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劲 丁雅诵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人民日报 政治文化部,北京 100733)
乾嘉栖霞《诗经》学者群述略*
袁 劲1丁雅诵2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人民日报 政治文化部,北京 100733)
清乾嘉时期,山东栖霞汇聚郝懿行、王照圆、牟应震与牟庭四位《诗》学名家,可谓一时彬彬称盛。这一区域性《诗》学群体的形成有赖于“江山之助”,亦离不开地域与家族层面的“人文之力”;而学者群影响的扩大则要归功于四人治《诗》各有创树:或是按部就班沿训诂之理路精进,或是匠心独运以女性视角解《诗》,抑或是在汉宋门户之外另辟“由经探韵”与“依文切意”之蹊径。于乾嘉栖霞《诗经》学者群而言,虽然四位成员治《诗》观念有异,却又藉由观点征引与书信往来切磋问答,实现了群体性的精神契合。
栖霞;《诗经》学;学者群;诗可以群
地域性的《诗经》学者群是一项有待深入发掘与整理的学术选题。《论语·阳货》篇载孔子教导弟子时有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1](P1212)此概括对《诗经》功能的阐释可谓言简意赅。就历代注解观之,所谓“诗可以群”,无论是孔安国的“群居相切磋”(何晏《论语集解》引),朱熹的“和而不流”(《论语集注》),还是王夫之所理解的“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四书训义》)与“得其温柔正直之致则‘可以群’”(《四书笺解》),多着眼于学《诗》者个人品德与性情的提升。其实,如果摆脱故有阐释的束缚而回归“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等孔门治《诗》记载,便会发现与读者群、作家群相似的学者群现象同样能在“诗可以群”命题中寻得先声。这种“群居相切磋”在空间上呈现为直观的“交流圈”,在时间上则延续着历时性的“传承脉”。[2]本文试以清乾嘉时期山东栖霞地区的《诗经》学者群现象论之。
有清一代,作为儒家经典学术体系的基石,《诗经》学发展状况与经学演进的整体脉络基本一致,即“乾嘉考据学盛行之时,同时也就是‘诗经清学’发展鼎盛的黄金岁月”。[3](P486)以地域观之,乾嘉学术因戴震为首的“皖派”与惠栋所代表的“吴派”而蔚为大观。不过,就“诗经清学”代表人物的地域分布而言,除安徽(如段玉裁、胡承珙、马瑞辰等)与江苏(如惠周惕、焦循、陈奂等)两省学者的高度群集外,山东栖霞(今属烟台市)亦涌现出郝懿行(著有《诗说》二卷、《诗问》七卷及《诗经拾遗》一卷)、王照圆*王照圆虽为福山县人,但自25岁嫁入栖霞以来,与其夫郝懿行就《诗经》"闲居问答",继而与牟庭等人相识。据此而言,亦可将其纳入栖霞《诗经》学者群。(著有《葩经小记》)、牟应震(著有《诗问》六卷、《毛诗物名考》七卷、《毛诗古韵杂论》一卷、《毛诗古韵》五卷、《毛诗奇句韵考》四卷及《韵谱》一卷)、牟庭(著有《诗切》五十卷)等数位治《诗》有成者。山东登州栖霞以区区一县之地而荟萃《诗》学群彦,亦可谓一时文风彬彬称盛。凡钟灵毓秀之地,自然环境的“江山之助”必不可少,而地域、家族层面的“人文之力”亦不容忽视。
(一)地域与文化的潜在影响
近代以来,由地域来考察文艺(包括学风、文体、流派等诸多方面)实为一种新颖而有效的切入视角。“气候山川之特征,影响于住民之性质;性质累代之蓄积发挥,衍为遗传。此特征又影响于对外交通及其他一切物质上生活,物质上生活,还直接间接影响于习惯及思想。故同在一国,同在一时,而文化之度相去悬绝;或其度不甚相远,其质及其类不相蒙,则环境之分限使然也。”[4](P4259)诚如梁启超所言,区域性学风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具体到文学,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曾以语言不同为基础,论及南北文体与风格上的差异:“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5](P202-203)时至今日,金克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蒋寅《清代诗学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罗时进《地域·家族·文学——清代江南诗文研究》等著作步武前贤,为方兴未艾的“文学地域学”研究提供了诸多有益借鉴。
