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2016-01-23 03:30张志宽
参花(下) 2016年11期

◎张志宽

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志宽

父亲今年八十岁。一晃,来省城定居已经十多年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离开了家乡。以后工作在城市,和家人接触得就少了。这十多年间,让父母居住在我、姐姐和两个妹妹身边,也算是对多年分别的补偿。以我们的观察和了解,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上到国家政治经济,下到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他都关心关注,更别说他钟爱一生的教书事业了。也由于他对生活的热爱,他不服气,不服输,不服老,固执地坚持己见,用母亲的话说:“出马一条枪,十头牛也拉不回。”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在父亲这里,体现得尤为充分。

父亲一九三七年出生在东北老家桂花坨子村。

据老一辈的老一辈讲,当时村子的周围漫山遍野都是桂花树,因而得名。每到秋季,金黄和乳白的金桂银桂,花香四溢,沁人肺腑。但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为何,桂花树遁迹得如此决绝,一直让现在的我们怀念不已。

父亲出生的时候,东北实际被日本人控制。童年时的世道并不太平,父亲只能跟爷爷在家读“私塾”。直至四七年,解放军兴办官学,父亲才得以进初小读书。

几年后,毕业于四平师道学校(满洲国兴办)的张玉珊老师见父亲天资聪慧,建议他去读高小,并亲自写了一封推荐信。于是,爷爷领着父亲去找郭家表叔,求他用马车拉上柴米,送父亲去五十里外的连珠堡双辽县第十三完全小学校读书。

一九五二年,父亲考入郑家屯双辽县中学,初中毕业时,因师资力量不足,学校高中部被取消,父亲遂考入梨树县中学读高中。

读书本是一个苦差事,何况东奔西跑,何况是一个贫困偏僻乡村的孩子,而父亲的苦似乎远不在此。

高中时的父亲学习成绩依然优异,除了劳动课,各科成绩都是五分。“除了”哪里是容易除了的,它决定了父亲一生的命运。

据父亲回忆,一九五八年,全国高中毕业生15万人,全国高校计划招生18万人,“连窝端”尚有缺口,何况还有以各种理由不予录取的呢!

当年的政治环境也很严峻,社会主义改造刚刚完成,“三反”“五反”结束不久,“反右”斗争如火如荼,谁能保证革命的“异己分子”不能混入革命阵营!

我不知道其他中学怎样,高中毕业前夕,父亲所在的中学政治课突然增加“谈立场”的内容,而且由学校的党委书记亲自授课,高中毕业生被划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唯甲等、乙等可以参加高考并保证录取;丙等只发给高中毕业证,允许参加高考,但明确不予录取;丁等没有高中毕业证,更别说高考了。

父亲班上48个学生中,竟有8人属于丙等或丁等,比较他们七位,父亲还是幸运的,他获得了高中毕业证。而他高考的思想品行鉴定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该生不宜录取”,理由是“反对勤工俭学”。另外七人中,有父亲一生的知己左霭云,他出身富农;还有文采横溢的王立本,因为他写文章质问天空的“贼星”为什么照亮人间的时间这么短暂,有人说他替右派说话,可想他的命运如何等而下之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父亲始终不渝的信条。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一生喜欢读书和耕作”。虽然他系统地读书不幸止步于那个年代,但相比于更早年代的孔乙己,父亲又是幸运的。孔乙己一生到死只是个老“童生”,父亲至少相当于“举人”,因为他有高中毕业证,后来有了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当然,他最多也只能是“举人”,尽管他有成为“进士”的能力。

“文革”结束后,父亲把他没有实现的大学梦寄托在了儿女们身上,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则,较早地参加了函授学习,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大学函授文凭。

现在的父亲依然学习不止,笔耕不辍。每天坚持读书看报,最喜欢看《参考消息》,关注国家大事,努力接受新知识、新事物,参加各种老年班。七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学电脑,自己打字,自己校对,自己排版、整理他的文章、诗稿。

父亲一辈子读书学习,至今眼睛不花,也不近视。他科学用眼,始终坚持“三不”原则:从不在暗光下看书,从不躺着看书,从不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书。他一辈子固执己见地相信本本,唯其在保护眼睛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以前,他多次告诫我们要科学用眼,强调“三不”原则,而我们大都不以为然,现在我们没有一个人胜过他的视力。毫不夸张地说,父亲科学用眼的“三不”精神,堪称所有读书人、文化人的楷模。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父亲明亮透彻的“窗户”里,我读出了他一生的善良和无尽的期待。

