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峰,李寒晴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晚清民国词创作新变:以词论外国小说
肖瑞峰,李寒晴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摘要:晚清民国时期,外国小说被传入国内。不少词人将自己阅读外国小说的经历作为词创作的表现题材,表达对这些外国小说的理解与评价。以民国词人题咏《巴黎茶花女遗事》、《茉莉小传》、《双城记》之词为例,考察晚清民国时期以词论外国小说的创作背景、表现内容和艺术特点,并以此揭示晚清民国词由传统走向现代、由本土走向域外的创作新变。
关键词:晚清民国词;外国小说;创作新变
清末至民国以降,除了有大量去往欧、日、美等地留学或为官的词人、学者在异国他乡以词这一体裁记录见闻之外,也有一些词人虽未曾亲身游历他国,但深受异国传播至我国的文化之影响,选择以词来抒发对异国事物的见解。郭则沄所谓以“欧西事入词”者即是此类。不少词人曾设想以词这一中国传统的文学样式来表现阅读外国小说后的理解与评论,如著名词学家夏承焘先生在其1975年3月11日的日记(手稿)中有:“忆早年读西洋翻译小说,尝欲化其意以入词,以为可用温、李辞者,晚年或可努力”,又有“听闻谈雨果《九三年》,思为一诗纪之”。虽在现存的夏承焘文集中还未看到他想要创作的这类诗词,但如果把视野放开到整个晚清民国词坛,实则有不少以词论外国小说的作品。这一类词作不仅丰富了词的表现内容,扩大了词的影响,也革新了词的创作手法,故本文将对此展开论述。
一、咏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词
林纾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刊行。清光绪庚子年(1900)七月,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三人编成《庚子秋词》,并于次年(1901)刻印成书。词集中辑录三人所作咏“茶花女”之《调笑转踏·巴黎马克格尼尔》各一首。晚清民国词人以词表现《茶花女》题材的除上述因阅读小说而作之外,还有赵洁(倚楼)请宣哲绘《茶花女》主人公马克格尼尔小像后再遍征他人题诗作词。这一活动虽起于1904年3月,但其中创作最早的一首词亦写于1900年。沈家庄老师《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咏西方小说的词——王鹏运咏茶花女》[1]一文中认为三首《调笑转踏》可能是我国词史上最早的咏域外小说的词。但《茶花女村居图》题卷诸词中,周颍孝所题一词之小序曰:“庚子四月,小病不寐,起读《巴黎茶花女遗事》,谱《贺新凉》一阕”[2]。虽不知王鹏运等三人创作《调笑转踏》的具体时间,但《庚子秋词》既举于庚子七月,当是晚于周颍孝所作《贺新凉》的庚子四月的。故此,虽不能确定周颍孝此阕《贺新凉》是否我国词史上最早咏域外小说者,但其创作时间早于王鹏运等之《调笑转踏》,基本是可以确定的。
周颍孝,具体生卒年与字号皆不详①李不殊《清末冶春后社成员〈茶花女〉——读馆藏宣古愚为赵倚楼绘〈茶花女村居图〉》一文按:“颍孝即周颍孝(1841—1926)。据《江都县新志》载:周颍孝,名实纯。”,仅知为江都(今扬州)周氏族人,为周筱云之孙,有子三,曰桂年、柏年、树年。周颍孝为《茶花女村居图》所题之《贺新凉》是其目前仅存的一首词,题画款识为“颍孝漫稿”[2]。全词如下 :
惊起孤衾睡,且披衣挑灯夜读,巴黎遗事。莲拗丝牵千万语,直把毫颠揉碎。袅一缕,柔情天际。匏止坪深环佩杳,恁无端,相爱旋相弃。心里苦,待君味。相思到死拼沉醉,盼归轮,秋坟鬼咽,茶花憔悴。三寸桐棺轻启处,凝脸啼痕犹渍,六十日缠绵曾记。镜影衣香都拍卖,剩斓斑一卷怀人泪。儿女恨,塞天地[3]。
另有赵洁(1868—?)《念奴娇》。
前诗未尽,复填二阕,画中人见之,应怪予多事也。
草冠低压,显元衣轻窄,瘦腰纤柳。独处烟村谁是伴,闲倩影,携身走。过去繁华,当前冷落,不忍重回首。风流尤在,童騃何福消受。披图结想非虚,挥金买日,只索囊中有。一片忧心难写出,费煞寸灰词手。病态深藏,啼妆慢露,愁怕缠人厚。此间痴立,问渠当日知否[2]?
