孔。山里人叫山洞为石堂,我也就叫石堂吧。那个石堂就坐落在太行山余脉,京西的大山深处一个叫火村的半山腰里。那石堂坐北朝南,太阳出来照一天。那石堂不小,得有小两间房大;也不矮,人站着碰不着脑袋。那石堂的壁上有几十处凸凹各异的石台或石洞,恰好可以摆放一些瓶瓶罐罐和一些生活用具。掐指算来。我在那里住过整整20天。
二
话说公元1943年,那是抗战的艰苦岁月。那年我身为八路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带着数十位抗战干部,从晋察冀中央局启程,前往平北和冀东开辟工作。途中,我得了伤寒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开始骑着马,后来就上了担架。在我一度昏迷,又一度清醒后,我做出决定,并服从组织安排,组织上让我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叫火村的小山村养病。其他同志继续前往目的地。组织上要给我留F一匹马,还有小刘同志,照看我。我一度明白过来后,与那位大个子民兵队长、战斗英雄高岩接洽后,感觉小刘和马不宜留在我身边,应该奔赴前线,待我病情好转后,再来接我。于是我就单身。一人,与高岩一家人一起,住进了那个石堂里。高岩抗日战争中得的奖旗,至今还保存在首都博物馆里。而京西那个石堂,算得上真正的抗日战争纪念馆哪。
六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我们昼伏夜行,专走人烟稀少之路。经过长途跋涉,我们于…个深夜,到达了太行山余脉里的一个小山村火村。
火村只有30多户人家,却被一条小溪水分成了两片。那水在夜色下亮晶晶叮咚咚地流着,一直流到岩火城去了。水边杨柳依依,树叶在微风中沙啦啦地响着。村里一棵又一棵的大核桃树上,挂着一串一串的青核桃。村里黑灯瞎火的。后来才知道,人都搬到村周围的石堂里去住了。但那房子却盖得不赖,基本都是青堂瓦舍的清朝民居。那房一砖一瓦一个门墩石都是很讲究的。在闹日本以前,这个小村的人们都过着比较殷实的日子。可日本一来,山里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再后来被逼上梁山,住了石堂,命都难保了。没想到,我和那石堂还有一段缘分。
据说,高岩救我那一刻,我正躺在路边一个草棚子里。那天高岩到区公所开会去了。杜鹃归归、归归地在山中歌唱。也就在那一刻。高岩就从小路上走未了。曲里拐弯的小路旁,开着星星点点的山菊花。高岩顺手采了一大把山菊花,往桦木棍上一绑,扛着。
当我的脑袋耷拉在高岩肩膀头上、一摇一晃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多一半糊涂少一半明白的。我睁了几次眼,很想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原来,他比我高了一头,真正是大高个儿;且大头大脸,粗眉大眼的。大脚丫子走路像打拍子,呱嗒呱嗒的。当时我落到了这么一副宽肩膀上,可我并无安全感,倒有几分紧张。半苏醒过来的我问了他几句话,他答了我几句话。
你背我上哪儿?
我背你回家。
你是啥人?
我是钟馗,打鬼的人。同志,是组织上安排,让我把你背到我家去的,你就放心地跟我走吧。
据说高岩是能背一秤杆儿(250斤)干柴的人,有的是力气,背我似乎也不算啥。刚上山不久,一条黑灰色的大蛇横在了小路上,一动不动,冬眠一样。他见毒蛇拦道,两眼气得要喷火。他抬起一只大脚,猛然间向蛇的七寸踩去——只听咚一下,吱一声,那蛇就被踩断了气,身子却一弓一伸,蜷曲成一团,做了最后的表演,并差一点用最后的力气缠住高岩的脚——这时,高岩又抬起另一只脚,朝那蛇踩了两下,又自语道,害人的东西,敢拦我的路!然后他又问我,同志,你吃蛇肉不?
我迷迷瞪瞪说不吃。
我们山里人也不吃蛇肉。嫌它激灵。说着,高岩用棍子挑起那蛇,“嗖”一下,甩出好远——恰巧挂到了一棵树权上,耷拉着,摇晃。一只鹞子飞上前,把蛇叼了起来。高岩向上颠了我一下,说,同志,咱们快到家了啊。
三
所谓家,就是那个石堂。那一刻,高岩的俩大脚有力地抓着石堂下面的黄土坎,一步步向上迈着。有把子劲头的他已气喘吁吁了。那石堂还安了简易门窗。那石堂周围开着一枝枝山菊花。那一刻我还昏迷着。但我隐约听见了石堂内有两个女孩子说话。
姐,你看,咱爹背着一个人回来了。别又是八路军吧?
别瞎说,让人听见。
话音未落,一个穿蓝白碎花褂子的姑娘从石堂内走了出来。俩大眼出奇的大,却光着一双白脚丫,甩着俩羊角辫。后来才知这个姑娘叫紫菊。紧随其后走出又一个稍大的姑娘,一根粗壮的独辫,一张圆乎乎的脸,腰身长得如白桦。后来听说她的名字叫蓝菊。
此时那蓝菊冲紫菊的背影说,你又不穿鞋,不怕人笑话。
紫菊扭回头说,有谁笑话呀,一个脚又不是屁股。
姐妹俩正说着话,高岩已经背着我走到石堂门口了。
姐俩同时惊讶地问一句,爹,你又背的啥人哪?
高岩顾不得答应他的两个闺女,也顾不上抹一把汗。他只猫着腰,回望一眼背上的我,又回望一眼身后有无他人的目光,便把我背进那扇桦木栅栏门里。他把我轻轻放到一进石堂的土炕上。摸了我的脑门两把,直说烫手,烧得不轻。我微微地喘了几口气,睁了一下眼睛,就又迷糊了。我只感觉两个女孩前后脚跟了进来,叽叽喳喳的,却又显得挺文静和懂事。
此时高岩喘着气对俩闺女说,去,你俩先给这位同志熬碗小米粥喝。
哎。蓝菊扭转身,就找米去了。
紫菊却瞪着大眼说,爹,你不说他烧得够呛吗,还是先给他熬碗柴胡汤喝吧。退烧。
还是紫菊丫头机灵。高岩笑了说,那就先熬退烧汤。嘿。我这偏方——灵。
不知道多长时间后,一碗热腾腾又苦生生的黄中泛黑的药汤便端到我面前来了。高岩用一把小铜勺往我的嘴里灌药汤。还直说,同志,喝一口。
一双姑娘的大眼似乎在盯着我。那高岩很快把她打发走了,去,和你姐熬粥去吧。
此时,蓝菊正像小鸟,四处觅食。可她翻遍了几个坛坛罐罐。却没找出一粒米来。倒是急得她流出了几十颗晶莹的泪珠子。可泪珠子又熬不成粥。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多人家都无米下锅了。
紫菊轻盈地走到她跟前,见她满脸泪痕的。说,姐,你哭得哪家子呀,你也不怕人笑话了。
我……难为情的话我没听见。
紫菊大眼珠子一转,说,姐,你是愁没米给客人熬粥吧?
我恍惚听见那蓝菊嗯了一声。
我有。此时我知道俩姑娘的眼都亮了。
石堂内就那么多空间,好多话飞不过我的耳朵也逃不过我的视线。尽管我的脑袋那一刻就像个药罐子,并无多少知觉。可我还是看到那位叫紫菊的姑娘拉开了一块案板。从大石堂内的一个小石堂内挪出了一个大肚小口的坛子。挪坛子时那背影对着我。我忽然发现那姑娘穿着一条蓝布裤子,却补了一个红屁股蛋儿。那一块红布比太阳都刺眼。
紫菊拉出坛子,捧出一捧金黄的小米——那米粒在两个姑娘的眼里,比金子还珍贵呀。
蓝菊望着小米,惊喜得又要哭了,小米?哪来的小米?
紫菊神秘地说,我不告诉你。
哎呀。快去熬粥吧。那人饿坏了。
此时一碗柴胡汤全进了我的肚子。我清醒了许多。此时高岩对他的俩闺女说,以后啊,咱们都叫他同志。
俩姑娘嘻嘻笑着叫了一声,同志……
那一刻那同志俩字让我的心热乎乎的。我感觉真是回家了。当金黄的小米粥在小锅里翻滚的时候,当火苗映红给我熬粥的一对姐妹的脸蛋的时候,我知道我有救了。蓝菊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小米粥端到我面前,说,吃吧,同志。
我不是不想接碗,也不是不想吃粥,可我此时的确没有力气去接那粥碗呀,我甚至连坐都坐不起来,翻个身都费劲。
那一刻高岩把碗接了过来。他说,还是喂同志吧。他又问,菜呢?
闺女们说,爹,没莱。有点春天晒的木兰芽、榆钱。没有别的菜了。
高岩问,石堂外开着啥花?
闺女们说。山菊花呗。
那不就是莱吗!去,炒一盘来。快。
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吧,俩姑娘便采回了半篮子山菊花。用水那么一洗,就炒上了。翻了几翻,就鲜灵灵地装入盘中了——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道菜呀。听说吃了山菊花能明目、清头风、下火败火,对肝脏还有好处,所以说,我吃了山菊花,也就等于吃了针对我病症的药。
我不知道那几天我吃了多少山菊花。听说那俩姑娘为我采山菊花,身上划出了多处血道子。但她们却没采一枝石堂外的山菊花,她们说,那花长在咱家门口,留着那花,让这位同志看吧。
那话我听见了。那话真让我流泪了。
我总算苏醒了,烧也渐渐退了。可我的身体虚弱得一摊泥似的。我一时半会儿怕是离不开那石常了。我只能给高岩他们一家人添麻烦了。首先的麻烦是睡觉不太方便。为此,我睡觉坚持不脱衣服。隔壁的俩姑娘也不脱衣服。山里的女孩子没裤衩可穿。她们只穿着一条灯笼裤。其中一位还补着一个红屁股蛋儿,还常赤着脚。至于吃的,好吃的也都让我吃了。一碗米粥,你让我我让你的。儿了让爹吃,爹让儿子吃;闺女让爹吃,爹又让闺女吃。往往,那一碗粥就便宜了那个叫紫菊的姑娘。因为家里让她小啊。那姑娘长得漂亮却不像蓝菊,电不像高家的任何一个人。
四
高岩见我清醒了,便与我说话,话还挺幽默,同志。你的名字好啊——武柏。像是武松的哥们,武松是打虎的,你是打鬼子的。
我说,咱们都是打鬼子的。
高岩说,武同志,鬼子可是把咱们老百姓祸害苦了。
鬼子也把我们一家祸害苦了。我不禁说出了我的身世。当年日本鬼子在我们村安了据点。他们把俺爹抓去给他们修岗楼,修公路。打眼放炮时,俺爹让石头给砸死了。俺爷也让鬼子抓去,给他们挑水。俺爷挑一回水,他们逼着俺爷喝两半葫芦瓢凉水。然后再把水桶里的水倒进他们的水缸里——他们怕俺爷给他们下毒。有一回俺爷急了,把半瓢水泼到了来野的脸上——于是他们就吊着打俺爷。俺爷总算挣脱了绑他的绳索,他愤怒了,抄起一根扁担,一连打死了仨鬼子呀!而他也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
我说到这里,我听到窗那边两个姑娘叹息着,抽泣了起来。
高岩骂道,我日死他们那些牲口不如的小日本哪!早晚我非得活剐了他们!后来呢,你娘呢?你娘俩咋过呀?
我忍不住泪水说,万恶的日本鬼子,他们把俺娘也污辱了……俺娘觉得没脸再活下去,就跳了河,淹死了。
啊?!……那一刻高家的人真是怒火万丈了呀。
俩姑娘从那边走了过来,说,爹,咱们得为这个同志报仇啊!