一九五八年高中毕业回乡的父亲,显然是“高水平的文化人”,不久,即被安排在乡政府所在地的三好小学教书。半年后,调到双山乡双辽县第三中学任教。教导主任刘星三曾教过父亲,指名父亲教初三年级代数。一九五九年暑期开学,父亲又被调到服先乡新成立的双辽五中,结束一年的试用期后,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月薪30.05元。

双辽县原有9大区,一九五八年以前,老家桂花乡归服先区管。五八年后,成立人民公社,“区变社,乡变区”,桂花区仍归服先社管。一九六二年,桂花乡升格为人民公社,从服先社独立出来。

父亲工作的频繁变动是和行政管理体制的完善相联系的,而且联系得如此紧密。邓小平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一百年,现在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完善几乎是永恒的主题。只是父亲的一辈工作频繁变动,东奔西走,完全用脚丈量着两地的距离,太过劳累,太过辛苦。

我小的时候有过几次这样的记忆:

天已黑蒙蒙,没有一点儿光亮。母亲已经给父亲做好了热腾腾的早饭,而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无所知。当时父亲教书的双辽五中离我家有六十华里之遥。父亲出门的时候,天依然黑蒙蒙,依然没有鱼肚白的光亮。

直到一九六八年暑期,父亲才调回刚刚成立的、离家十华里的、只有两名教师的桂花公社中学。半年后,学校又因师资力量不足而取消。各小学实行初中带帽,六年制变九年制,父亲才回到“村小”自己的家中。

一九七零年,桂花中学恢复,父亲再次离家赴任。

长期在外奔波的人,多么期待过一种稳定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加一头牛(拖拉机)”。已经33岁的父亲对自己十几年的奔波好像从来没有过怨言,他总是信心十足,活力四射,大步流星地穿行着,忙碌着。

父亲回“村小”的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经常听他高音喇叭一样底气十足、热情直率的声音,他俨然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布置着工作,规划着未来。当然,“村小”的几任校长都是他的学生。

可是,好景不长。

“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接受改造的地方大都是“牛棚”,而父亲改造的地方是“猪棚”。

现在说起来有些滑稽,这么多年来,哪怕是现在,我也没有看到过一次父亲亲自动手收过筷子或刷过碗,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懂得照顾,又怎能把公家的猪喂得圆满。

一年后,曾经在服先公社工作的老书记张连玉被调到桂花中学当一把手。他见父亲喂猪,觉得不可思议:

“张万忠怎么能喂猪呢?”

极短的时间内,父亲重新登上了讲台。全国学习朝阳农学院开门办学经验的时候,父亲又管理木工、瓦工两个专业班。老书记怜“香”惜“玉”、知人善任的勇气可见一斑。

1978年,科学的春天到来,整个社会环境发生了根本改变。那时父亲正当不惑之年,以为可以宏图大展,事实上也确实被重用过一段时间,由教导主任提拔为副校长,后来又派到三好中学当校长。

那些年,父亲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工作兢兢业业,干劲十足,教学成绩显著提高,一个师资力量残缺不全的分校,中考的成绩已与母校不相上下。他是为自己的信仰虔诚地工作,忘我地工作,甚至置家于不顾,经常和母亲不打招呼就外出不归。那时我们在外面或读书或工作,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期担心上火,担惊受怕,耳鸣不止,又由于治不及时,耳聋日重,几近失聪。

父亲性情耿直,倔强固执,为人处世不得要领,抓教学是他的强项,但他只顾低头拉车,不懂得抬头看路,更不懂得维护上层关系。个别领导认为上下沟通不顺畅,逼着父亲提前七年退居二线,美其名曰“校级研究员”“教育视导员”。虽然后来的书记、乡长几次让他“官”复原职,竟也被父亲倔强地婉拒。

对于父亲的不识时务,作为儿女的我们多次劝导,但他很难听得进去,既使当时不加辩解,过后依然故我。他把自己的许多不成功归罪于“天不佑人”,却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认真找找原因。

