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强
没有一滴雨,说是它造就了小溪,而正是一滴滴雨,形成了大江大河,奔腾不息。在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50周年之际,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掠过伟人巨匠,他们如日中天。一直照耀着我们行走的前方;我们也俯下身来,看看普通人,看看那些无声无息,却形成大河的每一滴雨。
一天上午,我就要走进办公楼大门时,突然从路旁高大的青杨树后走出位老人来,老人一身黑色中山装,一根拐杖拦住我“你是首长吗?”我对快步赶来的大门警卫摆摆手,“老同志你有什么事吗?”老人咧开的嘴已经看不到几颗牙。他放下拐杖笑着说:“我打听过了,首长不威严,才专门来拦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牙都没有了,说话不清楚,给你写个条,你帮我给解决解决”。老人叫王庆云,是个老职工,从1963年调入马兰工作,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他纸上写到“我现在已经是84岁高龄的人了。面临着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亲自参加创建的马兰家园,希望死后能埋在马兰烈士陵园。这就是我最后的要求。望首长能予批准”。我叠起纸条点点头“老同志你放心,我会交代人好好办理这事”,老人高兴地又交代一句,“你让他们先把墓碑给刻了,我才放心”。走了两步,回过身又说了一句,“石头要用马兰红!”
马兰红?问了同事,才知道“马兰红”是罗布泊边缘山地的一种红色花岗岩,质地异常坚硬,因为靠近基地而得名。在新疆地质博物馆有专门介绍。修缮马兰烈士陵园的时候,我专门交代了一句,石头要用“马兰红”。
陵墓重修后,每个墓碑由水泥板改成了汉白玉,黑色大理石碑托,无论将军、科学家,还是士兵、职工都一样。朱光亚题写的“马兰革命烈士纪念碑”焕然一新,新添了三面汉白玉浮雕。纪念碑的底座和台阶,改用了大面积的马兰红花岗岩。可出乎意料的是,马兰红花岗岩看上去并没有想象的好,石头上像蒙着一层雾一般,灰白不透红,平淡不出色。大家都觉得有点遗憾,建议把原定由马兰红铺的碑前大道,改用红色水泥油漆粉刷,显得更鲜艳,我同意了。我想,王庆云老人喜欢马兰红花岗岩。也许就是因为这名字,也许就是因为喜欢它的坚硬和低调。
当年,为了“两弹一星”事业,国家秘密从内地大中城市选调了一批有专业特长的工人、干部职员和服务行业人员支援基地建设,技术工人要5级工以上,年龄都在30岁以下,人数达1000多人。他们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慷慨西行。和王庆云老人一样,他们中有来自北京的铣床工王世胜、上海的电焊工张希怀,有来自沈阳的磨工吴巨增、商丘的豆腐师傅路明光、天津的酱油伙计步洪甲、兰州的幼儿教师杨银霞……他们共同支撑了基地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夫妻邮局、夫妻银行、夫妻兵站、夫妻缝纫店、夫妻作坊……这些基本单元形成了基地最初的社会环境。随着任务的需要,有831名老战士脱下军装,加入到了职工队伍,随家而来的职工家属也被组织起来成立“五七”生产队,投入到基地建设中,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与一茬茬转业退伍的军官士兵不同。他们背井离乡,在戈壁滩上一干就是几十年,默默付出自己的所有和家庭的所有,不计名利,直至“青丝化作西行雪”。
老职工经常说起当年的副业队书记兼队长张洪祥,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四七年从山东入伍,历经血雨腥风的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进疆后组织需要他脱下军装带领职工办经济,他二话不说。成立了副业队,办起了食品厂、五金二厂。厂一个个办起来了,他自己却从军人到职员,从在编到非编,从非编到家属队大集体,直到离休那天,他才想起自己离家已近40年了,想老家,想回家。但却没有了回家安置的政策,因为他已经不是军人身份了。晚年时,老人常常坐在门前,茫然地看着马兰街上人来人往,遥想他远隔千里的山东老家。由于“政策”的变化差异。至今还有数百名老职工永远留在了马兰。“五七”家属生产队的职工都是女同志,她们每天干着和男人们一样的活,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管孩子,付出了双倍的劳动,从二十多岁一直到五十多岁。20世纪90年代,家属队改制解散,由于是“大集体身份”。她们多数人只拿到一千至四千元“一次性买断工龄”的退休金,这是她们后半生生活的全部费用,可以想象她们晚年生活的窘迫和艰难,这也是经常触及我们心底隐隐伤痛的地方。
今年,基地决定重新找寻当年拿着微薄退休金返乡的大集体职工们,不管她们现在身在何处。当年生产队230人中在世的还有207人,我们决定向她们发放纪念慰问金,钱多少是次要的,更多的是想用慰问信里的那些话,来表达我们的敬意和心情:“你们辛苦了!你们当年为国家核武器事业所做出的贡献,马兰不会忘记,祖国不会忘记!”
