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发
我第一次见到阿桑的时候,它应该是在假寐,听见我的动静,立马张开眼皮子瞅了瞅我,还立起半截身子,那样子似乎是在审视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我呢,也对小区里突然来了这么个陌生的家伙而有些诧异。我甚至把随手带着的一把雨伞横到身前,做出一副警戒的样子来。
小区物管室的门轰隆一声开了,物管员老邓歪出门来,他见我和阿桑四目相对,两相警戒,就露出他那两排黑得让人发怵的烟牙,嘿嘿一笑,指着我对阿桑说: “这是自家人哩,长点眼睛,下回可不许再这么唬人啦!”
“我才从老家带过来的,叫阿桑,这看家护院的,多双眼睛总不是坏事。”大概因为看着我和老邓这么熟,阿桑很快又伏下身子,耷拉起眼皮子,自顾自地打起瞌睡来。
当天晚上,我出去买菜,又经过阿桑的小房子前。说是小房子,其实是些破砖头和旧木板盖起来的小窝棚。看得出来,阿桑在第一面的时候就己熟悉了我的声响,只抬了抬眼皮子,又继续瞌睡。
当我买菜回来的时候,老邓笑微微地看阿桑啃一截骨头。阿桑站着,头埋在一只破碗里。阿桑个头蛮高的,长得也挺威猛。阿桑啃着的应该是一块猪腿骨,肉已经被人剔得够干净,但阿桑啃得十分认真,那几颗骇人的尖牙咬在骨头上,发出碜人的叽咕叽咕声,仿佛随时会迸出一粒粒飞溅的火星子。老邓扭头看见我,便哈着腰招呼:“呵呵,米哥,买菜回来啦!”老邓六十来岁了,背还有些驼,而我呢,三十出头,却让他米哥米哥地叫着,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别扭,却又感到很受用,总是嗯嗯应着。我当时正想夸夸他的阿桑长得威猛高大,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咔嚓一声,阿桑将那截猪骨头硬生生地咬成了两小截,一截叼在嘴里,嘎吱嘎吱嚼得欢。那一刻,我仿佛觉得阿桑不是在嚼一截猪腿骨,而是在嚼我的小腿骨,让我头皮发麻,全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睡醒,就听到小区的院坝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伴着一阵奶声奶气的嚎哭,随后是一阵吵嚷声。我看上班时间也快到了,连忙翻身下床,胡乱抹了把脸,夹起公文包就赶卜楼去。在物管室门口,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女娃正哇哇大哭,几个大人哗哗哗甩着手指,围着老邓又是喝问又是斥责。老邓一脸小心地向那几个人赔不是,哦哦哦地哄那女娃,说:“姐姐,快不哭了,我老头子向你赔不是啦!”我听了一会儿,还是听出了个大概。原来,一个老太婆领着她家小孙女从一个单元楼里出来,刚走到阿桑的小房子前,本来是完全趴着打瞌睡的阿桑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冷不丁吓着了那女娃儿,那女娃儿哭得脸色都发白了。那几个大人就围着老邓讨说法,喝问他为什么要在小区里养这么个东西,斥责他不尊重业主们的权益,说要是他们家女娃儿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会跟老邓没完。渐渐地聚拢来了不少人,有的说这里是住宅区,老邓确实不该养这么一条凶悍的狗,也有的说,娃儿不过是胆小罢了,其实阿桑整个过程都没吱声儿,只是站了一下身子,也错不到哪儿去,得饶狗处且饶狗吧。眼见那女娃儿的哭声渐渐缓下来了,老邓又一直哈着腰点着头哥哥姐姐地叫,阿桑也在墙根下惶恐而又莫名其妙地站着,反而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于是,那几个人的火气也压下了些,况且旁边的人都在劝,就平息了下来。当人们渐渐散去,一缕阳光从楼群间的缝隙里斜射过来,打在阿桑身上,仿佛是把那身金黄金黄的皮毛给点燃了,在熊熊地燃烧。老邓俯下身去,搡了一下阿桑的脑袋说:“你看看你,才来没几天,就惹出这么大乱子,往后可咋个办?”借着阳光的映照,我看到老邓的眼里微微闪出了一星泪光,仿佛是在埋怨自家犯了错的亲娃儿,有些生气,却又透着无比的怜爱。阿桑耷拉下一直紧竖着的耳朵,伏下身子,抬起嘴巴,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老邓满是茧花的手掌。