“一时”(乾嘉时期)与“一地”(山东栖霞)的交织,有助于将视线聚焦清乾嘉时期的栖霞《诗经》学者群(此即金克木所设想的“地域定点研究”)。同样,时间与空间的锁定亦可勾勒出自然与人文“磁场”的辐射范围。文学史上一度作为创作或评论现场的空间,小至柏梁、梁园、竹林、兰亭等园林之“点”,大至邺下、江西、桐城、吴县等区域之“面”,均形成了“在地化”的文学“场域”。*需要明确的是,布迪厄提出的"场域"理论立基于社会的高度分化,此点并不适用于栖霞《诗经》学者群。不过,我们引入这一理论意在强调其非物理性质的内含力量,并以此来揭示群体活动的非物理性空间,以及“场域”内部共同的行为准则与竞争机制。作为文人群体活动所依托的空间,一个个文学“场域”凭借内部成员间不约而同的尚文、重教、兴学、求仕、隐读、著述、藏书等精神动力的感召与竞争压力的驱使,最终形成区域性的“同声相应”与“同气相求”。
于栖霞《诗经》学者群的形成而言,“江山之助”与“人文之力”缺一不可。明山秀水对于诗性的陶冶大有裨益,而学者对于《诗经》的感知和领悟亦有藉于此。栖霞地处胶东半岛中部,毗邻福山、莱阳、蓬莱、招远等地,辖区内多山地丘陵,故有“山城”之称。据《登州府志》所载,栖霞因“日晓辄有丹霞流宕,照耀城头霞光万道”而得名,堪称风景秀美。宋元之际,丘处机曾隐居故土,并赋诗《题艾山》:“一朵黑云寒,亭亭杳霭间。天垂沧海阔,地镇白云闲。五岳名虽隐,三神道可攀。时观触石化,甘露沃尘寰。”[6](P828)艾山为栖霞境内名山,栖霞山水之胜可从其中窥见一隅。所谓“江山之助”,多为其间诗人学者得之。高密单为鍯在为牟愿相《小澥草堂》作序时曾感言:“夫艾山之灵,秀著于海滨,得其气者往往为名士,为伟人。先生与陌人先生角立特出,岂非钟毓之独厚者欤!”[7](P105)当然,学者集群现象还有赖于潜移默化的地域文化氛围。如若概括栖霞赋予治《诗》者的“人文之力”,辄其要点有三:山东乃经学发源地,孔子其后的“四家诗”传人中,“鲁诗”之申培、“齐诗”之辕固、“毛诗”之毛亨皆出于齐鲁大地,而融合今古文的郑玄亦为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在历史传承方面,山东学者具有治《诗》的地缘优势,此其一;适于吟诵的《诗经》多被视作启蒙读物,因而多数学者早在孩童时便从父母或入家塾习《诗》,郝懿行十岁起从父亲葊公温习《毛诗》,王照圆十二岁起由其母授《毛诗》,牟应震幼年从塾师以叶韵读《毛诗》,牟庭则与胞兄贞相、从弟愿相就读于家塾“小澥草堂”——作为入门教材,《诗经》对于读书人的深刻影响几乎从蒙学时便已烙下,此其二;在兴学重教的社会风气下,有志于仕途者对于隶属科举“四书五经”体系的《诗经》用力甚勤,而隐读诸子亦多借治《诗》求新之举来表明心迹,此点在应乡试十八次未中的牟庭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求仕或隐读之风益行则《诗经》之学愈盛,此其三。
(二)家族与姻娅的文化积累
地域由家族构成,而家族间的沟通融合又多借缔结婚姻的形式。据此而言,地域内部以及地域之间的文化传承,最终仍要落实于家族与婚姻之上。按照西方文化人类学的观点,这种文化传承过程可称之为“濡化”:
因为文化是被创造出来的,是习得的,而不是经由生物遗传而来的,所以任何社会必须以某种方式确保文化适当地从一代传递到下一代。这一传递过程就被称为濡化(enculturation),个人通过这个过程成为社会成员,而且濡化是从个人一出生就开始的。在所有社会,濡化的第一个媒介是个人出生之家的成员……当年轻人长成时,家庭外的成员加入到这个过程中来,这些个人通常包括其他亲属,而且肯定包括个人的同龄伙伴。[8](P130)
如其所论,“濡化”的最初阶段依托于家庭。钱穆曾指出:“欲研究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必当注意研究中国之家庭。”[9](P186)众多研究者已注意到家族与文化传承之关联,遂使国内的文学家族学研究蔚然兴起: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张杰《清代科举家族》、徐雁平《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即从家学、婚姻、教育等不同角度切入并多有创获。此类佳作迭出,兹不赘述。