高岩说,报仇,报仇!得有多少人家的仇要报啊!鬼子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啊!武同志,你后来咋着了?
我说,后来冯大伯协助我,把俺娘用席筒一卷,埋在了柳树林里。我在娘的坟前跪了半天哪。后来柳树林里又鼓起了我的一个坟墓——我明明是骑着自己家唯一的家产一头毛驴,找八路军去了。可冯大伯说,说是我死了。冯大伯也是为了掩护我,让我逃活命啊。也不知道冯大伯会不会受到我的牵累?他也是被迫给日军小队长川山狼当马夫的。
听到这里,高岩高兴地说,你骑着毛驴找八路去了?
俩姑娘几乎同时问。你找到八路军了?
我自豪地说,找到了。
紫菊对我说,同志你真是好样儿的,敢骑着毛驴去找八路军。
高岩说,是了不起。同志,你的身份我早知道了,你是个不小的官哩,小官哪有马骑呀,你又不是骑兵。当初你骑着自家的毛驴找到了八路军,而今你骑着八路军的马去打鬼子,要不是得了疟疾病,你这么大的官,哪能到我这石堂里来?咱们前世有缘哪。
我说有缘有缘。
然后我又冲着高岩的俩闺女说,高同志,你这俩闺女还真不错。名字也挺有意思——蓝菊,紫菊。
高岩说,山里到处都是野菊花,起菊花这名字,图个结实。大姑娘是秋天生的,二闺女是秋天捡的……望着山菊花,我就给闺女起了这名字。
我说,名字挺好。老高,你刚才说,秋天捡的,什么意思啊?
高岩瞥一眼紫菊,说,闺女,武同志可不是外人,我把你的身世和他说了啊。
说呗,爹。那一刻,紫菊的脸红得山丹花似的。
好闺女呀,不管咋说,你都是我的亲闺女。
于是高岩就说开了紫菊的来历。
五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一个秋天。高岩因炸日本鬼子的岗楼有功,被评为爆破英雄,奖给他一面锦旗和一把匣子枪。他开完表彰会往回赶,在野菊花盛开的半路上碰上那么一幕——
一个日本鬼子在疯狂地追赶一位不过十四五岁的采蘑菇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拼命地跑着,那鬼子还是花姑娘花姑娘地追着——很快,那鬼子把小女孩摁倒在草丛中了……此时高岩恰好像猛鹰一般扑过来,俩大手狠狠地掐住了鬼子的脖子,像提一只小鸡子一般,把鬼子提起来,就把鬼子扔下了山崖……
得救的小女孩跪在高岩面前,大伯大伯地叫着。高岩扶她起来,问她家在哪儿,父母是干什么的?小女孩哭诉着说,她没有家了。他们一村人都让鬼子烧死了,房子也都烧塌了,她是因为去姥姥家才没被烧死,可后来姥姥家也被日本鬼子烧了……她只能窜山摘点野果子吃,要饭吃还被狗咬伤过屁股……
高岩听到小女孩说到那一刻哭了。我听到高岩说到那一刻也哭了。后来高岩认了那小女孩当干闺女,那小女孩便长跪不起,连连磕头连连叫爹。高岩把小女孩扶起来,说跟我走吧。小女孩说,爹,谢谢你。这时小女孩又跑到了山崖上,她搬起了一块大石头,向山下抛去;接着又搬起了一块大石头,又滚下山去。原来她是要砸那个被我推下山崖,那个企图糟蹋她的日本鬼子。这小女孩,苦大仇深,太恨鬼子了。那天我就把小女孩带到了这个石堂里。
说到此,高岩抹了一把泪,又说,这么着,我们蓝菊又多了一个妹子。我就叫她紫菊。按说我还有一个小闺女,叫个白菊。
我问,小闺女白菊呢?
高岩说,说好听点是送人了,说难听点是卖了——小闺女给我们家换回了五斗高粱啊!唉,没法了。当时一家子人没饭吃。孩子他娘又得了绝症。连夜打发我小儿子打火把,背着二斗高粱去岩火城,请大夫抓药,可小日本把着城门,死活不让进呢。大夫没请上,小儿子连夜往回赶,走到半路上让狼给吃了……也在那一夜,我老伴的气也断了——扔下我们不管了!你说我这日子可咋过?可还是过来了。这些年,我还没少打鬼子。我割过鬼子的电线,打过他们的伏击,还炸过他们一个弹药库……明说吧,小日本早就想要我的脑袋——可我的脑袋不还长得好好的吗!当然了,我还得听上边的,以防备鬼子为主。硬拼的话,不是怕死,是代价太大呀!咱们捏死他们一个蚂蚁,他们敢把一村人杀光!所以只能是能躲就躲,能打就打。你说哩,武同志?
对,保住军民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我说,对于鬼子,咱们只能打持久战。指望三天两早上就把鬼了消灭光,不可能。你们在村头山垭口设立了岗哨,这挺好。万一鬼子进山,也好尽快转移呀。你们因地制宜,借用石堂存身,这很有利。平原搞地道战,你们搞山洞战不是照样躲鬼子、打鬼子吗!
高岩说,这石堂里有了你,我就更有主心骨儿了。你先好好养身子,有了机会帮我们打一仗。唉,咱们这么一个大中国,生让小日本欺负到头上来了。连火村这么屁股沟子大个山旮旯,他们也不放过呀!
我说,到时候,咱们也不会放过鬼子。
那天,高岩把一碗粥端给我,说,武同志,把这碗粥喝喽。
我真是要流泪了。我说,大叔,你们吃糠咽菜,把精谷细米让给我吃,我不落忍哪。
高岩说,又是外道话。你不是病号吗?我们好人吃啥不一样啊。说到这小米粥,你可就得感谢我们二丫头紫菊——她一做饭,就从升子里抓出一把米来,放在坛子里攒着。要不然,这米粥你不一定喝得上呢。快,喝喽。
那一刻我真是感动了呀。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真有人情味啊。那一刻紫菊正在熬菜粥。那所谓粥中是不见一粒米——那是一锅掺了谷糠的干杏叶糊糊。老乡们吃的是这个,可他们……我动了感情,将那一碗金黄的米粥端到灶前,趁烧火的紫菊不备,把粥倒入了杏叶锅里……
这个时候,一只鹞子唰地一下,从石堂外飞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只鸽子。我吓得直叫唤,老鹰老鹰,老鹰咋进屋里来了?
高岩笑着说,这是我家养的鹞子。
那一刻,鹞子把鸽子撂到石桌上,得意地转着圈,喳喳叫着。高岩又说,看看我家的鹞子,多好啊。武同志。你有鸽子汤喝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高家那只养家的鹞子。听说那鹞子在高家呆了两年多了。那年高大爷在山下放羊,一只小鹞子从山崖上的窝里掉下来,当时还白花花的,像个棉花球。后来高大爷把那小鹞了抱回家,就逮蚂蚱喂它,就把这小鹞子养家了。小鹞子就不走了,它格外和高大爷亲。听说高大爷几次想把它放飞送走,可把它送出十里地去,人还没回家,它早飞回到家里去了。一家人都喜欢它,它简直成了家里的一员。
六
那天傍晚,高大爷锄地回来。两个孙女去半路上迎接他。高大爷60多岁了,可腰板直得还像一棵杨树。他背着一个篓子,就像杨树上吊着一个喜鹊窝。而那篓子上。就蹲着那只鹞子。本来天都擦黑了,鹞子却飞到山崖上,把一只刚回巢的岩鸽抓住了,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那会儿,高大爷见了俩孙女,自然是喜欢得啥似的。
俩孙女都埋怨爷爷说,爷爷,又这么晚回来,不早点。
趁晴天,快把地锄锄。秋天不打下粮食,吃啥呀!高大爷把篓子放下来,拿出了两大把山菊花,给了俩孙女各一把;又拿出一个帽壳,小心翼翼地兜着一包什么东西,卖关子说,你俩猜猜,里面是啥?嘿,野鸡蛋,爷爷一窝掏了19个野鸡蛋。里面还没崽儿,炒了煮了吃都行。
俩孙女高兴地说,哟,这么多,爷爷,我看看。孙女俩摸着那一个个长溜溜绿莹莹带麻点的野鸡蛋,脸上喜盈盈的。
紫菊说,爷爷,这鸡蛋给武同志吃吧。
蓝菊也说,正好给他补补身了。
高大爷说,回去煮了,你俩一人也吃俩。你俩去给火炬和秋枫送饭,也给他俩带俩。剩下的给武同志吃。不少吧。
俩孙女共同叫了一声。爷爷!
那一夜蓝菊和紫菊又替火炬和秋枫站岗去了。她们把鹞子也带走了。我吃了野鸡蛋,却觉得空落落的。那石堂里也空落落的。高岩为了我。特意把那个手榴弹壳做的煤油灯的灯捻挑大了一些,还特意迟迟不将其吹灭。但那灯花依旧没有太行山里的山丹花红亮。
后来我才知道,那姐妹站岗的地方离火村有小三里山路。爬一道山梁才能到达此处。那里居高临下,有什么敌情可以在第一时间第一地点发现。那个山包上有一棵白桦树,树上挂着一个旧犁铧和一块红布——如果那犁铧响起来,红布摘下来,就是鬼子要进山了。火村的人是可以听到那犁铧声、看到那红布的。那桦树下搭了一个小窝棚。像个大大的鸟巢。在这个小窝棚里,日夜都闪亮着一对警惕而仇恨的眼睛。这对眼睛常常是高岩的儿子火炬,以及另一位名叫秋枫的小伙子的眼睛。这秋枫长得小头小脸小眼睛,可他的眼睛好使,鹰眼似的。
那天的夜幕比以往更浓重。山中又起了一层雾,笼罩在雾中的山峦,给人一种朦胧之感,亦有阴森可怕之感。但就在那一棵白桦树下,正有一对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小伙子在站岗。这会儿,火炬对秋枫说,秋枫,要是不闹日本,不用站岗多好啊——白日里可以消停地种地、放羊;晚上吃了饭,舒舒服服往热炕上一躺……
秋枫调皮地接茬说,身边呀还有你的紫菊姑娘。
火炬红了脸说,你可别胡吣。那紫菊可像我亲妹子一样。
秋枫又笑了说,谁知是亲妹子还是情妹子呀——哎,蓝菊她俩给咱们送饭,快到了吧?
快到了。那一刻呀,姐俩正提着一桦皮筒糠菜饼子,走在蜿蜒的山间路上。那紫菊觉得穿着鞋心疼,又把鞋脱下提在了手上,然后又追上了蓝菊。
蓝菊嗔怪说,苗,你又……小心扎脚。
紫菊说,没事啊。我压根儿也没穿过新鞋。好容易做了一双,还不省着点穿,见了人再穿。
你呀!蓝菊拍了紫菊一把,我的傻妹子!
妹子?紫菊瞪大了眼说,姐,你会永远叫我妹子吗?
蓝菊有几分羞怯地说。赶明儿我得叫你嫂子了。
嫂子?紫菊臊死了,擂了蓝菊一拳,哎呀,你这么一瞎说,我哪还有脸见咱火炬哥呀!你本来就是我亲姐。可又……又要当啥小姑子?真坏呀你!我也擂你一拳。
蓝菊却又说,我本来也没说不当你亲姐呀。想想你来咱们家的时候,长得是挺俊,可多邋遢呀,破衣裳里的虱子滚着蛋,头发里的虮子像蒜瓣儿;手像老鸹爪子,脚上长着茧……还不是我给你梳洗打扮,让你这个野丫头成了一枝花的。我对你还不像个大姐吗?
