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中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分析

2016-01-20 04:02:52冯赛枫
关键词:福贵余华虚构

冯赛枫

(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余华《活着》中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分析

冯赛枫

(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历史中的“现实”元素和小说中的“虚构”元素表面上对立,然而它们并非以损害对方为目的。余华的小说《活着》巧妙地运用二者对抗产生的张力,使这两个元素处于一种稳固状态。。文章从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和故事情节三方面分析《活着》的张力,体味小说的艺术价值。

《活着》;现实;虚构;张力

“小说”总称英译为“Fiction”,意为虚构类文学作品,有别于“Non-fiction”所指的非虚构类纪实作品。乍看之下,虚构的“想象”和非虚构的“史实”似乎是对立的。诺思洛普·弗莱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是神话的对立面……(但)当一个历史学家的规划达到一种全面综合性时,他的规划就在形式上变成神话,因此接近结构上的诗歌。”[1]161罗伯特·斯科尔斯和罗伯特·凯洛格提出,长篇小说不是罗曼司(Romance)的对立面,而是叙事文学中经验与虚构重新结合的产物。[2]据此,不论之于形式或是内容,文学作品中的“虚构”和历史事实中的“现实”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无法全然离析。作为文学作品的一个子类,小说亦是“现实”与“虚构”交织的产物。

当代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叙述了主人公福贵的生平。纵然历经坎坷,福贵始终秉持达观的态度面对生活。成书六年后,荣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Premio Grinzane Cavour)。评论界自然不乏对它的关注:《活着》“记录了有关过去五十年中国历史中福贵的复杂而悲惨的生活”[3]191,“穿越了中国五十年的历史”[3]190。不难看出,《活着》带有浓厚的现实色彩。虽如此,小说仍不能摆脱其应有的虚构性。余华如是看待自己的作品:“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3]2。这句话颇值玩味,因为作者并不完全意图书写历史现实,而希望与之保持距离,“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意指作者欲为“现实”增添虚构元素,“作品中的现实”表明作者亦不愿背弃以作品展示现实的目的。那么作者究竟如何调解代表“现实”的历史和代表“虚构”的小说之间的“紧张关系”呢?

“紧张关系”正是凭借小说《活着》中“现实”与“虚构”之间构筑的“张力(Tension)”来解决的。张力一词源于物理学,文学作品中的张力指一种“整体统一性,以成功解决抽象与具体、普遍与特殊、外延与内涵……之间的关系”[4]。小说中的“现实”成分与“虚构”成分表面上冲突对立,然而它们并非以损害对方为目的,因为张力使这两个元素处于一种稳固状态。下文将从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和故事情节三方面分析小说《活着》的艺术张力。

一、叙事视角

语言大师托多罗夫指出,“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5]作者通过选取某个叙事视角,阐明立场,调节情绪,把控叙事距离。作者原本计划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讲述福贵的生平。反复忖度之后,作者变换了叙事视角:“我的写作难以为继;有一天我突然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出发,让福贵出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于是奇迹出现了,同样的构思,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写作时无法前进,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作后竟然没有任何阻挡。”[6]这是因为,运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会致使《活着》过分增强“现实”的力度,打破了张力控制下“现实”与“虚构”的平衡。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由作为“上帝”的叙事者,操控其笔下某个或多个人物,其行为和心理的变化发展,不以自身意志为转移,须听命于叙事者的安排。小说以中国现代历史为背景,具有浓重的历史情景再现意味,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下的“现实”便过于突出,会诱导读者过分倾向体味故事悲剧性的现实色彩,即福贵的境遇是历史和命运的造就,若如是,那么小说“虚构”的元素将与读者相去甚远。诚然,《活着》对现实元素的冷峻叙述,让无数读者为之动容,因此不能否认作者对现实悲剧的着色;然而,若过分突显这一点,有违其初衷。余华希望自己与现实拉开距离,认为过去的现实“蒙上了一层虚幻色彩,那里面塞满了想象和个人理解”[3]2。他坚持的观点是,作家的使命不是控诉或揭露事实,而是展示高尚,高尚指一种理解所有事物后的超然;作家寻找的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3]3。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讲述故事,使得主人公福贵丢失了话语权,充当了叙事者权威下的木偶,此处的权威即历史的客观现实对福贵一生所做的论断,福贵也就成为历史和时代车辙之下无法挣脱其命运的牺牲品。