所谓“彬彬三代方能世其家”,家族文化的传承与人才的涌现需要一个积淀的过程。有学者在对胶东家族文化研究的基础上,将这一现象概括为“文化基础期”:“由庠生、太学生、廪生、贡生、拔贡、举人,组成梯队式的文人群体,有了文化底蕴和文化氛围,形成了文化沃土,这时就会滋育出拔尖人才(殿试进士)。”[10](P8)虽然学术成就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科举成绩,但是与科举近似,多数学者学识的获取与学力的精进绝非凭空得来,此即该著所指出的家族内部至少三代文人的沉潜与积淀期。于此,栖霞郝氏、栖霞牟氏与福山王氏家族皆可谓明证。郝、牟、王三大家族均自明洪武年间由外地迁居而来。*分别见许维遹:《郝兰皋夫妇年谱附著述考》,载《清华学报》1935年第1期,第185页;牟日宝,牟珍:《栖霞名宦公牟氏望族》,现代家教杂志社1997年版,第61页;《山东福山王氏家乘备录》,天津古籍出版社据天津图书馆藏清末抄本影印。郝懿行八世祖郝晋为崇祯戊辰进士,官至保定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资政大夫;祖郝光宏为邑庠生;父郝培元为岁贡生。牟庭曾祖牟恢为廪贡生;祖牟之仪为增生,始建牟氏庄园;伯父牟绥为举人,曾任莱芜教谕;父牟组为庠生;至牟庭一代,从弟愿相为邑庠生,胞兄贞相为乾隆戊戌科进士,任肥乡县知县。福山王氏亦为世家,其九世祖王骘为顺治乙未进士,任户部尚书。稍显特殊的是,王照圆之父王锡玮似未有功名,而瑞玉所学亦多赖其母——林孺人“为栖霞望族,幼知书”[11](P187),且“训婉佺以礼,针指之暇,课令读父书,授以《孝经》《内则》《毛诗》,尊师劝学”。[11](P193)
王照圆之例表明,母教及其背后的外家之学可作为家学的重要补益。换言之,姻亲作为不同文学世家间“场域”融合的重要途径,与交游共同构成了地域性文学群体的衍生与创新机制。且不论“外家之学”在家族启蒙教育中的补益作用,单是“连襟之谊”便足以将点对点的姻亲关系扩大为数层交织之势。费孝通先生曾将家庭对子女的培养过程概括为新旧“三角结构”的打破与重建。[12](P277-278)对于世家而言,这只是第一层,接下来便是一个个新“三角结构”彼此间的勾连成网(如《红楼梦》中“贾王史薛”之关联)。若是明了福山王氏家族与栖霞郝氏、栖霞牟氏、海丰吴氏、直隶南皮张氏、直隶丰润张氏之间的姻亲史,及其所牵涉的郝懿行、牟庭、吴式芬、张之洞乃至张佩纶、李鸿章、袁世凯等名人间的错综关系,*受篇幅所限,兹不另述福山王氏家族庞大且显赫的姻亲网,可参阅徐雁平《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定会对张之洞《书目答问》推崇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王懿荣(官拜二品国子监祭酒,王照圆乃其从祖姑,张之洞乃其女婿)校订牟庭《周公年表》《同文尚书》及其金石学修养等看似孤立的现象加深背景理解。
通过文学地域学与家族学研究视角下的初步梳理,郝懿行、王照圆、牟应震与牟庭等人所构成的栖霞《诗经》学者群及其背后的错综关系逐渐明晰:借助郝懿行与牟庭的同学之谊,*许维遹《郝兰皋夫妇年谱附著述考》载“(牟庭)为先生(郝)之表祖,自幼同学”,其中牟庭与郝懿行之亲谊状况尚待索解。郝懿行、王照圆的家族联姻关系与牟庭、牟应震的同族弟兄关系得以串联,最终形成以此四人为核心,连带栖霞牟氏、栖霞郝氏、福山王氏三大氏族亲朋好友间的《诗》学“交流圈”。这一稍显松散的学者群体,再经由成员各自延展的姻亲、同学、仕宦与交游关系,突破“一时”与“一地”的限制,进而与阮元、马瑞辰、胡承珙等清朝《诗》学名家(主要借助郝懿行宦游)、莱阳左氏等地方文士家族(主要借助牟庭讲学),以及张之洞等后学(主要借助王氏家族姻娅)发生关联。当然,除去种种“关系”,栖霞《诗经》学者群影响之扩大,其根源尤在郝懿行、王照圆、牟应震与牟庭独特的《诗经》学贡献:他们或是按部就班沿训诂之理路精进,或是匠心独运地以女性视角解《诗》,抑或是于汉学、宋学之外另辟“由经探韵”与“依文切意”之蹊径。可以说,乾嘉时期栖霞《诗经》学者群的并驾齐驱,为“诗经清学”,乃至整个《诗经》学史添写上了特色鲜明的一笔。
