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振
我这人记性不好,所以总喜欢回忆过去,总试图通过回忆来加强记忆。但也正因为记性不好,所以回忆起来的总只是一些相同的片断。我并不知道,到底是这些记忆中的片断影响了今天的我,还是因为今天这样的我,才使得我只能记起这些片断。但我想说,关于我学生时代的记忆片断,剪辑起来就是一段我的心灵成长历程。当我困惑和迷茫的时候,我常常会在这些记忆片断中,去重新认识自己、发现自己。
胆小的孩子终于走进了校园
关于学生时代的第一个记忆片断是在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也不知出于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惧,儿时的我始终不肯去上幼儿园,于是画面中就出现了这样的镜头:在幼儿园门口,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一边出于恐惧而哭泣,一边拖着腿极不情愿地迈着步子,妈妈则拿着一根竹条跟在身后。这段记忆里只有这样的镜头,妈妈当时的表情,我已全无印象。那时是1985年,三十年过去了,每每脑海里浮现起这个画面,我依然想不明白当时对校园的恐惧到底从何而来。多年后我读到卡夫卡的《地洞》时,脑海里竟又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情形——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躲在学校大门背后,恐惧地听着门外进进出出的学生嬉笑怒骂声。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当一大群陌生的面孔向他扑面而去时,那种恐惧地逃避仿佛就是一种本能。
最终让我愿意安心上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当时学前班(在我们那里,上一年级之前会分别有一年幼儿园和学前班)有一位胡老师很会讲故事,而我一听到她的故事就被彻底吸引了。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画面——每当胡老师讲故事的时候,在学前班教室的最前排,总会有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坐在自己抱来的小板凳上认真地旁听。在从小学到高中的好些年里,我都能完整地重复那个叫作《木偶奇遇记》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一段,是皮诺曹和木匠父亲在鲸鱼肚里再次相遇的情景。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皮诺曹的故事里,开始知道撒谎会长长鼻子,知道男孩子要勇敢,也知道父母为了孩子能够不顾一切甚至付出生命。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童话故事可以帮助孩子更好地认识世界,进而消除对未知的恐惧,所以,那个对校园充满恐惧的小男孩才会愿意一直沉浸在童话的世界里吧。
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怎样炼成的
也就是因为胆小,所以上完幼儿园和学前班,我已经成长为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好学生”。那时的“乖”和“好”,就是不调皮捣蛋,就是认真记住老师讲过的每句话,严格按老师的要求做每件事,就是每次考试能拿高分,总之,几乎就是完全的唯“老师”是从。有人领路固然是好事,可是一直习惯于依赖别人领路,也就很容易失去自己的独立思考。而这个道理,我是在进入高中以后才渐渐明白的。
从1954年开始评选“三好学生”时起,“三好”中的“品德好”始终是摆在第一位的。作为一个听老师话的乖学生,我可以准确无误地背诵和默写出《小学生守则》,我主动愿意留到最晚来打扫教室卫生,我还能做到很多那些偷懒和调皮的孩子总也做不到的事情。当然,我也能每天第一个到教室学习,第一个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第一个被老师选派去参加各类竞赛,记忆中我几乎年年都是“三好”。1989年5月,共青团中央、国家教委授予赖宁“英雄少年”的光荣称号,号召全国少先队员向赖宁学习,举国上下掀起了一股学习的热潮。当时我所在的武汉市武昌县流芳镇中心小学四年级(1)班,也无比光荣地被评选为县里的“赖宁中队”,全班同学有机会代表学校前往县里接受表彰。那个画面至今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来自全县各乡镇的十几个赖宁中队,统一身着白衬衫、蓝裤子,脚穿白球鞋,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排成长长的列队,一边高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边步伐整齐地穿过县城。嘹亮的歌声从一个列队荡漾到另一个列队,烈日骄阳下,我们卖力地唱着,走着,每个人都把这当作是在老师和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绝好机会,那种因为光荣和自豪的兴奋感,仿佛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情境还让人有些眩晕,今天的我也已很难理解当时自己的那种狂热。但不管怎样,古人讲“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心修身始终是摆在首位的,而这,应该也是我们在教育过程中把品德摆在第一位的重要原因吧。
初中生的“集体无意识”
