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爱好

2016-01-25 14:15蔡伟璇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陈家县长

蔡伟璇

20世纪90年代初,能安下心打算在校园呆一辈子的男教师,如凤毛麟角。陈家庆和宋别,便一个是凤毛,一个是麟角。

宋别和陈家庆同年毕业于师大中文系,一起分配回家乡小城近郊的一所中学教书。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男人在学校当教师,是最没出息的,就连要讨个有城镇户口有正规工作的老婆,都难!因此,有胆量有魄力的,辞职下海;有来头有背景的,搞“突围”——调离学校这个工资不高,无房可分,在社会上让人瞧不起的职业。

陈家庆和宋别喜欢呆在学校,并不是他们特别喜欢当老师,主要的是他们各有业余爱好。那年头,当教师工资虽低,却没什么压力,清闲。如果不当班主任,每天两节课上完,便可屁股一拍,走人!这一天剩下的大把时间,便都是自己的了。

教书之余,宋别醉心于舞文弄墨,陶然于在报屁股上发个豆腐块;陈家庆则沉迷于修理电器和钓鱼。因此,他们俩虽两袖清风薄瘠赤贫,却过得逍遥自在乐在其中。

宋别和陈家庆虽是同事同学,但由于课余时间都被各自的业余爱好满满占据,几乎无暇往来。宋别第一次见识陈家庆修理电器,是有一次宋别家里一台录音机坏了,跑了几家电器修理铺都没有办法,最后想到陈家庆,就想了到他家去让他试试。

那天宋别还来不及等家里开晚饭,就直奔陈家庆家。找到陈家庆家的时候,陈家庆的母亲正在收拾饭桌,他父亲才刚坐下来要看一会儿新闻联播。陈家庆的母亲抬起一张皱纹累累而眼里挤满慈光的脸,心疼地责备,他呀,饭碗一撂,就钻进房间去了。大热的天,也不怕长痱子!

当宋别在陈家庆的母亲一路带到地方,推开陈家庆卧室半掩着的门时,他着实吃了一惊,只见这房间面积足有二十几平方,但在这样奢侈的个人空间里,属于他自己生活起居的物件,简略到只剩一张吊着黄黄的白帐子的单人床,一把椅子,一屉床头柜。这三件家当还像私生子一般龟缩在角落。其他空间,业已塞得难以插足和转身,那是一张堆满各种各样零件以及维修电器用的大大小小工具的大桌子,还有满地横七竖八五花八门的已修和待修的电器。当年空调还没进入普通人家,陈家庆就着一台微风吊扇,俯身在地上捣腾一台黑白电视机。热如蒸笼的房间里,黄豆大的汗珠从他光光的脊背上冒出,摇滚,像黄豆放在筛子上筛。最后,随着他用劲把螺丝一拧,牙一咬,嘴一歪,纷纷噼噼啪啪摔落到地上,红润的地砖因此淋湿一片。宋别不解地问陈家庆:“为什么不用大风扇?搞得一身汗!”陈家庆这才抬起头,见是宋别,有点意外地嘿嘿一笑,说:“怕螺丝钉小零件被吹掉。”他这样说着,笑容从他脸上被修理电器的手无意中涂抹上的几道黑道的间隙,冲出来,快乐无比地与涔涔的汗珠,共同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陈家庆修理的电器都是朋友的,不收修理费用,逢上需买个小零件替换,掏的也是自己的钱包,只有换大零件才让朋友自行购来。因此,他每个月都拖欠陈老爷子伙食费。

陈家庆修电器的技术出神入化,电器修理铺没办法修的,送到他那里常能起死回生。每次看到朋友来拿回本不指望修好的电器时那惊讶和折服的神情,陈家庆的眼里就会闪耀出比他们自己更加快乐的光芒。那光芒,几乎就和如今那些看着考上公务员儿子的父亲们的眼神同一个版本。

陈家庆的另一大爱好是钓鱼。他们家的后门一开,便是我们这个小城的母亲河——易水溪了。陈家庆每天黄昏必定手持鱼竿,准时到易水溪边报到,成年累月晒下来,胳膊和脸,黑亮得像海边的“讨海人”。虽然这样,陈家庆的“钓技”决不能和他的“修功”相提并论,每天从下午三四点钓到日落,总是收获不丰,钓绩欠佳。可他毫不气馁风雨无阻几年如一日地钓。他像一棵岸边柳树一样立于易水溪边垂钓的形象,早已是易水溪一道特别的风景。