(一)夫妇论诗:郝懿行的训诂理路与王照圆的女性视角
《四库全书总目·经部·诗类提要》有言:“至于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皆事须考证,非可空谈。今所采辑,则尊汉学者居多焉。”[13](P320-321)乾嘉经学推崇汉代训诂路数,重视文字音韵与名物考证,此亦“诗经清学”之主流与历史贡献。可以说,郝懿行正是沿着这条路数步步深入而又有所突破的。与牟庭和王照圆相比,郝懿行的天资稍显愚鲁——年少时因背诵《诗经》吃力,郝懿行多次被父亲体罚——但最终取得的成就与名声却远超牟、王二人。究其成功原因,与其说是勤奋好学,倒不如归为郝懿行所选取的正统治学路数:因其守正而更易被时人认可。就历史影响而言,郝懿行的《尔雅》与《山海经》研究为历代学者所推崇,两者的光芒也几乎掩盖了《诗说》《诗问》与《诗经拾遗》。不过,细绎郝氏《诗》学系列,仍可见郝懿行对于推进《诗经》训诂研究的贡献。
在《诗经拾遗》自序中,郝懿行曾表露创作初衷:“今遵朱子之例,略为采辑,不复诠次,聊存古意云。”[14](P957)如其所言,此书乃辑录《左传》《国语》《战国策》《管子》《吕氏春秋》等文献中近似《诗经》而又未被收录的谚语、残篇而成。书中多征引旧注,并于音义方面用力甚勤。不妨引录如次以明之: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唐,一作“棠”,黄赤棣也。棠棣,白棣也。反远二字,亦两读:一读反远皆如字。陆佃云:“其花反向后合,凡木之花皆先合后开,此花先开后合。”一读反与翻同,选叶於元切。[14](P972)
郝懿行对《诗经》音韵考证、名物训诂及部分诗义阐释的内容,更多记载于《诗说》与《诗问》二书,且以后者论之。《诗问》一书虽题为郝氏著作,却绕不开王照圆。前人对于《诗问》的作者归属问题有三种观点:郝懿行作,王照圆作,郝懿行、王照圆夫妇合作。[15]其实,从《诗问》一书中随处可见的“瑞玉曰”“瑞玉问”便不难看出,无论执笔者谁,王照圆至少是著述的重要参与者。按照《诗问序》的说法,该书是郝懿行与王照圆“闲居答问之语”,是采用家居问答形式诠释《诗经》的辑录,之所以命名为“诗问”,“以其皆为《诗》设题,以《诗》问尔”。[14](P509)这也形成了《诗问》独特的文体个性,它并非常见的注疏体式,也因此在融会贯通词句文意的基础上,抛弃了集解前说因循繁杂的弊病。
除了郝懿行的训诂发明,《诗问》中随处散见的“瑞玉曰”同样值得关注——后者可谓是对《诗经》学史上女性视角长期“缺席”的重要弥补。从先秦至清,女性与经史著述之关联微乎其微,所留存的《诗经》解读之作自然也是少之又少。王照圆凭借良好的家学背景与个人修养,成为了一名罕见的女性《诗经》学者,并借助其特有的性别视角而多有发覆之见。如《邶风·雄雉》一篇,旧说多以为妇人念夫之作。唐孔颖达疏:“男既从役于外,女则在家思之,故云男女怨旷。上二章男旷之辞,下二章女怨之辞。”[16](P302)宋朱熹亦曰:“妇人以其君子从役于外,故言雄雉之飞,舒缓自得如此,而我之所思者,乃从役于外,而自遗阻隔也。”[17](P20)不过,依此来理解第四章“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两句,便会有不明之处。对此,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仍持传统之论:“末章则推其君子久役之故,皆由有所忮求。……此以啧君子之仕于乱世也。”[18](P125)姚际恒则质疑:“此意于上三章可通,于末章‘百尔君子’难通,故不敢强说此诗也。”[19](P57)在《诗问》中,王照圆凭借自身的女性视角,否定了后二章为妇人所言的说法并阐明理由:“妇人思其君子足矣,何广言百尔也。”[14](P572)作为女性,王照圆能够准确把握同性心理:女子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其他男子,若“思”也只是思念自己的丈夫罢了。由此,她将此诗释作君子对同僚的劝诫,可谓男性视角解读主流下的“别成一家之言”。
(二)兄弟著述:牟应震的“由经探韵”与牟庭的“依文切意”
牟应震,字寅同,号卢坡,为乾隆四十八年举人,官禹城训导,后弃官而隐居栖霞。《毛诗质疑》一书收录卢坡先生《诗》学著作五部,其中,《毛诗物名考》重在名物制度之考证,与毛奇龄《续诗传鸟名》、陈大章《诗传名物集览》等皆为《诗》学博物名作;《毛诗古韵杂论》《毛诗古韵》《毛诗奇句韵考》及《韵谱》则尤重以《诗经》探求古韵。后一系列乃牟应震致力创新之举,且看《毛诗古韵》自序所言:
童年受诗,诗以集传协音教读,读而乐之,顾又往往不韵,还质诸师,师曰:古韵之亡久矣,此紫阳所不能定者。但依本音读之,勿强作解事也,由是不复置意。历四十余年,至丁卯冬,以诗授孙,取向之疑团未释者反覆之,觉有异。而春秋以后之书,不足为春秋以前证,乃返而求之诗,读六七过,益觉有异。积半年,凡读八十余过,而始恍然于古韵未尝亡也。人弗求耳。诗三百篇分而为章,得一千一百四十有二。再分而为句,得七千三百七十有七。有韵之句十之七八,共得五千余句。合五千余句之韵,尚不可引而伸之,推类以通其委乎?……是编以经文为主,经合用者合之,不合用者分之,旁及者通转之,不借证于汉魏,不受欺于隋唐,较诸先辈为少进焉。[20](P396)
虽自谦为“较诸先辈为少进”,牟应震实以“由经探韵”之法有力推动了《诗经》音韵学的发展。由少时学《诗》“往往不韵”之疑问,涵泳于心四十余载,进而反复思索以至累读八十余过,牟应震敢于疑古不从,并由此钻研精思而终成一家之言。“力辟沈约分部之滥及所定四声之非,间采陈第、顾炎武、江慎修之说,亦间有驳正,将《诗经》音韵学推进一步。”[21](P51)牟氏以《诗经》推求古音之说,其贡献可谓大矣。
与牟应震的拓新之举近似,其族弟牟庭亦凭借《诗切》一书特立于“诗经清学”。对于此书,许维遹先生曾不吝赞美:“《诗切》论毛诗有七害五迂,卫宏为《毛诗》撰序,毛公最是叵信;《南陔》六篇为笙谱,非诗篇。援征充实,论断精覈。虽魏源以《诗古微》见称,犹不足以抗衡。惟郑樵、朱熹、崔东壁、康南海堪与牟氏相伯仲耳。”[22](P411)此论尤重牟氏摒故说而创新见,确非过誉之词。具体而言,《诗切》从文字、地理、历史、制度等方面“切”入《诗经》,并驳斥汉儒诸说,其论主要有四:明毛诗“七害五迂”之弊病;否《诗序》为卫宏所作;持六《笙》非诗之说;于汉儒注解之词义、诗旨多有辨正。与张尔岐的《仪礼郑注句读》,孔广森的“仪郑堂”和郝懿行、王懿荣积极参加纪念郑玄生辰活动相比,牟庭的“反郑”在山东名儒中多少有些另类;倘若再参照同时期吴派所主张的“凡学说出于汉儒者,皆当遵守,其有敢指斥者,则目为信道不笃”,“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23](P49)等“唯汉是从”之论,益可见《诗切》之难能可贵。是书对《诗经》的解读,既不属崇毛、郑的汉学复古派,也不属专事三家的辑佚派,而是如其《自序》所言:“法当就毛氏经文,考群书,校异闻,劾郑笺,黜卫序,略法辕、韩,推诗人之意,博征浮邱、申培之坠义,以资三百篇作者之本怀。”[24](2891)牟庭广参群书,在反对毛、郑与考辨三家的基础上,以求《诗》之本义,在当时亦可谓独树一帜。
以儒家伦理道德和汉代政治统治解诗,是毛诗序的主要特征。在《周南·国风》中,毛序几乎全以后妃为附会对象,并在说解之中强行关联小序与经义。与之相比,牟庭作小序则简洁明了(一般仅用一句),对《诗》义的理解亦与前人迥异。虽不能说牟氏的新解完全正确,但总体而言,从《诗切》小序足可看出牟庭解《诗》不拘泥、不旁骛,而重“以意逆志”的特征。以《七月》一诗为例。毛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16](P388)朱熹曰:“《周礼·钥章》:中春昼击土鼓,龡《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即谓此诗也。”[17](P93)其实,解读《七月》的关键,并不在于挖掘背后的深晦含义,而是时令节气的正确与否。故《诗切》释诗旨仅一语“周公居田也”,而对其中涉及的时节、历法、耕种等详加考辨。其释“七月流火”一句曰:“《尧典》: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夏小正》:五月初昬,大火中。是虞夏公刘时,六月流火矣。《月令》:季夏之月,昬火中。然则七月流火,周公之时然也。”[24](P1277)如此读《七月》,方可感受《诗》之语言恰当、农事时令不相抵牾,而文理与文气亦一脉贯通。
乾嘉栖霞《诗经》学者群中,郝懿行、王照圆之夫妇论诗与牟应震、牟庭之兄弟著述皆有创获,亦可谓“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也”(曹丕《典论·论文》)。
