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着冬
三木是我们镇公认的好人。从小到大,除了挨揍,没揍过别人。前几年,他代人受过,替一个朋友在派出所里待了两天。三木的朋友叫石磊,常常毫无根据地认为自己是条硬汉子,爱干点出格的事。一天,他独自一人跑到镇外抢了只母鸡,却给受害人说他叫三木。警官们根据口供,牵着狗,很快把三木捉拿归案。后来,当人们发现抢母鸡的是石磊时,很容易就想通了——他外号叫混混石磊。
石磊穿一件金黄色衬衫,套一件靛蓝色西服,头上染一撮红毛,打扮得像只巴西鹦鹉。他曾经有过一份不错的职业,在镇上的夜总会替人调酒,偶尔也接受老板的指派,用拳头教训一下不肯出钱的家伙。可惜好景不长,过了一段时间,夜总会像一切不太牢靠的东西一样迅速垮台。石磊失去了正经职业,成天在街上东游西逛,鬼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除了闲逛,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朋友,他于是沿镇后面的一条青石小巷去找三木。三木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两间旧房子,一年前,他把临巷子一侧的房间捣鼓成台球房,摆了两张台球桌。从此,三木成天抱着一只搪瓷大茶盅坐在台球房的门槛上,张着嘴,露出被劣质茶水泡黑的尖牙齿,笑眯眯地看着门外。
三木没别的朋友,很高兴石磊来看他。石磊还没进入台球房,他就用三角框为石磊摆好了台球。开春后,镇上的年轻人走掉了一些,台球房不像过去那么热闹,清净得像口棺材。石磊没趣地挥杆打了几颗球,一局没完,撂下球杆走了。临出门前,他踢了台球桌下的小棺材一脚。
三木的台球房里,除了一把条形木椅,两张台球桌,还有一口小棺材。小棺材也是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财富。三木分家单过后,曾试图找个机会卖掉它,可没人买,他又舍不得丢掉,只好让这口小棺材跟他搬来搬去,直到有了台球房,三木才在台球桌下给它找到了可靠的地方。来台球房打球的年轻人都知道桌下有口小棺材,他们离开时,喜欢踢它两脚。这只是习惯,跟输赢没啥关系。
那口小棺材是早年三木的父亲给他准备的。那年,三木得了天花,密密麻麻的水痘把他打扮得像颗熟透的草莓。三木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父亲可能觉得他不重要,舍不得为他花钱,没请医生,却请了我们镇上的算师。算师就是巫师,也要收钱,不过跟医生比起来,算师便宜多了。
我们镇的算师是个小个子,曾经骨折过一次,自此以后,他很难承受脚踏实地的生活,胡乱活着。算师轻易不肯出手,生意不景气,吃得不好,瘦得像只犬科动物,走一步也要晃三晃。算师受到三木父亲的邀请,鼓足勇气来到青石小巷,用黄裱纸画了符,贴到门上,也贴到三木的脸上。接着,他挥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上蹿下跳,四处捉鬼。投入的算师忘了骨折的教训,瘦脸扭曲得像条沥水的拖帕,似乎他不交出痛苦作为驱赶鬼神的买路钱,三木就活不到明天。
算师辛辛苦苦地折腾了一天,三木毫无退烧的迹象,仿佛他有意要跟算师过不去,看他出洋相。小个子算师最后让三木给打败了,他气喘吁吁地对三木的父亲说:“你看,不是我不努力,这次我遇到了强大的对手,估计没啥希望了。”
父亲说:“你再想想办法。”
算师说:“这对我的体格要求太高了,你知道,我骨折过一次,承受不起这么大的压力,我看,你还是赶紧弄口小棺材,送他回到他来的地方吧。”
算师的结论让三木的父亲放弃了努力,他有几个儿子,不太在乎少个把长得不太好看的儿子。三木的父亲从猪圈楼上取下几块杉木板送到棺材铺,请木匠给他做口小棺材。本来,打口小棺材用不了多长时间,可是,棺材铺的木匠是个间歇性酒鬼,他吃酒吃多了,正站在棺材铺门口咒骂三百年前欠了他五元酒钱的熟人。三木的父亲没办法,他给木匠的老婆交代好,然后到茶馆里等。三木的父亲在茶馆里打了一会儿长牌,他们玩的是逗十四点。一晃,两天过去了。
三木的父亲回到棺材铺,小棺材打好了。那真是一口漂亮的小棺材,曲线流畅,线条饱满,杉木的花纹像一群雕花蝴蝶在棺材上展翅飞翔。三木的父亲赞叹了一阵酒鬼木匠的手艺,背着小棺材回到家。没想到,三木并没听从算师的劝告,乖乖地回到他来的地方,反而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他脸上从此留下蜂房般的大捧麻子,仿佛他父亲在茶馆玩牌的时候,一群母鸡围着三木,昼夜不停地啄了两天。
三木活下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我们镇,大家沿着青石小巷来到三木家,想看看劫后余生的小家伙。算师也来了,他像一条被人牵出来遛一遛的小狗,眼里闪烁着自得而又紧张的神情——一会儿看看大家,一会儿看看三木。经过实地查看,算师认为,三木能够活过来,完全是他画的符起了作用,赶跑了前来索命的鬼神,替三木捡回一条小命,他说:“你们看,我的符还是蛮厉害的,如果他的命再硬一点,还可以不留下麻子。”
人们说:“是不是啊?”