一个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因是秋天,清新之余还感到深深的寒意。经过物管室门口时,我想起来好些天没看到阿桑了,就借着灯光往阿桑住的地方瞄过去。阿桑正专心致志地啃一小截猪腿骨。阿桑完全趴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抱住猪腿骨,它半眯着眼,牙齿使着劲儿,像上次那样,发出碜人的叽咕叽咕的声音,我的两只腿骨禁不住又是阵阵发痒,痒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生生的疼。这时,物管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邓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破旧得完全变了形的搪瓷碗,见我正盯着阿桑看,笑了笑说:“米哥,这畜生又吓着你了吧!”我说:“没有,它乖得很哩!”老邓手里的搪瓷碗盛着的是小半碗剩饭,泡了点儿菜汤,还搁了几片青菜叶子,绿得有些闪眼。老邓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乡下的狗没啥吃的,人吃啥狗也吃啥!”我的目光又瞄向阿桑的那截猪骨头,老邓忙解释道:“嗬嗬,那骨头啊,……都啃了好几天了,已经啃不动了还啃……这是从垃圾袋里捡的,当时那么长,还有些肉哩。”这时阿桑停下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那目光正好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变得柔软起来。是啊,阿桑的眼神是那么清澈、明亮,像两汪浅得不能再浅的湖水。我扭身钻进了单元楼里。
第二天我睡到半早上才起来。站在窗子前,扑入眼帘的是一片楼群,楼群的缝隙里可见一条条繁忙的街道,车流涌动,行人如潮。老邓正从旁边单元楼出来,手上拎着几个满满的垃圾袋,阿桑跟在后面,也摇摇晃晃地叼着一袋垃圾,俨然一个小帮手。老邓走到垃圾收集箱边上,把垃圾扔了进去,转过身,接过阿桑的,也扔了进去。阿桑咧着嘴,摇着尾巴,围着老邓撒起欢来。老邓笑盈盈地抬起腿,轻踢了一下阿桑,又歪进另一个单元楼,阿桑也跟了进去。我突然转过身,走进客厅,拉开冰箱,把前些天才买的两个猪蹄拿出来,用一个塑料袋把猪蹄装了,拎着,歪下楼去。
老邓一见我,又堆着笑叫米哥。我却不看老邓,而是朝阿桑笑了笑,唤了声阿桑。阿桑正叼着垃圾袋,听到我唤它,一下子把耳朵竖起来,两只黄铜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我又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阿桑。它两只耳朵马上软下来,摇着蓬松极了的大尾巴。老邓说:“阿桑,米哥叫你哩!”我笑着说:“阿桑真是不错,还会帮你做事哩!”老邓的眼睛发出亮光来,得意地说:“这畜生灵气得很哩,在老家,它还会帮我们守牛,看马,护家,甚至还会带小娃娃哩!”我心想,一条狗,看家护院可以,守牛看马可以,能带小娃娃,可能吹得有些过了吧。老邓见我满眼狐疑,就接过阿桑嘴里的垃圾袋,拍拍它脑袋,指了指物管室门口的一张木凳子,说:“去,凳子搬过来,让米哥坐坐!”阿桑看了我一眼,摇着尾巴跑过去,叼起凳子,走到我身边,放下,晃着脑袋,望了望老邓,又望了望我。老邓俯下身,抚着阿桑的头.笑盈盈地说:“米哥,怎么样?还不错的吧?”我笑了,把那凳子拉过来,坐下,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老邓跟前,说:“好些天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不过,喂喂阿桑应该没问题的吧?”我用征询的曰光看着老邓。老邓犹豫了一下,拉过塑料袋打开看了看,满脸是笑地说:“哎哟哟,米哥,你真是好心肠啊……这东西还新鲜着哩!”本来,我还想趁机逗着阿桑玩一会儿的,可是,老邓的目光却一直钻在那只塑料袋里没有移开的意思,而且,他的口水已经溢满了嘴角。我转身走向小区大门,老邓在我后面咽着口水含混不清地说:“米哥,我替阿桑谢你啦!”
