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成为卓越的决策人

2016-01-20 10:16戴茂堂
决策与信息 2016年1期
关键词:卓越决策事物

戴茂堂

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从来就由不得自己来决策。然而,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人就得承担起决策的一切重任。人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全靠人怎么去决策。可以说,每个人既是自己的决策人,也是自己决策的作品。人生永远处在决策的过程之中,做人尤其是做优秀的人、卓越的人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决策、去谋划。其实,哲学作为最高意义上的人学,就是要通过揭示究竟该如何认识人自己,从而为如何可能成为卓越的人提供智慧。黑格尔曾经赞美苏格拉底把自己做成了完美的艺术品。我们可以断言,苏格拉底一定称得上是一位卓越的决策人。事实上,认识人自己这个本是写在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箴言,正是卓越的苏格拉底首先使它成为了哲学对人生提出的劝告。

历史上,很多哲学家都把认识人自己当成是世界上相当重要的事情。其实,认识人自己对于期望成为卓越的决策人的人来说也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如果一个决策人连自己都认识不清,怎么可能卓越?然而,在人所认识的一切对象中最难以认识的对象恰好就是人自己。古希腊流传着一个名为斯芬克斯之谜的神话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庇比斯城的人得罪了天神。天神震怒,于是在庇比斯降下一个名叫斯芬克斯的女妖,背上长着翅膀,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却是狮身。她坐在庇比斯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人提出这样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如果路人猜不出,就会被她害死。俄狄浦斯猜中了谜底是人,于是,斯芬克斯倍感羞惭,跳崖而死。这是一个与“人”有关的、寓意深刻的隐喻。它告诉我们,把人是谁这个问题弄明白不仅是人的使命,也是神的旨意。否则,对于时刻处于与异己外物的张力与冲突中的“人”而言,不仅无所归依、举步维艰、寸步难行,甚至连生命都会变得岌岌可危。然而,一旦人认清了自己是谁,人不但可以继续前行,而且那些在路途上阻碍人的异己怪物都会自动消失。与其说斯芬克斯是天神对人的惩罚,不如说是天神为了保护人免于再次犯错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敦促人认识自己。

一般来说,人生于天、地之间,即所谓顶天立地。天地之间,标示出人的表演舞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每个人真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至少表现为人之上的天、人之下的地、人之中的(他)人三个维面。所以,人必然要“突破”自己,与人之上的天、人之下的地、人之中的(他)人打交道。著名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罗伊斯认为:“为了知道我是什么,我必须成为我以外的东西,或者变成我所了解的我以外的东西。我必须对我自己加以扩充,设想自己处于外部关系之中;必须超越我的私我,以社会生活为前提;必须进入冲突并且战胜冲突,从而实现我与深我的统一。”[1] 13任何决策都只能在天、地、(他)人之间展开。天、地、(他)人因此也就成为了人展开决策的三个平台和背景。

天地相对,又标示出人的悖论式生存处境。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结构,并且是一个永远的矛盾结构。或许,正是这种矛盾推动着人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走向卓越。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卓越的决策人。但很多时候,由于决策错误,做人不成,反成了魔鬼,成了禽兽,卓越不起来。那么,成为卓越的决策人如何可能呢?回答这样的问题,还是得在决策人所面对的天、地、(他)人三个平台上,认真思考如何处理好决策人与天、地、(他)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建立起谦卑意识、敬畏意识和公共意识。

成为卓越的决策人要思考自己与人之上的天的关系。即便是一般人只要渴望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园,就需要仰望星空。天在中国是天道,在西方是天国,但都寓言着人的精神家园和信仰寄托。每个人在自己心中都有一种神性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有精神追求与渴望,不希望别人只是看到自己物质的身体,更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精神的那一面。如果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渴望,都不向往,没有理想,没有梦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决策人更是有自己的追求和信念。没有追求,没有精神,没有信仰,一个决策人就不能变得卓越和崇高。人都得要有精神,人都想要做最卓越、最优秀的人,这是人的神性所在、崇高所在。人如果没有了精神,就只不过是行尸走肉,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一生。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受到超越性的指引,努力向往着去做一个神圣的人。赵汀阳否定人的神性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他说:“说人就说人,说神又有什么用?既然只存在着人性,那么人性就一定具有足够光辉的某一方面,而无须去沾神的光。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事情,都只能在人性中去解释,而不能在人性之外寻找任何借口。在理论上说,只要超越了人性去寻找某种解释,就是打开了一个无法控制的缺口,解释将失去确定性,因为那样将可以编造随便什么解释和借口。人性是关于人的解释的绝对界限。”[2] 43