画图时省,叹春风遥递,画无缘识。几辈只将肩背望,也算虚亲颜色。误却前因,结成后果,一例遭狼藉。山茶如命,不知花尚红白?愈看愈触予情,心酸催泪,衣上盈盈滴。况使扬州狂杜牧,来作梁园病客。梦觉当年,渴萦此日,试倩谁消得?挑灯重对,可怜同度愁夕[2]。
除《庚子秋词》中三首同题唱和与《茶花女村居图》题画词之外,张仲炘(1857—1913)也曾为《茶花女》题《曲玉管》一首,词序云:“外国小说《茶花女》一册,叙巴黎名倡马克格尼尔事,译笔幽邃峭折,虽寻常昵昵儿女子语,使人之意也消,马克与之千古矣。词以咏之”[3]。其词曰:
细慧煎春,浓愁沁月,凄凉片幅伤心稿。可惜人如花丽,曾几良宵。最销魂。
紫凤调弦,碧螺斟酒,一窗瘦影银灯悄。冷刺无端,两颊飞上红潮。泪珠抛。
乍得双栖,又匏子坪边秋晚,强支病枕恹恹,痴情苦恋湘皋。恨迢遥。把芳衷轻负,忍见玉鱼金碗,袜罗空剩,细数欢期,肠断山椒[3]。
上述题《茶花女》的词中所用的典故,多出自林纾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传统词作中所无。如王鹏运“山茶红白分容光”[4]、赵洁“山茶如命,不知花尚红白”[2],出自书中“马克性嗜剧,场中人恒见有丽人拈茶花一丛,即马克至矣。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二十五日,红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5]。王鹏运“泪尽琼书一纸”[4]、刘福姚“恩谈里”[4]亦出自书中,如亚猛有言:“我是夜在匏子坪,候君不至,冒雨夜行。至恩谈街,天始晓,仅值此二寸绝交之书,乌得不怒”[5]。“匏子坪”为书中马克格尼尔与亚猛曾经居住之村郊,朱祖谋、周颍孝、张仲炘词中都有写此地者,已十分自然地成为了一种指代旧日美好事物的意象,言物是人非之意。王鹏运“脸红断尽铜华底”[4]、张仲炘“两颊飞上潮红”[3]非言马克格尼尔害羞脸红,而是因其患肺病而双颊通红。
以上词作,皆是紧扣《茶花女》原著之人事所写,词中都以小说中的典故创造新的意象,如“山茶红白”、“恩谈里”、“匏子坪”等。此前我国已有的传统意象中,没有更贴切的对应选择,而林纾所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以文言叙事,语言优美有古意,取其书中行文作典,既有出处,又能与词作本身的典雅韵相融合。若以今译将“匏子坪”换作“布吉瓦”等,难免会对词的意境有所破坏。除创造新的意象之外,又有赋予我国传统意象以新的意义,如“脸红”一词,传统诗词中有“小妇初两髻,含娇新脸红”、“春情满眼脸红消”等,写女子娇羞之情态,但在这几首词中,词人们不约而同以之写马克格尼尔因肺病而泛红的面容,不仅弱化了疾病在感官上的可怖,也如古人以“捧心”、“施颦”写西施之疾一般,为茶花女的病态添上了一丝美感。
二、咏哈葛德《茉莉小传》词
胡怀琛有《太常引·题大雄丹斧合译茉莉小传》①胡怀琛(1886—1938),安徽泾县人,字季仁,号寄尘。,词曰:
填胸哀乐总难分。何处说仇恩。目断海天云。寄托在西方美人。茶花谢了,莫问迦茵。大笔擅传神。艳魄与英魂。都化作墨痕泪痕[6]。
题中“大雄”即余大雄(?—1938),原名余洵,字穀民,号大雄,安徽人,曾任《神州日报》东西文译务[7];“丹斧”即“张丹斧”(1868—1937),原名延礼,别署丹翁等,是20世纪20、30年代上海报界的著名人物[8]。余大雄与张丹斧所译之《茉莉小传》今已不存,仅在《民国小说目录》中检得有“《茉莉小传》,1918年3月1号,英国哈葛德著,大雄、丹翁同译,标注‘言情小说’”一条,又《神州日报》(1907年)条目下有:“1918年6月9号 《茉莉小传》定期出版”,“1918年10月21号,《茉莉小传》序,作者:安吴瞿醒园”,“1918年12月9号 《茉莉小传》,林琴南先生函”二条[9]。与胡怀琛的题注相符。