紫菊说,谁说不像了,姐!可我,我也像你的亲妹子呀!夜里咱俩钻一个被窝,白天咱俩上一面山坡;拾柴呀挖野菜呀摘野果呀折野花呀;咱俩还一块推碾子、抬水、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咱俩能撑起半拉家啊。
蓝菊说,就你的嘴皮子倒能说。
紫菊说,我才不能说哩。咱家那个武同志,他那嘴皮子可像抹了蜜呀!他对咱爹说——别看你那俩闺女过着贫苦的日子,却活泼可爱得像两枝山菊花;这个石堂里要没有她俩,日子也像雪花一样苍白呀!姐。这武同志的话是不是比唱歌还好听啊。
七
那天晚上,我的精神还算可以。我一个人能够靠在窗台上望窗外的风景。这个地方可是高岩专门给我腾出来的呀,白天可以在这里晒太阳,晚上可望见窗外的月光和星光。那天白天,我靠在这里往眼下一看。一条潺潺东流的小河。小河旁有两个姑娘在洗衣服,还互相溅水玩儿,原来她们是在给我洗衣服啊。洗完衣服晾在树枝上,她们又从泉边的一口井中往石堂里背了几回水。花篓里装了五个水葫芦。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来后,费水。也因为俩姑娘爱干净。但她们却摆脱不了虱子的干扰,身上都有虱子。此时我的身上也有一处痒痒,我一伸手也摸着了了一个虱子。虱子咬闲人。我若有能力去摸鱼。也就不用摸虱子了。高大爷抄起一把笊篱,说,捞不着饺子,还捞不着鱼,我去捞点鱼来,给小子吃。
那晚高大爷的运气、手气不错,他望着水里密密麻麻游来游去的小鱼,卷着袄袖子,挽起裤角子,用柳条笊篱,打捞上来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黄鱼,他把鱼放入铜盆,便坐到一块卧牛上,欣赏开来,又掏出烟荷包,装上一袋老旱烟,打着火镰,抽开了烟。那缕缕烟雾和闪闪烟火就在小河边悠然着。那火光映红了高大爷那头白发和一张古铜色的脸。那皱纹即使是在夜幕下也遮挡不住了。用饱经沧桑形容那脸肯定是恰当的。他的脸上刻着他曾经坎坷的人生之路啊。他给人扛长活打短工,日子过得不富,却也过得去。只是他老伴于十几年前病逝后,只是日本鬼子进山后,那日子就过得更加提心吊胆了。他那张爱吸老旱烟的嘴也爱骂日本鬼子,似乎那烟锅中的火是从他心中喷出来的。
此时高岩也点燃一袋烟,与高大爷一块坐在卧牛石上,抽起旱烟来。
高岩说,爹,我当着个民兵队长,成天忙得脚不落地,地里的活大多都靠你了。苗情还行吧?草多不7
地荒不了。你该干啥干啥吧。唉,小日本不是东西呀,跑到咱们地盘上行得啥凶啊!高大爷吸一口烟,多会儿才能把他们赶出去呀?
高岩说,总有那一天的,爹你放心。那个武同志可不是一般的人,他会帮助咱们打鬼了的。
高大爷说,咱穷人指望谁,还不是指望八路军给咱们打天下呀!
爹,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也多亏你支持我呀。可我……你拉扯我们不容易。我也孝敬不上你啥。活还都让你干了。我这心里……
高大爷磕着烟袋锅说,老子跟儿了说这外道话干啥哩!连我俩孙女都去站岗了,我能争你个啥?自古忠孝难两全哩。
那天夜里,高大爷,高岩,火炬爷仨,把那小鱼的膛用四指一挤,再将头一掐。待洗涮干净,便像炖豆角那般用杏油一炖,其中搁了两大把小蒜,小半瓶杏醋。一锅小鱼咕嘟嘟煎熬着,满石堂飘香。然后就锅一吃,一嘴一条,提溜提溜的,光滑得像活鱼一样,直往肚子里钻。那高大爷直说,小子你多吃点。
我说,给蓝菊她姐俩留点吧。
她俩嫌腥气,不吃鱼。你多吃吧。火炬放下筷子,转身拿过一个罐头瓶子让我看,灯影了里,那瓶中有几条小鱼上下游动,那瓶中还插着几枝山菊花——火炬说,蓝菊她们有这个就行了。
真有情趣和诗意呀。我接过罐头瓶子看了许久,又把它放回到石堂内的石台上去了。当把那瓶鱼和花摆上去之后,石堂内就更多了一份生气。
我们还是吃着小鱼。高大爷说,哼,让小日本闹得连杯酒也喝不上,这要是再弄杯烧酒——小子,让你受苦了。
高岩说,爹,你叫同志。
高大爷说,同啥志哩,都同一条炕睡觉了,成一家人了,还同志。
我赶忙说,可我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又说远了。高大爷说,小子你多吃,多吃鱼啊。
我说我真吃了不少啊。真是的,我这伤寒病,还怕传染你们哩。
高大爷说,你不嫌我们脏,我们还怕你个传染哩。小子,多将就着吧。我知道你住石堂不习惯。洗洗涮涮不方便;想方便不是,还得鸟一样蹲在山崖上解决……
火炬笑了说,爷爷,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这埋汰话呀。
老天爷在天上也得撒尿,埋汰啥哩。还不是他娘的小日本逼得咱们到了这个份儿上——高大爷说,早晚哪,我活剥他俩日本鬼子。
八
那天一大早,高岩到区公所开会去了。临行前,他左叮咛右嘱咐,让高大爷和火炬照顾好我,让我们多保重;万一鬼子进山,就躲起来,不要拼。爷俩应着。高岩摸摸我的头,他说还是发烧。又要给我熬柴胡汤。我挣扎着起来,想自己熬,可一阵头晕眼黑,昏倒在炕上。
几个人都吃惊地叫着我同志。我不知什么时候,高岩开会走了;也不知那山垭口上的犁铧何时当当传到了火村。那白桦树上的红布被摘了下来——肯定是有情况了。情况自然是蓝菊和紫菊先发现的。多亏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多亏两个少女的目光看得远哪!当她们在白桦树下向远处眺望的时候,发现一队鬼子兵正像一群蝗虫,蠕动着向山里爬行。那山涧里的鬼子兵无疑是向火村走来了。她们哎呀一声,见了狼一般哎呀一声。然后蓝菊就敲响了犁铧,紫菊就赤脚爬上白桦树。摘掉了那块红布……然后她们就风风火火向村里跑去。去报信。
那一天最动人的镜头也许就是那一双少女的奔腾的脚了。那一天最动人的画面也许就是蓝菊在桦皮上写了四个字,鬼子来了,然后拴在那只鹞子的腿上,让鹞子回家送信的情景了。那也是姐俩急中生智啊。她们忽然意识到,人跑得再快,也没鸟飞得快呀。
消息并没有耽误。鹞子飞回到高家住的石堂里去了。姐俩也很快跑到村里去了。高大爷见到慌乱中跑回的孙女,却并不慌乱,而是叹息一声,哼,狼还是来了。他又说,快,多喊几嗓子,让乡亲们藏好,谁也不许出来!
高大爷的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便此起彼伏叫喊了起来。
乡亲们,快躲好啊,鬼子来了!
他们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也在我的耳畔回荡着。可我此刻又进入半度昏迷之中了。
高大爷直抓挠着白头发说,鬼子冲谁来的呢?会不会?……那一刻高大爷看我一眼。他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了。他摸了我两把,他说,小同志,你转转移吧。他吩咐两个孙女,你俩把这小子带到鹞子洞里去(鹞子洞也是个石堂)。那里安全些。快点。
于是。两个姑娘便要搀扶着我去鹞子洞。我先说是不去。后来见高大爷急了,便服从了他的命令。他还对我说,小子,你不但要去,你还要好好在鹞子洞里待着。就算他鬼子把火村烧光杀光,你也不许暴露。啊,快去吧。
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我握着高大爷的手,也让他多保重。然后我就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可我还是脚底不稳,眼冒金星,身子发软哪,眼前的一切似乎在摇晃,我支撑不住了,给我安俩翅膀我也飞不到鹞子洞去呀。
哎呀,武同志,你……蓝菊上前扶住我,看了我许久。然后下定决心,你走不动,我背你吧。
紫菊也说,我俩背你去鹞子洞吧。
我推辞说不用背我。让一个姑娘背着我,我不落忍我难为情啊。我还是要挣扎着自己走。可迈了一步。我一个侧歪差点倒下——紫菊把她的背就给我了。她弯着腰,穿着一条补着红屁股蛋的裤子。此时她泼辣地说,你这个同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嫌臊哩!说着,紫菊伸手就把我背了起来。她的身子热乎乎软绵绵的,像在发抖,又像白桦一般挺拔;她的身上有一股山菊花的香气——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早上她只吃了一些山菊花呀!
那一天我被一个少女背到了鹞子洞避难去了——而在那洞里,我却目睹了村里人所遭遇的灾难哪!
那天早上把高大爷气得想骂娘。可他又不能骂。他和孙子孙女们叫喊着鬼子来了,让乡亲们藏好。可乡亲们却纷纷从石堂里出来,跑到村里去了——他们打开家门,有的往出背家具,有的往出抓猪逮鸡;有的胳肢窝里夹了一坛子小米,有的抱了一团衣裳。他们生怕鬼子来后把他们的东西抢了去或烧成灰。一看这情景,高大爷气得火过脑门儿。他跑到场院里,呱呱地拍着大巴掌说,快跑吧,别舍不得那几个坛坛罐罐了——逃活命吧!
那一刻高大爷把最后一个乡亲塞到山药窖里,急匆匆奔向村头,也准备躲一躲的时候,几个鬼子把高大爷围住了。见了鬼子他怒火胸中烧,却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就变得从容镇定起来。此时他的眼前没有一个乡亲们。可周围的山石草木却让他感到比以往亲切。村头上的石头是白色的,那花岗岩石像一群羊铸成的雕像。那岩石缝里,时而钻出一株崖柏,于委屈中透着刚强;石缝中探出的山菊花,在晨风里显得格外鲜亮。而在此时此地,那东洋刀却架在了高大爷的脖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鬼子是冲我来的呀。高大爷也早预料到了。据说是有个口外驮脚的人,那天他从岩火城的城门路过。把守在城门下的鬼子不让他进城;而不让他进城,他的一对骡马驮着的四筐红杏,就得烂掉。后来鬼子逼问他,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情况,如实说出来,就放他进城。他就说了,他说他看到过一行人马,在火村逗留了一段时间,留下了一个生病的病号,剩下的人就分头,分几路连夜走了。这个消息来野格外关注。鬼子兵当即就兵分多路,去寻找八路的踪迹。那天来野吩咐岩火城的维持会长王会长带路。去火村寻找八路军。那就是紫菊、蓝菊姐俩发现的那一幕,多亏姐俩及时报告了情况。
也就是在那天上午,来野带的一行兵马。耀武扬威地闯进了火村。恰好就在村头抓住了高大爷。来野和王会长一同盘问高大爷。高大爷先是一问三不知,装糊涂。后来,高大爷的脑瓜一转,有了。他拍着脑门说他想起来了,是来过一个八路军,可那八路军死了,病死了。
死了的?来野队长追问。
死了。高大爷平静地答。
来野说,不说实话,你也死了死了的。
高大爷说,那人是死了。
那……来野和王会长嘀咕了一顿什么,然后说,死了,他的尸体呢?带我们去找!
高大爷说,埋了。
来野说,埋了挖出来的干活!