很快,我就忘记了那两只猪蹄,忘记了老邓看着那两只猪蹄口水直流的样子。每天早上,我匆匆走出小区,如果恰好能见到阿桑,我会看它一眼,它也歪着脑袋看我;晚上回来,我会轻轻唤上一声阿桑,它要是听到了,总会悄无声息地蹿出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快活地摇尾巴。有时,我在外面遭遇了一些不快,回到小区,一看到阿桑那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心里的阴郁一下子就给抛到了脑后。我甚至觉得,阿桑的到来,让这小区里多了一份难得的平和与安宁。
一天傍晚,我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叫嚷。物管室门口,一个穿得花里胡哨怪里怪气的中年女人,指着老邓的脑门在呵斥。老邓微微勾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地面,口里不时嗯嗯嗯地应着。旁边站了好几个人,都没说话,仿佛是在欣赏那个女人精彩无比的脱口秀。我平时最烦听到这些争吵,尤其女人参与的。我本想快步走过去,躲进单元楼。可那女人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咣咣咣几通,就让我听出事情好像与阿桑有关。原来,那女人饭后在小区里散步,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先是撞了邪般一声尖叫,然后冲到物管室门口,母狮一样冲着老邓咆哮起来,说乡下来的狗就是喜欢随地乱拉,骂老邓一身狗屎味,把好端端一个小区弄成了养狗场,让他最好把阿桑处理掉,免得给小区添晦气。我心里马上就来了气,既为老邓鸣不平,也为阿桑觉得冤枉,那女人我虽然不是很熟悉,却也是知道的,我曾见她不是呸呸呸地随地吐口水,就是随手把揩过鼻子嘴巴的纸巾丢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再说了,小区里除了阿桑,还有大大小小好几条宠物狗,平时,那些狗也在小区里遛来遛去,凭什么就认定她踩到的狗屎就是阿桑拉的呢?那些宠物狗出来遛弯时也在小区草坪上拉过好几回,拉归拉,那些狗主人从未收拾过,都是老邓给打扫的。看着那女人凶巴巴的样子,我恨不得走过去赏她几个人嘴巴。这时,老邓突然转过身去,拾起墙根脚一截废旧的塑料水管,向旁边的阿桑奔过去,骂了句“你个畜生,净给老子添麻烦”,噗噗噗几声,在阿桑身上狠狠抽了几下,阿桑惨叫了几声,蹿进小区角落里的一片暗影中去了。那女人见老邓对着阿桑动了手,心里似乎平衡了些,又嚷了几句之后,就背着手慢悠悠地歪走了。而老邓像截木头似的站着,借着物管室的灯光,我瞥见他拿着废旧水管的手微微地颤抖,眼角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
第二天早上,我走过物管室门口,忍不住往阿桑的小房子瞟了瞟,却看不见它。我往头晚上阿桑蹿去的方向望了望。只见老邓正蹲在一棵侧柏旁,侧柏下的草从里露出来一身金黄的皮毛。我想过去看看阿桑,却看到老邓伸出一只手,在阿桑身上抚摸着,阿桑也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望着老邓,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娃儿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老父亲。我停下了脚步,不忍心前去惊扰老邓和阿桑。一缕阳光斜射过来,照在那棵侧柏上,也照在老邓和阿桑身上,温暖而明亮。
之后,我常常能看到阿桑跟着老邓在单元楼里进进出出,偶尔也在草坪上玩耍逗乐,或是呆在墙根下,打打嗑睡,晒晒太阳。
大约是一个月后,阿桑又挨了老邓的揍。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喝了点儿酒,回来时晕乎了,刚走到小区门口,就阿桑阿桑地唤起来。平时,我是不会这样子唤阿桑的,只朝它简单地笑一笑,或者摆一摆手。我以为,阿桑会像平时一样,轻轻巧巧地跑出来,偏着脑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眉开眼笑地看着我。可我连唤了好几回,却没看到阿桑的身影。我以为阿桑大概又跟着老邓到哪个单元楼里去了。可我却看到老邓一个人耷拉着头正坐在物管室门前的小凳子上。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蹲下身来,很认真地望着老邓。灯光下,老邓的眼神是散漫的,透出来无奈和不安。我问:“老邓,阿桑哪去了?”老邓好小容易才把目光聚拢起来,投到我身上,半天才低低地说:“米哥……你不用担心,阿桑……没事!”然后,低下头去,看着地面。这时,一个正在玩魔方的小姑娘走过来。“阿桑跑出去了!”小姑娘指了指小区门口说,“邓公公打阿桑了,阿桑就跑了!”小姑娘从墙根下拾起一根东西来,说:“邓公公用这个打阿桑!”我吓了一跳。那是手指般粗细的钢筋。我拿过钢筋,咣当一声扔到墙根下去,半晌才问:“老邓,到底怎么啦?”老邓头都没抬一下,半人没应声。看着老邓那样子,我想,他应该就是吓唬卟唬阿桑而己,阿桑不久就会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到物管室去,想看看阿桑到底回来了没有。可是,不但没看到阿桑,也见不到老邓的身影。一个在草坪上早锻炼的老太太扭着屁股歪过来,说:“邓老头找狗去了!”原来阿桑一夜未归,看来老邓真的是下了狠手了。那老太太一脸认真地说:“那狗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了。”老太太一边用手比画着,一边在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绘声绘色地把老邓打阿桑的过程给我再现了一遍。