寒假的早晨,家庆是不睡懒觉的,他有更重要的事。他在黎明的易水溪上游钓鱼。天色微明的易水溪上游少有人迹,地处南方的顺峰县从不下雪,家庆也是个小年轻,可那情景,怎么看,总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出世况味。

陈家庆修理电器名气大了以后,好些不相识的人也慕名上门求助,这时候他才开始收取一些费用,手头因而宽绰许多。不过,他的伙食费还是经常拖欠,因为他赚来的钱几乎都投入到武装钓鱼的工具上,这使他成了钓鱼协会里武器装备最精良的会员之一。但是,纵然装备精良,他的钓绩依然差强人意。

陈家庆的父亲陈先是我们小城著名的老中医,医术名闻遐迩,犹擅长妇科疑难杂症。在小城里说起“陈先”,无人不知。陈先退休后自己开业,前来诊治的病人络绎不绝。陈先的大儿子二儿子早已在医院里当医生,都是各自供职的医院的一根台柱子。陈先看幺儿家庆在学校教书一天费不了几个小时,闲暇时间极多,要他业余到诊所帮忙,跟自己学些医理,既给自己无奈家庆每天沉溺于两种爱好执迷不悟,陈先只有先是责骂,后是摇头叹息的份。

县里换届的时候,当选顺峰县县长的是从外地来的周县长。周县长名叫周同昌。他上任不久,就抽空私访陈先。原来,陈先当年举家下放的时候,恰好落脚在周县长的老家永定。周县长的母亲曾经得重病在县城的医院住院治疗多时,后来再也无力医治,抬回来,在家里挨日子。多亏了陈先,亲自上山采来草药,配以祖传秘方,方把周县长那抛下一群6个未成年子女,往黄泉路上急急奔去的母亲猛拽回来。

周县长第一次来访陈先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周县长和陈先在临溪的小耳房内泡茶,两人一起聊着周县长的母亲,聊着别后各自的家人境况。及至陈先说到幺儿家庆师大毕业在近郊的中学教书,想让他业余学点中医,他不但一点都听不进去,还成天不务正业,每晚无偿为别人修理电器直到深夜。白天上午两节课上完回来,吃个饭睡个午觉,起来便往后面溪里钓鱼。星期六星期天不是关门鼓捣电器,就是出门钓鱼,一整天出去不到天黑不见回来的踪影。陈先正对着周县长长吁短叹,只见家庆手持鱼竿匆匆打门前鱼一般穿梭而过,欲从后门直奔易水溪。

陈先朝门口一声断喝,把家庆截住,要他过来拜见周县长。家庆不得不手持鱼竿折回头,进门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周县长放下茶杯,举目打量家庆:只见家庆虽然晒黑了点,但他挺拔昂扬的站姿,即刻就让人想起白云下的青松翠柏。那端正得无可挑剔的面庞,以及眉宇间的澄澈慧净,则让周县长心下微惊地想:这是在哪里见过,怎么这样面熟?过后许久,周县长才突然想起,家庆那潜藏在骨子里的风雅隽秀,酷似的是几年前画册上见的唐朝著名的辩机。

这么偏陋的一个小地方,竟然有如此周正喜人的青年!然道亦是陈老中医祖传秘方催产孕育的不成?周县长略敛神思,朝陈先说道:“一块好材料,可惜教书太闲,玩物丧志。”陈先把恨铁不成钢的严峻目光,扫向家庆和他手中的钓鱼竿,说:“你急什么,还不坐下,跟你周叔多讨教!”。陈先把周县长面前温吞下来的茶,撤下,换上一盏滚热的,一边又把苍老的脸和悦地转向周县长叙说: “这孩子本来是块好材料,大学毕业论文还刊登在一家中文核心刊物……”周县长听了这话,心中又一动,眼巾暗自一亮:自己孤身一人到这里上任县长,正缺一个能写又可靠的自己人——何况又是如此周全的孩子。周县长喝掉陈先为他斟上的热茶,放下茶杯,起身提上搁在一旁的提包准备离去时,对陈先说:“让家庆到我那去!”