高大爷说,臭了。
来野说,烂了也要。快快的,带我们去找。
高大爷不慌,脑子却转悠着,他的主意又来了,心说,找就找,我带着你们找你们的坟地去。
来野的东洋刀背子在高大爷的额头上砍了一下,一个包起来了,一股血冒了出来——高大爷想一拼死活,但他忍住了。他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往后的一幕其实挺精彩。这都是高大爷亲自导演的呀。高大爷带着五个鬼子,还有王会长,去找我的尸体。高大爷把鬼子带到一座山崖上,高大爷忽然翻了脸。他怒气冲天,一顿乱推乱操,只三把两下,便把几个鬼子推下山崖。当他欲夺枪,欲把那来野也推下山崖之后,那来野一连打了他两枪。他的头上喷出了一簇血花,那血花溅到山菊花上,花变红了;有一只鹞子飞来,直围着他转围着他飞,还去扑棱来野的脑袋。来野冲着空中的鹞子一连开了六枪,鹞子愤怒而无奈和悠然地飞向了远方。
高大爷在刹那间倒下了——他的鲜血映红了朝霞。
高大爷倒下后,还叫了一声,乡亲们,保重啊!
那一刻躲在石堂里的蓝菊和紫菊心都要碎了。她们哭闹着要去找爷爷——要不是火炬和秋枫硬抱着她们不撒手,她们会怎样倒在鬼子的魔爪下和屠刀下呀!
九
那一刻,来野气得挥着战刀,暴跳着喊道,给我烧,烧!
于是火村很快便化成了烟山火海。鬼子把一捆捆干柴码到房前,就挨家挨户点燃——在暗中躲藏的乡亲们,眼看着他们的房子噼噼啪啪燃烧着——那可是他们住了多少代的青堂瓦舍的、清朝就有的民居呀!而此刻。连洞中的耗子、檐下的燕子都被烧得乱窜乱飞,或是烧成了灰烬呀!
那一天,日本鬼子把火村的所有房子都烧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把村中所有大小牲口,一并赶走了。那牛哞哞地叫着,那羊咩咩地叫着;那马咴咴地叫着,那驴昂昂地叫着;那鸡呱呱地叫着,那猪哼哼地叫着……那天日本鬼子连一个牲口棚都没给剩,都让他们给烧了;他们还往水井里撒尿、投毒,企图把村里人都毒死!
当人们确信鬼子回到据点后,才纷纷从石堂里或其他隐蔽处走出来跑出来,三五成群地跑向高火爷的血淋淋的尸体。第一时间跑到高大爷跟前的是被高大爷藏在地窖里的老汉。此前只有那只鹞子围着高大爷,喳喳叫着,忽高忽低地盘旋。那一刻人们都叫着高大爷、高大叔、高大哥、高大……就连那绽开的山菊花,仿佛也在呼唤高大爷呀!
那位从地窖里钻出来的老汉把他藏在山洞里的寿材给了高大爷。他说高大爷分明是为了全村人死的呀!
于是,那带着伤疤和鲜血的高大爷的尸体就在众人的托举下进了那口白色的棺材。
那一刻我的心碎了。那一刻我的泪哗哗地下来了。
此后不久,高岩开会回来了。当他看到和听说村里的情况后,许久没说一句话,几乎要气昏过去了。他扑腾一声,跪倒在爹的灵前,叫了三声爹,磕了仨响头。他颤声说,爹,儿子回来晚了!爹,你看看这个吧!
说着,高岩抖出一面奖旗来,那红绸布的奖旗上缀着黄穗,绣着金色的大字,奖给战斗英雄高岩……却原来,这些天民兵队长高岩在抗日中立了三次功啊。一支凶恶的日军包围了平西地委,高岩奋不顾身,机智勇敢地救出了地委书记……得到了地委及边区政府的奖励。敌人为切断我平西和平北根据地的联系及供给,在要道处设炮楼两座,是高岩带着几个民兵炸了敌楼,炸死炸伤敌人28个……此时,高岩抖着他的奖旗说,爹,你看了这面奖旗,比看我给你戴孝还高兴吧!爹,儿子这面奖旗应该奖给你呀!爹,儿子会为你报仇,会狠狠杀鬼子的!
那奖旗与高大爷的灵幡共同飘扬,红白相映。
那天乡亲们满面泪水,抽泣着呜咽着,用亲手采的山菊花和崖柏,给高大爷编织了一个花圈。
那天蓝菊、紫菊哭得死去活来,孙女俩叫了有一百声爷爷。磕了有一百个头——那一刻真正是达到了山默哀、水流泪的境界呀。
那一天,满山的山菊花似乎都变白了,在为高大爷披麻戴孝:那一天满山的杜鹃归归地叫着,可高大爷再也不会归来了呀!
那天高岩这个刚强的男子汉,用斧子把一棵枯杏树砍了几十截,咔咔的,一斧斧下去,红木屑飞溅,枯树枝掉落,就像鬼子汉奸的脑袋被他砍掉在地呀!他又搬起一块石头,向另一块石头砸去,咔咔的,一下又一下,那石头碰石头,闪出了一簇簇火星火花,那火花仿佛是从他心中迸射而出的呀!
那一刻,我吃了两块鬼子姜,从昏迷中醒来。
十
晚霞,玫瑰色的晚霞又染红天边。霞光下的山山岭岭间,开着星星点点的山菊花,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花。然而那花一样的世界却没给人带来花一样的心情——人们都在伤感和悲痛之中。因为那小山村失去了一位慈祥可爱的老人。想起那老人,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那个傍晚,我又被两个姑娘转移出鹞子洞。我执意要在鹞子洞里待着,两个姑娘硬是让我回家——尽管那家也是石堂。
从鹞子洞回家的时候,我没用两个姑娘背,我的腿里有些劲儿了,我拄着一根木棍,随两个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喘着粗气走着。两个姑娘左右护着我,因为那小路太窄了,只能容我一个人行走,而那两个姑娘就在路边的草丛树窠之间,一步也不离开我,恐怕我一个跟头跌倒。
那山坡就是一幅再美不过的油画和国画呀。路旁的山菊花多情地绽放着,一只只白色的和黄色的蝴蝶在花间飞舞着。
紫菊撅下一朵菊花,插到头发上,又给蓝菊插了一朵野菊花。
蓝菊嗔怪道。美个啥呀!想出嫁咋着!咱爷刚死了,你还这么乐呵,敢情不是你亲爷。
你……紫菊的脸一下子都气红了。她说。咱爷咋不是我亲爷呀,我咋不想他呀!说着,紫菊一屁股坐下,就呜呜地哭开了,就叫着爷爷,就伤心得感时花溅泪了。
我……蓝菊知道话重了,伤妹妹的心了。她又去拉妹妹,她说,哭啥呀,不怕武同志笑话。你是想咱爷,可在给咱爷戴孝期间,你往头上戴哪家子花呀!
紫菊摇着辫子说,戴白菊花,还不是戴孝吗?
又一个傍晚,紫菊正坐在灶前熬人情菜。这人情菜吃起来特别爽口格外香。那几天,我们几乎天天吃这个莱。紫菊一边熬着野菜,一边想着什么心事。火光和霞光映红了她的脸,眸中泪光一闪一闪。
我看见蓝菊也坐在紫菊身边,望着烧得黑乎乎破烂不堪的村庄出神。我听见紫菊问蓝菊,姐,你想啥呢?
蓝菊说,我想的,其实都是以前有过的。你没忘吧,咱们的小山村,还有四合院,那房顶上冒着炊烟,房檐下住着小燕;院子里的果树上,杏啊桃啊一嘟噜一串;栅栏门前还开着花儿,芍药、西番莲……咱家的板柜里有好多花衣服,咱家的缸里有满满的小米,还有一缸白面……咱们一家人吃饺子,囤了那么一大圈儿……
紫菊说,哟,你想得倒挺美。
我说,刚才你俩那些话,就像诗人说的话。那样的日子,还会来的。哎,我教给你俩写字吧。那天鹞子捎回的桦皮书,不知是你俩谁写的,字还不赖,就是把鬼子写成了兔子。
俩姑娘哈哈笑了。蓝菊又说,鬼子还不如兔子哩。
紫菊又说,武同志,不怕你笑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写。蓝菊……不,我姐会写几十个字。你呢,会写多少字?
我说我会写两千多字。紫菊惊讶地说,哟,会写那么多字。我连数也数不过来呀——谁教你学会了那么多字呀?
我……我在部队上学的。一提到部队,我的情绪挺失落的,有一种离群的大雁的感觉。但我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写字上了。我用灶间的黑木炭在石壁上写了蓝菊两个字。我又问这叫啥字。
蓝菊红了脸说,哟,看你把我的名字写的,多俊多活呀——这俩字还真像两朵菊花,在鲜艳地开放着哩。
紫菊说,姐,你要再这么说话,武同志可又该叫你湿人了。武同志,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吧。
我又顺手写了紫菊俩字。紫菊说,像,真像菊花。可我的姓呢,咋不把姓也写上?
我问。你姓啥?
紫菊说,姓高呗,还用问。快写上,我姐不写上高,我也得写上,反正我姓高。
我会心地笑了。我写了一个高紫菊,又写了一个高火炬。紫菊问我,那叫个高火啥?
蓝菊抢先说,高火炬呗。
紫菊说,哟,咋把我的名儿和他挨到一块儿去了?
蓝菊说,你嫌挤了还是嫌臊了?
紫菊擂了蓝菊一拳说,我嫌烧得慌。哎,武同志,你再给我往蓝菊的名下写一个人名,叫秋枫;秋枫咋写?让他俩的名字也挨上。
蓝菊的脸也红了。但却开心地笑了。直杵着紫菊的胸脯。说紫菊坏死了。
我干脆把高岩一家人的名字全写到了石堂的岩壁上。
紫菊忽闪着大眼说,哼,一大堆名字,快够一班人了,可也没把鬼子打死,倒让鬼子把咱们的房子烧了。
听了紫菊的话,我的心像被烫了一下。望着天边的晚霞,我恨不得将那火烧云化成烈火,烧死那些日本鬼子呀!
那会儿高岩和火炬、秋枫也走了进来。他们也都盘算着怎么消灭鬼子的事。
说话的时候,高岩望着对面的山崖,他忽然望见山崖上有两只松鼠在打架,他便走出石堂去,捡起几块石头来,就朝山崖那边,嗖地一下抛了过去,咔的一声,吱的一声叫,一只松鼠就被高岩投过去的石头打中了,那松鼠从山崖上掉了下来。随即,高岩又抛出一块石头,又打落了一只松鼠。高岩得意地哈哈笑着,嘿,今儿该咱们吃肉。省得光吃人情菜,清汤寡水的,没一点儿油水。高岩冲着火炬说,去,把那俩松鼠捡回来。
火炬就走下石堂,到山对面的山底下捡松鼠去了。那会儿,高岩对我说,松鼠这东西,吃杏仁,吃核桃仁,还吃松仁,光吃好东西,所以它的肉特别的香特别的嫩。武同志,给你改善改善啊。
在那之后,我还吃到了更加鲜美的石鸡。那石鸡可不是石头打的,是火炬和秋枫用弓箭射下来的。桃木弓柳木箭,射到天上看不见。这一带的小了们,都爱用山桃木做弓,用柳条做箭。这种弓箭虽然射不太远,射不死大动物,但射石鸡,简直是百发百中。石鸡爱在石头上落着,常常没完没了地呱呱叫着,那个时候,如果看准了目标,就把箭射过去,那就等于把石鸡肉射到锅里去了。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石鸡肉,实在是鲜嫩,香啊。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吃到了炖松鼠肉,还有石鸡肉,人们吃饱喝足后,都攥着拳头,说是要想法吃鬼子的肉。
十一
那一天的喜鹊真叫多呀,柳树上、杨树上、槐树上、杏树上、核桃树上……到处都有喜鹊喳喳地欢叫。果然那一天有我的喜讯哪,组织上派人,也就是小刘找我来了。
早几天,我托高岩捎出一封信,说明了我的处境。组织上还真接到了这封信,并及时派人和我取得了联系,并来看望我,还给我带来了必要的供给。我不再是一只离群的雁了。可我的病情时好时坏,仍无力回到组织上工作。组织决定。让我继续留在火村高岩家养病。并要派小刘协助我工作和伺候我。我谢绝了。我说我在高家养病。组织上就一百个放心吧。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有可能的话,就给当地民兵一些军火吧,给一些其他物资更好。那天晚上,我悄悄写了一个报告,托小刘带给了组织。
小刘临走那天,高岩给带了半布袋子黄芩茶,还有菊花茶,说让同志们尝尝。
几天以后,高岩高兴得连大嘴都合不上了。他把孩子们支使出去,对我说,武同志,你到底是多大的官儿呀?