原来,昨天中午,天气有些热,阿桑正存小区里一棵小翠柏下软绵绵地午睡。一个单元楼里走出来个年轻女子,后面跟着一只雪球一样的京巴狗。那京巴可能平时不大出门,这下高兴得撒起了欢,刮处疯跑,高低粗细地吠着,逗得那女子一脸灿烂。那京巴蹿到小翠柏下,看到了酣睡的阿桑,就绕着阿桑团团转,在阿桑身上一阵乱嗅。阿桑微微睁开眼睛,见那京巴不过是个小不点儿,就闭上眼睛继续睡。那京巴得意起来,用嘴巴叼着阿桑的尾巴玩儿,叼了几回,阿桑都懒得动上一动。最后,那京巴的顽劣性子上来了,叼着叼着,就在阿桑的尾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阿桑气火攻心,一跃而起,一声低吠,然后一个虎扑,呼啦一下,将那京巴生生扑倒在地,朝它的一只后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京巴一阵惨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逃向女主人。那女子忙一把抱起京巴,乖儿子乖儿子地唤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女子找到老邓,说她的乖儿子是纯种京巴,花了人价钱的,问老邓怎么办。老邓看着京巴腿上微微渗出血色的伤口,吓得腿都软了,半天说不上话来。那女子见老邓光张嘴不说话,便闹开了,说死活要老邓赔她家乖儿子。有两个老太婆凑了上来,先是数落老邓的不是,说他的大狗就不该欺负人家的小狗,他的大狗就该让着人家的小狗,那么个小狗狗,就是咬上你大狗好几口都没事,可你这么大个狗,一口下去,可能会把人家小狗狗给咬伤咬残甚至是咬死了。然后两个老人婆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劝那女子,说不要跟老邓家的狗一般见识,咬都咬了,就让老邓赔点儿医药费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可那女子把脖子用力一拧,凶巴巴地说,她不稀罕老邓赔钱,她要老邓把阿桑绑起来,然后找个人狠狠地揍阿桑一顿就行了。两个老太婆你看我,我看你,又反过去劝老邓,说要是赔钱的话,恐怕也得几百来块,几百块不是个小数日,为那阿桑花这么大笔钱真是划不来,还不如打那阿桑一顿算了。当时,老邓一句话也没说,咬着嘴唇,默默地攥着两个拳头,像截枯木似的站着。那女子又稀里哗啦抹起眼睛来,嘤嘤嘤地哭着。突然,老邓蹿进物管室,从门背后扯出一根钢筋来,抡在身后,走出门来,一声不响,朝翠柏下趴着的阿桑走去。阿桑悠闲地摇着尾巴,抬起头来,向老邓咧开嘴眯着眼。老邓猛地抡起钢筋,呼的一声,就向阿桑的脑袋上劈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阿桑把头一歪,噗的一声,钢筋劈在了阿桑的后背上,阿桑一声惨叫,被劈翻在地。没等阿桑爬起身来,老邓第二下又狠狠地劈在了它的肚皮上,劈得它整个身子翻滚起来。就在老邓第三次抡起钢筋的时候,阿桑一个翻身,一支箭一样,一瘸一拐地蹿了出去,蹿出了小区,丢下几声哀号,一下子就没了身影。那女子估计阿桑伤得也不轻,这才止住了闹,抱着她的京巴歪进了一个单元楼里。老邓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两眼直直地望着阿桑逃去的方向,像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树。
我心里十分不安,真担心老邓再也找不到阿桑。下午一下班,我就连忙往家里赶。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老邓站在阿桑的小房子前。我加快了脚步。果然,阿桑正躺在窝里。才两天不见,阿桑瘦了好些,毛一根根竖立着,头歪在地上,耳朵耷拉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显出虚弱而惊恐的眼神。阿桑带着伤,在外面又没吃的,这两天真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
老邓木然地看了看我,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我问老邓是怎么找到阿桑的。老邓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其实阿桑并没有走远,一直就在小区附近,他只转了几条街巷就找到了阿桑,当时阿桑正筋疲力尽地躲在一处垃圾站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地舔着身上的伤。老邓还说,他几乎是一路抱着阿桑回来的。老邓的声音低缓而模糊,我几乎都听不明白,我只看到他的眼角上赫然闪着泪花。
我叹了一口气,就问阿桑的伤情怎么样。老邓木然地抬起头,半晌,才幽幽地说:“那只后腿……应该是断了吧!”