相较之下,使用第一人称叙事可以更好地调解“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冲突。第一人称化后的福贵重掌话语权,让自己摆脱“历史和命运之产物”的绝对判断。同时,作者也便于更大胆地加入想象的虚构性元素,指引小说人物达成作者设定的意图。第一人称叙事又分为两个小类,第一类即叙述者作为故事中的人物,叙说自己的所见所闻;第二类是叙述者将自己介入其中,凭借与小说人物的交流呈现故事。《活着》采用后者。小说开篇写到“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3]1,这其中的“我”并非福贵,而是叙述者,借自身的经历为读者简述故事发生的背景:十年前,“我”的职业是收集民间歌谣,在乡间偶遇福贵,福贵向他讲述生平的序幕就此拉开。那么作者为什么选择第二种叙事方式呢?若开篇以福贵为第一人称直叙,会过分强化小说本身“虚构”的元素,因为不论《活着》多么着力现实,其故事情节从整体上看仍是虚构的,因此受到一些评论者的质疑。①关于这一点,下文将有论述。在第一人称叙事的前提下,利用第二类叙事方式,融入叙述者的亲身经历以及对乡村风貌的描绘,通过与小说中虚构主人公福贵的交流,营造福贵的真实存在感,加之小说粘合的历史背景,势必加强“现实”的意味。经过作者对叙事人称的巧妙选取,小说“现实”与“虚构”二者达成“默契”,构建张力下的稳固状态。

二、叙事结构

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戴维·洛奇认为,“叙事结构就像是支撑一座现代高层建筑的主梁结构:你看不到它,但它决定了你构思的作品的轮廓和特点。”[7]《活着》搭建张力支撑下牢固的叙事结构,体现在作者为其精心设计的时空之中。表示作者的“我”的见闻穿插于表示主人公福贵的“我”的叙述,从头至尾共出现三次。作者同福贵的邂逅发生在初夏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他向我讲述了自己”[3]6。随后,福贵向作者讲述他的故事,故事始于民国初年,一直到解放前夕,叙述戛然而止,两人从记忆里返回现实:“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3]67-68。此时为日落之前。最后,福贵续说他的故事,从解放后一直到现在,途中亲友相继离世,如今他已是孑然一身,此时黄昏转瞬即逝,夜幕降临。整部小说的时间结构如此:初夏的一天正午过后(福贵的讲述:民国初年至解放前夕)——下午到傍晚(福贵的讲述:解放后至现在)——日落后的夜晚(福贵的讲述终止)。理清之后不难发现,作者为小说织构了两层时间,一个是他与福贵交谈,从下午到日落的一段时间;另一个是福贵回忆里过去的时间。时间里必然囊括了空间,作者介入小说是“现实”的空间,而福贵的回忆是“虚构”的空间,尽管其回忆烘托在浓郁的历史气氛之中。笔者认为,作者如此安排时空结构,有两层用意。其一,小说从现实的一天午后“启程”,通往福贵回忆时空里整体上的虚构叙述;在福贵叙述一半后“返程”,回到现实,然后再次“启程”,前往下节时空里的虚构叙述,最终再次返回到现实时空。这样做是为了弱化故事情节本身的虚构性,小说文本的张力就在“现实”与“虚构”的时空穿梭之间搭建、支撑、稳固。其二,在张力维护下的“现实”和“虚构”时空相互照应,形成了一组象征体系。福贵的讲述开始于民国时期,此时他正值青年,对应一天中的下午。作者不用上午日升时分对应他的青年时期,在笔者看来,是为了暗示福贵家道中落的颓势。随着福贵讲述的推进,太阳渐渐下落,二者的照应象征着福贵家庭的支离和自己的衰老。福贵讲述终了,“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召唤着黑夜来临”[3]184,两者的照应象征着福贵,也喻指所有人一生必然的结局——死亡。小说人物在两个时空下来回穿梭,调和了虚实的冲突;两组时空彼此呼应,升华了故事的主旨,契合作者表达的观点。

