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云月
这是个很老的故事了。说故事那天正逢埃勒里先生的沙拉日。
那一天他自豪地在厨房中扮演周日大厨师,而那个红发女郎傅妮琪则刚坐下来替他打字。时隔多年,故事非但未曾褪色,反而因故事中的相关人物津津乐道而鲜活地流传下来。
埃勒里和妮琪之所以来杰克斯堡这个小村庄,正如同一般人碰上生命中最美的事物一样,是在很倒霉的情况下歪打正着的。当时埃勒里刚完成他在国会图书馆的资料研究,两人从华盛顿驱车返回纽约。突然,天幕仿佛就在二人头顶上扯开大缝,狂泻而下的暴雨霎时将他们淋了个湿透。埃勒里急忙停车摇起篷顶,然而当他发现汽车的点火系统发生了不可挽救的状况时,二人的情绪沉到了最低点。
就在这时前方某处有幢房子亮起了朦胧的灯光。埃勒里的情绪又激昂起来。
“至少现在可以问出我们身在何处,以及怎样找到咱们想去的地方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个修车厂哩!”
那是一幢坐落于一条泥泞小径旁的小屋子,外围是一道石砌的小围墙,上头爬满了玫瑰藤。开门迎接两个落汤鸡的人也是个小个儿,一个满面风霜、鸡皮鹤发的老头子。那对眼睛里透着宾州乡下的纯朴与诚挚。三人交换善意的微笑,然而老头儿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脸上立即换上了关切的神情。
一个钟头之后,屋外虽仍疾风骤雨,二人却已被舒适地安置在客厅中,享用着史马丁医师自制的罂粟子麻花卷、玉米饼及热咖啡。这位独居的医师亲自下厨。他同时也是——老人笑着介绍自己——杰克斯堡的镇长,以及当地的警察局长。
“我想警察局长的工作应该也不会太繁忙吧?”埃勒里问道。
史大夫大笑:“根本不忙。不过去年——”他眯起了眼睛,站起身来撩拨着炉火,“小姐,你刚刚说奎因先生是个侦探?”
“何止算是!”妮琪回答,“奎因先生解过好几个不可思议的——”
“我父亲是纽约警察局的巡官,”埃勒里打断她,冷冷地瞄了他这新聘的秘书一眼。“我偶尔会对一些案子凑凑热闹。去年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夫?”
“我之所以想起来,”史大夫若有所思地接腔,“是因为你提到你们今天去了盖茨堡。还有你说对犯罪案件的兴趣……”史大夫话锋一转,“我是个愚夫,但是我感到很担心。”
“担心什么?”
“这……明天就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但生平第一次我并不盼望它的到来。我们曾经有三个活着的南北战争退伍老兵——叶凯利,九十七岁,本郡数十个叶氏家族的最长者;毕柴克,九十五岁,跟孙子安迪与孙媳妇及七个曾孙住在一块儿;还有席布纳,九十四岁,席西施的曾祖父。今年只剩两个了。叶凯利去年阵亡将士纪念日时过世了。”
“叶、毕、席;A、B、C。”埃勒里喃喃道。
“你说什么?”
“我有个像记账员一样的心思,大夫。叶,毕,席三个姓。您可以称这种技巧叫瞬间记忆系统。A在去年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过世。这就是您不愿迎接今年的纪念日的原因?担心B跟着A走之类的事发生?”
“难道B不是永远跟在A后边吗?”史大夫语中带着挑衅与质疑,“不过我只担心事情没有……没有这么单纯。也许我该告诉你叶凯利是怎么死的……每一年的纪念日活动中,叶、毕、席三个人总是特别来宾。活动的地点一向都是在胡克镇路上的老坟场。那个最年长的——”
“那该是A,叶凯利喽!”
“是的。身为最年长的镇民,叶凯利每次都吹奏那支他们自愿军兵团留下来的破军号。而第二年长的毕柴克则扮演掌旗手,至于第三年长的席布纳则负责将花冠放上老坟场里头那座纪念碑。”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啦,去年的纪念日,当柴克握着团旗,布纳拿着花冠的同时,叶凯利像过去近二十年来一样吹起了号角。忽然间,正吹到了高音的部分,老叶仰面跌躺下去,双腿一蹬不再动弹。比星期一的教堂还要没生气。”
“衰竭。”妮琪同情地叹道。
“可是说真的,大夫,”埃勒里轻浮地笑着,他当时太年轻了,“你不可能对一个九十七岁的老头子这样死去而起疑吧?”