我心里揪了一下,良久,才说:“那,赶快给阿桑治吧!”
老邓摇了摇头,说:“我们乡下的狗,哪有这么金贵,熬几天就会好了的。”我还想说小区不远处就有一家宠物医院,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里面,请他帮忙是花不了几个钱的。老邓蹲下身去,抚了抚阿桑的头,说:“米哥,我也晓得你是为了阿桑好……可是,哪有这个闲钱哟!”听老邓这样一说,我知道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了。看着阿桑微微摇动着的尾巴,我又禁不住有些乐观起来,以前听人说狗有九条命,硬得很,小伤小病的死不了,于是我相信,用不了几天,阿桑会好起来的。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我睡了个懒觉,半早上了才慢悠悠地下了楼。刚走到物管室门口,就听到老邓叫我。老邓两只手搓来搓去,我以为,他一定是托我去宠物医院找朋友看阿桑,就笑盈盈地说:“老邓,想通啦?”老邓愣了一下,很快又摇了摇头,说:“是真想求米哥帮个忙……!”然后就支吾着说不下去了。我忙问他到底要我帮什么忙。老邓咬了半晌嘴唇才说:“我有事回乡下老家两天……想求米哥……帮着看阿桑。”我听老邓这么一说,禁不住愣了愣。老邓忙掌自己的嘴,说:“米哥不要生气,是我老糊涂了,咋能让米哥帮这样的忙哩……真是罪过。”我想到这几天恰好公休,也没什么外出的计划和要紧的事,就说:“你只管说,我怎么做?”老邓忙说:“也没什么事,早晚喂点儿东西就行。”我觉得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就连连点头。老邓马上就从兜里掏出物管室的钥匙来,说:“锅里有剩饭剩菜,简单热一热就可以了!”我接过钥匙,关切地问:“老邓,家里没什么事吧?”老邓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马上变得阴郁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回家接我小孙孙,唉,他在家里呆不下了。”我本来还想问问具体是什么情况,但看到老邓眼里的阴郁变成了深深的悲戚,就不忍心再问下去。
老邓走后,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些落刀肉,煮熟了,早晚拿去喂阿桑。可阿桑依然躺着,动不了多少,就吃得很少。我看阿桑状况不好,就真的去找了宠物医院里的那个朋友,拉着他来看阿桑。“不过是只土狗嘛……没什么意义了,”那朋友很认真地给阿桑检查了一遍之后,摇摇头说,“伤得太严重了,内伤,就算我们只收点药水钱,那点钱也足够买条新的土狗了……再说了,还不一定能医好!”我一听,急了,就说:“你就死狗当活狗医吧……钱,我出!”我那朋友愣了一下,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半天才说:“你没毛病吧?”摇着头走开了。
第三天早上,老邓回来了。当时,我正要给阿桑送吃的,老邓正好蹲在阿桑跟前。老邓一脸疲惫,眼里布满了血丝。老邓站起身来,欠了欠身子,说:“米哥,劳烦你了!”我摆了摆手,看着阿桑,担心地说:“阿桑有些不好哩。”这两天来,阿桑其实吃不了多少东西,尽管给它买了火腿肠,弄了猪腿肉和炖猪蹄,可是每次,它只是很吃力地吃一丁点儿。
老邓又蹲下身,抚着阿桑的头。阿桑挣扎着抬起头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老邓的手。老邓叹了一口气,说:“唉,狗和人都一样,生死有命啊!”