算师说:“真的,我不骗人。我算过三木的生辰八字,他本来是水命,可名字里只有木而没有水,好比大门没有门闩,啥东西都能进来,把他的命运给搞坏了。”
人们说:“那怎么办呢?”
算师说:“这好办,在他名字里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叫三沐,这个偏旁会成为他的保护伞。如果再有坏运气来捣乱,保护伞就会像声控开关那样自动打开,即使遇到天灾人祸,小家伙的命运也可以无法无天。”
人们整齐地“吔”了一声,像风刮过麦地。在大家嘈杂的议论声中,三木的父亲高兴地接受了算师授予的秘笈,准备给他麻脸的小儿子增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遗憾的是,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到三木上小学时,他父亲把他未来的命运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在我们镇小学校的花名册上,三木仍叫三木。
从小学起,三木带着一脸小麻子开始了他没有偏旁的生活。他长得不好,话少,没有同学和老师赏识,成天像一块破布,孤独地行走于校园。那时,三木还没跟他的同学石磊成为朋友,石磊也还没把自己打扮得像只鹦鹉,他像一个孤独的游侠,在镇上追鸡撵狗,砸学校的窗玻璃。从小到大,石磊在我们镇撒野是出了名的。沿三木家的小巷继续往里走,出了场镇,有一片坟地,是我们镇埋死人的地方,叫关山。几百年前,我们镇就把死人埋在关山,一年一年累积下来,关山成了我们镇阴风惨惨的地方,即使大白天,胆小的女人也不敢在那里停留。夏夜,闲下来的大人们坐在月下,以讲关山的鬼故事取乐,饿死鬼,吊颈鬼,水涝鬼,无头鬼,一个个在他们嘴里披头散发,活灵活现。
说鬼说多了,鬼就上身了。一个夏天的月夜,棺材铺的间歇性酒鬼木匠到镇外给人打棺材回来。他喝了酒,又看见了三百年前欠他五元酒钱的熟人。木匠手里没灯,月光像水波在地上动荡。在他眼里,远处的树木、庄禾、竹影,都变成了逃债的熟人,他一路追赶着,骂骂咧咧地往镇上走。到了关山,令人心惊胆战的怪事出现了—— 一团惨白的鬼火从坟头上升起来,像一盏阴曹地府使用的小灯笼,在空中飘了飘,又从坟堆之间落下去。过了一会儿,鬼火又升起来,绕着关山快速飞翔,时高时低,时起时落,伴着鬼火疯狂的奔跑,鬼魂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镇的人知道,鬼的叫声像大鲵,又像婴儿啼哭,它们会像尖锐的锥子一点点地穿进人的肺肠、脑门、胸腔,令人毛骨悚然。
棺材铺的木匠虽然胆大,也经受不住惊吓,酒意立马醒了。他像一只被疯狗追赶的母鸡,吃力地用双臂拍打着空气,企图飞起来,可沉重的身体根本不配合。木匠高一脚低一步地窜进场镇,脸色白得像鬼用的灯笼。
大人们正在小巷里歇凉,看见棺材铺的木匠窜进来,先被吓了一跳,以为野猪认错了路。后来大家镇定了一下,看清是木匠,有人说:“嘿,木匠,深更半夜的你跑啥子?欢势得像只兔子,我还以为有鬼从关山窜出来了。”
木匠说:“我撞到鬼了。”
有人说:“你喝醉了还差不多。”
木匠说:“真的,在关山,有鬼火,有鬼叫。”
有人说:“我看不假,你们看,木匠的脸都给吓白了,像干净的卫生巾。他喝醉酒了脸会发红,像用过的卫生巾。”
当夜,全镇被惊动了,到处响起“乒乒乓乓”的关门声。胆小的女人尖声喊着男人的名字,把他们从茶馆叫回家,打着电筒查看屋里每个可能藏鬼的角落,柜后,床下,以及水缸。男人们看完自己的房间,站到青石小巷上,相互谈一下对鬼的看法,评估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我们镇的生活如火如荼,龟儿子没得理由钻出来闹事。男人们越说越义愤填膺,一直说到回家睡觉,也没人愿意到关山实地查看一下。
我们镇的鬼闹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明白那家伙到底想干啥。有人找到算师,要他帮帮忙。小个子算师顶着阳光,冒着被鬼捉去的风险,亲自到关山走了一趟,悄悄使了点手段。可是,鬼一点都没给算师留面子,他下手之后,鬼火依然不时飘起来,叫声也没停息。人们很担心未来的生活,找到算师说:“算师,你都整不住,关山闹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算师说:“可能天气太热。”
人们说:“你再想想办法。”
算师说:“说得轻巧,要不你们来试一下?关山埋的死人成千上万,他们一齐上阵,我一个人的体力怎么吃得消?”