“我想我当时是有点儿怀疑,”他们的主人嘟囔道,“因为在前一天我才刚给老叶做了周到的健康检查。当时我可以用我的执照打赌他能活到一百岁以上。”
“您到底怀疑什么,大夫?”埃勒里强忍住笑,但只是因为史大夫现在的明显忧伤神情。
“我根本不知该怀疑什么,”乡下医师立即答道,“异想天开想来个解剖化验,可是叶家的人听不进去。他们说我是个老糊涂才会认为一个九十七岁的人死掉了是因为年龄以外的原因。结果我同意了他们的看法。好的是咱们至少给老叶留了个全尸。”
“可是,大夫,人到了那种年纪说走就会走的。您一定还有别的不安理由,譬如说你知道有什么样的动机?”
“这……也许吧。”
“他是个有钱人?”妮琪猜测。
“他连个自己的锅子都没有,”史大夫说,“不过还是有人因他的死而获利。我是说,如果传言属实的话……是这样的,在杰克斯堡流传着有关他们三人的传说。大家都说在一八六五年时,叶、毕、席三人同在一个连服役时,曾经找到一些宝藏。”
“宝藏……”妮琪呛了一口气。
“宝藏,”史大夫坚决地重复了一次,“他们将宝藏搬回了杰克斯堡,根据传说是这样的,然后三人将宝物藏了起来,立下重誓三人绝不将埋藏的所在透露给任何人。”他严肃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妮琪,“大多数人听了之后不是呛着了就是嗤之以鼻,然而就这一则故事总是不知怎的叫我半信半疑。总之,明天的仪式中,只要毕柴克能安稳地放下叶凯利的军号,平平安安地等到来年的纪念日,我就能松一口气。身为目前最年长的镇民,老毕将接替叶凯利吹号角的工作。”
埃勒里站起身,打了个呵欠:“我想我听见客房的温暖被窝在呼唤我了。妮琪,小心别让你的眼珠子掉下来了。听我劝,大夫,去睡个甜甜的好觉。明天您要担心的只是如何让那些小鬼们保持肃静。”
二人事后才知道,那一夜史马丁大夫为了他的重责大任彻夜未眠。埃勒里和妮琪在晨曦斜照的清晨醒来,昨夜的风雨仿佛从未发生过。二人不多时便先后下楼来,这才发现史大夫已在厨房里张罗着早餐。
“早,早,”史大夫问候道,客气但显得心不在焉,“我正想赶快为你们弄好早点,然后去睡一个钟头。”
“您太客气了,”妮琪道,“只是真不好意思,大夫。您昨夜没睡好吗?”
“根本没睡觉。躺了一阵子,快睡着时被电话铃声给叫起来。席西施打来的,是紧急出诊。”
“席西施。”埃勒里盯着房子的主人,“不就是昨晚您提到的——”
“老席布纳的曾孙女儿。没错,奎因先生。西施是孤儿,也是老席唯一的亲人。她替老人家整理房子主持家务,打从十岁起就一直照顾着老席。”史大夫垂下了肩膀。
埃勒里好奇地问道:“是不是老席他……”
“我守着老席一整夜。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他还是走了。”
“又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妮琪仿佛初懂人事的小女孩一般。
一阵静默,只有锅里的火腿发出滋滋的响声。
埃勒里首先打破了岑寂:“老席是怎么死的?”
“脑溢血。”
“不是心脏病?”
史大夫瞅着他,看起来有些恼怒,然而他只是摇摇头:“我不是外科医生,奎因兄弟,而且我承认自己对于医学并不是样样精通,但我知道大脑出血是什么样子,而那正是老席的死因。对一个九十四岁的人来说,这已算是自然的死因了……不,这个事件不会有什么蹊跷才是。”
“只是它碰巧也发生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埃勒里喃喃地说道。
史大夫问:“奎因先生,你们何时离开?”
“我本来打算……”埃勒里皱皱眉头停顿了一下。妮琪轻蔑地瞧了他一眼。她对埃勒里某些特殊的肢体语言所代表的含义早就有几分的认识。“我只是好奇,”埃勒里嘟囔着,“不知道毕柴克听到这个噩耗会如何反应?”