可我没有对阿桑失去信心。我相信,老邓回来以后,在他的照顾下,阿桑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又是个星期六,我中午时候经过物管室,想再看看阿桑。
老邓蹲坐在墙根脚。阿桑不在它的小房子里,而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老邓面前的草地上。老邓一动不动地盯着阿桑已经瘦巴巴的身板看。我没说话,以为阿桑正睡得香,怕惊扰了它。我也蹲下身来,像老邓那样, 一动不动地看着阿桑那身已没了光泽的皮毛。一缕微风贴着地面吹过来,抚动了阿桑身边的小侧柏,也抚动了它的一小撮皮毛。我伸出手去,在阿桑身上抚了抚。我原以为,阿桑会像前几天一样,当我的手碰到它,它就会支撑着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或者,伸出舌头,湿湿地舔我的手。可是这一次,它却纹丝不动,我还感到它的身体有些异样,没了平时的柔软和温暖。我正疑惑着,老邓低声说:“米哥,阿桑过去了。”我不明白老邓的话,便推了推阿桑,回应我的只是一身的冰冷和生硬。我这才注意到,阿桑眉目紧闭,四肢绷得老直老直,口觜巴微微张开,了无半丝活气,每一根毛发上,都透着死亡的沉寂。
看着阿桑冰冷的身体,老邓的脸上写满了悲戚,而我呢,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我觉得是小区里的某些人害死了阿桑,是他们把阿桑逼上了绝路,要是没有那些人的无情,老邓就不会下狠手打阿桑,阿桑又怎么会这样?
我转过身,不忍再看阿桑。这时,我看到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正趴在物管室的窗玻璃上向外张望。老邓说:“这是我的小孙孙!”这是个清瘦的男娃儿,六七岁的样子。他应该早知道阿桑没了,脸上正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老邓挥了挥手,男娃儿歪出门来,老邓把他往面前拉,朝我呶了呶嘴,说:“该叫米伯伯哩!”我知道,这小娃儿一定非常喜欢阿桑。我伸出手去,扪拍他肩头说:“阿桑是条好狗!”
这时候,小区里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走过来,用关切的目光看了看老邓和他的小孙孙,然后就把询问的目光望向我。我没好气地往身后的墙根下指了指。她们一眼就看到了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阿桑,疑惑地问:“咋啦?”我没应声,抬起头,默默地望向楼顶之上灰蒙蒙的天空。
“死啦?”那个女人瞪着眼睛,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其中一个走上前去,踢了踢阿桑,确信阿桑是真的死了。另一个朝不远处草坪上的几个人大声喊:“喂,你们快来看看,死了!”那几个好像没听到。那女人抬高声音又喊。听到有人喊“死了”,那几个人明显吃了一惊,赶忙拢了过来。没一会儿,物管室门前就聚集起了十多个人,都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阿桑。
不知是谁说了句:“其实阿桑真是条好狗!”
又有一个说:“每天要帮我们拎好几回垃圾!”
“是哩,它总是眉开眼笑的样子!”
“自从阿桑来了,小区里基本上看不到耗子了!”
“还有,自从阿桑来了,小区里好像再也没进过小偷!”