周县长这样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安排,自然是对陈先当年挽救母亲生命的涌泉相报。可对于这样的提携,陈家庆在周县长和父亲面前一时不敢多话,心里却是一阵阵抽紧,百般不情愿。无奈之下,陈先急召回已经在旗下镇卫生院当内科主任的大儿子陈仁庆和在县医院CT室当主治医生的二儿子陈德庆,父子三人轮番劝导训斥威逼,后来两个已出嫁的姐姐喜庆和吉庆,也放下手头的活,匆匆赶回娘家,两面夹攻,劝解诱导。几天的大道理外加亲情的轰炸,陈家庆无可再说,只有低头就范。陈家一家人,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笑容浮萍般一朵朵飘浮到一张张脸上。

在教师走出学校难于上青天的年代,陈家庆就凭着周县长的一句话,一周后一路绿灯地借调到了县政府办。陈家庆在学校同事面前恭维,背后猜测议沦,闲话酸得冒泡,却又发着火辣艳羡的目光中,无可奈何地办妥课务等各种交接手续。不过其中还是有一件事让陈家庆感到一个小震动,那就是那天去校长那边辞行。陈家庆最后要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总是威严地坐在乌溜锃亮的大办公桌后面的鄢校长,居然站起来,居然伸过手来抓住陈家庆局促扭捏惴惴小安的手,用力地摇了又摇,另一只手则拍在陈家庆肩膀上,亲切嘱咐,要他在政府办“好好干!”

鄢校长年届5旬,一头白发染得每一丝都仿佛严实地包着件混沌的黑衣,自身的衣服里面,则似乎常年护着一面铁板,身板总是挺得笔直。一张方正的脸上不苟言笑,也似铁板一块。学校的年轻教师,远远遇上他过来,都会想方设法从另一条路岔开,怕跟他正面相遇得打招呼,更怕迎面碰上不知要不要打招呼,因为无论是否朝他打招呼,他铁板一张的脸上,基本都是纹丝不动,让人搞不清他听见没听见。要是他方形的脸上两道深深的括弧(法令纹)忽地扩开,白齿一露,突兀一笑,那比他似乎没有听见铁青着一张脸走过去,更加让人腿颤。

所以这样的礼遇,让陈家庆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也让他因对今后迈向不同职业生涯,而可能不得不迅速放弃个人业余爱好的沮丧,得到一些意外的补偿和某种意外成功的小喜悦。

陈家庆到政府办的主要任务,是给周县长写材料和跟随周县长开会下乡,其实也就是周县长的跟班,书面一点的说法是秘书。自从当上县长秘书后,陈家庆的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根本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半夜一两点,周县长想起事,一个电话过来,睡眠正酣的陈家庆就得立即披衣起床,捉笔操刀是常有的事。等到忙完已快天亮,躺下囫囵睡上一觉,撑开沉重的眼皮,阳光已在窗前明亮地催促自己。真正的“不舍昼夜”!因此,陈家庆对深夜电话,有一种潜在的恐惧。陈家庆以为,至少周末,忙里偷闲钓个鱼,修修电器,总是可以的吧。然而,领导尤其是一县的主官,是没有周末和节假日的,因此陈家庆也就没有周末和节假日。过去一到周末,晚上鼓捣电器;天未亮,又和钓友们跨上摩托,一出去一整天的“累并快乐着”,这对于现在的陈家庆,已是非常奢侈的往事了。

陈家庆一开始吃的真正苦头,还不是时间和身体上的劳累,而是搞材料的失败。周县长对文字的要求很严格,从未写过官样文章的家庆,有时候为写好一份材料要熬好几个夜晚,熬出来的东西还只有被批改得体无完肤的命。当陈家庆拿着一叠被改得几乎没有几行是自己的东西的文稿的时候,挫败的心里只剩下一种安慰,那就是,幸好自己只是借调,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学校去,还可以回去重操自己驾轻就熟的旧业。要不是在政府办,除周县长外,政府办的一般工作人员,就连主任,还有县里各局的局长,乃至副县长,都不会为难他,大家都对他客气,愿意与他交好,给他诸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方便和好处,家庆差不多要沮丧到求周县长,放他一马,回归学校。

好在这没有难倒天生悟性高文字功底好的陈家庆,不到半年,对政府机关的这一套摸熟吃透后,家庆写出来的材料,已经是周县长的声音了。连家庆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身上竟储藏着烧制材料的丰厚的天然矿层,能够源源不断地挖掘出来,旺旺地发光发热。有时候,家庆也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台写材料的机器,感到人生真没意义。可有时又觉得很有价值,甚至在几乎所有人都客气友好到讨好的目光中,不由面露出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清气爽来。

又半年后,家庆的人事关系也从学校转到了县政府办。

过了一年,经过一个简单的考试,家庆变成了公务员。不过,那时候,公务员的诸多令人羡慕的好处还没有制定出来,甚至从工资的角度来看,还不如学校里拿职称工资的老师。可话又说回来,家庆觉得周县长对自己除了面上严格,骨子里对自己的好,差不多可以媲美父亲。家庆愿意死心塌地地跟随周县长。