“他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奎因先生。我在回家的路上拜访了他。算起来是绕了远路,可是我以为最好还是早一点让柴克知道。看不出老柴克有什么特别难过的样子,”史大夫淡淡地说,“我只记得他说:‘该死,现在轮到我吹号角,该由谁来放花冠呢?我想对于一个高龄九十五的人来说,死亡的意义大概不像六十岁的我看起来那么严重了。”
埃勒里与妮琪依循史大夫的指示找着了席家的住址——就在贝利欧修车厂的转角,夹在爬满了藤蔓的老教堂及杰克斯堡义勇消防队之间。不过史大夫的指示看来也是多余的;那是该地区唯一的一幢建筑,有着一个堆满了杂物的前廊。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星期日做礼拜的黑衣服的年轻女郎正坐在杂物堆中的摇椅上。她的鼻子显然因哭过而像她那双大手一般通红,但她仍竭力向过往行人的同情慰问挤出礼貌的笑容。
“席小姐吗?”
四周忽然全静了下来。杰克斯堡的居民们对埃勒里与妮琪投以好奇的眼光,在他们身旁匆匆走过。
“我姓奎因,这位是妮琪小姐。我们将以史镇长客人的身份参加今天的纪念活动——”身旁响起一阵低语,像和风一般飘过前廊,“而他要我们在这儿等他,对你曾祖父的事我们感到很遗憾。”
“你一定非常以他为傲。”妮琪说。
“谢谢你们。我是很以他为荣。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两位不坐下来吗?我是说——请进来坐啊!曾祖父已经不在屋里……他们把他移到尤毕尔那儿……”
女郎神情激动地哭了起来,妮琪连忙赶上前搀着她进屋去。
埃勒里在门前停了一下,礼貌地与邻居寒暄了几句。邻人们似乎不再那么冷漠,但仍带着好奇的表情。然后他跟进了屋里。那是一间沉闷的小房子,客厅阴森森地飘着一般霉味。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啼哭的时候——我可以称呼你西施吗?”妮琪温柔地安抚着她,“嗳哟,埃勒里,她还是个孩子嘛!”
而且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埃勒里心想,看着眼前那张愁困的面孔、那双茫茫然的眼睛。
“我晓得游行的行列将在你的门前整队前往老坟场,西施,”他说道,“对了,有没有看到毕安迪和他祖父毕柴克?”
“噢,我不清楚,”席西施沮丧地回答,“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似的。”
“我相信。而就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难道你没有其他亲人吗?”
“没有。”
“难道也没有合适的男孩子——”
“肯娶我?你看看,这是我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而且我已穿了四年啦!我们靠曾祖父的退休金及我偶尔打点零工的收入来口。那不是大数目,而且不是很稳定。现在……”
“我相信你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妮琪非常诚恳地说道。
“在这个地方?”
妮琪一下子无言以对。
“西施,”埃勒里随口说道,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史大夫跟我提过什么宝藏之类的事。你可曾听过?”
“噢,那件事啊!”西施耸耸肩,“只是听曾祖父说过,不过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而我比较有印象的一种说法是,在战时有一次他和叶凯利及毕柴克脱离了部队——好像是担任尖兵还是执行搜索任务什么的。那是在南方某个地区,三人在一幢烧得半毁的大宅子里过夜。第二天他们在废墟中翻东找西的,看能捡些什么有用的物品,结果在地窖里挖出了一堆宝藏。一大堆的钱,曾祖父说的。他们不敢带着走,于是又把它埋回原来的地方,然后画了一张地图。战争结束后他们回到那个地方,三个人一起,再把它挖了出来。之后他们共同发了个誓。他们发誓要守着秘密,直到三人中只剩一个活着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才将它取出来,然后一人独享所有的财富。至少曾祖父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可曾提过那些宝物到底值多少?”
西施大笑:“一二十万元吧。我不是说曾祖父头脑有问题,不过你也知道人老了总是有些糊里糊涂。”
“那他有没有暗示过你,他与老叶及老毕将宝物拿回北方来之后藏在何处?”
“没有,他只是拍着膝盖向我眨眼睛。”
“说不定,”埃勒里突然说,“说不定那个故事是确有其事哩!”
妮琪盯着他:“可是埃勒里,你自己不是说——西施,你听到他刚才说的吗?”
西施只是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就算有,现在也全属老毕一个人的了。”
此时史大夫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笔挺的蓝西装,浆过的衬衫领口打着领结,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埃勒里与妮琪只得将西施让给杰克斯堡的父老们。
“如果传说是真的,”妮琪在埃勒里耳边低声道,“且史大夫说的没错,那就是毕柴克那老无赖谋财害命喽?”