面对人的神性,中国传统哲学采取的方式是用天道的理念来提升人自己生命的卓越。天道是天的命令和规定,即天的道理,无法拒绝,也无可改变。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所以天道乃人道之源,人(道)只能顺天(道)而行,与天道保持一致。孔子以知天命为得道,以顺天命并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最高境界。孟子主张人性乃“天之所与”,人禀受天道,人之性善有天为根据。《孟子·离娄上》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总之,天道规定了世界万物的发生和人的生活,是主宰一切的向上的力量,是人类一切价值的基础和生活追求的目标,是社会秩序和人心秩序的正当性基础。

面对人的神性,西方基督教哲学采取的方式是用天国的理念来提升人自己生命的卓越。信仰和崇尚天国在本质上也就是揭示自己的灵魂之所向往,克服灵魂在经验生活中的自我封闭。正是在把自己的全部本质扎根于作为一切生命之源的上帝之中的时候,人第一次真正拥有了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按照弗兰克的说法,人加入上帝的生命,是想确立自己的生命,并用上帝的生命来充实和提升自己的生命。上帝是人生的食粮,是人生为了成为真正的生命,为了实现自身价值和牢固地确立自己所必需的。人的全部生命都可以依靠其与上帝的联系豁然开朗,通过这种联系得到确证,得到完善 [3] 224.238.251。endprint

然而,天道和天国是绝对的、至上的。这就不断地暗示:每个人都是有缺陷的,是不完善的。在完美无缺的天道和天国面前,人很快发现自己不但是可朽的有限存在,而且对知识、能力、善的拥有也永远是不完整的、有欠缺的。既然如此,每个人在进行决策时都要小心谨慎,注意把握边界、分寸与尺度,要有谦卑意识。尽管人神同形同性,但人要时刻提醒自己,神与人有着本质的差异,其中最明显的差异就是上帝是不死的①(无限的),而人是会死的(有限的)。天国和天道不管有形无形,心外心内,它终归是唯一的超验者,绝对的抽象者,与人隔着尘缘。没有人可以达到天道和天国,不可企及的天道和天国永远确证着人的原罪和有限性。有限性的决策人永远都不要心比天高、自高自大,不要试图在世界上扮演万能或全能的角色,不要把自己想象成为绝对真理的代言人,而是要正视自己的缺点、克服自己的缺点,小心翼翼地规划自己生成的道路和行走的边界。对此,万俊人先生指出:“对我们人类来说,宗教意识实际上是一种有限的人生意识。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是有限的,不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应当谦卑一些,宽容一些,仁慈一些。” [4] 赵林先生也指出:“从心底深深地忏悔,真诚地认罪悔罪,从而产生一种发自肺腑的谦卑感,而这恰恰就是基督徒的最基本的素质。” [5] 195卓越而有信仰的苏格拉底提醒每个人“自知其无知”,康德认定这个世界始终有一个不可以认识的“物自体”。这都是一种谦卑意识。有了谦卑意识,决策人才会去追求进步,追求卓越。正是这种谦卑意识,一方面使人对自己的认识有了一个不断前进的过程,另一方面使人对世界的认识也有了一个不断前进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谦卑”既成为了哲学认识人自己达到的基本结论,也成为了人告别平庸的不竭力量、提升自己的基本根据。因为不完善,所以要进步。因为不完善,所以要不断地修炼,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精神性。一个优秀的决策人就是要把这种谦卑意识转换成为追求卓越和进步的理由和动力。