这样过了五年,周县长拟调任滨海市一个边远县任县委书记。走之前,他私下跟家庆交底:“本来要把你带走,但考虑到你结婚不久,又快当父亲了,怕你生活不便,你先留下来,日子还长。不过我不在这里后,你有没有什么新打算?”陈家庆略一沉思,说: “谢谢县长几年来的关照,我的资历浅,到基层去锻炼一下比较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作为周县长的人跟了周县长那么久,周县长走了,新来的县长,会怎么看他?他在政府办将以什么角色继续混下去?家庆得体地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也说出了周县长正在考虑的事。周县长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陈家庆,见他依然如白云下的一棵松柏,但这棵松柏已由青翠转为苍翠,心中明白他在县政府办5年基本已脱胎换骨,知道时机已成熟,遂点头应允。

一个多月后,周县长把师范院校出身,又教过几年书的陈家庆按照干部选拔的程序,把他提拔为县教育局副局长,放到县教育局去锻炼。周县长在家庆顺利到县教育局就职后,也离开顺峰县就任县委书记去了。

家庆就任顺峰县教育局副局长后的某一个周末早上,他一大觉睡到自然醒来,躺在高低和柔软度都非常适中的宽大洁丽的席梦思床上舒筋展骨。他通体舒泰地轻启眼皮,往自家雪白雪白的天花板上投去轻松散淡的目光,想,人们常说的人生最佳状态, “吃得下,睡得着,笑得出”其实应该改为, “吃得下,笑得出,睡到自然醒”。

这张花去自己一万多块钱的高级床垫,就犹如自己此刻所处的副处级这个平台,可以让自己暂且放松下来,舒服地躺一阵(副处起码要干三年,才能再上升);也如同多年来托着自己并且正在上升势头上的周县长。家庆的眼睛从开着的房门往外俯视,家中空无一人:侧耳听去,只有鸟雀在窗外龙眼树上跳跃啁啾,一声一声地撞击着室内的空阔与自在。家庆这才蓦然想起,学校给了妻子一个到北大进修3个月的名额(这个珍贵的名额有好多教师在激烈竞争,最后经校务会研究决定,妻子获取这个名额),她现在已乘早上7点的航班,去了北京。家庆模模糊糊记得,妻子4点钟就起床,窸窸窣窣一阵,就出门去了。因为妻子昨晚到超市购买准备上北京用的物品时,遇上住楼下的实验小学校长爱人,偶然跟她提起要去北京进修的事,实验小学章校长昨晚10点多打电话来给妻子,说,今早会派校车载她去机场,让“陈局长”周末放心睡个好觉。女儿则由岳母昨晚过来带去了。家庆垮垮起床,松松走到窗前,忽地使出一点劲儿,唰地把窗帘往两边撩开,明丽的阳光主动热情地一下涌进他的家,这让家庆的好情绪陡然又高涨一级:这样的阳光,多么像县教育局属下无数中小学的无数各级领导的笑脸啊!

家庆打开电视,边听新闻边欣然洗漱,烧水,泡茶。苦尽甘来啊!大约从今以后,当个教育局副局长再忙,时间,以及承载时间的身体,都可以部分地回归到自己身上。悬在头项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已从头顶移除,无需无时无刻地注意手机,生怕没有第一时间接起大领导的电话:无需随时处于听从大领导召唤状态的感觉,真是好啊!

家庆边看新闻边泡功夫茶,偶而抬头瞟一眼家里的四室二厅,想,按现在的居住条件和新的工作状况,要不是怕被人传出去传岔了,真该打理出一间空房,闲时修修电器。要知道,修好一件电器,特别是那些一般修理店拿不下来的,那种激荡在心中的突如其来的喜悦,就跟自己忽地从水中钓起一条大鱼;跟学生奥赛获奖,钢琴过级;跟作家在重要刊物发表作品的感觉也差不多。咳,家庆不禁把一双手放在面前,瞧了又瞧,这双手有多少年没有摸螺丝刀,没有碰钓鱼竿厂啊?这双宽大修长曾经因成天抓拿螺丝刀钓鱼竿而起着好几个老茧的标准男子汉的手,这些年来因成天写材料,绵软无力得就跟女人的手差不多。