人的性格真是无法改变。我们何尝不是一样,接受了他的基因,无法改变地延续着他曾经走过的路。

父亲一生教书育人,各行各业桃李芬芳。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能听到学生一声亲切呼喊:“张老师好!”他就喜形于色。

特殊的年代,酿造了特殊的生活,无论我们做出怎样的努力,都难有改变的余地,真正给我们希望的是真理标准的讨论催生了改革开放春天的到来。

高考制度一恢复,父亲兴奋异常,他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对我们的学习也抓得更紧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高考刚一结束,我从外地赶回老家,途经茂林镇。当时,父亲带领桂花中学的学生在这个镇上进行高考。一出火车站,就看见在那里等候的父亲,我想,父亲一定急切地想知道我考试的情况,但他听完我的报告后,很平静。我们搭乘一台卖粮的拖拉机,一起来到桂花中学。这里也是我初中的母校,父亲在这里“几起几落”,因此,从校长到老师对我也都很熟悉。

父亲带我来这里,目的不言自明。

当高校长漫不经心地问我:“能打多少分呀?”

“三百分应该没有问题。”

“啊!能打三百分?!”原来松弛的脸部肌肉和微眯不肖的眼神霎时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转脸赞许地微笑着向父亲:“你真没有白吹呀!”而此时的父亲依然平静,脸上泛起的微笑也是毫不在意的。

知子莫如父。那年我的高考分数确实远超过了高校长惊讶的程度。

家里有了大学生,而且是重点大学,更坚定了父亲“唯有读书高”的信念。

一九八五年,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同时在县城中学读书。一次,父亲对三妹说:“你们一定要吃好饭,我回去给你们整钱去。”父亲再来时,不过带来的仅有二十块钱。

生活的重担父亲总是能坚强地面对,而在家里几乎同时收到三份录取通知书,特别是他看到南开大学《致新生家长一封信》的时候,父亲流泪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知道的父亲第一次落泪。我相信,这封信一定感人至深,说到父亲心坎去了,否则,这三份通知书绝不是父亲压倒坚强情感的最后“稻草”。因为,南开大学还不是父亲理想的去处,他一直希望我的五弟能报考北京大学,而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学校为了保住一个重点大学的名额,强压五弟做了更改,而那一年五弟的高考成绩在全省不出前二十名;因为,在这之后,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读初中,父亲的担子还不到放下的时候。

一九八九年,我最小的妹妹参加高考。在县城,父亲说:“老姑娘啊,爹领你吃饺子去。”小妹一听吃饺子,很是高兴,叫上了她的同学。三个人,父亲只要了两盘饺子,结账时,父亲兜里没带钱,他从来就不带钱,也巧,那天小妹兜里也没带钱。父亲立时发了脾气:“出来吃饭怎么不带钱呢?”边说边背着手往出走,幸亏妹妹的同学救了驾。那一年,父亲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在老宅的东屋边跳边说:“我老闺女都考上大学了,这我还怕谁了!”有点老姑娘出嫁,大事完毕的感觉。

父亲的“怕”,不是恐惧和胆怯。这些年来,父亲为我们求学找熟人,拉关系,怕是没少丢面子,以他的性格和为人,内心的压力和精神负担怕是也已经到了极限。如今,老姑娘也已考上大学,他还用得着再“卑躬屈膝”吗?他的“跳”和“不怕”也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退居二线时,正是我国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时期。 眼看转轨后在职人员的工资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退休人员的工资增长还赶不上物价上涨。他左计算,右比较,加上自己在“关工委”(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补贴,收入还是没有人家多,他坐不住了。

“出马一条枪,十头牛也拉不回”的父亲,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不服输的固执和不服老的顽强一次次地再现出来。

先是种地,家里的十几亩农田,他坚持自己种,自己收,自己打,自己卖,“独立门户”,直到二零一零年。他常年攒粪积肥,门前的大坑总是满满的。农忙下地时,穿着最破烂的衣服、最破旧的胶鞋,全然不顾曾经“为人师表”的形象,对土地的深切期待倒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实际上,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挑大梁的都是哥哥姐姐们,他最多不过是一位象征性的参与者。父亲种地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被迫”的,少有五柳先生“悠然见南山”的心境。