三、故事情节

除叙事视角和叙事结构之外,小说《活着》的故事情节亦张力之所在。笔者于前文提到部分评论者对小说情节的质疑,现加以讨论。这些评论者批判地指出,即使小说试图以虚构情节反映历史现实,作者将一切苦难加于福贵一身的做法未免过于虚假。笔者认为,即便如此,小说情节的张力并未被破坏,这种张力在于小说运用虚构性的想象元素,重建现实性的历史片段。无可否认,如果把历史线条贯穿在福贵一人身上,那么小说情节从整体上看是虚构的;但如果将这一线条切分为线段,小说以福贵的口吻展示的每一历史事件,包括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化运动、改革开放等,即使非全然纪实,但至少是历史中“现实”的映射。作者搜集每一个现实的历史片段,将其重新整合,增添虚构性的想象元素以及自己的理解和阐释,构成小说文本“现实”与“虚构”元素相互制衡、交相辉映的艺术张力,契合前文提及的作者对自己作品的看法,达成创作《活着》的意图及主旨。因此,余华创作《活着》,是为了从“现实”走入“虚构”,用“虚构”重建“现实”。既然作者想要的结果无法在全然“现实”的状态下达成,那么该意图恰当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作者调整叙事人称,运用二重时空的叙事结构以及虚实相映的故事情节,皆是作者书写意图的绝妙体现,也是《活着》作为一部小说的艺术魅力之体现。这同时也印证了弗莱对文学作品所持的看法:“每一个文学作品都具有虚构面和主题面(Dianoia),但是当我们从虚构的投射转到公开说出主题,写作便倾向于直接推论,不再成为文学了。”[1]162小说情节通过“虚构”和“现实”二者整合产生的张力展示并升华了主旨,这个主旨是作者因写作这部小说而获得的体悟。福贵的一生是作者为其设计的一个实验:倘若福贵的故事无法发生于现实中,于是,作者从“现实”步入“虚构”,用“虚构”重建“现实”,探求笔下的主人公福贵究竟能够承受多少苦难,而历经苦难之后的福贵仍坚持活下去,“活着”即作者所理解的、带有些许虚无主义色彩的超然:“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3]4,这便是余华笔下一个人“活着”的全部理由。

“现实”与“虚构”这看似对立的两个元素并非水火不容,二者能够在余华笔下恰如其分地交织在一起,其表面的冲突也在文本构筑的张力下找到平衡。正是这两种元素的对立统一使得《活着》散发出结构和内容的艺术魅力。如弗莱所言,文学作品是“虚构的投射”,如果一部作品纯粹纪实,那它不该被称为文学作品,应更恰当地称其为历史作品。恰是作品所蕴含的虚构成分,饱含创作者对现实的独特理解,是构成作品艺术张力的必要条件。然而,一部作品过分地展现现实,现实就成为“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3]3所以,作家兼容两个看似对立元素的同时,也要做到“张弛有度”,一部作品会因其所含“现实”与“虚构”结合下的张力而散发长盛的光辉。“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是微妙的,一位兼顾经营“现实”和“虚构”元素的作家,必定驾驭得了这微妙的关系。毋庸置疑,小说的成功之处和艺术价值不止限于文本所构筑的张力,而张力的显现也不全囿于以上三个方面的论述。

注释:

①参见范美忠:《虚假而失败的〈活着〉》,http://bbs.tianya.cn/post-books-9567-1.shtml,2008年7月26日。文章指出,《活着》的故事情节过于虚假,尽管福贵命途多舛,他身边所有亲人的去世,自己唯一的幸存几乎是不可能的。

[1]WHITE H.The Historical Text as Literary Artifact[M]//Tropics of Discourse: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7.

[2]SCHOLES R,KELLOGG R.The Nature of Narrativ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5.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HARMON W,HOLMAN H.A Handbook to Literature[M].6th ed.New York:Macmillan,1992:473.

[5]张寅德.叙事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65.

[6]余华.《活着》新版自序[M]//余华.活着.台北:台北麦田出版社,2007:2.

[7][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王峻岩,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240.

An Analysis of the Tension between Reality and Fiction in Yu Hua’s Being Alive

FENG Saifeng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Wuhan 430070,China)

The“real”elements in history and the“fictitious”elements in the novel are opposites on the surface,but they are not intended to harm each other.The novel Being Alive written by Yu Hua skillfully employs the tension resulted from the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two elements so that the two elements fall into a stable state.An analysis is to be made of the tension in Being Alive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narrative perspective,narrative structure and story plots,thus appreciating the artistic value of the novel.

Being Alive;reality;fiction;tension

I247.5

A

1008-8318(2016)04-0074-03

2016-06-11

冯赛枫(1992-),男,湖北武汉人,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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