家庆边品茶边看电视新闻,时而往窗外瞥一眼自家居住的这个小区。这个小区是本城最好的学区房,小区的左边毗邻本县最佳幼儿园,右边靠近全城最好的小学实验小学。女儿在12岁之前,只需走出小区几步,就能享受本城当然也是本县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而在这样的小区里,拥有一套150平方的大四房,又岂是一个普通中学老师不靠父母在5年内办得到的?妻子也是自己师大的同班同学,毕业分配的时候,比自己更有“门路”的她,分到本县的“最高学府”顺峰一中当语文老师。妻子的学校在城里,地理位置优越于自己当初在城郊的中学,美目盼兮的妻子在大学时,是班里的一朵出水芙蓉,也和宋别都是学校“榕树下文学社”婉约派诗人代表。学生时候的自己,对她只有仰慕的份儿。毕业分配后,由于地理位置和学校的差异,使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更加悬殊了。所以,家庆压根就没想过要高攀“金枝”,何况在学校她和宋别就过从甚密,她若是有心仪的人,那也是宋别而不是自己。后来的情况急转变化,在人事局当副局长的她的父亲,托了县政府办主任牵线,主动找到自己。现在,每每看着女儿这个粉雕玉琢的大眼妹,家庆都会无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有幸结合优良的遗传基因,才能诞育出这么可人的女儿。5年来追随大领导的谨慎小心不舍昼夜,并没有白白付出,连人哥前年竞争利上镇卫生院院长,自己也能在关键时刻助他‘臂之力,使他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顺利走马上任。5年付出的收益是不可估量的,并且这种收益还以各种方式,迤逦伸延。

家庆泡的铁观音,茶壶盖尚未揭起,清香已阻挡不住旁逸斜出。冲到杯子里的茶汤色泽纯正,顺喉滑下,回甘不绝,真正极品!这是三个月前,前去找周县长的县教育局殷局长特地提去专门送他的。那时自己还不知道会到县教育局来。

家庆边泡茶边看新闻,半个小时后,感觉有些饿了,一个人懒得做饭,就下到楼下一家经营早餐的小店铺吃稀饭。

星期天的早上,大家睡懒觉,早饭吃得迟,9:30了,里间三张桌上还都是人。家庆端了自己点的一份稀饭和一碟酸菜花生米,坐到门口靠墙的小条桌。家庆一屁股坐下,才要开始喝稀饭。他忽然惊讶地瞥见,这家早餐店的隔壁,竞开了一家电器修理铺。更让他跌掉眼镜的是,在那里接电路拧螺丝的,居然是个女人!这女人着一条花花绿绿的雪纺连衣裙。艳俗轻薄的衣裙下丰腴的身体,让家庆不禁想起“羊脂球”。再细一端详,家庆发现这女人无名指上镶红宅石的金戒指,也像莫泊桑描写的羊脂球那般,把她白腻的手指箍下去一圈。不过,她那双白皙圆润的手,鼓捣起电器执拗而专业,抖露的是一个女性修理电器的少见天赋和天生爱好这一行当的密码,不是风尘味。这使家庆更来兴趣了,他管不住自己的两颖眼珠子,盯着人家穷看。正在这时,这少妇忽地抬头,有些急躁的眼光蜻蜒点水地跳跃在她身边四周,寻找什么急需物件。家庆惊讶地又发现,她那雪梨形的脸庞,竟是白雪堆出来的一般,还有妩媚迷离的眼神,还有花瓣一般嫣红饱满的双唇,这些,使得一缕清新,一些明媚,一份雍容,从她一身的艳俗中浮生出来。家庆马上明白了,她不是店里的雇工,她当然是老板娘自己了。家庆心中接着又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比喻,如果她和妻子都是餐桌上可餐的秀色,那么那一盘清鲜油绿的菜蔬,无疑是妻子;而那一只刚出炉的焦香肥嫩的全聚德烤鸭,则是她了。

妻子外出的早晨,家庆的早饭就在楼下早餐店吃,一是图方便,二是为面前的那道风景。边早键,边欣赏一个雪亮的少妇极具专业素养地修理电器,这种乐趣,只有家庆他能够品味得出。

这一天,照样还是个周六,家庆还是边吃早饭,边看她拆下一台电视机来修理,但却看到她一直面色滞重,眉结愁思。家庆忍不住端了饭碗,踱至她身后去瞧个究竟。家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她的难题。家庆说,我来试试!皱眉思索的少妇小吓了一跳,回眸一瞅,原来是常在门口吃早饭的家庆。她狐疑地慢站起身,让出位子。经过十几分钟的拆卸捣腾,家庆破解少妇难题,大功告成。