“经过许多年才下手?在九十五岁的年纪?”埃勒里摇摇头。
“那么究竟是——”
“我不知道。”然后埃勒里没再开口。但他把视线转到了史大夫身上,等待着;而当那小个头镇长将眼光投过来时,埃勒里使了个眼色,拉他到一旁低声地耳语着……
游行的行列——几乎全杰克斯堡的车都来了,史大夫骄傲地宣布道,大概有百来部——两点整准时出发。
妮琪被安排在第一部车,她显得有些难为情,却也没感到惊讶。那是由贝利欧专为这个场合安排的一部擦拭得闪亮的旧车子;而当妮琪偷瞧着前座那个头戴北军小帽的老头子时,她听到自己的老板用意大利话低声耳语。毕柴克苍白地正襟危坐在司机和一个面貌粗鄙、身材魁梧的男子中间,妮琪心中确定那该是老毕的孙子安迪。她回首凝望叠在车后一角的旗帜。席西施在第二部车上,此刻戴着黑色面纱,伏在身边胖妇人的肩上啜泣。这个纽约来的北佬女子于是又好整以暇地在埃勒里与史大夫中间坐正了身子,挨着身后的花篮及旗帜,瞪眼瞧着前座两个毕家人的后颈。当史大夫介绍她时,妮琪仅仅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对这位杰克斯堡硕果仅存的北军老兵赞叹了一番其在历史上的重要性。
埃勒里倒是表现得恭敬异常,甚至对那个粗鄙的孙子也十分客气。他倾身向前:“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的祖父,毕先生?”
“祖父是个将军,”毕安迪高声道,“是不是啊,祖父?”他望着那位人瑞,然而后者只是昂然盯着前方,手指牢牢地抓住膝上一个破旧的野战背包。“他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兵,”那个孙子坦承道,“但他不喜欢提起那回事。”
“毕将军——”
“那边耳朵是聋的,”孙子告诉他,“试试另一边吧。”
“毕将军!”
“嘿!”老头儿掉转过微颤的头,瞅着他,“大声点儿,小伙子。别尽咕哝着。”
“毕将军,”埃勒里吼道,“现在您一个人有了那么多钱,想过怎么花了吗?”
“嘿?什么钱?”
“宝藏嘛,祖父,”毕安迪嚷着,“他们在纽约竟然都听说了。他想知道你会怎么花那笔钱。”
“是——是吗?”老柴克听来好像颇得意,“不能说了,安迪。脖子会痛。”
“到底值多少钱啊?”埃勒里几乎是大叫。
老柴克瞥了他一眼:“爱管闲事啊,可不是?”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上次我们数的时候——凯利、布纳和我——大概有一百万元哩!是的,老兄。一百万元。”他的左眼忽然感伤地垂了下来,“那些自作聪明及疑神疑鬼的人们可要大吃一惊了。你等着瞧吧!”
“据西施告诉我们,”妮琪对史大夫低语,“席布纳说只不过二十万哩。”
“柴克每次提到总会多加一点哪!”镇长回答。
“我可听见了,史马丁!”毕柴克怒喝,忽地转过头来,力道之猛令妮琪朝后一缩,深恐他老人家的脖子会啪地一声扭断。
“走着瞧!我会让你大开眼界的,你这妄自尊大、满口屁话的小子!”
“得了吧,柴克,”史大夫安抚道,“省口气待会儿好吹你的号角。”
毕柴克格格笑着,捏紧了膝上的帆布包,得意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打了场大胜仗一般。
埃勒里没有再开口。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老毕,而是在他孙子毕安迪的身上。毕安迪坐在祖父身旁,一路上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意,仿佛他也赢得了——或正要赢得——一场胜仗。
太阳好毒。男人们纷纷脱去了外套,女士们则不停地挥动着手帕。
老人将军号举到了嘴边。
老人开始吹起号角。
那几乎不能说是吹奏。他用力地吹,但军号中只传出了五音不全的刺耳杂声。有时根本就没有声音发出。他的脖子上开始浮现了清晰的血脉,他的脸则胀成了暗红。他甚至还含着号嘴,吸吸吹吹地想将里头的口水清出来。不过他固执地继续吹着,老坟场的树木在暖暖的微风中低头,人们驻足聆听,仿佛那是好优美的音乐一般。
就在那个当儿,突然间,号声中断了。老毕柴克双眼暴突地站在原地。军号掉在纪念像的基座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那么好一会儿,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儿童们不再微微蠢动,人们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人群中传出了惊恐的呢喃,妮琪这才张开了刚刚在看到老毕扑倒在史大夫与毕安迪脚边时吓得闭了起来的双眼……
“您第一次的判断就是正确的,大夫。”埃勒里道。
大伙儿全聚在毕安迪家中,老柴克的尸首也从坟场扛了回来。屋子里女人吱吱喳喳地谈论着,小孩们则到处奔跑嬉闹。老柴克的尸体盖着毯子躺在长椅上。长椅旁,史大夫坐在摇椅中晃着。
“都是我疏忽,”他嘟囔道,“去年我没有检视老叶的嘴,我忘了检查军号的号嘴。都是我的错。”
埃勒里安慰着镇长:“这种毒药本就不易察觉,大夫,您也晓得的。何况,这整件事显得好荒谬,本来您可以在解剖化验时查出毒药的,但叶家的人却当您在说笑,不肯让您动手,怎么能自责呢?”