又抢着说:“有个药鬼摸进小区来,阿桑一看那家伙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狠狠叫了一通,吓得那家伙掉头就跑。”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起了阿桑平日里的好。
来看阿桑的人越来越多。一种难以抑制的惋惜和伤感在人堆里弥漫开来,有的摇头,有的叹息。
这时候,有个人说:“阿桑是条好狗,是在为我们小区服务时死了的,我觉得我们……我们应该为阿桑送个葬!”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去年,小区里有条博美犬生病死了,狗主人伤心得不行,就为它在山坡上找了块草地,垒了个小坟,竖起了小石碑,还在坟堆前稀里哗啦掉了好几回眼泪。
人们都在商量着怎么为阿桑送葬。而老邓一言不发。当然,也没人想到是否应该征求一下老邓的意见。老邓把小孙孙紧紧搂在胸前,爷孙俩眼巴巴地单着阿桑,仿佛在等着它睁开眼睛,摇摇尾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大家立马行动起来。有人找来了个纸箱,从老邓床上扯了张旧床单,将阿桑胡乱一裹,装进纸箱里,用纺织带缠了几回,就算是将阿桑入殓完毕了。
整个过程,我拿不出任何主意,也帮不E任何的忙,只在旁边愣愣地看着。几个最热心的人从四角提着纸箱,唤上老邓爷孙俩,走出小区,跨过马路,穿过一栋栋高楼,向城外走去。我知道,他们要一直走到郊野之外的一处山坡上去。
我是到过那个山坡的。那山坡上本来长着一片片高高矮矮的灌木,还有一棵棵精瘦精瘦的马尾松和笔直笔直的杉木树。近年来,坟头越来越多,只得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树都砍掉。在山脚抬头向上望,全是一堆堆的老坟旧坟,密密麻麻,十分壮观。每个坟堆前树着一块白森森的墓碑,墓碑各有各的形制和样子。这些年,也添了一些为狗而建的坟头。狗坟往往是小巧而精致的,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山坡上的阴森可怖之气。
我没有跟着去送阿桑,只站在小区门口目送阿桑在众人的护送中远去。我感到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阿桑那眉开眼笑的模样了,心里生出一丝伤感来。阿桑很快就能拥有一座小小的坟了,当然,它的坟肯定不会像别的狗坟那样好看,估计不会有墓碑,看上去也只能算是个平平常常的土堆而己。
第二天早上,我在小区门口遇见了那个牵着京巴的女人。她,她的老公,还有那只白乎乎的京巴,一家三口刚从小区外面走进来。京巴哼哼唧唧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像在撒娇。那女人有些愧疚地对我说,阿桑的死与她家京巴有一定关系,要不是它去招惹阿桑,老邓就不会下狠手揍阿桑,阿桑最后就不可能那样凄惨地死掉,一大早,她就带上那京巴,打算到坟山上看看阿桑去。那女人抖开一个塑料口袋,把专为阿桑买的东西一一摆在地上让我看,说:“这是狗狗最喜欢吃的火腿肠、奶粉、巧克力……。”
我正看着地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发愣,那女人突然气呼呼地说:“米哥,真是气死人了,阿桑不见了……连根毛都不见了……肯定是被人扒走了,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泥巴了!”我丝毫没有怀疑她的愤怒,我确实看到她的脸因为生气而发红了,也感觉到她的眉毛因为激动而微微地发抖了。
而我并没有些许惊讶。阿桑活着的时候,它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它死了之后,剩下的只是一堆没有了魂儿的肉了,埋在土里和被人扒掉没什么两样。不过,我还是一下子又想起了阿桑,它要是还活着,现在一定正朝着我眯眉眯眼地笑,或者跟在老邓屁股后而,摇着尾巴,叼着一袋垃圾,边走边歪着脑袋看我。
想到这里,我转过身,向物管室走去。阿桑没了,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老邓,毕竟阿桑曾经是他生活里的一个颇通人性的活物,毕竟阿桑是被他亲手给打死的,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走近物管室,我隐约嗅到一阵怪怪的香味,丝丝缕缕,撩拨着人的鼻翼,但我并不在意,轻轻地敲了敲那扇老旧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老邓的孙儿,他拿着块油嘟嘟的肉骨头,正津津有味地嚼着,嘴唇边脸腮上沾满了油腻子。屋里光线不是很亮,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土炉灶上,墩着一只黑漆漆的铁锅,锅里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响着,似乎炖了满满一锅肉,那怪怪的香味似乎就是从那里飘散出来的。
老邓坐在锅旁,他似乎没想到会是我,忙不迭地站起来,口里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向我打招呼:“米哥……吃了没有……跟我们吃点儿吧?”我没应声,把目光从锅子里移开,很快就看到一张老旧的木桌子上,放着几块应该是刚收拾好的肉块子。我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老邓搔了搔后脑勺,指着肉块子,低声说:“米哥,这是阿桑……”
我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老邓咂巴着那两片油嘟嘟的嘴唇,指了指他的孙儿,幽幽地说:“都好久没沾油腥了……要是真埋了……就太可惜啦……”
我胃里一阵涌动,连忙夺门而出,蹲在一处墙根脚下,呜哩哇啦,畅快无比地呕吐起来。
良久,我才抬起头来,在高楼间灰蒙蒙的天空下,我仿佛看见阿桑正站在我面前,悠然地吐着舌头,摇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