第二天是星期天,家庆照例来吃早饭。正当家庆低头一心喝粥,一只雪白丰润的手忽然跟随一碟荞头,递至面前。家庆一抬头,微微惊讶地瞄了一眼少妇,只见她媚媚的眼里泻着水盈盈的笑,朝他漫说:“家里自己腌的,配稀饭开胃。”家庆低头瞅瞅镶金边的白瓷碟上十个水光圆溜的荞头,心想,这荞头,怎么个个跟她神似。家庆于是笑说:“多谢!”少妇脸上如梅花绽开雪中那般莞尔一笑:“谢什么?是我该谢你!”说着,扭着她丰腴却又柔软的腰,边走进去边又扑哧回眸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有不白吃干饭的。”家庆听她稍显低俗却又颇为有趣的实话,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蹿到脸上来。

此后,家庆周末或晚间,无事便要踱到这电器维修铺来闲观,遇到少妇卡壳,便与她或探讨或撸袖上阵,亲自操刀,帮助少妇解决困难,也解决自己手心里痒的难题。

家庆听别人叫她“梅雪”。

家庆想,“梅雪”真是对她最好的诠释,肌肤似雪,美艳若红梅。

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学校的电器固定在这里修。梅雪忙不过来,雇了几个帮工帮忙。再后来,梅雪嫌店面狭小,于是,租了大地方,搬走了。

次年的夏天,梅雪向着事业成功生意兴隆迈进一大步搬走时,她花花草草的雪纺裙里,有些像藤下结瓜那般,枝枝叶叶地遮掩着什么。

梅雪新的店面,跟个小型工坊差不多,并且业务忙碌。

家庆当教育局副局长的第五年,周县长已是滨海市副市长了。不久,家庆也跟着又升了半级,经利上镇人代会选举,全票当选利上镇镇长。

梅雪搬走几个月后,早己离异孤身只带一女的她,又喜添了个儿子。他们母子仨因为买了商品房,把户口也落在了城里,只是户口不在实验小学和实验幼儿园片区。梅雪于是求了家庆,家庆没费太大周折,就把俩小孩弄进实验小学和实验幼儿园就读了。

陈家庆当选利上镇镇长的时候,正是春末夏初的梅雨期。有一天,他下乡到富仕峰查看那里的一座水库,梅雨季节的富仕峰雨水丰沛,位于山峰南面的水库库水丰盈,岸边水草丰美,岸上绿柳成行。远望过去,简直就是一轴秀丽多姿的山水画卷。陈家庆镇长下车的时候,不经意地向前头的一棵柳树投去一瞥,只见承包水库养鱼的村民水兴,正拿了钓竿站在柳树下垂钓。那株绿柳,柔嫩的枝条不时婀娜地撩拨他一下,树下的人却坐怀不乱,把心无旁骛,当了浮木沉着鱼钩鱼线钓鱼。这使得这幅绿柳下的垂钓图,散发着一点禅意。陈家庆睃一眼这情景,眉宇间立即放射出不是他这个年龄这个位子的人该有的澄净的笑容。他撇下跟随的人,独自迈着轻快得要飘起来的步子,走向水兴,一边笑灿灿地揶揄道:“难道你吃条鱼,还靠你去钓上来?”水兴仰起一张晒得乌金锃亮的脸,露了露黑皮肤包着的白牙花,笑笑说:“钓鱼的快乐,岂是吃鱼的快乐可比!”只这一句话,就戳中陈家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坚实地垫定下了两人日后成为同道的基础。

久违的垂钓的兴致,使陈家庆手上的血液,风中的帆那般鼓涨起来。

“等有空,我来钓!”陈家庆朝“画”中的水兴说道,声音愉快得都颤抖了。

站在这水库的北岸,面南垂钓,视野特别好。掠过水库浩淼的水域,远方就是辽阔的大海。这样坐观天下的视角,容易让人心胸开阔,志存高远。陈家庆从他当镇长开始,从他见到水兴在那个绝佳位置其乐无穷地垂钓之后,一有空就想上来,一上来,心情就格外地好!而水兴一看到陈家庆上来,就为他腾出这个好位子,安排他舒心畅意地钓。

