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我的小院落里,有一株九重葛。是一个好朋友送的。刚捧来时,开着满树的紫红花朵,可是不多久,花儿就一朵朵地萎谢,谢到后来,就只见绿叶不见花了。这岂不是李清照的词里所说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吗?但是她说的“绿肥红瘦”是形容绿叶茂盛,隐藏在里面的花朵儿显得小了。我这株九重葛却是谢了花儿再也不重开。不但花儿不重开,连叶子也开始一片片地飘落,飘得就只剩光秃秃的几根树梗子了。到这地步,你说让人心里多着急。朋友说 :“大概是水土不服吧,过一阵子就好了。”于是我就耐心地浇水,等待,等呀等的,顶儿上真的爆出一点嫩芽来了。我这一喜,真跟找回一只走失的心爱小狗或小猫一般无二。我天天对着嫩叶子呵气。因为据植物营养家告诉我,植物白天需要碳酸气,对它呵气就是补充营养。叶子渐渐地愈长愈多,不久又是满枝浓绿,绿得新鲜,绿得精神。我想不久该开花了。谁知它好像跟我闹别扭似的,就是不开花。直到现在,它还是一株长满了绿叶的无花九重葛。
望望人家的墙头,都开得满串的花儿,我真有点生气了。一个朋友说,把它扔掉吧,免得操心。可是看看它绿云如盖,怎么忍心扔呢?何况九重葛也不是非开花不可的呀。它硬是不开花不是也蛮有性格的吗?想起庄子说的,一株深山中的树,因为树干长得歪歪扭扭,不能当作建筑房屋的材料用,反倒没被砍掉,我怎么可以因为一株树不开花而扔掉它、枯死它呢?
想起故乡后院中,有一株长年不开花、不结果的枇杷树。母亲不但没对它抱怨过一句,还特别地喜爱它,称它为“菩提树”呢。
那株枇杷树,长得高高壮壮,听说曾一度开过花,结过枇杷,却不知什么缘故,以后就只长叶子,不开花结果了。长工阿荣伯每回在后院修剪花木时,就会嘀咕:“没用的树,砍掉算了。”边说却边把脱下的衣服搭在枝丫上。铲子也靠在粗粗的树干上。母亲就笑他说:“阿荣伯别瞧着枇杷树不顺眼,没有它,你的破棉袄搭在哪儿呀? ”阿荣伯也笑了,说:“我只是说说,长这么大的树,哪舍得砍呀?”他又看看我说:“只是小春年年想吃枇杷吃不到了。”母亲说:“院子里长的桃梅李果吃都来不及吃,也不是非吃枇杷不可。何况你不是总给她买吗?”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园子里长的总比买的稀罕又新鲜。我问母亲:“这株枇杷为什么不结果呢?”母亲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管它结不结果子,我就是喜欢看它浓浓密密的叶子。一片片跟缎子似的,多好看。树干树枝又是这般有力气,好像挑得起重担似的。我有时心里烦,或是做事做累了,就对着它望,看黄叶子一片片掉落了,嫩叶子又一片片长出来,心里就舒坦了。”母亲有时说话就像自言自语,我也听得半懂不懂。总之,母亲喜欢这株无花无果的枇杷树,把它当朋友是一定的了。
有一年圣诞节,村子里天主堂的修女来我家——我们都喊修女白姑娘,因为洋人皮肤好白,更是又都穿白袍子,披戴白风帽。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她说这是装点圣诞树的饰物,有的是她自己做的,有的是美国带来的。知道我喜欢亮晶晶,特地分点儿给我。快过年了,可以挂在厅堂里热热闹闹的。白姑娘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温州话。母亲好喜欢她,时常让我送自己做的枣泥糕给她吃。母亲双手接过篮子,啧啧地赞美:“好漂亮啊,我要把它挂在佛堂里。”母亲是信佛的,什么好东西,第一就想到供佛。我拣了个金黄色的圆球,跳起来说:“我要把这个挂在后院枇杷树上,保佑它明年结出满树的枇杷。”
母亲连连点头说好,白姑娘也高兴地帮起忙来。我又搬出一大堆彩色绉纸,闪亮的金纸、银纸。白姑娘教我剪剪糊糊,又做出好多可爱的名堂来。一串串挂在枇杷树上。霎时间,把它打扮得五光十色。母亲走来,拍手说 :“你看,这不是开花结果了吗? ”
阿荣伯担心雨雪会淋湿它,就动手用竹子和稻草,搭起一个小小的篷架,枇杷树幸运地进了温室。
我兴奋地端张矮凳坐在树下,合掌祷告起来。母亲笑眯眯地对白姑娘说:“你们外国有圣诞树,我们中国有菩提树。”
“菩提树?”白姑娘有点儿不明白。
“小春的爸爸告诉我说: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面悟道发宏愿,普度众生。所以我们多看看菩提树,心肠会变好,人会聪明起来,烦恼忧愁也会没有了。”母亲解释给她听,很有学问的样子。
“老师说菩提树有十几丈高呢!这株枇杷树才这么点儿高。”我说。
“高矮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它有多高就有多高,想着它是什么树就是什么树。我就是叫它菩提树。”
原来母亲心中,一直有一株既开花、又结子的菩提树。我渐渐长大了,母亲心中的菩提树,也渐渐根植在我心中。现在,对着这株无花九重葛,我也要把它叫作“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