我说我哪是什么大官儿呀。
高岩说,不是大官儿,你能调来这么多武器和弹药。他指着一张单子说……他把地雷说成铁西瓜,把手榴弹说成捣蒜锤子;把子弹说成黑枣,把钢枪却说成了小钢炮。
我也很高兴。我说,高同志,你要组织人连夜把这些东西背回来。不要大队人马,也不用牲口驮;仨俩人一组,小心暴露了目标。
高岩说,是,这东西不背回来,我连觉也睡不着啊。有了这东西,那鬼子还想在岩火城待下去,我非让他们早日上天入地!武同志,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咱们中国是忒穷了呀,老百姓缺吃少穿的,武器就更缺乏。汉奸倒他妈不少。若非这,日本鬼子也不至于把咱们欺负到这种程度。
那一刻我觉得高岩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呀。此刻他又说,武同志,你可给我们办大事了呀。赶明儿我打个狍子去,好好犒劳犒劳你。
那天夜里,十几个民兵披星戴月去指定地点背军火去了。他们分成六个小组,每人都背着一个篓子。那背军火的差事是很危险的呀。可蓝菊姐俩也争着去了。我心疼她们我也没拦住。那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走进了星光下的夜幕。山里没大路,有大路他们也只能走小路。他们甚至得在陡峭的山崖上爬上爬下呀。那一夜的几十只脚和脚留下的脚印,是一首最动人的诗啊。尤其紫菊那一双赤脚和肩上的篓子,感动了多少人哪!而最受感动的还是火炬,他简直不忍心让紫菊背着地雷上山下岭。他几次接过紫菊的篓子,非要替她背一程,然后再去背他自己的;秋枫也抢过来蓝菊的篓子,替蓝菊背了几段险路。
火炬见紫菊赤着脚,心疼地说,你咋不穿上鞋呀,不怕扎脚。
紫菊说,穿着鞋上山滑,我怕跌跟头。
那一刻火炬递给了紫菊几个山桃子——不远处,秋枫也递给了蓝菊几个桃子。那俩女孩子的桃子谁也没舍得吃,都给我揣回来了。
那天晚上的山崖上夜色里,一颗颗年轻的心比太阳还红啊。
待红彤彤的朝霞染红天边时。人们背着一篓篓山菊花回来了——外人不知道他们背的是军火,因为他们用山菊花把军火伪装起来了。
我在石堂里望着背“山菊花”的乡亲们归来了。悬着的心也落地了。那一刻我的手心里攥着十几块水果糖,那是小刘给我带来的,我想把这糖分给背军火的人每人一块。让他们润润嗓子。
那一刻,高岩冲我说,武同志,武器有了,你说,啥时候收拾鬼子呀?
十二
火村村头有一棵大核桃树,这核桃树可谓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硕果累累了。据说这棵树投下的阴凉能遮住一亩八分地,花花搭搭斑驳的树影摇曳着,那是好大的一片阴凉哪。自露以后打核桃的时候。飞溅的核桃从树上掉下来,落了好大的一片好厚的一层。此时树上的核桃尚未成熟,但一嘟噜一串的,压弯了枝头。那天傍晚,人们吃过饭后,就从各自的石堂里米到村里,走到核桃树下,但不是去乘凉,人们闲不住,攀见那核桃树上有太多的松鼠,蹦蹦跳跳的,欲吃那些其实还没什么仁儿的核桃。人们望着那些蹿上蹄下的松鼠。挺生气的样子,还骂着那些松鼠挨刀的,核桃还没熟,你们就先上树糟蹋我们的果实去了。于是人们像往常一样,捡起一块块石头,就向树上投去,砸那些在树枝间偷核桃的松鼠。也有的人拿着弓箭,射杀那些松鼠。石头噼坐啪啦抛到树上。有的松鼠还真噼里啪啦从树上掉落了下来:一支支箭射到树上,有的松鼠就中了箭,也从树上掉下来了。人们捡拾着那些松鼠,说是要吃松鼠的肉。也是在那一刻,一只猫头鹰从树洞里飞出来,被一支箭,唰地一下,射中了,猫头鹰扑啦啦,像一只硕大的核桃叶,就落到了地上。后来那只猫头鹰变成了高汤,跑到了我的肚子里。
就是在那天傍晚后,前边所说的那一幕就出现了——高岩拉着一匹大洋马,就从那边走了过来。
高岩到青纱帐里锄地。碰上一匹大洋马从岩火城方向、山涧那边蹿上来了。那大洋马正是盘踞在岩火城里的日本鬼子的小队长来野的座驾。距火村20里以外的山城岩火城里,驻扎着一群日本鬼子。他们经常到十里八村烧杀抢掠,每次出动,来野都是骑着那匹大洋马。那天高岩逮住了那匹大洋马,那不就等于逮住了半个来野吗?
那天傍晚时分,不见有鬼子上来找那匹_大洋马。高岩就牵着那匹大洋马,牵到了火村的一棵大核桃树下,就把马拴在核桃树上,就跑到山腰间的石常里找我来了。
高岩开门见山地说,武同志,我把来野的大洋马拴到咱们的核桃树上来了。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把这大洋马杀掉,吃了它的肉。明天立秋了,咱们也抓抓秋膘。
我虽然还有几分迷糊,但脑子也还是清醒的,我说,老高啊,光吃马肉不是目的,咱们能不能借着这杀马的机会,和鬼子打一仗啊?
高岩说,打一仗好啊。武同志,你就出出主意,咋个打法?
我说,这些天来,我在石堂里,可是没少看外面的地势地貌地情地形。咱们脚下的火村。山环水绕,像个小盆地。外边的人来咱们村,照你们说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就是那条山涧路,也就是大洋马跑来的那条山涧路。这来野的大洋马跑了,来野肯定会来找他的马的。就趁着他们来找马的时候,咱们干他一家伙。
高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山上有的是石头,把石头滚下山,抛下山,不是照样打鬼子吗?鬼子的脑壳比石头还硬?
我说,当然,光靠石头不行。咱们不是有了一部分武器吗?真枪实弹与石头结合着,给鬼子点颜色看看。不打无准备之仗。咱们分秒不停地抓紧准备,等到鬼子一来,咱们就动手。
高岩说,那敢情好。来野的大洋马在咱们手里,叫我说,咱们先杀了大洋马——吃了马肉,再去打鬼子。
十三
那天夜里,躲藏在石堂里的乡亲们,见村里的大核桃树下拴着一匹大洋马,便纷纷赶到山下,去看热闹了。
即便在夜色里,好眼神的山里人也能够看见那雪白的大洋马,马身上烫着两个字,来野!来野——
啊,这不是日本小队长来野的马吗?马的主人哪去了?马怎么独自跑到山里来了呢?
人们知道了马的主人后,可是都群情激奋了。人们七嘴八舌,异口同声地说——宰了它,吃肉!
鬼子的马进了肉锅,还能放了它!
鬼子赶走了咱们几百只羊,几十头大牲口啊,咱们还不报报仇。快杀了它吧!否则。就等于放虎归山。那就杀了大洋马!那一刻,高岩又来到核桃树下。
听说是一个屠夫,拿来一把大铁锤,对准那马的脑门就腾地一下,砸了下去;那马就腾哧一声,倒在了地上。人们哗啦一下围拢上去,又用木杠压着马身子,然后,屠夫用一把雪亮的尖刀,狠狠地捅向了马脖子,一股鲜血就哗啦啦流出来,注入一个事先预备好的大铁锅里去了。
人们开始剥马皮、剐马肉。一块块马肉很快就晾到了泉边的大白石头上,还冒着热气哪。
有人还高兴地喊着,吃马肉喽,吃鬼子的马肉喽!
火炬搬起那个白花花血淋淋硕大的马头,咬牙切齿地说,来野,我日死你娘,你杀死了我爷爷,我用你的马头给我爷爷上供。
那一刻蓝菊凑上前去说,应该先拉一块马肉炒炒,给武柏同志补补身子。
几个乡亲就着河水,洗开了那大洋马的肠肠肚肚和心肝脾肺,那水时而黄了时而又红了。
高岩说,你们先洗着马下水,我去山上看看。
山下的人简直是在欢天喜地地杀马,准备吃马肉。而山上的石堂里。我和高岩继续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随时消灭来找马的鬼子。
我望一眼山下人们杀马的情景。我说,咱们的人把来野的马杀了,那来野如耳鼻灵通,他也许可以从泉水的那一头闻到他的马的血腥气和马粪味啊——就连他的狗也会闻着气味带着主子来给马奔丧的?来野肯定要来找他的马,咱们就等着他们来找马的时候,消灭他们。
高岩说,武同志啊,有你调来的武器,这仗就有胜无败。早先我也想借着山势地势给鬼子点儿厉害尝尝,可咱们赤手空拳,只靠大石头砸他们,恐怕是玩不过他们?这回有了武器,在山涧里埋上地雷,在山崖上支上机关枪,他们还跑得了?我估计,连明天也到不了,来野就得来找他的马。
我说,就让来野在找马途中——送命!要动手就早动。这几天我观察这里的地形,觉得这地形对咱们是绝对有利的,万一敌人来了,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咱们打死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枪是从哪里放出去的。这火村四面八方不全是石堂吗?我这就把兵给你布置一下。你看。我所在的这个石堂里,放一挺机关枪,我是机枪手。
高岩在灯影子里看着我说,同志,你重病在身,还亲自架机关枪?
我说,玩机关枪,我可是内行。你哪,你玩过机关枪吗?
民兵训练的时候,我打机关枪打得好着哩,可就是没有机关枪。咋着,你也给我一挺机关枪?
也只能是给你了。
高岩哈哈大笑了说,同志,谢谢你呀!