陈家从一任镇长做完,就顺利升任利上镇党委书记。陈家庆私下觉得这跟他时常背靠富仕峰俯瞰大海垂钓的风水很有关。后来水兴在那地方的一棵柳树下,不声不响地给陈家庆书记打了一把石凳,每天要求手下养鱼的工人用清水擦拭两回。陈书记前来钓鱼的时候,水兴就立即叫工人帮他在柳树旁,撑起一把明黄的太阳伞。陈家庆没有架子,钓上来的鱼,就叫水兴加些生姜切丝煮大锅的鱼粥,连库区养鱼的工人人伙儿.块吃。不过,陈家庆还是和当年一样,钓绩小佳,须得水兴再相帮着加上几条,才够大家喝上一顿鱼粥。

后来,陈家庆为民办实事,动用镇里的资金,把一条水泥路,从山脚平平整整地一直铺到山上水库边。晴天灰尘蔽日,雨天泥泞铺地的路况一改观,来库区游玩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游客中有嗜钓者,水兴也乐意提供钓竿,只是钓上来的鱼要论斤向水兴购买。

水兴接着,在水库里养了大片的荷花。

夏日一到,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养鱼的水库都有了“曲院风荷”的韵致了,游人因此更多了!

水兴瞅着时机,跟家庆书记说,他想在这里建个钓鱼会所。陈家庆听罢马上拍板:支持!

水兴收回两处投资,抽出股份,又把别处的工厂抵押贷款,在陈家庆出面协调下,不到半年,就把水库周边100多亩的山地都承租了下来。

陈家庆升任书记的第三年,周末来会所钓鱼的人,已可以带上一家人,在这里钓鱼爬山带吃带住一条龙度周末了。一开始,水兴本是无法这么大投资的,想一口一口地吃。恰好一个想办实业的台湾老板,通过朋友找到周副市长,再由周副市长介绍来给陈家庆书己。陈家庆书记牵线台商投资富仕峰会所。就这样,富仕峰会所在短短三年内,具备了接待游客度周术的能力。那张北依富仕峰,南向俯瞰山脚,远眺火海的石i凳,遂成了人们私下议论中的一个传奇,成了会所的镇所之宝,谁来了都想坐一坐,粘粘亨通的官远和事业发达的好运。后来想摸想坐的人太多,难免污浊了石凳。水兴干脆就竖起铁栏杆,把它圈起来,出入的小铁门由一小铁锁把住。只有陈家庆和比陈家庆级别高的人来了,才由身着软缎旗袍的服务生款款走来,拿锁匙打开,另有两个同样身着旗袍模样姣好的服务员,端上水果送上茶水来。等开锁的服务员拿着锁匙回去收起,这两个叫菱碧和莲青的服务员己摆好茶点,把两只修长的白嫩的手交叠面前,分两旁伺立,随时提供服务。

后来家庆觉得这样用铁栏杆圈住石椅,过于醒目。有一天,他跟水兴说了他的看法。一周后再来,陈家庆发现铁栏杆已拆除,并且拆得地上没留卜一点痕迹。代替铁栏杆职责的是一条大黄狗,它被拴在陈家庆来钓鱼时身后撑大黄阳伞的铁柱上。大黄狗一看到有人来摸或坐这石凳,便会汪汪狂吠,直到那人住手离开为止。如是陈家庆或其他要紧领导来,原先那位掌管铁栏杆锁匙的服务员,便会先一步来,俯下高挑的身段,把狗领走。

即便是这样,陈家庆的钓绩一如既往,始终差强人意。只是,现如今,家庆更加不在乎钓多钓少了,有空来坐在这个位置上,轻轻地垂着一竿鱼线,君临天下一般地俯视着库区辽阔的水域,瞭望远方大海,才是他的目的。

台商和水兴后来商量在水库周边区域建别墅,作为会所的配套设施。周副市长说这个创意好,陈家庆书记当即答应给予大力配合。别墅因此很快建起来了。

这些别墅中有几座精品别墅,参考借鉴的是《红楼梦》里的馆舍,颇具苏州园林的格调。这些精品别墅里,有座以翠竹为主打植物的小庭院,那院子,远远看去,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翠竹遮映。走进院内,有清泉一派,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极具潇湘馆雅韵。还有一座别墅,“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那是怡红院的风格了。还有李纨带贾兰居住的“稻香村”格局的。这座取名“映翠堂”的别墅,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春天有数株桃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其内空调等一应电器和现代卫生设备俱全),外面却是桑、榆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漫然无际。