笔者翻检哈葛德所著所有英文小说,认为《茉莉小传》极有可能是哈葛德于1912年出版的Marie①Sir H Rider Haggard.Marie:AnEpisodeintheLifeoftheLateAllanQuatermain.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Library, 1912.一书。因“Marie”与“茉莉”读音极其相近,日文中即有以“茉莉”翻译“Mary”或“Marie”者。另据《清末民初哈葛德小说汉译考述》一文所载,汉译哈葛德小说包含同书不同名、不同译者的版本共有37种,但其中未列《茉莉小传》,又林纾所译小说中亦无Marie一书,故可以肯定此书当时只有大雄、丹斧合译本存世而未传,因此未被收录,仅民国时期的《神州日报》有其相关记载。Marie是AllanQuatermain系列中的一本,副标题为AnEpisodeintheLifeoftheLateAllanQuatermain(已故的艾伦·夸特梅因的生命中的一章),目前国内尚无中译本,为方便行文,下文中涉及此书人名与情节皆为笔者自译。哈葛德所著AllanQuatermain系列共有20本,其中以《所罗门王的宝藏》(KingSolomon’sMines)一书最为著名。Marie写于1912年,在创作时间上比艾伦·夸特梅因(AllanQuatermain)系列的第一本书《所罗门王的宝藏》(1885)晚二十八年,但以书中主角“艾伦”的时间线索来看,它应是这一系列里最早的故事。这一系列里的大部分小说讲述的都是艾伦·夸特梅因的奇幻冒险故事,但Marie却是一部哀婉动人的言情小说,这一点,与上文中所引《民国小说目录》中谓《茉莉小传》为“言情小说”又相吻合。
Maire讲述的是在南非长大的英国青年艾伦爱上了一位布尔族②布尔族:书中用语,指居住于南非的荷兰、法国和德国白人移民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来源于荷兰语“Boer”(农民)一词。现已基本不用该词,改称阿非利卡人或者阿非利堪人。的邻家女孩玛丽,但玛丽的父亲因不喜欢英国人,极力阻挠二人婚事,并希望自己富有的侄子佩雷拉(Pereira)成为玛丽的丈夫。后玛丽与艾伦私奔并结婚,得知此事的佩雷拉妒火中烧,与丁干(Dingaan)密谋推翻布尔人,意图将罪名嫁祸艾伦,置其于死地。布尔族人出于对英国人的偏见,听信佩雷拉的一面之词,并命令由他射杀艾伦。玛丽得知在监禁中的艾伦将在凌晨被秘密谋杀一事后用计将自己和艾伦调换,最终被佩雷拉所杀。而佩雷拉知道自己杀死的竟是玛丽而非艾伦后,也被玛丽的父亲射杀,并在死前吐露了全部真相。纵观哈葛德所著艾伦·夸特梅因系列,读至此书,方才知道是玛丽以自己的牺牲成就了艾伦的余生,使得这一位日后在书中大显神威的探险英雄不至于在人生早年就殁于无名,而艾伦也终于在暮年时鼓起勇气,写下了这本关于妻子的回忆录。
从出版时间及胡怀琛所作的《金缕曲》可以推断,Maire应该就是《茉莉小传》的原版。同为哈葛德笔下的小说,《茉莉小传》和《迦茵小传》在情节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女主人公都假扮成男主人公、最后都死于男主人公的情敌之手等。但《迦茵小传》侧重的是命运对迦茵(Joan)的不公:迦茵无父无母,身份低微,亨利(Henry)爵士的母亲以家族没落,需要亨利与富有的来文杰(Levinger)的女儿爱玛(Emma)结婚以获得金钱上的帮助为由,劝其离开亨利。当时迦茵和亨利虽未婚配,但已有一女。迦茵为成全亨利,与追求者洛克(Rock)约定假结婚,以求亨利死心。在亨利结婚后,迦茵得知自己与爱玛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而二人的女儿也已早夭。得知真相的迦茵无法承受,告诉了亨利一切实情。谁知洛克因爱成妒,前去刺杀亨利。最终迦茵在月色中假扮亨利,被丧失理智的洛克所杀。在《迦茵小传》中,迦茵自私无情的父亲来文杰为了金钱和地位掩藏真相,不认亲生女儿,一手造成了迦茵在爱情和命运上的悲剧。
与《茶花女》以及《迦茵小传》不同,《茉莉小传》中的玛丽的爱情结局是圆满的。虽遭父亲反对,玛丽还是和艾伦结为夫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由于书中复杂的历史背景和种族原因,艾伦遭奸人构陷,玛丽假扮丈夫赴死,不仅是为拯救艾伦的生命,也是为证其清白,避免布尔族和英国人之间矛盾的激化。在这一点上,《茉莉小传》的立意要比围绕金钱和身世纠葛所展开的《迦茵小传》更为深远,叙事上也更为宏大。虽然国外有读者认为这部小说中关于种族的观点太过尖锐,笔者此处暂不作讨论。玛丽的牺牲所背负的意义更加沉重,人物形象更为崇高。如果说马克格尼尔和迦茵为爱人所作的牺牲是为“成全”,那么玛丽的牺牲则是一种“守护”。正如哈葛德在书中借艾伦之口所言,玛丽的灵魂是“灿烂夺目而又神圣的”,而这两点,都是“马克格尼尔”和“迦茵”这两个人物形象所不具备的。词中“茶花谢了,莫问迦茵”当是言此意。