看不到人的崇高精神和信仰,这是糟糕的。但人又不能是上帝,只能是人自己。人有很多的弱点。把人当成神,只是天堂之梦,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因此,人要虚怀若谷、谨慎与谦恭,不可无法无天。赵汀阳先生认为:“人的意义恰恰在于人不是神,在于人是一种有限的存在。正因为这种有限性,所以才有值得珍惜的事情。”[2] 199这是人在思考自己与人之上的天的关系时必须达到的基本认识。卓越的人最应该虚怀若谷,保持一种宽容、仁慈和谨慎的心态。决策人必须确保自己的意识里有一种非常谦虚的东西,那就是:对事物的理解是表面的、有限的,对人自己的理解也是表面的、暂时的。不仅如此,就连人的行为的善恶也是人的智力、经验、知识和科学所不能把握的。因为这涉及人的内心世界的“动机”,而自己内心的真正的动机,不是知识论范围里的事,是人不可以知道的。人不可能一下子把握到人的真心、人的本心、人的本我。所以,舍斯托夫“独断地”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说自己善良、正确、拥有真理。”[6] 155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儒家认为,本性、本心在道德上是可知的,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似乎是一个容易把握的东西。中国传统哲学始终不太能接受这种无知或不可知论思想。中国传统的主流文化肯定可知,并且认为无知只是一些偶然的原因所导致。儒家肯定知“道”的可能性。儒家的真理观凸现了诚。诚就是真诚、诚实,就是真理和真相。一方面道自身是真实不虚的,另一方面人要思考诚,追求道的真相。孟子认为天道自身是诚,而人道就是思诚。孔子和孟子都是可知论者。他们承认,无论是先天的能力还是后天的学习都可以让人获得知识。荀子认为,养心在于致诚。并从两个方面进一步解释了知识的可能。一方面人的本性有认识的能力,另一方面物的道理有被认识的内容。两者的结合导致知识的产生。至于无知,荀子认为,主要是因为人有所蔽。遮蔽有各种形态,大多是因为执着于事物对立两端中的一端,不能彼此兼知。具体来说,从人方面看,遮蔽主要是人的心灵不定和感官受阻,人丧失了正确认识事物真相的能力;就物方面看,遮蔽主要是人和物的距离和位置不当。禅宗认为,知识当然是可能的。人天生拥有智慧,也就是觉悟之心。人一旦觉悟后,不但可以知道自己的本性,而且可以知道万物的本性。禅宗的真理观主张如实,实是实相和实际,是世界和人生的真实本性。禅宗要求去掉虚妄,如实观照和如实知见,这就是说,事物自身是什么就是什么。禅宗认为,无知主要是人心灵的遮蔽,人的心灵本来是清净的,但因为外缘使人产生很多妄想,从而覆盖了人的真实本性 [7] 45-53。由此可见,在中国,成为卓越的决策人必须对于传统文化在知识论上的盲目乐观有一种自觉的反思,并要在这种反思中建立起坚定的谦卑意识。

成为卓越的决策人要思考自己与人之下的地的关系。在这里,地指的是地上的万事万物。在自然科学家如动物学家、博物学家、海洋学家、昆虫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的眼里,地上的万事万物就是自然物,并且是客观的。如果我们接受了这样的解读,我们就得相信,自然事物跟人彼此外在,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然而,在哲学眼中,自然事物与人不是彼此外在的关系,而是相互融合、主客不分的“一体”关系。张世英先生指出:“没有世界万物则没有人,没有人则世界万物是没有意义的。人是世界万物的灵魂,万物是肉体,人与世界万物是灵与肉的关系,无世界万物,人这个灵魂就成了魂不附体的幽灵;无人,则世界万物成了无灵魂的躯壳,也就是上面所说的,世界是无意义的。”[8] 4没有世界万物的自我是空的,没有自我的世界万物是死的。既难以想象一个无人的世界,也难以设想一个无世界的人。马克思也认为,外在于人的世界万物不过是“一种非现实性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虚构出来的存在物,是抽象的东西”,“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或者说,“它是无意义的,或者只具有应被扬弃的外在性的意义” [9] 169.178。

尽管自然事物就其自身而言,自在自为,自生自灭,风来风去,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但哲学认为,自然事物一旦被人观看或言说,就不再是客观的事物,而成为人化的自然,进入人的生活世界,并与人建立起难分难舍的关系。哲学对自然事物的理解实质上不过是对人自己的理解,它是通过理解自然以理解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活动的性质、意义和价值。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人是一种对象化的存在物,只有在感性的对象中才能确认他自己的生命。马克思说:“说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自然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10] 104-105从抽象的科学的角度看,感性本身当然是“全部世界史的产物”,但从哲学的角度看,感性的自然界就是人的感性,整个自然界在人那里以人性的方式存在,是感性的存在着的另外一个人。马克思深刻指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乎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10] 88endprint