连算师都没办法,搞得我们镇更加人心惶惶。关山玉米黄熟了,也没人敢去收,严重影响到了我们镇的生产生活。过了半个月,有人把闹鬼的事情反映到镇政府。大人们认为,这么大一个政府,平时说得劲鼓鼓的,未必连几个小鬼都对付不了?镇政府很重视,把任务交给了派出所。说实话,我们镇警官的办案水平还是不错的。这一次,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没用狗,直接用抓小偷的办法,把鬼抓到了。
被抓到的鬼是石磊。这个结果令全镇深感意外,不知道狗日的想吓唬谁。他把萤火虫装进一只茶杯大小的玻璃瓶里,用绳子提着在关山奔跑,嘴里发出哇哇惨叫。据石磊的父亲讲,自从他当上鬼以后,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隔三岔五,昼伏夜行,乐此不疲。抓住石磊后,派出所拿他没办法。他太小,是个三年级学生,连鸡鸡都没长好。他父亲把他揍了一顿,最后不了了之。
石磊假装了几次鬼,在我们镇名气大增,得了“混混石磊”的外号。石磊有了混混的名气,更加神气活现,别说小家伙,就连大人们见到他也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火烧身。就在人们躲避石磊时,出乎大家意料,三木跟石磊成了朋友。自从他们成为朋友,就像狗爱上一根棍子,高大的石磊身后从此晃着三木瘦小的身影。尽管他们的友谊看不出有什么基础,甚至看不出石磊有多喜欢三木,但是三木还是心甘情愿地扮演着石磊侍从和听差的角色。
生活里有了三木,石磊课余多了一个耍法。他不时用三木的名义干一些不痛不痒的坏事,比如,到镇外偷几个黄瓜,给老师家里放一只死青蛙,或者把同学的作业本扔进厕所。做完这些事,他第一个站出来检举三木,而三木呢?则像一条为朋友守口如瓶的汉子,即使他父亲把他揍得哭爹喊娘,他也从来没出卖过自己的朋友。这一点深得石磊赏识,愿意带他到关山给他表演鬼火。
三木经历过无数次挨揍,也没改变他的胆小。他知道鬼是石磊假装的,可每当看见鬼火升起,凄厉的叫声在夜空中响彻,三木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像一枚风中生病的柳叶。很快,颤抖传染到了小鸡鸡上,一股温热的液体冲出腹腔——他被吓尿了。
石磊举着玻璃瓶在关山玩得兴起,三木穿着一条湿裤子等不下去了,他不得不抛弃朋友,独自一人离开黑暗的旷野,回到温暖的青石小巷。路过巷口,他碰到了住在那里的爱琴。爱琴是三木的同学,她的漂亮在我们镇跟混混石磊的外号一样出名。无论春夏秋冬,爱琴都像一个卸了翅膀的仙女,即使手里握一根烧苞谷,也像握一朵玫瑰花那么优雅。爱琴平常很高傲,遇到人总是爱仰着脑袋,仿佛在等天上的砖头砸下来。可她对三木不这样,作为同学,她对小麻脸充满了柔软与同情,态度很友好。见到三木沮丧的脸和湿裤子,爱琴说:“三木,混混石磊又揍你了?”
三木说:“不是,我让鬼吓尿了。”
爱琴说:“傻瓜,那鬼是石磊装的。”
三木说:“我知道。”
爱琴说:“你放心,我不会给别人说的,你赶快回去把裤子换了。”
爱琴温柔地笑了笑,一下子就搞乱了三木的方寸,突然为自己流尿感到不好意思。过去,三木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反正自己长得不好看,一脸麻子,像块破布,跟这些比起来,流尿根本不算啥子。可那天晚上不一样,虽然他才进初中,发育还不太健全,内心却有了一种朦胧的爱美和害羞的冲动。三木心慌意乱地回到家,换下湿裤子,心脏还像母鸡扇翅膀似的“扑扑”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