“这下子他们全走了,三个老兵。”史大夫抬起头,目露凶光,“谁在号嘴上抹了毒药?”
“老天有眼,别尽瞪着我,”毕安迪连忙答道,“有可能是任何人哪,大夫。”
“任何人?”镇长怒喝。“老叶死了以后,柴克接管了号角,在家中一放就是一年!”
“有可能是任何人,”毕安迪显得手足无措,极力抗辩,“那支军号一向都挂在壁炉上,任谁都可能偷偷在夜晚做手脚……总而言之,在老叶死掉之前号角也不在我这儿。那么又是谁跑到他家去搞鬼的?”
“大夫,这样是于事无补的,”埃勒里低声说,“小毕,你祖父有没有不小心提到过那批宝藏的埋藏地点?”
“我想有的。”那魁梧的男人舔了一下嘴唇,眨着眼睛,有点儿惊讶的样子,“这干你什么事?”
“钱财是这几桩谋杀案的诱因啊!”
“我不知道。反正,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权利得到那批宝藏。”安迪说罢挺起了胸膛,“老席死了以后,祖父就成了唯一幸存的当事人。那笔钱是毕柴克的,而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钱应该是我的!”
“莫非你知道藏匿的所在?安迪。”大夫站起来,眼底闪着光芒。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各位请走吧。”
“别忘了我同时也是这儿的执法者,安迪。”大夫委婉地提醒他,“这是件谋杀案。钱到底藏在哪儿?”
毕安迪大笑。
“你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埃勒里问。
“当然不知道。”他又大笑,“看见没有,大夫?这个人是和你一伙的,连他都说我不晓得。”
“是啊,”埃勒里道,“直到几分钟以前。”
安迪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毕今天上午写了一张字条,就在史大夫告诉他席布纳的死讯之后。”
毕安迪脸如死灰。
“然后你祖父将它封在一个信封内。”
“你怎么会晓得?”安迪吼道。
“你的孩子说的。刚刚我们进门时,你第一件事便是溜进了你祖父的房间。把信封交出来吧。”
安迪握紧了双拳,然后他又大笑:“好吧,我让你看他写的东西。就让你替我把钱挖出来吧。有什么关系?依照法律,反正一定是我的。喏,拿去啊!你瞧,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他交出了信封。信封内的字条也是用墨水写的,字迹潦草如信封上的鬼画符。
“亲爱的安迪,这会儿席布纳也走了——假使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以在叶凯利的棺木里头找到藏在铁盒子里多年的钱。我把它们全留给你,只为你一直都是个孝顺的孙子。你最忠实的祖父毕柴克。”
“原来在叶凯利的棺材内。”史大夫惊叹。
埃勒里的神情严肃:“大夫,您要多少时间才能弄到开棺的许可?”