胡怀琛词的上阕“填胸哀乐总难分。何处说仇恩。目断海天云。寄托在西方美人”[6],即是对小说《茉莉小传》情节与主题的形象概述。下阕“茶花谢了,莫问迦茵”[6]两句,则是将《茉莉小传》这部小说与当时同样在中国颇为流行的《茶花女》、《迦茵小传》进行比较。词的结尾部分“大笔擅传神。艳魄与英魂。都化作墨痕泪痕”[6],则表达了词人阅读这部小说后的无限感慨。
三、咏狄更斯《双城记》词
萧公权(1897—1981)的这首《金缕曲·题二城风雨录》一词创作于1919年。词曰:
真个为情死。问世间、痴情似汝,从来能几。热血腔中无处泄,洒与红颜知己。死非乐、生难欢喜。黑狱红楼相念切,逞奇思设就金蝉计。黄泉路,如归尔。何须并蒂方连理。但记取、三生约在,两心同此。恰好情场开别面,天上良缘重缔。一任汝、生生世世。愿作鸳鸯仙最好,更无须、溷迹红尘里。碧血冷,青磷起[10]。
萧公权这首词所咏的对象,是《双城记》中的律师西德尼·卡顿(Sydney Carton)。卡顿才华横溢,讨厌他所处的那个肮脏的社会,但又无力抗争。甫一出场时,卡顿的人物形象是颓废、冷酷、无情且懦弱的。卡顿自认为是一个“绝望了的苦力”、“不关心世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但是,当小说的女主角——美丽善良的露西·马奈特(Lucie Manette)出现后,他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改掉了多年的坏习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爱上露西,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她长相厮守,只能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露西与查尔斯·达尔奈(Charles Darney)结婚后,他对达尔奈充满了羡慕,心中十分难过,万分失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为达尔奈和露西献上自己最诚挚的祝福,甚至做好了随时为露西牺牲生命的准备。他毫无保留地“愿为你和你所爱的人做任何事”。他深爱露西,不求任何回报,只是希望露西能够“不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希望露西记住自己。这也就暗示了卡顿最终为爱牺牲的结局,为下文埋下了伏笔。最终,本就因病不久人世的卡顿利用自己与达尔奈容貌相似这一点,代替达尔奈走上了断头台,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自己对露西的爱的承诺。萧公权以“逞奇思设就金蝉计。黄泉路,如归尔”[10]来叙述卡顿的上述壮举。
卡顿明知自己的单恋没有结果,却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用生命为所爱之人换来幸福,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化解残忍的暴力。词人萧公权因此在词的开头发出感叹:“真个为情死。问世间、痴情似汝,从来能几”[10]。卡顿对女主角的深切爱意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也使得《双城记》的主题精神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使小说在残酷的革命背景下增添了一丝浪漫主义的色彩。故而词人也给予充满浪漫色彩的描写:“恰好情场开别面,天上良缘重缔。一任汝、生生世世。愿作鸳鸯仙最好,更无须、溷迹红尘里。碧血冷,青磷起”[10]。
萧公权以中国传统诗词的意象和观念,再现狄更斯这部小说中的相关故事情节与主题精神,从而使词这一传统文学样式赋予了一种更为开放、更加丰富的艺术活力。
无独有偶,汪东(1890—1963)也曾作一首题《双城记》的《金缕曲》,自序:“题迭更司所著双城记。适读迦陵词,即用其韵”[11],全文如下:
地偪天无罅。叹微生、于中虱处,鬼门人鲊。少日周旋多游侠,臂箭腰弓驰射。快呼酒、汉书能下。喷沫高谭罗兰辈,气崚嶒、却笑旁人怕。今有口,壁间挂。
一编展对凉如洒。纪千年、双城鬼蜮,笔端有画。恩怨都凭翻覆手,瞥眼浮云野马。因果律、何殊铁打。细数断头台上客,被人残、元是残人者。金鉴在,正堪藉[11]。
词的上片描写了法国大革命的时代背景,“喷沫高谭罗兰辈”[11]所言即是法国大革命中被雅各宾派送上断头台的罗兰夫人(Manon Jeanne Roland,原名Manon Jeanne Phlipon)。在《双城记》结尾处,即第十五章《足声消逝》(XV.The Footsteps die out for Ever, The Track of A Storm, Book The Third, A Tale of Two Cities)中,描写卡顿之死时,作者如此写道:
那天晚上,巴黎城里人谈起他,说他是历年上吉萝亭①吉萝亭:由法语“la Guillotine”演变而来,意为“断头台”。因la guillotine在法语中是阴性词,故书中以女性拟之。最安静的一个人。不少人还说他表情神圣,像先知的预言家似的。不久前,有位十分了不起的人——是个女人,也死在同一断头台上。刑前,有人允许她写下自己的感受。而假如西德尼·卡顿也有这样的机会,谈谈未来的事,那他一定会说出下面这样的话:
“我看到巴赛德、克莱、德发日、复仇女,那个陪审员、法官,以及其他所有从旧压迫者中产生的新压迫者,将在这因果报应的杀人机器废除之前,一一被他消灭。我看到从这片深渊里,升腾起一个美丽的城市、一个卓越的民族。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历经挫折起伏,终于使上一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代的罪恶寿终正寝,慢慢消失殆尽。”
……
“我所做的,是我一生做过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将是我这一生最安详、最最安详的休息”[12]。
狄更斯笔下的这位“十分了不起的女人”,就是汪东词中之“罗兰辈”。她刑前留下的遗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O Liberté, que de crimes on commet en ton nom!)”也可谓是书中卡顿的心声。在狄更斯替卡顿所描绘的他情愿牺牲自己而换来的美好的未来中,不再有不同阶级的仇恨和代代之间的冤冤相报,达尔奈和露西在幸福的生活中白头偕老,那些从压迫中诞生的残暴的新压迫者们也一一被消灭。然而,原本被判以死刑的达尔奈和替他而死的卡顿实则都是无辜的。虽然马奈特医生一家最终得到了大团圆的结局,但书中还有更多这样善良无辜的普通人因这场运动的风暴而失去生命。因此,汪东在词的下片感慨道:“恩怨都凭翻覆手,瞥眼浮云野马。因果律、何殊铁打。细数断头台上客,被人残、元是残人者。金鉴在,正堪藉”[11]。如果说萧公权的《金缕曲》是对卡顿为无私爱情所作出的自我牺牲的感伤,汪东的这首词则是更近一步,读懂了《双城记》中安排卡顿之死的真正用意。
以上所论之作,从创作形态看,周颍孝等人为《茶花女村居图》所作为题画词,王鹏运、萧公权、汪东等人所作则为卷首词。题画词与卷首词这两种形态,虽古已有之,但以此论述外国小说,却是晚清至民国词人之新创。究其原因,一是中外文学交流的局面在这一时期逐渐打开,西风东渐之下,根植于传统士大夫们心中的封建思想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茶花女》、《茉莉小传》、《双城记》等作品中热情奔放、超越生死的爱情观和自由观,虽与我国传统的观念并不相同,但在新思潮的裹挟下,也因其宣扬的诚挚情感和超然独立的人格而迅速地为我国的词人和学者所接受;二是外国小说有许多是身份显著的政治家或社会精英阶层所作,其中多有我国中下层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革命性的眼光和对统治阶级的鲜明批判及讽刺,这种思想在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受到国内学界的推崇;三是一些优秀的翻译家,如林纾等以中国笔法译西洋小说,大大推进了外国小说在国内的传播,尤其吸引了我国传统文人对西洋小说的注意。