继之,他受学生的宣传鼓励,组织村民种油葵。他用自己的工资作担保,在信用社贷款三万元,帮助村民买油葵子。也是天不遂人愿,授粉期阴雨连绵,油葵歉收,种油葵的都赔了本。加上那年乡政府撤销,油葵的收购计划泡了汤,收上来的油葵又被他的学生拉到别处卖掉,还了自己的债务。他只得连续几年挨家挨户去收贷款,大冬天骑着自行车帮助没卖掉油葵的农户卖油葵,弄得亲戚朋友明里不好意思说,背地里都有些怨气。当时一位宫副乡长说:“你张老爷子威望高,这回你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油葵的事,虽然给父亲带来了很大精神压力,但他从来不是消极地汲取教训。国家要求退耕还林时,村里林地发包,他跃跃欲试,也包下几亩。沙土地干旱,苗木成活率低,加上两边又有成林“歇地”,都是别人退包或不要的地。他连续几年连栽带补,至今的成活率也不足五成。

十几年“拼杀”下来,父亲虽然没有被市场经济大潮淹没,但也没有淘到几两真金白银,收入的增长还是依靠国家不时给退休人员的调资。

头几年,每到春季,父亲都要回老家种地,夏季回来给小树林除草剪枝,秋季回来帮助收割打场。“古稀”之年不让“天命”,堪比“年已及艾”之人。

随着农村机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农忙时间最多也就两三个月,农活已不再是“苦、累、脏”的生计,农民一年大部分时间处于“吃喝玩乐”的小康生活之中。虽然父亲每年风雨不误地往返,但对农时农活就只有动嘴,少有动手的份儿了。

在这个村子里,我家是大户人家。父亲那辈兄弟四个,到我们这辈堂兄堂妹十八个,加上我们的后代,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大伯父过世后,父亲理所当然成为族长,事实上,他一直也毫不客气地以族长身份自居。家族里的大事小情,都躲不了他的主动协调和热情参与,更不用说族内一些棘手的事。

比较来说,父亲最关注的是各家孩子的学习问题,这是他“唯有读书高”思想的一以贯之的体现。如果哪家孩子逃学,旷课,不交作业,他或早或晚,一准找上门去问个究竟。每到夏季,他在自家门前大柳树的荫凉下,或在院里两栏之间高高架起的南瓜架下,孔子讲学一样,开办家庭补习课堂,当然是不收一只鸡、一粒米的,更别说腊肉了,他完全免费,而且乐此不疲。邻里的孩子愿意听讲的,他同样诲人不倦。

父亲讲课有特点,细致深入,循循善诱,好像掰饽饽说馅,一目了然,这已和现在生活快节奏、知识爆炸、新知识不断下移、人心浮躁的时代不相协调。现在学校提倡启发式教学,点到为止,明白不明白,回家思考,或掏钱再上各类补习班,包括授课老师自办的一对一、一对多家庭补习班,否则,启而不发,后果自负。

父亲对家族的贡献有目共睹,不仅所有族人,就是全村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承认,他以身作则,身体力行,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正是他的言传身教和榜样的力量,把家族所有的人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

父亲的不甘寂寞,还表现在喜欢“热闹”上。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老宅第一次翻建之后,每年春节前农历二十九,父亲总要把家族几十号人请到新宅聚餐。餐桌不够,就从放假的学校借来课桌拼凑。宴会开始,父亲和两位叔叔并排上座,我们堂兄堂弟依次分坐两边,堵头一般都是孙子辈分。席间,轮流举杯敬酒,一巡过后,猜拳行令,唱曲吟诗。父亲总是第一个举起酒杯,三杯酒洒地,敬天敬地敬先人。父亲也是第一个赋诗,打油诗,临场发挥,凸显父亲不甘落寞、不甘人后的性情。

别人家过年盼三十,我家过年在农历二十九。过了二十九,全家吃素。

老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这一辈大都在外面工作生活,每隔两三年才能陪同父母回老家大团圆一次,平时也只能在城里小范围地团聚了。好在哥哥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他若是不来省城过年,每到年关农历二十九,就把家乡的亲人聚在一起,这时就会和省城的我们遥相呼应,举杯同贺。

父亲热爱生活,却从不纵情山水。他创作律诗和古体诗一百多首,都是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反映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和情感。他对家乡山山水水的留恋,对亲朋好友的牵挂,完全融入他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期盼中。