其中最前排的一座叫“荷听雨轩”的别墅里,有一水榭。这水榭盖在水库养荷的一角,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跨水接岸。真正是:“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这仿造的是《红楼梦》中藕香榭的建筑式样了。这也是后来陈家庆闲暇上来,不想太张扬地休闲钓鱼的地方。在这里垂钓,清风度水而来,荷香藕香扑鼻,菱碧和莲青的服务更是周到可心。其情致,远不是当年黎明在寒风中的易水溪,或与一队驴友骑了摩托披星出门钓一天戴月归来可比。家庆有时钓累了,就在这别墅里过一夜,反正各种生活设施配套服务都是现成的。

秋雨萧瑟之夕,即便白天俗务缠身,只要没有上头领导下来,陈家庆下班后必会关掉那把响个没完没了的工作手机,卸下与功名利禄相关的种种烦恼,抛开尘世的一切羁绊,轻身前来。无论在水榭垂钓还是夜里别墅安眠,那“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都是难得的好。次日清晨醒来,家庆望着玻璃窗上青青天色,再瞅瞅身边睡眠正酣的娇俏菱碧与柔美莲青,想,此生但能就这样“守着一窗宁静,半点清逸,不问俗情,不需刻骨”足矣!

周同昌副市长公务繁忙,只抽空前来住了一次。几座精品别墅里,他独独挑中“映翠堂”,在里边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绕着桔槔辘轳,佳蔬菜花漫步时,说了一句与贾政众清客带宝玉第一次游稻香村时说的“勾引起我归农之意”大致类似的话。周副市长对这些精品别墅啧啧赞赏,建议把所有别墅出售出去,才不会使巧夺天工的精致堂舍明珠暗投。

不久后,在周副市长的指点下,在陈家庆书记灵活运作下,富仕峰会所的别墅很快就办妥了出售的手续。售房广告才打出3个月,几十栋每座售价1千多万元的别墅,便已销售一空(只有“映翠堂”和“荷听雨轩”二座别墅另有用途,未公开出售)。

富仕峰会所配套的别墅出售,就意味着承租的土地改变了用途。这消息传出之后,本来就对村长水兴等村干部长期侵占村财怨声载道的村民,激愤地四处上访,同时围堵会所大门,拉开“惩治贪官还我土地”的横幅,致使会所无法开业。

村民接连上访围堵半年之后,水兴被带走调查。

顺峰县的政府工作人员中议论纷纷,说,陈家庆只怕大难临头了,因为水兴供出,他和台商把价值1千多万的“荷听雨轩”按成本价200万“出售”给陈家庆。另外还先后替陈家庆给过修电器的梅雪和会所里的两个女人共200多万元。

而据某些知情人士的消息,周副市长为保陈家庆,秘密上京活动。因为陈家庆是他获赠“映翠堂”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事件的知情人。可是,由于村民持续围堵静坐上访,省里派了督导组下来专门解决此事件,让周副市长无法施展手脚,只得先取自保。

年底的一天,陈家庆被调离利上镇书记的位置,就任一个闲职——区工会常务副主席。县里此举,大家都心知肚明,陈家庆差不多了。

一个月后,农历除夕的下午,地处顺峰县偏远山区的一座荒山上,草枯山瘦,水冻风寒。清冷的山上孤独行走着一个摘了菜要下山的农民,他侧耳听几声远处的鞭炮声,望一眼山下寒风中安详的村庄,看越来越多的春联红火火地贴起在各家的大门上,他沿着水库堤岸走的脚步,加快了,要快快回家准备年夜饭呢。

忽然,他虹膜浑浊的眼睛,瞟见水库里有一条翻起肚皮的大鱼。他慌忙赶过去,一瞧,倒抽了一大口冷气,那鱼,原来是一具浮起的尸首!安静清冷的水面上,不时有不惧寒冷的鱼,成群地游过去,往那被水泡白的,被鱼啄食得残残破破的尸体上,密集地偷啄几口,再结伴悠游开去。

直到那天晚上,才查清,那是失踪三天的陈家庆。

消息传来,单身独居在空阔的家中的宋别,大大地打了一个的冷噤。爱好爬格子的宋别,多年来连个人问题也不考虑,业余时间全用来笔耕,这时,正好倾尽手头积蓄,自费出了第二本诗集,刚刚从印刷厂拉回出版社给他的1千册书。他眼前浮着拂不去的“美目盼兮的出水芙蓉”,抖个不住的手垒砖头一般地把书塞满书房的时候,呢喃自语:

“我将

听从诗女神的召唤,

走向

不尽的尽头……”

对此事件,顺峰县委对外的正式说法是:陈家庆周末休闲钓鱼,失足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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