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欧洲的拉丁语言中,自然(nature)是一个阴性的名词,被人格化为女性的存在。美学家桑塔耶那认为,自然是人的第二情人,她对人的第一次失恋发出安慰。这些都说明了自然事物与人的情感联系。自然与人情感相通、心心相印,能给人情感上的抚慰。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如同子与母的关系,走向自然就是走向母亲的怀抱、走向快乐的老家。正是这种亲密关系使得自然事物不能被等同于一般的物。如果强行要把自然当成物,自然就必然沦落为人开发、征服和利用的对象。在这种理解下,自然如果不说是一种否定性、消极性的存在,至少也是资源性、消费性的存在。人与自然的原有和谐就会被打破,人与自然之间就会变得无比紧张,就会产生人对自然的粗暴干涉和掠夺性开发,最终就会出现生态平衡的破坏,自然环境的污染。在这种情况下,最多也只是利用自然,难有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然而,敬畏意识恰好是成为卓越的决策人所必须的。有了这种敬畏意识,人在做出自己的决策之前才会从内心里关怀自然、敬重自然,而不是以一种隐蔽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继续制造主客二分,破坏生态破坏。有了这种敬畏意识,人才会在自己的决策中建立起与自然万物之间的丰富而多元的联系。自然事物在与人建立联系之前,自身是遮蔽的、寂寞的。但是,当人有了对自然的敬畏意识的时候,自然也就变得生动起来(所谓人杰地灵),并且具有丰富的人性意义,甚至可以把人生的意义象征出来。弗兰克说:“自然界的每一种现象都是包含着深刻意义的象征。” [3] 237一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事物可以把他揭示和象征出来。一个优秀的人最懂得荷花可以象征人自己的洁白;松柏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坚贞;春蚕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奉献;喜鹊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吉祥;梅花可以象征人自己的坚韧。

人不仅可以通过与自然事物相关联来象征性地认识自己,通过欣赏自然事物来让自己卓越,还可以通过改造自然事物来确证自己,让自己卓越。人只要在自然事物上打上意志的烙印,把人的本质力量展示出来,人是什么样子的就会显示出来。人的决策是不是卓越的,必须看他通过现实的实践活动,怎样把自己实现出来,要看他对自然事物做了什么。在进化发生之前,人曾经是自然事物的一种,这使人总是禀有某种物性;但人的卓越在于在决策的过程中能以自己的欣赏力和实践力打开和揭示万事万物的丰富性,反过来还从这种被打开和揭示出来的万事万物的丰富性中来实现自己对动物性的超越,并确证自己的丰富性。决策是无限的,人的欣赏和实践活动是无穷的,人的欣赏力和实践力也是无穷的,所以,成为卓越的决策人的过程是永远的,没有尽期。在一个面向未来、永远开放着的可能世界,一个优秀的决策人需要的是持久的冒险和热情,需要的是面对不确定性的巨大勇气。一个优秀的决策人本来就应该满怀敬畏之心,做无穷无尽地追求和创造,就像西西弗持久奋斗,永无停息之日一样。

中国哲学是体验式的。这种哲学把人心当成是一面镜子,整个宇宙都反映在人心这面镜子里。要认识自然事物,反而不能到自然事物里去寻找,而要到人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因为自然事物就在人的内心。这就是孟子所谓的“万物皆备于我”,陆九渊所谓的“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天道、天性就在我心中,是每个人都可以知道、都可以说出来、都可以体会到的。中国心性之学讲人的性就是天的性。孟子讲我尽了我的心,就可以知道我的性,性是天人合一的,我知道我的性,我就知道了天,我的心便足以同宇宙圆融了。每个人只要诚意,都可以知道自己,即“尽心知性而知天”。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很容易变得过于自信,甚至有点自大,不需要把自己外化为自然事物,对自然事物也就很难建立起一种敬畏意识。中国的“中”说的就是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而四夷则居天地之偏。鲁迅曾把中国人说成为自大者。中国的北方是蒙古戈壁,西北是大沙漠,西南部是青藏高原,东部及东南部是茫茫无际的海洋,这是中国人产生自大情结的地理原因。这种地理上的中心情结与文化上的自我优越是相互伴随、相互伴生的。所以,在中国,成为卓越的决策人尤其要注意敬畏意识的养成。