除了以郝懿行与牟庭为核心而串联起的栖霞《诗》学“交流圈”,清代陈启源与朱鹤龄、陈奂与胡承珙等学者群体同样形成了“群居相切磋”的治《诗》风气。已有的文学地域学研究对于文学创作层面的作家群分析良多,却相对忽视了理论层面的学者群现象。由地域基础上的“交流圈”切入,通过个人、家族、地域等不同层面的展开,将不失为以小见大的有益补充;而个人心态、文学家族、世家婚姻、学者交游与时代思想史等论题均可统一于此。乾嘉栖霞《诗》学“交流圈”之形成,或曰郝懿行、牟庭等学者群体性的亮相,实有赖于内部成员间的文本呼应与精神契合——前者是这一学者群的文本证据,后者方为群体内“求同存异”与“殊途同归”的本质诉求。于郝、王、二牟而言,其《诗》学著作中彼此观点间的明引与暗合,可称为“交流圈”内的“互文本性”;而彼此间书、信、序、铭之文隐约透露出的感同身受,则可视作“交流圈”内的“群体心态史”。
(一)《诗》学切磋的文本呼应
如前所述,郝懿行《诗问》多采王照圆之语。文本中的“余曰(问)”与“瑞玉曰(问)”构成多组“对话”,这是一种平等的交流。正如《论语》所载孔子及其弟子的学《诗》问答,在这一过程中,问答双方构成了互相启发的良性循环。对于郝懿行而言,王照圆时而担当“启予者”,时而扮演提请者,甚至多次成为郝氏疑问的解答者与论说的补充者。可以说,零星所见的“瑞玉曰”不单为郝氏之注脚,还往往构成郝懿行论《诗》的重要启发、补充乃至修正。如《氓》之末章,经郝氏夫妇的两轮问答与互为启发,《诗》义豁然开朗:
瑞玉曰:“平旦气清,要质鬼神,尤可凭信。故曰‘信誓旦旦’。‘及尔偕老’,即信誓之辞也。”余问:“为妇三岁即见弃,何遽言老?”瑞玉曰:“食贫之妇,容华易落,得不速老也!言始誓‘及尔偕老’,今老反使我怨。淇之岸、隰之泮,我昔从此道而来,今不堪追忆也。”瑞玉问:“束发已私相宴安,言笑何待贸丝时?”余曰:“总角相狎,比长男女别嫌,不复通问。及贸丝相诱,始成信誓。我当时为信,曾不思其言可复否,不思其复则反是者,不思及今而弃其信誓。亦已矣!虽悔可追也。”[14](P602)
于《诗问》行文而言,除“瑞玉”外,“牟氏默人曰”亦有此效。虽然与前者相比,郝氏引用牟庭观点少了些“对话”的现场感,但此类隔空呼应亦不失激活之力。如《桃夭》一篇,郝氏于三章分论和篇末总论部分四次引用牟氏之说,作为己说的发明补充:
牟氏默人曰:“灼灼其华,春见之言。此桃树下人,他日于归,真佳妇也。”(一章)
牟氏曰:“夏又见之。”(二章)
牟氏曰:“秋又见之。”余曰:“桃先华后实,乃生叶,故以为次……”(三章)
《桃夭》,美贤女也。牟氏曰:“桃树之下,篱落之间,有美女子焉,行过者爱慕之而不有邪心也。”余曰:“匡衡云:‘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壶内。’女子宜家,此言非虚耳。”(篇末)[14](P544-545)
同出一县而又自幼同学的郝、牟二人曾互阅《诗》著:郝懿行曾为牟作撰写序言并声明已“读之终篇”,[25](P5245-5246)而“庭少懿行二岁,懿行每有著述,辄与商榷”。[26](P5574)上文已述郝懿行多采牟氏之说,那么,牟庭可有响应郝氏之处?其实,若说郝懿行乃“明引”牟庭之说;那么,牟庭则是“暗合”郝氏之义。即,《诗切》虽未出现明显的“郝氏曰”,但仍可探得微妙契合之处。考牟庭《诗切》各篇之旨,与毛诗序及齐、鲁、韩三家诗迥异者良多,这些另类解说中多有暗合郝氏者。不妨对读二人《山有枢》篇的注解并与毛序及三家诗相较:
《山有枢》,刺老人富而啬也。[24](P1017)(牟庭《诗切》)
《山有枢》,风吝啬也。士大夫专殖自封,有资财而不用,啙窳偷安,君子勉以及时行乐尔。瑞玉曰:“车马钟鼓非细民宜有,以为答前篇,意窃恐未安。”余曰:“然《小序》亦失之,云刺昭公,亦非。章末二语非当施之君者,戒僚友则可尔。‘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亦不必他姓夺之。悭吝之家必有淫嗣,父祖半生辛苦,子孙一旦豪华。”[14](P652)(郝懿行《诗问》)
《毛序》:“刺晋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国,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不能洒扫,政荒民散,将以危亡,四邻谋取其国家而不知,国人作诗以刺之也。”……三家与毛异义,下引张赋、薛注,是鲁说明作僖公。(张衡《西京赋》“鉴戒《唐诗》,他人是媮”,薛综注:“《唐诗》,刺晋僖公不能及时以自娱乐。”)[27](P439-440)(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