我指着对面山坡上那个石堂,我说,那个石堂是最好的一处放机关枪的位置,我目测好了,只要鬼子进村,那里射出的子弹,就能打中他们。可惜,机关枪还是少点,咱们也就只有这两挺机关枪了。剩下的步枪,给那些确实出色的民兵,让他们隐蔽在山上,准备对来犯的敌人开火。咱们有几十颗手榴弹,你安排一下,谁投弹投得好,就让谁当投弹手。有十几颗地雷,往村头埋几颗。火村四面全是山,而且山高路陡,没地方可走。敌人只要中了咱们的埋伏圈,只要进了火村,就等于进了笼子,想跑出去就难了。另外,咱们还要预备一些大小石头,武器不够、弹药不够,咱们就用石头,把石头放在石堂里,放在山坡上,必要的时候把石头抛下山滚下山,不是照样打鬼子吗?上次鬼子来,把咱们村给烧了,把高大爷给害死了,那是因为咱们手无寸铁。这一次,咱们有了武器,就不怕他们了。只要能把他们引来,就能把他们消灭掉。
高岩说,好啊,武同志,一听你就是个打仗的高手,你是八路军的头儿,游击战肯定是没少打的,这一仗就靠你指挥了。这石堂就是指挥部。你哪也不用去,到时候你就在石堂里坐镇就行了。放心,你只要在石堂里一喊口令,周围埋伏的人都能听见。
好。我有把握、有能力,打一场漂亮仗——那样也算没白在火村的石堂里养一回病。
同志啊,我知道你要立大功了,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啊。咱们就等着喝庆功酒,吃马肉吧。
马肉不要等着打完仗再吃,先给参战的同志们一人发一块马肉。肚子里有了马肉,身上就有劲儿了;吃了鬼子的马肉,打鬼子就更狠了。待会就让紫菊、蓝菊她们煮马肉,还要找一些妇女,编一些菊花的帽子,咱们没有钢盔,每人顶一个菊花的帽子,武装起来隐蔽起来,就不容易让鬼子发现,就能防枪弹,以免暴露目标。秋天到了,满山的菊花开了,咱们的民兵再戴上菊花帽子,那就等于是打一场菊花战。
太好啦。
老高,你立即通知三里五村的50个民兵,于一小时内到火村集合。
好,我这就招呼人。
功夫不大,高岩跑到了山下,找人通知民兵,立刻来火村集合。大核桃树上有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那一刻在夜色里,就当当地响了起来。钟声在山谷里回荡,很快就招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民兵。
夜色下,大核桃树下,紫菊和蓝菊她们在树下支了几口大锅,煮开了马肉。拳头大的一块块马肉投进锅里,在不远的地方揪来一些苏子叶、花椒叶,包括不太成熟的花椒,就那么丢进大锅里,又往锅里倒了一碗大酱,点上火,就煮开了马肉。很快,马肉的香味就在夜空里弥漫开来。
一边煮着马肉。紫菊她们又烙开了大饼。这些白面可是来之不易呀,是高岩他们炸了鬼子的一辆运面粉的汽车。缴获来的几袋白面。说来那天晚上烙饼,倒有个意思。鬼子把房子都烧了,没有转移到石堂里的锅碗瓢盆都烧坏了。连案板都烧了。烙那么多饼,上哪找锅去呀?后来紫菊和蓝菊急中生智,居然用山里特有的石板当案板,又把那石板支起来,在石板下架上火,就在石板上烙开了饼。说来那饼烙得还挺香呢。赶来的民兵望着马肉,望着大饼,各个都垂涎欲滴的,说起要打仗的事儿来,又摩拳擦掌的。他们恨不得从大锅里抓出一块马肉,赶紧吃几口。
十四
而就在那个时候,一头大青骡子蹬着水,呱呱地从东边赶来了。那一刻的情景,首先被在石堂里的我看到了。我看见一个似乎有点面熟的人从骡背上跳了下来。尽管夜色朦胧,我怎么感觉那个人像是冯大伯呀?当年就是他掩护我逃出虎口,而他继续留在鬼子的据点里当马夫的。在那个夜晚,他的身影怎么会出现在火村哪?肯定是有情况,那被杀的大洋马,莫非是他放跑的吗?就算他是冯大伯吧?我倒希望他是冯大伯。
那疑似冯大伯的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后。望见了眼前的情景,一堆堆马肉和一张晾在石头上的马皮,还有一锅锅已经开煮的马肉。
冯大伯惊呆了,浑身哆嗦着,不禁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冲着人们说,你们把这马宰了?这……这可闯下大祸了呀!这是来野的大洋马,我是来野的马夫,这可咋让我和来野交代呀?这是谁把马给杀了呀?
这个时候高岩走上前去,挺胸抬头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马是我杀的。
你杀的?冯大伯急了说,这可是鬼子的马呀。
高岩说,我们杀的就是鬼子的马。
冯大伯说,那就等于把我给杀了呀。
这个时候我也赶忙走出石堂,走下山去,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走到大核桃树下,走到冯大伯面前,我说,老马倌,咱俩借一步说话。
冯大伯问。你是谁呀?
我说,到这边来我跟你说。
我把那老马倌引领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前。他乖乖地就跟我走着,那个时候我已经认出,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我回头问他一句,你不认识我了?
冯大伯说,有点儿面熟,声音还有点耳熟。
我激动地说,冯大伯,你不是冯大伯吗?
我是,我是啊。冯大伯眼巴巴望着我,你是?
大伯,你忘了,你忘了我了?我是被你救出来的武柏啊。
冯大伯惊讶地说,你是武柏?
我是武柏。
哎呀,好我的武柏,你还好好地活着。
活着,不杀完鬼子我就得活着。大伯,遇上啥事别急。既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得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大话我就不说了,现在是全民抗日。我不骗你,我就是来野前几天来火村找的那个八路军干部。冯大伯,我先问你,这马是咋回事啊?
冯大伯说,今天我在山涧里放马,一只鹞子从天上呜地一下就扑了下来,扑到了马头上,一锛子上去,就啄瞎了大洋马的一只眼睛……
这个时候,站在不远处的高岩凑上前来,不禁哈哈大笑了说,是我的鹞子干的好事,鹞子要为我老爹报仇。
冯大伯瞪大了眼睛,是这样?后来那大洋马就吓惊了。就疯了一样向这边跑来了——我怕两条腿追不上大洋马,就赶紧回岩火城拉了一头骡子,赶来了,哪想到你们把它杀了呀?这可捅下大娄子了。我……我啥都明白,这几年我是给鬼子干事的人,但我只给鬼子伺候马,没干过别的坏事,你们可别……可别杀了我呀。
我说,那不就恩将仇报了吗?大伯,你不要怕,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啥也别怕了。这几年的情况我也不了解。你不是在平北给来野牵马吗?咋又跑到岩火城当马夫去了?
冯大伯说。也是让生活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告诉你,那个川山狼让八路军打死了。可他的马没有死,后来他的马就给了驻扎在岩火城据点里的鬼子小队长来野——别人弄不好这匹马,来野就看中了我,让我给他伺候马,我就随他到岩火城来了。可他来野不是个东西呀,我刚娶的媳妇,我还没沾边呢,他就把我的媳妇给强暴了,我几次想杀了他,可到现在也没敢下手。我要是一下手,死的不光是我一个人,岩火城的人都得遭殃啊。
我说,大伯,那今天你就下手吧。今天咱们就把来野办了,看他还敢欺负咱们岩火城一带的人?咱们和鬼子的血海深仇,快到报的时候了。
冯大伯说,恐怕没那么容易。来野的马让你们宰了,那来野还不把我也宰了呀?
大伯,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是一匹马呢?这些年,来野骑着他的大洋马,把十里八村的人祸害苦了;今天乡亲们杀了他的马,你以为不应该吗?
高岩凑上来说,是啊,你看看眼前这一片黑乎乎的房子,这还是房子吗?我们住了好几百年的房子,火村从清朝就有了,可让来野骑着大白马,把我们的房子烧成了瓦砾,我们还不该把他的大白马杀了吗?
冯大伯说,该杀,我知道该杀。明说,我也恨死来野了,可他这马被杀了,他是不会饶咱们的呀。
我说,咱们也不会饶了他!冯大伯,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我咋立功啊?我听你的。反正我也是个死。
冯大伯,你要真不怕死,你就死不了。
那你说,让我干啥吧?
我平静地问,冯大伯,你伺候来野好几年了——你说的话,来野相信吗?
冯大伯说,相信,别看来野不是个东西,滑溜溜的,可我说话他还相信。
我问,岩火城那个所谓维持会王会长,他说的话,来野也相信吗?
冯大伯说,那肯定。明说,王会长那就是个狗腿子,是个汉奸,他给来野卖命,来野哪能不信他的话呀?
我说,好,那你今天晚上就给我办点联络来野的事儿。
就是在那天晚上,在那个石堂里,高岩我们俩一合计,我就拿起笔来,在难得找来的一张红纸上,打开了主意。我把红纸裁开。写开了喜字。那一刻高岩泪淋淋地说,老爹呀,按说你去世了,三年都不能贴红对了,可为了给你报仇,我今天只能把红喜字贴到大山里了。
我在一张张裁得只有巴掌大小的红纸上,写开了一个个红喜字。至于给来野的那封信。却是高岩亲自用他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的:“来野先生,明天我闺女要出嫁,希望你能来喝喜酒。闺女出门子,本想宰几只羊,可羊让你们赶走了;想杀头猪,猪也让你们赶走了;牛我们不杀,还要留着耕地,现在只能杀你的马,用你的马肉做我闺女的婚宴了,特邀请你参加我闺女的婚礼……
十五
那天晚上,冯大伯望着满天的星星,望着层峦起伏的山峦,望着几乎被烧焦的曾经是青堂瓦舍、绿树掩映的火村。他对天发誓,也对我发誓,老天爷呀,武柏啊,日本鬼子把我们的穷苦山民祸害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为鬼子效啥劳、卖啥命啊?当年鬼子把你家弄得家破人亡,如今你成了长官,你让我干啥,那我就应该干啥。为了打鬼子,搭上我这条老命,我也值得了。他握紧了拳头,打在一块石头上。
我紧紧握住冯大伯的手,对冯大伯说,冯大伯,相信你能够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我知道你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的。放心,等这一仗胜利了,我把你接到八路军里去。我们也需要马夫。
那一刻,冯大伯冲我说,就算今晚上我死了,我也值得了。
那一刻,我对高岩说,你去让蓝菊她们,给冯大伯带点马肉和大饼,让冯大伯早点回去吧。
夜色里的火光前,蓝菊用南瓜叶包了两块热腾腾的马肉,递给冯大伯,冯大伯却说什么也不要,他似乎很多情,说人是人马是马,那大洋马我也伺候了好几年了,我吃不下它的肉啊。蓝菊对他说,那就吃饼。蓝菊递给他一张大饼,他就把饼接过去,当时就狼吞虎咽把那张饼吃掉了,他说他好几年没吃过这么香的烙饼了。于是蓝菊就又给了他一张烙饼。
那天晚上,冯大伯就带着那封信,骑着那头大骡子。一溜烟跑到了岩火城的据点里。他手里拿着一条马尾巴,见了来野就先哭了两眼子,战战兢兢的,他扑通跪下后,才对来野说,太君,你杀了我吧——我没管好你的马,你的马让一只鹞子从天上冲下来,啄瞎了眼睛,马受惊,跑到了火村,让几个山民给宰了,还说是要办什么婚宴。
啊?!来野当即就暴跳如雷,拿过马尾巴,行了又看,随后流出两行泪来,惊叫一声,我的爱马呀!谁敢杀我的马,统统地死了死了的!好啊,几个山民敢杀我的马?
冯大伯说,太君,也怪我没看好马呀,我以为两条腿跑不过惊马,就回到岩火城里找了一头骡子,骑着骡子去找马,以为这样快些,可就这么个功夫,那几个刁民就把马杀了。我也心疼我的马呀!
你的马?
我放过的马。
可是,可是你没放好我的马!来野嘿呀一声,怒气冲天的,居然唰地一下挥起战刀,冲着冯大伯的脑袋就砍了过去——冯大伯的一只耳朵嗖地一下,就飞出了好远。
冯大伯疼得哎呀一声,差点儿昏将过去。冯大伯惊叫了一声,娘啊,我的耳朵!一手捂上去,手缝里鲜血直流。
维持会王会长凑上前来,冲着冯大伯说,你再叫唤,太君削掉你另一只耳朵,一起下酒。让你对太君不忠。
冯大伯捂着另一只耳朵说,太君手下留情,给我留一只耳朵吧。又冲王会长说,我要不忠,我早逃跑了,我还能回来汇报吗?
王会长说,哼,倒也是。那你就如实交代,马的下落。
冯大伯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表现得很坚强,他说,太君,说什么也晚了。我有罪呀。如果能替太君的马死,我死了也行。可现在,我的马呀,死在了刁民的手下。他们还说,明天一大早,要在大核桃树下办婚宴,是用咱们的马肉做婚宴啊。
啊!来野又挥着战刀说,谁敢吃我的马宴,我要谁的狗命!来野把一封信递给了王会长,他说,王会长,你看看这封信,你以为高岩会在这个时候给他的闺女办婚宴吗?