和几千职工一起奋斗的还有大量普通士兵,他们如潮水一般涌向大漠,汇聚成了西出阳关的核试验队伍,在我们的名册中,参加核试验的战士前后达15.8万人之多。他们或许是工兵、汽车兵,或许是炊事兵、通信兵,或许是警卫员、卫生员,不管岗位是什么,他们在戈壁滩上和科技人员一起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士兵证上的“8023部队”印章。是他们当年的唯一共同标注。
遥想当年,两个汽车团铁骑如滚滚洪流,川流不息,平均每26个试验人员就有一辆大卡车日夜保障:警卫团7人巡逻队在183天里步行8300里路,确认死亡之海罗布泊是无人区,写下流传于世的如歌传奇:英雄的124团从抗日硝烟中走来,攻临汾、克西昌、入朝进疆,这个最多时达8000人的编制团,人拉肩扛修通了通往爆心的300公里道路,其建设速度至今难以超越:当试验出现意外,奔赴现场的既有邓稼先这样大无畏的科学家,也有480多位舍生忘死的士兵,他们有的连辐射计都来不及佩戴……这些普通士兵来了走了,用青春甚至生命,履行了自己的责任义务,他们义无反顾。有的战士就如海水遗留在沙滩上的闪亮贝壳,永远留在了大漠。烈士陵园中安葬的战士中。至今有49位无名无姓、无资料,留下的只是空白墓碑,无名墓碑的空白每天都在摇撼我们的心灵。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是一名今年刚入伍女兵演讲时的开场白。这句出自诗人汪国真的名句,从一个柔弱稚纯的女兵口中说出,其震撼力胜过无数雄浑篇章,其中蕴含的英雄气概令人泪润双眼。只顾风雨兼程,意味着放弃、意味着牺牲、意味着亲人远离、意味着跋山涉水、意味着长夜孤独和风餐露宿、意味着“壮士一去不复还”。当年正是这样一个个受祖国遣命远方的科技人员、普通战士和职工家属,放弃自我。“只顾风雨兼程”,用青春和血汗锻造了今天马兰人荣耀的烙印,永远铭刻在中华民族坚硬的脊背上,这些壮举,这些荣耀,这些付出,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在基地广场新塑的“民族脊梁”和“大漠赤子”两座英雄群雕中,既有领导者、科学家、技术人员、更有士兵、职工、家属,正是他们共同塑造了马兰精神。
一次暴风雨后,再次走进烈士陵园,天青云轻,夕阳送出的最后一缕温暖投射在纪念碑上。蓦然发现,花岗岩筑成的底座红了,哦。原来这才是马兰红的本色,只有在这样的特殊场景里才出现的真实本色,在暴雨和阳光的双重洗礼下,马兰红铁血如殷!在喧嚣中寂静,在暴雨中绽放,也许这就是马兰人的性格,也是“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最形象诠释。环顾陵园,蓝天白云,绿草茵茵,红山似磐,博湖如镜。不知以后的人们会把我们安葬在哪一处,也许和王庆云老人隔着不远,都将和朱光亚、陈士渠、陈彬、张蕴钰这些将领一起,和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士兵一起,共同簇拥着这块承载马兰精神的纪念碑,共同簇拥着这块坚硬的红色花岗岩——马兰红。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