对农村前些年兴起的不健康的“随礼”之风,父亲深恶痛绝,他写千言古体诗《不堪重负》予以抨击:“社会浮躁人无奈,往来人情招架难”。三伏天不下雨,他忧心仲仲:“八百草原无飞鸟,茫茫盐碱尽白丘。”“苍龙闭眼休眠好,哪管民间贱疏年。”阴雨连绵,连日不开,狂风怒号,他又担心百姓的生活和安全:“鸡栖檐下鹅收翅,几户无烟已断炊。”“龙王不开人情面,田园吞没又淹房。”他对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的一系列政策热烈拥护:“西风扫落叶,天淡几浮云。喜鹊穿林舞,柴车落雁群。”充分表达他的愉快心情。家乡连续丰收后,出现短暂的卖粮难,他及时鼓与呼:“马车排号长蛇阵,出售三层换油盐。”对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四处躲避逃生的群众,他也悉心规劝:“昆仑山上扎营寨,太乙洞穴藏后生。”

父亲不仅把对家乡对亲人的情感诉诸笔端,而且他也身体力行,努力实践。

十里八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通知他,只要看得起他,他都“义不容辞”,欣然往之。 他参加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婚礼主持,有当官的,更多是贫民百姓的。临场发挥,语言流利,合辙押韵,切合客人身份,宾主各自欢喜。比如,他给某乡干部家主持婚礼,开场就很风趣而有阵势:今天到场的嘉宾有市县镇乡各村屯,委办局所负责人……民政司法,公安干警;农机水利,土地农经;金融财会,审计交通;青科妇联,校长园丁;企业老板,百万富翁……

最让村民感动的是,九五年发大水,父亲自告奋勇,组织青壮年劳动力挖壕筑坝,死看死守,坚持三天三夜,硬没让滔滔东来之水淹没地势低洼的后街,保护住了村民财产,最后洪水乖乖地顺着公路向西流去。

事后,村民们给父亲置办酒席,表达感激之情。

近年来,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背有些驼,走路也慢了下来,再没有从前那样虎虎生风的感觉。特别是六年前心脏搭桥手术后,他的体力下降很多,精神头明显不足。一个生龙活虎、从不知疲倦的父亲,终于走到谁都不愿看到的人生暮年!

岁月啊,假使你不能从头再来,你前行的脚步能不能停一停!

前年春节,父亲和母亲回老家过年,一住就是两个月。他忘情于自然,忘情于山水,忘情于一手老茧、憨态可掬的乡邻。

在老家,父亲联系到当年的同事,一起紧锣密鼓地筹备“双辽五中师生会”。

已是耄耋之年的父亲,当年的同事也都到了这个年龄,就是他们当年教过的七届学生,都已经六十岁开外,离开了工作岗位,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如此这般的年龄,如此这般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执著地坚持开师生会呢?

我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理解,但当我把父亲一生的经历系统地整理成现在文字的时候,我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我理解了父亲那一辈人的心愿:也许这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次梦想,也许这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次舞台……他们的举动不仅需要常人理解,社会关怀,更需要儿女们的支持!

可是,我又不免对他们的活动有所担心!但愿他们控制情感,保重身体,平安归来!

清明节前我去接他,他和母亲都不太情愿马上回城,而我们更担心时间太久他们身体条件支持不住,毕竟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毕竟农村的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不比城里。唯一可比的是,农村的火炕是城里无法企及的。

说到火炕,我又想起年轻时的父亲,那时家里也穷,父亲睡觉时,身下只垫一小张薄薄的纸壳,后来家里被褥多了,他还是垫一张纸壳,就像若干年来每到冬季,他始终坚持到室外用凉水擦身子洗澡一样,以此磨炼自己的意志和耐力。

回长春的那天中午,父亲的忘年交,哥哥的好朋友,一桌子的人为父亲饯行,祝福父亲身体健康,希望父亲常回来看看。场面热闹,真情实意。热烈处,高声呐喊,十个人二十个腔调;动情时,不知谁想起了李商隐“君问归期未有期”,让大家一阵感伤,短时间沉默不语,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父亲作了一首打油诗收场告别,末两句“亲人相约记心间,相会就在秋收前”,既是对亲朋好友的热情安慰,也是对自己身体力行的庄严承诺。

那时,我,还有我的姐姐妹妹,一起再陪父母“常回家看看”。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