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超[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书斋、花园与生死的发生场——论鲁迅《野草》首尾篇呈现的主体精神之发生
⊙刘超[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011]
摘要:散文诗集《野草》集中体现了鲁迅对内在自我的深刻体验与哲学反思。在流动的体验与反思中,旧的主体精神不断被消解,新的主体精神随之又不断生成,散文诗集《野草》蕴含着一条主体精神之发生的轨迹。通过分析《野草》的首篇《秋夜》和尾篇《一觉》里所描写的书斋、花园内的精神之发生,可以一窥这一主体精神之运动的逻辑起点与结点之间的应照。
关键词:《秋夜》《一觉》书斋花园主体精神
诗人张枣认为《野草》有一个结构,首篇《秋夜》和尾篇《一觉》相互勾连,有着很强的同构性,《一觉》完美地结束了《秋夜》:
《一觉》的整个方法、意象以及同构性与《秋夜》一模一样,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一个室内一个室外,那个室外有室内的感觉,这个室内有室外的感觉,而室内总是在命名一种场景,还有词语的花园,那个花园是我们生活的向往之地,好东西,鲁迅在梦中一直设计的好东西。①
张枣是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看待《秋夜》和《一觉》的同构性。事实上,这种文学性的同构根源于主体精神的自我运动。在这两篇文章里,鲁迅构建了书斋、花园这两种场所,它们都是生死的发生场,是主体内在精神空间的象征性显现。
在首篇《秋夜》里,“我”的目光从书斋内转向后园:“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②目光从一株枣树向另一株枣树的动态环视意味着枣树从现实之物转变成精神之象征物,主体精神之运动在目光的转向中开启。随着目光的仰观俯察,奇怪而高的天空、冷眼的星星、极细小的粉红花、白的发窘的月亮、夜游的恶鸟一一呈现在象征性的后园。这个秋夜的后园弥漫着阴冷、肃杀之气。极细小的粉红花在冷的夜里瑟缩地梦见春的到来,然而春后仍会有秋。落尽叶子的枣树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然而它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春秋的循环意味着希望与绝望的循环。枣树深知这种希望与绝望的循环,因此并没有做希望之梦,也没有陷入绝望,而是执着于当下,认为落尽叶子,单剩枝干,“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并将最直最长的几枝树干默默地似铁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和圆满的月亮。树干铁似直刺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行动意味着打破希望与绝望循环,肯定自我的生命意志。夜游的恶鸟“哇”的一声,将这种生死的战斗推向高潮。③而半夜的笑声意味着一种生死挣扎之后的解脱。此后,“我”被笑声所驱逐,回到自己的房。从生死之场的后园回到室内,“我”的目光落在撞灯扑火的小飞虫身上,这意味着一种为寻求光明而赴死的行动,与后园里枣树直刺夜的天空所意味的抗恶求生形成对应。
枣树处在这个生死发生场的中心,也就是主体内在精神空间的中心。在《空间的诗学》一书里,巴什拉从现象学的角度探讨了人的内在精神空间,认为“有时候我们可以在一个切近的对象面前体验到内心空间的扩大”,这个切近的对象可以是一棵树。巴什拉以里尔克的诗歌《鸟群从他身上钻过的那人》的以下诗句为例:
空间,外在于我们,囊括并转换事物
如果你想让一棵树成活
就给它注入内在空间,这个在你心中
获得其存在的空间,用种种限制将它围住
它没有界限,它要真正成为一棵树
只有安置在你的遗世独立之中。④
在《鸟群从他身上钻过的那人》这首诗里,里尔克将内在空间注入一棵树,内在空间本是无边无际的,在人的“断念”中,内在空间造形为一棵真正的树。在诗歌《它向触感致意》里,里尔克提及“世界内在空间”:
这一种空间足以通过一切生物:
世界内在空间。鸟儿静止地飞翔
从我们身中穿过。哦我,我愿成长,
我向外望去,我身中长出了树。⑤
“世界内在空间”成为里尔克代表性的诗艺口号。绿原对“世界内在空间”做了注释:“据专家研究,‘世界内在空间’既不是世界的内在空间,也不是内在的世界空间,而是世界与内在的相互关联的主观整体,用胡塞尔的用语来说,是‘客体极与自我极的宇宙’”⑥。
此外,这首诗里也出现了树这一意象。里尔克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里说:“这些树是雄伟的,但比它们更雄伟的是它们中间那崇高而悲壮的空间,仿佛随着树木的增长,这一空间也在增大。”⑦巴什拉认为“树木被归还给想象的力量,被倾注了我们的内在空间,因而它和我们一起投入追求巨大的自我超越”⑧。
鲁迅在《写在〈坟〉后面》和《怎么写——夜记之一》里都描写了对窗外寂静的夜的体验,鲁迅认为这种体验接近“世界苦恼”,有一种佛家的境界,是日本京都学派哲学家西谷启治所说的身心脱落、脱落身心的空之场所呈现的境界。⑨可见,鲁迅体验到的夜的无边的寂静空间也是主客二分之前“世界与内在相互关联的主观整体”。从现象学存在论角度看,它与里尔克所说的“世界内在空间”接近,都是对存在本身的体验。⑩通过将目光从一棵枣树转向另一棵枣树,鲁迅将自身体验到的难言的世界苦恼或说内在空间注入到枣树之中,使得枣树具有了打破希望与绝望的循环、铁似的直刺天空的力量。
在《野草》的尾篇《一觉》里,首先呈现的则是室外的情景,这也是一个生死攸关之场:飞机轰炸北京城,“每听的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如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⑪。轰炸过后,“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⑫。劫后余生,主体内在精神有着新的自觉。“我”的目光从窗外的景象转向书斋内:
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灵魂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
缥缈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觉得我活在人间。⑬
尾篇《一觉》与首篇《秋夜》,除了张枣所说的白天与黑夜、室内(书斋)与室外(后园)的对照,还有春与秋、嫩叶与嫩叶、烂漫的榆叶梅与极细小的粉红花、日常生活与象征世界、新生与赴死的对照。《野草》的尾篇与首篇的这些对照意味着由《秋夜》开启的反抗死亡之自我运动,经过一系列散文诗所呈现的生与死之挣扎,最终在《一觉》里呈现为向死而生的通脱。“一觉”有宗教般觉悟之意。