王会长把那信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似乎很慎重地说,太君,完全有这种可能。
来野反问,我把他们的房都烧了,他们拿什么聘闺女、结婚?
王会长冷静地说,正因为他们无家可归了,又没有粮食吃。才有可能急着把闺女嫁出去。
来野说,就算有这种可能,难道我还真要去赴他的婚礼吗?你的说,怎么办?
王会长看看来野,说了一句,婚宴是小事,马仇不报,那可就是大事了。
来野问,那你的意思是连夜去找马吗?
王会长若有所思地说,倒没那么急。依我看来,就算咱们给他高岩个脸,明天早上再去,反正马也死了。他不是说要聘闺女,要吃马宴吗?咱们就趁他在大核桃树下办喜事,剿灭了那群山民。
来野哈哈地笑了,如果是这样,那我的马也就没有白死。来野又冲着冯大伯说,你说,按王会长说的,去婚宴上剿灭山民,可行吗?
冯大伯说,最后的主意得你拿。反正,马不能白死。打狗看主人。他们敢杀皇军的战马——我这个马夫也不干。
不干怎么办?来野问。
为马报仇,找那些刁民算账!冯大伯说。
来野又冲王会长说,再让你说,怎么办?
王会长说,老耿说得也对,他对马有感情,大洋马不能白死啊。
来野问,你的意思是去火村,找我化整为零的马吗?
王会长说,你说呢,太君?
我……来野挥着战刀,狂喊着,我要杀人!可是……来野又冷静了下来,问王会长,你说,我去找我的马,会不会中了八路的埋伏,上了他们的圈套?
哪能哪?王会长说,再说,哪有八路啊?
来野问,如果火村那个八路没死,他还活着呢?
不会。王会长说,那一带要有八路,前几天咱们把火村都烧毁了,八路军能不出来救火吗?
倒也有道理。来野说,那么排除了八路,那一带的山民。会不会与我皇军较量?
他们敢与皇军较量吗?王会长说,上次烧火村,那些山民就在山上东躲西藏的,吓得耗子见了猫似的,干瞪着眼在山上瞧火亮,瞧着把他们的家烧得房倒屋塌,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敢与皇军较量?就连那个高老头,被太君你活活挑死,不也没有一个乡亲出来营救吗?所以我说,几个拿着柴火棍子的山民,都是窝囊废,怂包!说他们是任人宰割的绵羊。你不信吗?
哈哈,不可轻敌,不可麻痹大意。来野笑了说,照你说,他们都是胆小如鼠的胆小鬼,可他们为什么敢杀我的马?
那是他们馋了,只为了吃口马肉而已。再说,他们未必知道那是来野你的马呀——否则,他们敢动大洋马的一根毫毛?
可他们已经把我的马杀了。
正因为他们杀了你的马。所以咱们才不能饶了他们哪!王会长说,太君要给马报仇啊!
当然,我要把火村的人杀绝!来野挥着战刀说,他们不是吃我的马肉吗?我要用他们的人肉,祭祀我的战马!
冯大伯说了一句,太君就是有血性,有骨气。
来野说,废话少说。来野冲着王会长说,王会长,明天你带路,去消灭杀我战马的刁民!又冲冯大伯说,还有你的,你也要带路去给我找马,你要走在最前面。你要带不好路,别说你的另一只耳朵,你的脑袋我也得给你砍下来。
冯大伯点头哈腰地说,皇军,放心,我带路。
王会长说,我更是义不容辞,死不足惜。咱们就要给那些山民点颜色看看!
来野说,他们喝我的马血,我要喝他们的人血!备足人马,黎明出发!
十六
冯大伯走后,人们依旧沉浸在杀马、吃马肉的群情激奋的氛围里。人们不管干什么事。都不是一般的手脚麻利。高岩一句话,妇女们就采来了五颜六色的野菊花,很快就编了百十顶菊花帽子。有几个人拿着那些喜字,沿路去张贴。虽然是在夜色里,那贴在山涧路边、大石头上的喜字却格外耀眼。
蓝菊还别出心裁,做了一道拿手菜。把酱马肉切得杏叶那般薄,掺了一半野菊花,上油一炒,就成了菊花炒马肉。真是香甜无比。随后我吩咐,既然肉也炖好了,饼也烙好了,就先每个人发两块马肉,发一张大饼吧。人们把分得的马肉和大饼,用核桃叶或南瓜叶包着,一时间舍不得吃。照高岩说,最好先不要吃,带到岗位上去吃。他所说的岗位,就是我和他指定的那些山洞啊山坡呀之类的地方。让人们隐蔽在那里,把该发的枪发给他们,各就各位,就等着消灭来犯的敌人了。
人们吃了一些马肉,浑身都有劲了。那些小伙f们,就披着夜色把河滩里的一些大白石头搬到各自坚守的岗位上,预备着在枪弹不够用的情况下也好用石头打那些鬼子们。
山下的人全部埋伏到山上去了,此时的火村,又成了空村。我又撤回到那个石堂里,那个石堂里支着一挺机关枪。我早就目测好了,只要鬼子在火村范围之内,机关枪射出的子弹,都能击中鬼子。在八路军里,在太行山上,我也是一个好枪手哪。
那一夜似乎显得很漫长。估计谁也没有睡觉。他们都在严阵以待。等待着鬼子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坚信鬼子会来。坚信冯大伯会把鬼子引来的。我也坚信有那一刻。
天刚亮,那只鹞子喳喳地叫着,飞到了我身边。我抚摸着它,把一块马肉递给它,它却不吃。它只是冲着石堂外喳喳地叫着。
我没有记错,六十年前那个黎明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个黎明。我记得那天火村那棵大核桃树上上下下,有成群结队的喜鹊和老鸹,喳喳地叫柠,哇哇地叫着,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落在树上。也许是那些杀过马的血腥场面,把那些鸟们招来的吧。还有那天的天空上,有成群结队的老雕老鹰,在飞舞着,盘旋着。而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鬼子露头儿了。
是事后听冯大伯说,翌日一大早,来野就带着一大群鬼子和伪军,还有好一条警犬,就奔向了通往火村的那条必经之路,那条两岸悬崖峭壁夹裹着的山涧。
刚走进山门,就见两边的山崖上,贴着一张红艳艳的喜字。很是耀眼的样子。那天早晨的露水很重,挂满露珠的野菊花显得更加冷艳和绚烂。一条清泉哗啦啦地流着。景色似乎还不错。可来野却有点儿疑神疑鬼的,刚进山涧门,他就忽然又勒住了马,冲王会长说,咱们可不可以走山上?
王会长说,太君,山高路陡,怎么走得了呀?再说,走山上容易暴露目标。太君,这几年我常常给你带路,带错过一回路吗?
来野忽然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那就听你的——开路!你带路!又冲冯大伯。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走在最前面,因为你知道我的马在哪里。
冯大伯说,我带路,我本来就应该带路。
于是,一行人和犬马,便抖擞精神,向山沟里快速开进。在马背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来野还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你们总以为皇军打仗不要命,皇军就是敢为帝国卖命,玩命!他们杀了我的马,宁可一死,也要豁出命去,拼命也要把我的马骨头找回来!几个山民算什么,几百个山民算什么?我损失几个兵算什么?十个兵也抵不上我的一匹马!说着,来野冲着路边一棵杏树上的红喜字,咔地一下,就挥刀砍了过去,还说了一句,我让你们聘闺女结婚,我要再一次血洗火村!
其实那情景也是我后来听说的,那天的山涧里,来野带着三十多个鬼子和伪军,一路气势汹汹地向山涧深处开去。
那一刻,我用我大病初愈后的大嗓门叫着。同志们,鬼子进山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那边石堂里的高岩回应道,一切听武柏的指挥!
说实话,那一刻我也是很激动的呀,和人们的心情一样。人们都等了一夜了,早就想过过打鬼子的瘾了。鬼子还就如期如时送上门来了。原先曾担心,来野是个很狡猾的狐狸,他不会轻易上当,不会轻易带着大队的人马,来到他们并不太了解地形的火村来。可那天他们来了。身材高大的来野,骑着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挥着东洋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也许他们以为,山里人永远只会躲躲藏藏,不会轻易向他们进攻的,所以他们那天有所大意,有所麻痹。那天的来野,从岩火城那边冲杀过来,沿着两岸悬崖绝壁的山涧,很快就到了火村。见鬼子一露头,即便我这个当了几年兵的老八路,也有点儿激动。我睁大了眼睛,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等着鬼子全部进入村里后,再向他们开火。
十七
山崖上面,山石后面,山洞里面,草木丛中,一双双严阵以待的眼睛;人们都戴着用菊花编织的帽子,在他们看到敌人的那一刻,绝对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而那天的早上,山坡上,小溪旁,所有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有山菊花在尽情地绽放。立秋了,那天是立秋啊,立秋是山菊花盛开的季节。可那天谁也无心赏花,那天的人们只顾了打鬼子。
那一刻,我眼看着在山涧里行走的人群中,冯大伯走在鬼子的最前面,一步步向前走着。我明白了,来野让冯大伯带路,显然是想让他当炮灰呀。其实,我和高岩早想到了这个结果。当时高岩说,让咱们的地雷手榴弹长眼睛,躲开老冯。老冯是山里人,哪有一个獾窝他都知道。山涧里那么多山洞,他会借着硝烟钻进去,躲避的。
那一刻,来野居然还在叫着,爱马,我的爱马,我一定要为我的爱马报仇!我要把山民杀绝!
那一刻,我挥动着一把少见的红色山菊花,大喊一声,打!
那边山坡上,火炬和秋枫把提前预备好的一块巨大山石,从山崖推向山涧——巨石滚落,跌入狭窄的山涧,等于把山涧路都堵住了。
另一面山崖上,几个民兵也将一块巨石推下山崖,把敌人的退路也用石头堵住了。
轰隆轰隆,地雷响了;手榴弹嗖嗖地投下山崖,机枪嗒嗒地射下山崖……敌人还没醒过味来,便在硝烟中人仰马翻了。
与此同时,一块块山石,滚下山涧,砸向敌群……
当敌人知道中了埋伏后。疯狂地向两岸射击!但那疯狂的子弹也只能和山崖碰撞碰撞了,碰出一簇簇火花!
来野挥着军刀叫着,开击!开击!
山谷里的子弹纷纷射上山崖。
那一刻,只见那条大黄狗像疯了一样跑了过来,跑到大核桃树下,先用爪子扒着地面,很快就扒出了一块又一块的马骨头。大黄狗汪汪地叫着,冲着它的主子来野。那一刻来野什么都明白了,他挥着战刀,勒紧了马缰绳,就向大核桃树下飞奔而去。好啊,来野,死到临头也不忘自己的马——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打!我一枪上去,就把来野的那匹大红马打倒了;来野立刻从马背上掉下去,哈伊哈伊叫着,疯了一样。他也叫着,开击开击!而在这个时候,我对面石堂里的高岩,用他的机关枪瞄准了来野,就打了一梭子子弹,但没有打着来野,倒把上前保护来野的那条大黄狗打死了。暴怒的来野,疯狂地叫喊着、挣扎着,晃晃悠悠站起来。
那一刻,山崖上的秋枫,啪的一声,把一颗子弹射到了来野的大腿上!
来野狂叫着,冲着山崖,八路的,我中埋伏了!