初中的记忆其实很模糊。当时的想法和举动现在回想起来也时常觉得不可理解。有一个场景一直停留在脑海里:每到课间时,大家就会跑到教学楼东面可以晒到太阳的一小块空地上,谈天说地,嬉戏玩闹。当大学里读到马原的《虚构》时,看到麻风病村里一群妇女晒太阳的情节,脑海里莫名地就想起初中时代——大家排成一排,后背紧贴着墙面,对着太阳发呆的情形。那贴墙站立仰望天空的举动,仿佛成为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大家的眼神里,有青春的懵懂和憧憬,有年少的轻狂和幻想,还有从众的盲目和无知。
由于空地紧邻着我班教室,每到临考前,班主任总会把班级的优等生、中等生和后进生,分批叫到墙边集体站着,然后一个接一个,或鼓励,或批评,或劝导。这场景格外的有趣,因为贴墙的位置地势比空地要略高,所以这一排学生其实是居高临下地面对着老师。当学生自我感觉颇好的时候,老师却俨然如同台下的导演,三两句话,就能抓住我们这些“小演员”的要害。我还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靠东南的墙角边,班主任唐青枝老师问起我有一次作文写不出急得直哭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羞愧得真是恨不得从墙的这一头穿到那一头去。那回的作文题是“有志者事竟成”,我原本想着请父亲指点一下怎么写,所以一开始也没急于自己动脑筋。可那次偏偏赶上父亲加班,等到晚上九点半他还没有回来,而我却依旧一个字也写不出,满脑子想的都是等父亲回来教。只有三年级文化水平的母亲看我如此焦急,却也是爱莫能助。等到十点钟父亲回来听母亲说起我急得哭起来的情形,乐得哈哈大笑。后来,父亲也只不过跟我讲了几句,但我却一下子如有神助,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作文。也是从那时,我开始意识到凡事不能过分依赖他人,也感受到缺乏自信对于做好一件事情是一种多么大的牵绊。初中的三年,我们一直没有换过教室,也没有换过班主任,而我的记忆,也定格在了教学楼东面的那块空地上。
不服输的高中生
考高中的时候,尽管我发挥不错,但离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还是差了两分。当时,我有三种选择,一是花几千块钱赞助费上重点,二是上免费的县师范中专,三是留在镇里上普通的高中。关于人生的选择,我觉得有两点很重要:一是要适合自己,二是不论作何选择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当三年后我以全校文科最高分的成绩从普通高中考入重点大学时,很多从前的老师和同学都很惊叹。虽然重点学校无疑有其优势,但我并不认为普通学校就一定没有希望;更何况,那时单纯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背上“赞助生”名号的。至于县师范,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不愿去上,也许,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而想争一口气吧。很多时候,这种发自内心的不服输的韧劲儿,才会成为我们前进最大的动力。所以,适当的挫折和失败,也未必不是好事。
儿时的胆怯,小学时的没主见,初中时的不自信,到了高中,全部被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所湮没。高一还没有文理分科,但难度逐渐加大的物理化学逐渐成为我的拦路虎。虽然凭借语数外的优势我还可以保持在班级前十,但这一年的学习明显感觉异常吃力。高二文理分科时,父亲虽然非常希望我能选择理科,但还是尊重并支持了我读文科的决定。在人生的路口,家长会比我们看得更远,但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和适合的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成长的过程也是认识自我的过程,学会扬长避短可以让自己走得更远。
在普通高中,时间往往比重点高中抓得更紧。我所读的高中,每月有一天半的休息,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校早读,晚上九点半以后晚自修结束,所上课程基本都是主科,除去中饭和晚饭时间,每天将近十二个小时都在学习,这还不算九点半回家后自己复习的时间。看起来每天忙碌得无暇休息,但其实非常充实,而且心无旁骛,高度专注,大量的自修时间,更是能练就人制订计划、管理时间、资料整理、学习反思等多方面的良好习惯。虽然我现在也会批评和指责题海战术,指责补课,指责应试教育,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训练中,虽然我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但同样也获得了一些可贵的东西。我想,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如果我们不能改变现状,就应该努力去适应现状,并且让不同的现状把自己磨砺得更加坚韧。
“知耻而后勇”的保送生
怀揣着自信和憧憬进入大学校园,我以为我终于证明了自己。我的大学日记本第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走进华中师范大学的大门,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让人既新鲜又好奇,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十几年的梦想从这一天开始就要变成现实,担忧的是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否在这精英荟萃的学堂里开创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开学第一天的这种担忧并非没有理由。在短暂的兴奋过后,那种因为高考成功而建立起的自信,很快就因为身边同学中卧虎藏龙而消失殆尽。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是我进入大学后所学到的第一课——永远不要满足于自己获得的那点成绩,你的世界,也许只有井口那么大。