窗外的金色阳光、鲜嫩的树叶与盛开的花朵洋溢着春天的生机。收拾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开手编校、清理积压的青年作者的文稿,这一系列的行为意味着觉悟之后开启新的生活的意味。弥漫死亡气息的秋夜的后园也变成充满生机的春日的书斋。巴什拉从现象学的角度探讨了家务活的精神内涵,他认为现象学会赋予擦拭陈旧家具这种“最熟悉的动作以开端的价值”⑭。
当一个诗人在擦拭一件家具时,“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对象,他增加了对象的人性尊严,他把这个对象登记在人性家宅的户籍簿上”⑮。上述收拾、拂去、清理的动作虽不全是做家务活,但从现象学角度看,都具有“开端的价值”,意味着重整自己的生活。
在《秋夜》里,窗外的枣树由自然物转变成象征物,以呈现反抗死亡的生命意志。而在《一觉》里,窗外的白杨树则为现实世界里的自然物,没有象征之意。从《秋夜》里象征性的枣树到《一觉》里的现实世界中的白杨树,意味着一种类似禅宗所说的从见树不是树的境界觉悟到见树还是树的境界。可见,从主观的象征世界回归到日常的现实生活世界并不意味着从精神世界堕落为物质世界,而意味着一种超脱主客之后对生活的新自觉。莱昂内尔·特里林在《诚与真》里谈到西方文学呈现的自我观念从浪漫的“英雄”观念向现实的“真实”观念的转变,认为“对具体平凡、无所提高的实际生活的关心,不仅是为了家居伦常,它还是一种崭新的或被重新发现的精神经验的土壤”⑯。如佛家所说,挑水担柴之间可见佛性。从现象学角度看,“真实”意味着存在(Being)的自身显现。
可以说,《秋夜》里的后园是死亡之场,《一觉》里的书斋则是新生之场。写完《野草》之后,向死而生的鲁迅从彷徨、虚无中摆脱出来,重新投入具体工作与日常生活。如木山英雄所说:“从《野草》的写作终了前后开始,鲁迅变得常常表示出要工作的欲望而以‘印点关于文学的书’和‘发点议论’为内容的工作欲望,在‘还想活下去’,‘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生命’等表述里有着《野草》式努力之淡淡的流露”⑰。
①张枣:《〈野草〉讲义》,颜炼军选编:《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页。
②鲁迅:《秋夜》,《鲁迅全集·野草》(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
③在小说《药》的结尾:“在笔直的树枝间铁铸一般站着的乌鸦虽没有像夏瑜的母亲希望的那样给上夏瑜的坟头,但‘哑’的一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箭似的飞向远处的天空。”这里的乌鸦意味着一种无言的超越性力量。夜游的恶鸟有同样的意味。
④加斯东·巴拉什:《空间的诗学》,张逸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页。这段诗句的英译如下:
Space reaches from us and translates Things:
to become the very essence of a tree,
throw inner space around it,from that space
that lives in you. Encircle it with restraint.
It has no limits. For the first time,shaped
in your renouncing,it becomes fully tree.
Rainer Maria Rilke:Selected Poems with parallel German text,edited by Robert Vilain,translated by Susan Ranson and Marielle Sutherla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26.
⑤⑥里尔克:《里尔克诗选》,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88页。
⑦⑧⑭⑮加斯东·巴拉什:《空间的诗学》,张逸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页,第219页,第71页,第72页。
⑨西谷启治:《宗教是什么》,陈一标、吴翠华译注,(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84页。
⑩里尔克在《佛》一诗中说:“仿佛他在谛听。寂静:一片远处……/我们且打住,它已远不可闻。”上文已述,鲁迅对夜的体验的描述接近佛家的境界。《佛》一诗见里尔克:《里尔克诗选》,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2页。
⑪⑫⑬鲁迅:《一觉》,《鲁迅全集·野草》(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页。
⑯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刘佳林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⑰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页。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张枣.张枣随笔选[M].颜炼军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3]加斯东·巴拉什.空间的诗学[M].张逸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西谷启治.宗教是什么[M].陈一标,吴翠华译注.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1.
[5]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M].刘佳林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6]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M].赵京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作者:刘超,博士,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西诗学比较。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