“现在就可以,”大夫立即回答,“我就是这个地区的法医。”
一行人回到了老坟场,在暮色中挖出了叶凯利的遗骸。打开棺木,赫然发现一个没有锁的铁盒子就在尸首的膝盖处。两名大汉按住了作势欲扑向棺木的毕安迪,随后由杰克斯堡的镇长医生兼警察局长与法医屏住呼吸,掀开了铁盒的盖子。盒盖弹开来,露出其中满满的发霉钞票。
南部邦联的纸钞。
许久没有一个人出声。甚至毕安迪。
然后埃勒里开口:“现在总算是水落石出了。他们在南方某一幢烧毁的巨宅地窖挖到了这些钱——想当然绝不会是北方的货币,对不对?三个人战后回去挖出了这个盒子,将它带回杰克斯堡,满心以为这些钞票能值一笔财富。等到他们了解这只是一堆废纸时,三个人决定拿这些东西开个玩笑。打从大概一八六五年开始吧,这个传说的故事便一直是三人间的一个恶作剧。去年叶凯利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去世,老毕及老席便决定,既然老叶是三人中首先归西的,理应由他担任这批南部邦联‘宝藏的永久守护者。所以在出殡时,他们之中的一人趁众人不留意时在对棺之前把盒子塞了进去。老毕留给他‘最钟爱的孙子——如果我今天亲眼目睹的毕安迪配得上这个荣幸的话——这一大堆废纸,不过是临终的玩笑罢了。”
每一个人都笑了。然而叶凯利那令人发毛的尸首冷冷瞧着众人,以致笑声一下子就消散恢复宁静。最后是毕安迪的咒骂打破岑寂。史大夫不解地问道:“可是,奎因先生,这并没有解释谋杀案发生的原因啊?”
“错了,大夫,”埃勒里断然回答。他的语气一沉:“把老叶摆回去,待会儿您好再重新化验一次。到那个时候,大夫,这桩纪念日谋案杀便可以打上句点了。”
当天傍晚,在镇上,埃勒里选定了位处地理中心的席家前廊作为公布真相的场景。埃勒里、妮琪、史大夫、西施及毕安迪——此刻依旧死命地抱紧了铁盒不放——全聚在前廊上,尤毕尔、贝利欧及其他所有人(仿佛整个杰克斯堡的居民全到齐了)则站在草皮与人行道上,专注地聆听着。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因为这个镇上几十年来特有的某种生命活力已经到了尽头。
“这件案子实在没什么稀奇的,”埃勒里开场了,“而且我并不是开玩笑。即使被谋杀的都是些连死神都已等得不耐烦的老人们。其实整个案子就像他们三人姓氏的字首,A、B、C一样的单纯。有谁会猜得到那笔财富竟然会是毫无价值的南方票券?只有三个老头子知道。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绝不可能为一堆废纸去谋害其他的人。因此凶手一定是以为真有大笔财富存在的人——一个自认可以合法继承的人。”
“现在,当然啦,我们都已知道那所谓‘活着的全拿的誓言是个大笑话,由于叶凯利、席布纳及毕柴克想出来寻大家关心的恶作剧。可是那个心存杀机的人可不这么认为。那个人执意相信一切传说都是真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安排了这些谋财害命的手段。”
“如果这三个老人都死了,谁能够合法地取得所有的财富——谁能在最后一个老人咽气之后理所当然地接下所有的金钱及产业?”
“当然是最后死掉那个人的遗属喽!”史大夫说罢,站了起来。
“那么最后一个死者的遗属是谁呢?”
“毕柴克的孙子,安迪。”矮小的镇长瞪着小毕,人群中响起了低语,安迪紧贴着墙缩在席西施身后,好像在寻求她的保护。但席西施却移开了身子。
“你认为真的有宝藏那回事,”席西施表示轻蔑地瞪着毕安迪,“所以你杀了叶凯利和我曾祖父,以便你祖父能成为最后的幸存者,然后你可以杀害他,得到一切。”
“这就是了,埃勒里。”妮琪恍然大悟般。
“不幸的是,妮琪,事情不只是这样。你们大家都以为毕柴克是最后的幸存者——”
“他本来就是啊!”妮琪辩驳。
“怎么可能不是?明明老叶和老席都先走了……”史大夫道。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埃勒里解释,“但你们都忘了,老毕是意外地成了最后的幸存者。当席布纳在今天一大早呜呼之后,大夫,您说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别的残酷手段杀害了?都不是。您肯定地说他是单纯的中风——不是他杀,是自然死亡。难道您没想通吗?如果老席没有脑溢血死掉,到现在他应该还活着哩!反而是毕柴克会把有毒的军号往嘴里一含,然后像老叶在去年的今天一样,两腿一挺暴毙……而老席便成为最后一个活口了。”
“那么谁是老席唯一的亲人?谁是那笔财富的继承人?谁将把这个老头子送去和他的老朋友们做伴?”
“你骗了我,西施,”埃勒里向那个在他手掌中颤抖的女郎喝道,“你假装自己完全不相信那笔财富的传说,但你却没料到自己的曾祖父竟然会在你毒死老毕之前先死于中风。现在可好,看来你是得不到那笔好庞大、好庞大的财富了。”