来野举起战刀,扑上前去,就要斩杀带路的冯大伯。而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那只家养的鹞子,唰的一声,从天上俯冲下来,一下子就落到了来野的头上,居然一锛子上去,啄瞎了来野的一只眼睛。来野惨叫着,要挥刀自刎的样子。那一刻,火炬和秋枫飞一样跳下山崖,飞快地抄起两把东洋刀,哥俩真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两处使啊,怎么配合得那么默契呀——唰——唰!一边一刀,咔嚓,咔嚓,来野的两条胳膊几乎同时被砍断,且藕断丝未连哪,两条沾满中国人鲜血的胳膊先后落了地。
来野哎呀一声,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他自杀都没有家伙了。他的鲜血流到河里去了。他咆哮着,傻了一般。这时高岩冲上前去,踢了来野一脚。高岩愤怒地说,来野,你把我们十里八村的人杀了多少,把我们的房子烧了多少,把我们的牲口赶走了多少。今天该我们报仇了!
来野的眼睛里冒着火,啊啊地叫着。
那个汉奸王会长。看到这一幕早都吓呆了。他冲着高岩走去,战战兢兢地说,高岩队长,我希望你手下留情,来野是我和老冯引来的呀。
先饶你不死。高岩冲着两个民兵,先把他绑起来。
三把两下,两个民兵就把王会长绑了起来。他要说什么,一个民兵把一面弹痕累累的太阳旗,团吧团吧,塞到了他的嘴里。他呜哇叫着,甩头晃脑的。
这个时候,只有一只耳朵的冯大伯,手里拿着一条马尾巴——就是来野那匹大白马的马尾巴,此时就攥在他的手里。
冯大伯抡着那条马尾巴,抽打着来野的嘴脸。啪,啪!他几乎是恶作剧地冲来野说,来野,我日死你娘!你看看吧。这就是你的马尾巴!连你的马鞭都让我们炖着吃了!来野,你把我们老百姓祸害苦了,你还糟蹋了我老婆!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你他妈糟蹋了多少岩火城的大姑娘啊,老子今天用你的马尾巴抽死你!
来野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而忽然之间,绝望而暴烈的来野,哈伊一声,咔地一下,一头撞向一块白色的巨石,但只见血光哗地一下溅上了山崖,那来野便一头撞死在花岗岩石上了。血把石头都染红了。那块石头上刻着两个大字:火村。
王会长吓得哎呀一声,尿液便顺着裤裆沥拉到地上了。
这时,埋伏在山上的民兵,一个个戴着菊花帽纷纷冲下山来,冲着尚在垂死挣扎的鬼子扑去。他们捡起了一条条鬼子遗落的枪支。秋枫的肩膀上,挎着三杆枪;火炬的肩膀上,挎着五杆枪。
尚在山崖上的民兵们,欢呼着,雀跃着,向山下抛下一枝枝山菊花。
几个民兵像飞鹰。奔向胜利的战场。他们望着那匹倒在泉水边的红色大洋马。简直是幸灾乐祸地说。大白洋马的肉还没吃完,又倒下了一匹大红洋马,咱们胜利了,等着回去吃马肉、吃大饼啊!
十八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北山坡的一个山洞里,蓝菊和紫菊,还有两个妇女,在曙光里手脚麻利地做饭。紫菊从大锅里拿出一张张热腾腾圆乎乎的发面饼,摞在了大笸箩里;蓝菊从大锅里捞出一块块马肉,放到案板上;还有一个妇女在切辣椒、切马杂碎、捣蒜泥……
这时,一个耷拉着一条伤胳膊,还拖着一条伤腿,手里拿着一把盒子枪的伪军,居然从山下摸了上来,钻到了被临时作为伙房的石堂里。几个妇女回头一望,都吓了一跳。
鬼子兵?伪军?蓝菊和紫菊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敌人,但他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是个伪军。伪军也是给鬼子卖命,打中国人的呀。那才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个时候紫菊悄悄抽出一把切马肉的菜刀。姐俩相互一挤眼。便挤出了三个字:杀了他!
伪军看见那两个姑娘,脸唰地一下黄了。但他很快又镇静下来,攥紧了手枪。
蓝菊斗胆冲上前去,叫一声,不许动,敢动拿手榴弹炸死你!
伪军欲开枪却没开枪。
伪军冷笑着,是俩丫头片子呀,我告诉你俩,别干傻事。你们一朵花还没开哩,我怕啥呀!有你俩陪我去西天,我死也值了。我今天怎么也是个死,可你俩要放我一条生路,我也不杀你们。
姐俩几乎同时说,你,你……你烧我们的房了,杀我们的亲人,今天饶不了你!
蓝菊冲上前去,举起菜刀,狠狠地向伪军砍了过去。伪军手疾眼快,一晃手枪,啪的一声,向蓝菊打去。
蓝菊的大独辫子被打断了。蓝菊掉下山崖,却落在一棵崖柏上,忽悠一下。
山下的秋枫望着那惊人的一幕,哎呀一声,疾步奔上前去,举起双手,欲接住穿着红衣服的蓝菊。
紫菊闪电一般冲向伪军,从伪军的背后狠劲一推,便把伪军推下了山崖——伪军哎呀一声,落入深涧……
紫菊又冲着落下山崖的蓝菊,惊叫着,蓝菊姐!……
秋枫接住了从崖柏上落下来的蓝菊,像接一只小鸟。把蓝菊抱在了怀里。
秋枫问,蓝菊,让你受惊了,你没事吧7
蓝菊睁开了眼睛,秋枫哥,我没事儿,没有砸着你吧?多亏了那株崖柏,像个菩萨,把我捧住了……
秋枫激动地,捧住你的是我呀,菩萨保佑你。
蓝菊说,哎呀,我的大辫子哪?
火炬走上前来,拿着一根大辫子。说,蓝菊,你的辫子在这里。
山涧里,快要摔死的伪军,还在呻吟。
紫菊向山下招着手,姐姐,看把你美的,让秋枫哥抱住了。
蓝菊冲着山崖上的紫菊说,哼,赶明儿个让火炬抱住你。
紫菊一阵子激动和淘气,把一张张大饼抛下了山崖——人们接着纷纷落下的大饼,像接着一轮轮从天上飘落的月亮。
山菊花开放着,摇曳着,像是在与人们一同欢呼胜利。
那一刻,我也走出石堂,走下山去。望着山下的人群,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上前与那些刚打过胜仗的民兵们握手。
高岩走到我面前,说,武同志,这个大胜仗,你的功劳可不小啊。今天立秋了,咱们都好好抓抓秋膘吧。
那一刻激动的人们,把我举了起来。有人还说,别和大官闹着玩。
那一刻,那只鹞子飞到了我面前,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喳喳地叫着,分明是与我们一起欢呼胜利的样子。
十九
二十天,就那么过去了。那个立秋就那么过去了。那个立秋我们打了一场不小的胜仗。随后的日子,我们又配合八路军,彻底剿灭了岩火城里的鬼子。从此那个在岩火城的据点,永远地消失了。那一年的八月十五,人们吃到了自己打的月饼。月夜,人们自由自在地在岩火城的几个城门下来来往往,甚至登上城楼赏月。
我的病已经痊愈。组织上让我到冀东去,开展抗日工作。当时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高家——那个石堂啊!
那一刻,我似乎是最后一回坐在石堂里,望着石堂外的太行山,望着脚下的山泉水;望着石板炕,望着那盏手榴弹壳做的煤油灯。还有小石台上摆着的那个罐头瓶子,那瓶子里有几条小鱼在游动,有一束山菊花在开放……
还是那口锅,还是那个灶……蓝菊正烧着火,准备煮饺子。
那只疾恶如仇的鹞子,则蹲在窗棂上,喳喳地、扭着尾巴,冲我友好地叫着。
高岩说,武同志,送客饺子迎客面,你来时没吃着面,走时吃到饺子了。这可是狍子肉和山葱馅儿的饺子呀。
是啊,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饺子。
高岩抓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武同志,你看你这一去,咱们指不定啥时候才能见着面哩。
我说,抗日胜利了,我会来看你们的。
高岩说,哎呀,那我们就天天盼着你来。可官差不自由,你是组织上的人,哪由你哩。同志呀,你在这石堂里受苦受罪,委屈了20天。对你好和赖的,多担待吧。
我站起身来,举起手来,冲着高岩说,老高,你这是啥话呀?也许我这一辈子,最难忘的生活就是在你家这段时光了。我给你们敬个礼吧。
说着,我冲着高岩一家人,冲着那个石堂,敬了一个深情的军礼。
那一刻,蓝菊和紫菊一人拿着一双鞋垫,从那边走过来,她们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却又像哭过的样子,红桃一般。
蓝菊把一双鞋垫递给我,有几分难为情地说,武同志,你要走了,我给你纳了一双鞋垫,你可别笑话我的手艺。粗针大线的。
我接过鞋垫,久久地望着,望着,眼眶湿润了。我激动地说,哎呀,这么好的鞋垫,纳得这么好。
紫菊走上前来,也递给我一双鞋垫。紫菊说,武同志,你看我的,纳得好不好?
我赶忙接过紫菊递来的鞋垫。看着。那鞋垫上的图案全是山菊花,是一枝枝含苞欲放或吐蕊争艳的山菊花。
我的泪眼模糊了,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俩对我的照顾啊!这么好的鞋垫。我哪能用它垫脚啊?我得好好保存着,将来把它们交到博物馆里去……
蓝菊说,武同志,那样的话,这鞋垫就不给你了。
我说,那我就不交到博物馆啦,就藏在我的心里。
我说,你姐俩给了我鞋垫,我也有礼物给你姐俩。说着,组织上来接我的小刘,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了两件花布衣裳,递给我。我把花衣裳抖开来。说,你们看,这是啥图案?
俩姑娘分别接过一件衣裳,不禁惊讶道,哎呀,这上边的图案是山菊花,多好看哪。
紫菊问,武同志,你这花衣裳是从哪弄来的?
我说,感谢小刘吧,是他给你们带来的花衣裳。
小刘接茬说,上次我来,武部长就和我交代好了,要想法弄两件带山菊花图案的衣裳。
两个姑娘拿着花衣裳,跑到石堂那边去了。一会儿,两个姑娘穿着花衣裳走过来了,虽说有几分不好意思,却又大大方方的,问,看看,好看不?
人们都连连夸奖,好看,好看,太好看了。
我开玩笑说,嘿,这花褂子当嫁衣裳都没问题了。
两个姑娘的脸都红了。
火炬和秋枫的脸也红了。
我说,火炬,秋枫,我还给你们俩一人弄了一件白布衬衫哩。
火炬说,武同志,我不想穿白衬衫,我只想穿八路军的军装,你给我说说,让我当八路军去吧。
秋枫说,武同志,也让我当八路军去吧。
我说,那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等有机会,我给你们说说,让你们当八路军去——可是,还不知道蓝菊和紫菊愿不愿意哩?
蓝菊说,那就也让我们当女八路军去。
紫菊说,我也想当女八路军。穿八路军的衣服,才神气哩。
高岩说,都当了八路军,这石堂里就剩我一个民兵队长了7咱们火村被鬼子都烧焦了。你们也不建设咱们的新家园了?嘿,当八路军不是目的,打鬼子是目的;打鬼子也不是目的,过好日子是目的。我高岩也没当过八路军,可我没少打鬼子。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又要到区里开群英会去了。
那天我和小刘告别了那个石堂,那一家人,前往冀东开辟抗日工作。小刘牵着马,我却没骑在马上。人和马向前走着。泉水哗哗地流着。
那天那匹马也算是满载呀,马背上驮着百十双乡亲们给八路军做的军鞋;还有乡亲们送的山货,杏核、蘑菇、鬼子姜,鸡蛋。
那只鹞子也在为我们送行,鹞子喳喳地叫着,一路上来回地飞着,甚至落到马鞍上、肩膀上……
那天我回望着那个石堂,那一家人,一家人都在眼巴巴泪汪汪地目送着我……巍峨的群山,潺潺的流水;烂漫的山菊花,归归的杜鹃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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