钱锺书就曾说:“林纾的翻译所起的‘媒’的作用,已经是文学史上公认的事实。……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13];四是这一时期的词人既有深厚的传统文学底蕴,又能主动接受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在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碰撞之下,诞生了以词论外国小说这一独具雅韵而又不失新意的特殊的“读后感”之形式。夏承焘先生曾提出,词体要发展,就必须适应时代的需要。虽然我们很难再在词史找到与宋词比肩的一个时代样本,但换个角度来看,晚清、民国词人以词论外国小说,将现代的因子融入古典的词作创作中,从而形成了既具有鲜明时代特色,又富有传统词作之古雅的新颖面貌。这一类词作所开辟的新的境界,在近代词坛,乃至整个词史的长河中,其光芒也是希世特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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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惠芳)
The innovation of C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Ci on the foreign novels
XIAO Ruifeng, LI Hanq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310023, China)
Abstract:Foreign novels were introduced into China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Ci writers at that period chose the form of Ci to comment on the foreign novels, thus their works not only enrich the content of the performance, but also enlarge the influence of Ci and innovate the writing techniques as well.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Ci on La dame aux Camélias, Marie and A Tale of Two Cities, aims to reveal the trend of Ci creation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from local to outside by studying their creation backgrounds, contents and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C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foreign novels; the trend of Ci creation
收稿日期:2016-04-20
基金项目:浙江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6NDJC034Z)
作者简介:肖瑞峰(1956—),男,江苏南通人,浙江省特级专家,教授,博导,从事唐宋诗词及海外汉诗研究;李寒晴(1991—),女,浙江杭州人,硕士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4303(2016)02-01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