大学的第一年,我是在满满的挫败感中度过的。有一次,我在图书馆里的书店看到一本作家出版社的《苏菲的世界》,正准备买时,一个同系的女生非常骄傲地对我说:“那本书我已经看过了,感觉写得太浅显。”我一抬头,只见她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摞刚买的书,我一看,是钱钟书的《管锥编》。也许,她并不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但我知道她毕业于市里的某个重点高中,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感觉到不同环境成长下的孩子在阅读视野和眼界上的一种差距。而这种刺激,也成了我抓紧恶补的强大动力。所以,有时候面对他人的批评或嘲讽,或是旁人的炫耀或表现,我们也不必太过自卑,不妨把所有来自外界的刺激,转化为内在的一种前进动力。所谓“知耻而后勇”,也是这个道理。
最强烈的挫败感来自于第一学期现代汉语课的挂科。这次挫败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无法接受——我不仅从未缺课,每次都认真记笔记,连考前复习也是格外的认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挂了科,我记得那个学期全系有接近半数的同学在这一科遭遇“滑铁卢”(系里也因为这一情况而重新组织了一次补试)。难以理解的是,一个平时经常缺课,考前也只是借别人的笔记略微看看的同学,居然拿到了90分的高分。这次经历是我整个学生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挂科经历。我甚至因此决定退出能自由挥洒青春、很有锻炼意义的学生会。一个曾经也在学生会工作过的大四学姐为了开导我,与我长谈了一个多小时,让我接下来的大学生活才算是真正进入了正轨。摆不正心态,就无法直面前方未知的道路;过于纠结一时的成败得失,就无法在前进的道路上走远;方法不得当,再好的学习态度也换不来优异的成绩。学姐的那次鼓励,让我逐渐走出了失败和自卑的阴影,也让我意识到了大学学习和高中的巨大差异。此后,我开始积极主动地投身到专业学习中,不仅广泛阅读各类书籍,还积极参加本班外国文学兴趣小组学术研讨,并在国家级核心期刊发表了论文,作为学生会学习部长出色地组织开展了许多别开生面的活动,作为中文系基地班的班长,最终也获得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知耻而后勇”这句话贴在自己宿舍的床头。时至今日,每当遭受挫折或失败,我依然会用这句话来勉励自己。
在我们人生的道路上,能够碰到几个良师益友,那就是莫大的幸运。我至今还记得,基地班班主任陈建宪老师在开学第一次见面时就让我们读《野草》,写读后感。当时只是应付交差,也没有多想这份作业意义何在。直到后来现代文学课上读懂了鲁迅先生彷徨、思索和坚韧战斗的心路历程,才逐渐体会到班主任的良苦用心。等再后来读到先生所言“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才开始理解,对于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我们而言,读懂鲁迅先生的另一层重要意义。
“静水流深”的弟子
研究生阶段,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查阅各种文献资料,撰写各种读书报告,准备各类课程主讲,完成各类学科论文,剩下的一点点时间就是奔走在家教、助教和兼职的谋生路上。
我一面通过阅读充实自己,通过科研实践历练自己,一面则通过教授各种不同层次类型的学生,实践着师范生所掌握的各种教学技能。从桂子山到丽娃河,一样是师大,却有着不一样的美丽风光。在这个喧闹的繁华都市寻得了一片寂静的栖息地,年轻躁动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
在那几年所完成的诸多论文中,我印象最深的其实不是最终得“优”的硕士毕业论文,尽管那篇文章得到了导师组很高的评价,但那份论文的完成其实并无太多波折。让我最难忘的是在研究生一年级学习古希腊文学时完成的一篇课程论文。为了准备好自己的课程主讲,我泡了一个月的图书馆,把周作人和罗念生等人翻译的不同版本的古希腊戏剧翻了个遍,把图书馆所有关于古希腊文学史的资料也查了个遍,课程主讲结束后,结合导师和同学们所给的建议,我顺利完成了一篇研究古希腊戏剧的论文。这是我研究生阶段的第一篇论文,导师也非常欣赏,还把此文推荐给了某核心期刊。就在我信心满满地等待论文发表时,导师却告知我因为篇幅的关系,该期刊选择了导师同时推荐的另一篇较为短小的文章。负气之下,我直接把论文贴到了自己的网络博客上,而这,也导致了一年后该文被某学者整体抄袭发表。现在回想起来,专注于学术研究,的确可以让人浮躁的心绪变得沉静。在那之后,我又发表了两篇论文,而对于别人的抄袭,最终我选择了一笑了之。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论文的撰写重在资料的查阅和思考发现的过程,科研活动莫不如此,而发表,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和与人分享的一种乐趣。最重要的,是要能自己认同自己。三年的研究生学习,让我学会了独立开展学术研究的思路和方法,更让我悟得了不浮躁、坚持自我、淡定看待成败得失、专注自身修为的人生真义。所谓“静水流深”,我的导师王圣思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她也是这么教我的。而这些,也是那几年我最大的收获。
有位作家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我们从小学到大学的学生时代有十几年的时间,但真正影响和决定我们性格和发展的,往往也只有那紧要的几步。我所反复忆起的这些片断,或许正是那紧要的几步。哲学家说“如果你希望现在与过去不同,请研究过去”,我希望这段心路历程的记录,能够让我的明天比今天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