成为卓越的决策人要思考自己与平行的他人的关系。人们习惯性认为,决策是自己的事情,可以以自我为起点甚至为标准。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以自己为原点和中心来决策,一方面容易走向自我封闭、自我遮蔽和自我蒙蔽,另一方面免不了陷入自以为是、自爱自恋和自我欣赏。因此,决策人在决策时必须走出狭小的自我、片面的自由。否则,就会导致决策失败。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局限于自我来生活,没有一个人可以固守于自己来决策。罗伊斯说:“我要成为我,即成为‘我所设想的我,则我必须不止于我。只有放弃我的孤立状态并且投身于共同体之中,我才成为我自身(深我)即‘大写的我。” [1] 14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外化出去,让自己与他人相连接。正是在这个外化的过程中,决策人通过与人交往,能不断扩大自己,并建立起公共意识。

毫无疑问,决策人首先是自由的,拥有独立个性和独立人格。人都有一种偏离他人、与他人保持距离、要求独立自主的倾向。这种偏离他人、要求独立的倾向就是人的自由本性。自由是人作为有理性的存在者所具有的自主决定自己的思想和活动的能力。在一个真正美好的社会,不但不应该拒绝和排斥决策人的自由、个性、权利,反而一定是谋求决策人的自由、个性、权利的充分实现。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历史。自由的伸展程度丈量出社会历史的前进步伐,而且任何一种进步都是把人的自由还给人自己。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在近代,莱布尼茨通过论证单子是不可入的,表明了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不可通约的。在现代,萨特认为,自由是人的本质。除了自由外,人什么都不是。除了自由外,人别无本质。萨特甚至认为,准确的表述应是,人就是自由。决策人如果抛弃了自己的自由,就等于贬损了自己的存在、消灭了自己的存在,甚至等于出卖了自己的生命,使自己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反对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剥夺决策人的自主性和自由性。决策人的个体性和独立性必须得到尊重,每个决策人都是独立的不可替代的价值主体,绝对不可化约为别人或社会的工具。不同的个人分享着不同的生命,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了别的什么目的而被无谓的牺牲。应该为决策人留下开放多元的空间,让其充分扮演好自己的自由角色。endprint

在一个交往普遍、文化多元的公民时代,成为卓越的决策人不仅要有自我意识、自由意识,而且要有他者意识、公共意识,切莫蔑视和敌视所有其他人,高傲地生活在自己同所有其他人的对抗中,生活在自己同其他人的格格不入中。公民时代意味有公共空间,并且这公共空间对所有公民开放。任何个人的生存都是在公共空间中的生存,任何个人的活动都是在公共空间中的活动。如果他者意识强调的是,决策人面对他者,保持一种倾听与尊重的姿态,要不断地与他者对话,让彼此在自己的文化信息与生命经验里相互给出思想的馈赠,那么,公共意识强调的是,只能在公共空间、公共平台上去实现自己的自我意识,而不要让自己的自由成为他人的障碍物和否定者。自由作为一种权利虽然意味着摆脱约束与限制,但并不等于不要任何限制的任性妄为。自由并不等于随意行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正的自由是对不合理的约束与限制的理性否定。没有合理的限制,自由就会成为任性妄为。真正的自由意味着个人要求自由时,也尊重和不伤害他人的自由,讲究公德。也就是说,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对所有人开放,而绝不是个别人的自由。人的任何决策不仅要有利于自己的自由、个性、权利的发展,而且一定要谋求每个人的自由、个性、权利都能得到公正发展。这就是经典作家所说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11] 273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不能没有他人和离开他人。任何一个人都既不能在另外的人之外、也不能在另外的人之上,只能在另外的人之中,要对他人充满爱心。弗兰克说:“爱是人类全部生命的基础和本质;如果说人在世界上感到自己是脱离了存在的自我封闭的一个片段,应当依靠其他的生命才能确立自己,那么,在包容整个世界的统一中找到了自己的真正本质的人,就意识到,没有爱就没有生命,他愈是克制自己的封闭性,愈是在他人中确立自己,他就愈能确立和实现自己的真正本质。人的个性从外部看似乎是自我封闭的,与他人分离的,而从内部看,在自己的内心深层,则是与他人相通的,是与他人在原初的统一中融为一体的。因此,人离开外表向内走得越深,他自己就会变得越开阔,他就会获得同他人和整个世界生命的自然的和必要的联系。” [3] 239维特根斯坦认为,人的感觉是私人的,但是表达感觉的语言一定是公共的。人在最根本的东西上是离不开周围的社会,语言的公共性就决定了这种性质:个人只有处在社会当中才能成为完整的自我。人注定是过社会生活的;如果与世隔绝,离群索居,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完善的人,甚至就不能生存下去。这就是施莱尔马赫所说的:人“渴望将他自己内在的自我从内心走出来,永不停息地向外扩展,以此来贯穿一切,分享其中的一切,而自身将永不枯竭”[12] 4。只有在公共文化平台上,也就是说,只有在与他人的合作和交往之中,决策人才能更好地反观自身,认识自我,才能充分地把自己显示出来、实现出来。这就如同只有借助公共生活球星才能把自己外化给球迷、老师才能把自己外化给学生、演员才能把自己外化给观众而将自己展示出来,让自己变得可以被认识一样。