牟庭与郝懿行共持的《山有枢》为讽刺吝啬一说,可谓完全迥异于诗序、三家义乃至朱熹“盖言不可不及时为乐”[17](P69)等常见解释。据此看来,在《诗》义解读的路上,牟、郝二人常常并肩携手。除上述明确引用与暗中契合外,牟应震《毛诗质疑》亦多引牟庭之说,为其显然,故不另述。
(二)矢志为学的精神契合
牟庭于《诗切自序》有言:“荀卿子有言,《诗》《书》故而不切。切之云者,依经为说,按循文意,如切脉然。杨倞注所不知也,古之治《诗》《书》者,训故字义,而不切说其文意。盖荀卿所见,周秦师儒旧法相传简略如此。汉以来诗说称四家,鲁申培公,自秦时受学于荀卿门人浮邱伯,为训诂以教而无传,犹古者不切之遗意也。”[24](P2889)致力于恢复古时“切”诗传统,牟庭独辟“扬搉风雅,颇复辨正它书,精覆故训,故训既明,依文为切”之路。由章句训诂而明《诗》篇作者本义,牟庭之“依文切意”与“切以韵语”如“切脉”然,亦可谓“如切如磋”之用心研习。倘若联系“家居非应试不出邑,人罕识其面者”[28](P1605)的友人追忆,于雪泥书屋持《诗》而独自吟咏参悟,可谓牟默人孤往为学的传神写照。
有意思的是,郝懿行(夫妇)与牟应震在命名各自《诗》学著述时,均不约而同地选用“诗问”为题。牟应震之作融句解、章结、总论为一体,且于存疑处自设问答,故而题作“诗问”。其实,无论是所谓的自问自答,还是笔录式的“闲居答问之语”,这种问答形式均有别于体系性较强的传统注疏文体,也借此突破了种种形式上的束缚。与默人的独自“切磋”相比,牟应震的“自问自答”也好,郝王夫妇的“前呼后应”也罢,“问”之形式毕竟生动且热闹了许多。于“独”与“众”,或“切”与“问”的形式之外,郝、王、二牟之为学精神与个人心态颇为相似。正是这种相近的群体心态,达成了四人之间的精神共鸣。
必须承认,栖霞《诗》学“交流圈”的群体心态,绝非逐条列举或简单概括之法所能穷尽;不过,倘若取其大端,亦可提炼为:安贫乐《诗》道,治学重己心。置于时代背景观之。明朝科举以八股为体,清人因之且困之。作为“四书五经”体系内的《诗经》自然深受其影响,而《诗》学亦有沦为《诗经衍义大全合参》或《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之类应试解读的诱惑与风险。就学术风向而言,此时乃重名物、训诂与考证的朴学盛行期,且“隐伏有今文经学形成之趋势的大环境”,[29](P24)故汉学宋学之门户或古文今文之路数,多将学者束缚在预设立场之中。风气如斯,治《诗》者若无信守的原则与为学的定力,则难免陷入窠臼乃至诱惑之中。所谓独立,也多意味着对于科举仕宦及其背后名利的放弃。牟应震之辞官隐居,与牟庭之著书为业自不必说。郝懿行虽以经学及第,却直至病故前三年才得奉旨补缺。“浮沉郎署,视官之荣悴,若无与于己者,而一肆力于著述,漏下四鼓者四十余年。”[26](P5571-5573)郝懿行虽为京官却穷苦一生,以致病故后“余禄不足以举丧,宜人欲归里,无资粮,无居业,羁京师未知所依”。[25](P6090)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栖霞《诗经》学者群能坚守训诂理路精进,独运女性视角解《诗》,以及另辟“由经探韵”与“依文切意”之蹊径,此种独立与成就着实来之不易。由一地一经之兴衰,足可窥一时学术之流变。可以说,郝、牟等栖霞学者的治《诗》创新之举,是对《诗》学研究的重要贡献,更是时代洪流中个体坚守乃至抗争的缩影。
孟子曾言“知人论世”,如果追踪牟庭晚年心态之转变,或能多少理解这一群体坚守之苦与抗争之难。牟庭为从弟愿相(1760—1811,小牟庭一岁而先亡)撰祭文时有言:“共余论文,笑不能止。不识穷愁,多文自喜……自我三人,幼儿同学。娱戏文章,兴高卓荦。抗怀好古,不受束缚。伯父顾之,以为可乐。所望三人,岂曰其薄。科第诗书,全以托付。无奈文名,使人困约。伯父终堂,家亦衰落。大兄莅官,促令胞弱。遗我二人,偃蹇邱壑。折腾之骥,铩羽之鹤。何以娱忧,文词间作。公又去矣,我独寂寞。”[7](P106)由回忆之昂扬及现实之落魄,兄长的感伤与寂寞之情溢于言表,然文中仍流露“不朽之业,在诗古文,不藏名山,不附青云”[7](P107)之志向与“见异不迁,受学不畔,诗书之泽,留此一线”[7](P107)之寄托。于牟庭及多数文人而言,固然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自况,但多数现实还是“伏枥老骥终已矣”。清道光五年(1825),郝懿行病逝于京师。暮年牟庭在为其所撰的《墓志铭》中有如下感慨:
少年同学,晚暮离思。当余牢落,视君悲凉。芝兰蕙叹,孰知我哀?铭曰:古云“金满籝,不如遗一经”。今日抱书编,不如一囊钱。平生但信古人言,哭死方知事不然;不可生无书,那可死无钱?呜呼!古人一瞑百不见,长使今人泪如霰。[25](P6090)
此时,牟氏心态已由愿相去世时的感伤转为苍凉,而大半生之志向亦已消沉殆尽。哀莫大于心死,是年,牟应震卒;七年后,牟庭卒;廿六年后,王照圆卒。至此,“交流圈”重要成员皆已谢幕,乾嘉栖霞“诗可以群”之盛况遂成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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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 雪
The Scholar Group in Qixia Who Studied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Reign of Emperors Jiaqing and Qianlong
Yuan Jin1Ding Yasong2
(1.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2. Department of Politics and Culture,People's Daily News Agency,Beijing 100733,China)
In the reign of Emperors Jiaqing and Qianlong in Qing Dynasty, some scholars like Hao Yixing, Wang Zhaoyuan, Mou Yingzhen and Mou Ting who studiedTheBookofSongswere gathered in Qixia in today's Shandong Province. The Group depended on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the regions and families, too. However, the expansion of influence of Qixia Group was based on the scholars' studies onTheBookofSongs. They studied it in traditional ways, or explained it from female perspectives, or found new ways to research the rhythms or interpretations. Although the four scholars studied it in different ways, they shared the same spirit through the echo in their works.
Qixia;study ontheBookofSongs;scholar group;poetry as a means of social intercourse
2015-12-09
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中国文论范畴的经典化研究”(15YJC751026);武汉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项目“元典关键词研究的学术路径与方法论探索”(2015111010201)阶段性成果
袁劲(1989- ),男,山东枣庄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中国文论及文化。
I206.2
A
1672-335X(2016)06-01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