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没有提出公民概念,公共意识极度缺乏。在缺乏公共意识的时代,一个人的生活角色是生来就自然承担着的,是由地缘或血缘所规定了的,其中每一角色都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都代表着一种特殊身份。在每种关系中,关系对象都是一个同我们处于特殊关系中的单数的他者,每种关系都与其他关系不同,每一种关系都是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直接关系,并且要求个别的、直接的相互回应。人们常把这种交往关系视为私人事务,犹如常把做人视为自己内部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很难确立一种普遍的交往关系。道家是出世的、隐逸的,追求的是个人身心平衡、洒脱飘逸和逍遥自在。道家讲重生是纯粹为己的,除了保全性命、完善心神、达道成仙外,再无其他目的。很显然,在这里,公共意识无从谈起,事实上,道家主张“绝仁弃义”,是鄙视道德建设的;尽管儒家是入世的,但儒家走的是内在超越之路,强调的是独善其身,修身养性,没有公德建设的要求和公共意识的表达。尽管儒家也有仁爱之说,并且“仁爱”讲的也是两个人或两个以上的人的关系,但这个关系在儒家那里只能是血缘亲情延展出来的有等级的而不是平等的或公平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等级的划定是“天命”,不可更改。与公共文化的普遍仁爱可以开放性地指向社会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不同,血缘亲情则局限于那些与自己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所以,中国之德多为人人独善其身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之公德阙如。这对于卓越的决策人来说是必须跨越的文化障碍。

前面分析指出,一个卓越的决策人必须认真思考如何处理好与天、地、(他)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建立起谦卑意识、敬畏意识和公共意识。如果处理好了与天的关系,建立起谦卑意识,决策人就会变得虚怀若谷,而不是狂妄自大;如果处理好了与地的关系,建立起敬畏意识,决策人就会变得脚踏实地,而不是轻浮自夸;如果处理好了与人的关系,建立起公共意识,决策人就会变得心心相印,而不是唯我独尊。需要说明的是,决策人在处理与天、地、(他)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时充满了风险和陷阱。对于决策人来说,最大的风险就在于可能把握不住自己决策的边界。我们主张决策人面对天要有谦卑意识,但反对陷入宗教的迷狂,并成为了邪教和迷信的祭品;我们主张决策人面对地要有敬畏意识,但反对陷入物质主义,成为物的奴隶;我们主张决策人面对(他)人要有公共意识,但反对弃绝自己,走向自我遮蔽。毕竟人是人自己,不是天,不是地,不是他者,总之不是非我。决策人在处理与天、地、(他)人三个非我的关系时,必须确立起自我与非我的边界,使自我与非我是其所是,如其所是。罗马皇帝奥勒留深有感触地说:“一株无花果树的工作就是做一株无花果树,一只狗的工作就是做一只狗,一只蜜蜂的工作就是做一只蜜蜂,一个人的工作就是做一个人。”如果不能做到各得其所,各安其位,决策人就必然异化于非我之中。决策人一旦陷入异化,就必然走向自我消解和迷失。由此看来,做一个卓越的决策人必须时刻警惕可能产生的多重风险,既要充满神性但又要超越迷信,既要摆脱物欲但又要享受生活,既要坚守尊严但又要包容他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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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赵汀阳. 论可能生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3]弗兰克.人与世界的割裂 [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

[4]万俊人. 追寻“现代性”的道德母体:中西伦理精神的原始图像互镜[M].// 李建华.伦理学与公共事务(第2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5]赵 林. 基督教与西方文化[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6]舍斯托夫. 深渊里的求告[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

[7]彭富春.论中国的智慧[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8]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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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1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

[12]施莱尔马赫.论宗教[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李利林,王 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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